前后的窗都被打开,阳光穿过视窗照得屋里光堂堂的。靠墙边的大床之上,崭新的薄被绣着朵朵的桃花铺放得整整齐齐。床边一张方桌,桌旁设了两只圆凳。桌子的正中,一只青铜的香熏炉中升腾着袅袅青烟,那一室的檀木清香正是来自这里。桌上的黑漆托盘里,放着一碟鱼,一盘青蔬,一碗白米饭还冒着热气。托盘边一只大碗里盛着不知是什么汤,青青翠翠的汤色非常好看。看样子,那两位姑娘已经来过,大概看自己不在就先离开了吧。
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东蓠夏树在桌前坐下,拿起碗边的竹箸吃了起来。菜味有些清淡,不过正合他的口味。不一时吃过了饭,放下竹箸,东蓠夏树推了推面前的托盘,却发现托盘的角下露出一抹白色。心中微觉诧异,东蓠夏树将托盘微微抬起,原来托盘下便压着一张薄薄的素白笺。抽出一看,笺上娟秀的字迹写着寥寥数字:「今夜风冷,闻声勿动,事关性命,切记切记。」
这是什么意思?东蓠夏树静静地将纸笺折成细条,揭开桌上青铜香炉的盖子把纸笺放了进去。不一会儿,纸条边渐渐发红,忽地一声,蓝色的焰苗窜起老高将纸条整个儿吞噬进火中,素白的纸在蓝色的火光中扭转、翻折、破碎,由红变黑,由黑变白,只一眨眼的功夫变化成了一堆灰烬,融入一炉香灰之中。
看来今夜,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吧。
傍晚时分,日间所见的两位少女手里提着食盒再次出现在东蓠夏树的面前。谁也没有提到纸笺的事情,仿佛那已经随着轻烟灰飞而去。将午膳所剩的碗碟收拾好,她们从食盒中取出新备的饭菜,还拿出一小壶酒来。东蓠夏树点首致意,也不客气,坐在桌前便自顾自地吃了。
服侍东蓠夏树用过晚餐,两个少女手脚利落地将桌子收拾干净,天也快黑了。铺好床,从墙边的木柜中取过烛台,一个人用火石点上蜡烛,一人用细纱的灯罩将烛火遮住。
「公子,天色不早,今日读早点安歇。如果您要沐浴,前面就是专门沐浴的屋子,就是早上您待过的那里。我们姐妹先行告退了。」二人行了礼,转身就要出去。
「等等!」东蓠夏树闪身挡在房门前。「在你们走之前,可不可以先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家主人究竟是什么人,还有,抓我过来究竟想要做什么?」
矮个子少女轻声回答道:「这原本是我教中之事,把公子无端牵扯进来实在抱歉!不过公子请放心,我们家主人并不是坏人,只是有时做事比较随性。只要公子安心在这里住上几天,家主人说不定很快就能放公子回家,至于其它问题,恕我们做奴婢的本份所限没有办法回答您。」
东蓠夏树微微皱了皱眉。
「你们家主人抓我来这里只是要我住几天这么简单吗?这也太奇怪了吧。」
两位少女互相看了看,一同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么简单!」
看来从她们嘴中问不出什么,东蓠夏树只好退而求其次:「如果不方便,我也不好强求两位姑娘。可是,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两位。」
高个儿姑娘甜甜笑了笑说:「过几日你就回去了,我们叫什么并不重要吧。」
矮个儿姑娘点了点头说:「你若是可以终生留在此处,我们自然会把名字告诉公子,不过,这好像不太可能,公子您也不愿意吧!」
拉了拉同伴,两个人一起走出门去。经过东蓠夏树身边之时,那高个儿的姑娘对他使了个眼神,如耳语一般轻声道:「听话,别出来。」
床铺柔软又舒适,盖在身上的薄被传来阵阵阳光的味道。东蓠夏树静静地躺在床上却没有一丝睡意。这里的夜静得可怕,既没有风声,也没有虫鸣。窗没有关,子时已过,一轮圆月高挂夜空,穿透木窗,泻下一片清辉。
会有什么事发生呢?越是在意,越睡不着。
遇到楚天行是四月十三,四月十四自己醒来之时已身在谷中。就算是连夜赶路,半日加一夜应该也走不了多远,说不定还在东蓠世家的领地之内。看这里四面皆山,或许是湖畔的微山,只是这微山自己少说也去过十余次,可是自己怎么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处所在?东蓠夏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山谷看似平常,不过处处透着诡异。那两位姑娘言辞闪烁,楚天行的行为更是让人捉摸不透,想起早上楚天行的深吻,摸着自己冰冷的双唇,东蓠夏树的脸潮热了起来。她们说自己的主人是个好人,可那满眼的邪气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自认平素对事事都稍嫌淡漠,可那充满神秘感的主人越发让东蓠夏树在意起来。睡吧,睡吧!东蓠夏树对自己说。或许就如那位姑娘所说,过不了几日就能放自己回家了吧。闭上眼,楚天行的脸却在脑海中鲜活起来,那冰凉而充满邪气的视线似乎在黑暗中也能穿透人的心灵。东蓠夏树叹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嚎啸。那低沉的悲鸣在空谷中激荡回旋,似乎连谷底也被震得发颤。东蓠夏树腾身而起,坐在床上侧耳倾听。似乎从心底深处发出的哀鸣在空谷中回荡着,让人几乎无法辨识声音发出的方向。一声声,犹如绝境中的困兽,挟着怨怒,哀恸,绝望,重重地敲打在人的心上。东蓠夏树不自觉地穿衣、下床、走向门旁。手推着门扉,眼前浮现着被他丢进香炉内的素笺,耳边警戒之音犹在,可是他却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明月皎皎,花影流香,中夜的深谷在月光下闪动着润泽的微光。宁静得如同陷入沉睡中,除了那阵阵牵动心弦的声音,谷中竟再没有其它声响。谷中的人呢?都睡着吗?还是因为某种原因钳紧了自己的唇喉,静静地躲在被中不发一言?东蓠夏树脚步沉稳,面色凝重,一步一步向谷中深处走去。
虽然声音不像,但东蓠夏树就是觉得那是楚天行。要找楚天行,应该去他的住处找吧。不一时,东蓠夏树的脚步停驻在了紧贴山壁,最为宽大的木屋前。主人的住处自然应该卓尔不群,他的住处实在是让人一目了然。
悲鸣声停下了,东蓠夏树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屋里没有一丝声音,连常人的呼吸之气也感受不到。东蓠夏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大脑却非常冷静清明。
或许,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他这么想。不过,那又如何?东蓠夏树的唇边漾起一丝浅笑,明澈的双目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或许,我的人生,将从此变得不同!白皙修长的手搭上了门扉。蛰伏在胸口十六年的蠢动似乎就要在此刻迸发出来。是福、是祸,让上天去操心吧。
门无声地打开,没有上锁!也是,在这与世隔绝的深谷里,谁会有这个胆子敢寅夜闯入主人的卧室呢?
无非是居室宽大了些,东蓠夏树有些意外,这房里的陈设跟自己那间屋子差不了多少。原木的寝具在夜色中略显沉重,黑沉沉的感觉没有丝毫生人的气息。
床是空着的,铺着的薄被没有一丝皱褶就像从来没有人住过这里一样。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响。东蓠夏树站在屋子中央环视着四周。突然,那悲鸣声再次响起,像是在迎接他的到来一般。那声音……在下面!东蓠夏树大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桌脚。连忙转身扶住桌子,这寂静的深夜,就算是一点轻微的响动也会放大成惊扰清梦的巨声啊!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口,东蓠夏树悄悄喻了一口长气。视线落在桌上,他的双目闪过一道灵光。伸出手,桌子正中的烛台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处。
果然,是这里!东蓠夏树的唇边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容。刚刚觉得这间屋子跟自己的屋子很像,不过总有些异样。他房间的桌上,烛台的位置上放的是只香炉,烛台是放在柜中,只在夜里拿出来点的。而这间屋子桌上的烛台有些不同。黑漆漆的烛台竟像是铸铁做的,盛蜡油的盏子里满满都是蜡油,铜签上插着的蜡烛看来是新的,烛芯还没烧锅。盏自立满满都是蜡油本来没什么可奇怪的,可奇怪的是这里是主人的寝室,就连自己那间屋里的烛台都清整的干干净净,身为下人,更不可能放任自家主人的烛台不管,除非,这烛台是禁物。
向上提了提,提不动,东蓠夏树试着握住台身向左右旋转。「吱——吱——吱」墙边的床移开了一角。地板张着黑洞洞的大口仿佛准备吞噬掉所有胆敢入内的东西,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洞口向下延伸的阶梯,看不到尽头,正静静地等在那里。深吸了一口气,东蓠夏树迈出了脚步。
黑暗,没有一丝光亮。东蓠夏树只能摸索着向前走。向下走了不知多久,又是平路,扶着干爽的墙壁向前走着,时有间歇的声响在他的耳边越来越大。快要到了吧,东蓠夏树的掌心渗出汗水,呼吸也有些困难。
眼前透出一线亮光,走着走着,东蓠夏树发现自己此刻竟然没有任何其它的念头,什么恐惧,什么好奇,自己的心中似乎仅剩下向前走这个想法。出口就在前方,东蓠夏树眼前浮现出楚天行的那双眼睛,沾满邪气,盈满狂傲,透着冷酷,却又……藏着孤寂。是的,孤寂。东蓠夏树看到楚天行的第一眼就隐隐有这种感觉。楚天行仿佛是独立雪峰上的一只狼,张着利爪,呲着尖牙,却满心是没有同伴的冷寂孤独。
是不是太好笑了?我居然会有这种怪异的感觉!东蓠夏树摇了摇头,努力把楚天行的眼睛摒除出脑海。然后,大踏步地向前行去。
只是,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看到的竟会是这么一副画面。寒意自骨髓深处漫延开,仿佛把他的身体和意识都冻结起来,唯有自己眼中,还有热气汩汩而出。
出口是处高台,离此之下三人之高的地方是一片十丈见方的圆形场地。这里原先大概是一片地下的湖泊,现如今,全部冻结了起来,变成一块蓝莹莹的坚硬冰场,就好像是一块天然的蓝色宝石,散发着冷冽的剔透的光辉。这里是类似天井一样的所在,虽然看不到,不过冰湖的正中应该正对着开向天空的通道。因为,东蓠夏树看见,在这片冰湖的正中,耸立着一根冰柱,笔直地伸向天空。月亮正行在当空,清亮的月光正好照在冰柱之上,幻化出七色的炫彩,散发着朦胧光晕的冰柱晶莹透亮,犹如一枚未经琢磨的水晶,让人感叹造物神的伟大。
楚天行头发披散赤裸着上半身,他抱着冰柱发出一声声长啸。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互相撞击,将这声音越放越大然后顺着东蓠夏树来时的秘道传播出去。楚天行的双眼已经变得赤红,双手紧紧地搂着巨大的冰柱片刻不肯松手。
东蓠夏树捂着嘴,吃惊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那浑如天成的美里冰柱里,冰封着一个人。清俊的脸颊,如樱花一样的双唇,如星光一样的双眸,面含着微笑,伸出手臂似乎等着某人的拥抱,飘逸的长发凝固在半空,犹如星夜里悄悄下凡的仙子正准备迎接情人的怀抱。时光凝固在了那一刻,是作为背叛天规的处罚吗?东蓠夏树不知道,他只看到,被夺去生命的美丽躯壳之外,瞬失所爱的情人的悲恸。
月亮渐渐偏移,照射在冰柱上的亮光也渐渐减弱。那如仙子一样轻灵而美丽的身体一点点黯淡下去,水晶一样剔透的冰柱也渐渐发白而失去光彩。
「啊、啊!」楚天行嘶声叫着,赤红的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若离,若离,你在哪里?在哪里?」
凄厉的长啸震得洞壁嗡嗡作响,却依旧无法留住时光的脚步。当月光从冰柱上完全消失,楚天行怀抱着的便只是一根普通的白色的冰柱,伊人的身影无片踪可循。
颓然跌坐在冰面,楚天行抱着自己的头一动不动,像是灵魂也随着一同消失一般。东蓠夏树不禁有些担心。想了又想,还是不忍心见他赤裸着身体在这么寒冷的地方待下去。身体轻轻跃下高台,碰触到冰面时脚底有些打滑,东蓠夏树的身体滑行出一段距离,滴溜溜转了两个转将劲力化解,立在了如镜面一样光滑冰冷的湖面上。向楚天行走了几步,突然,抱着头的楚天行抬起头来,将视线转向了东蓠夏树。
赤红的双目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性,俊美的五官此时显得有些狰狞,满腔的痛苦跟绝望好像要找到突破口一样从内心漫溢而出,声势浩大,威力惊人。他并没有注意到走近自己的是谁,他只是想将积蓄的力量完全地发泄出来。所以,当一感觉到有生人的气息,楚天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出手,出死手。
没想到楚天行会突然攻击自己,东蓠夏树吃惊之下,只堪堪将攻击避过,掌风的边缘自头顶扫过,随后头上飘落下几茎断发。还没来得及调整气息,楚天行的掌风又呼啸着向东蓠夏树迎面扑来。冰面溜滑,想借力并不容易,东蓠夏树脚尖一使劲,人贴伏着冰面滑出去好远,总算又避开了。第三掌再劈过来时,东蓠夏树的人正贴在岩壁,四面都是掌影,连寻找破绽的时间也没有,避无可避之下,东蓠夏树只得运起全部的功力,咬着牙与楚天行的掌力相抗。
「蓬」的一声,激荡的真气将岩壁也震得裂出细纹,碎裂的石屑白花花洒了一地。东蓠夏树后退了几步,身体倒在地上,喷出一大口鲜血。知道楚天行厉害,但东蓠夏树万万没想到他的内力有如此强劲。看楚天行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多岁,可他的内力竟如浩瀚大海,无止无尽。如果楚天行这一掌是全力而出,那自己恐怕早已成齐粉。他看来虽然有些疯狂,不过出手好似还有所顾忌……东蓠夏树心念急转,看着中央的那只冰柱,虽然有些低劣,但性命攸关,此刻也只能赌一赌了。
调整一下气息,见楚天行的手举手来,东蓠夏树觑着一个空隙,双脚使力一蹬岩壁,人如离弦之箭一般从楚天行的身边滑飞出去,背靠着寒冷的冰柱,东蓠夏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目光却紧紧盯着楚天行的一举一动。内伤看来不是很轻,刚刚的动作已经消耗掉东蓠夏树大半的气力,要是再想如刚刚那样来一次只怕力有不逮。看着楚天行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东蓠夏树屏住了呼吸。
离东蓠夏树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楚天行突然停了下来。那赤红而空洞的双眼中渐渐有了什么东西。东蓠夏树惊讶地张开了嘴。是自己看错了吗?
那晶莹的,滚落下来的,溅在冰面上裂成无数细小水珠的,是楚天行的眼泪吗?
「若离,是你,回来了吗?」楚天行的声音微微地颤动,扭曲着的五官放松了下来,近乎疯狂的眼神也似乎恢复了几分清明。
看着他慢慢地走近自己,看着他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看着他缓缓伸出双臂将自己拥入怀中,东蓠夏树竟动也没动。他失去了逃跑的力气,也没有了推拒的勇气。任由楚天行把自己搂入胸膛,耳边听着他有些混乱的思念,东蓠夏树的双眼渐渐被雾气笼罩了起来。
他是一个充满邪气的狂傲男人,此刻却像一个失去了宝物又重新捡回的孩子,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宝物用含混的,片断的话语表达着欣喜。东蓠夏树伸出手,轻轻回抱住楚天行滚烫而宽厚的肩背。不知为了什么,他就是想安慰眼前这个别人看了会很恐惧的年轻男人,不想让他的表情那么苦痛,不想让他的双眼那么疯狂。自己是窥见了他的秘密的人,却不是能闯入他紧闭的心门的那个人。
东蓠夏树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楚天行会把自己掳来这与世隔绝的山谷,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个第一次见到的人上下其手,为什么那位高个儿的少女会留笺再三告诫自己不要随便乱闯了。一切的一切,在他看到楚天行的秘密时就已经昭然若揭了。
那是他的情人吗?那冰封之中如昙花一现的清俊男子。看着他,东蓠夏树就好像照见了镜子。镜中是他,镜外是他!
楚天行的双唇再一次炽烈地落在了东蓠夏树的唇上,挟着血腥的味道让他有些晕眩。平生第一次回应了别人的亲吻,东蓠夏树闭上了眼睛,眼角却忍不住沁出湿热的液体。
等他清醒过来一定会后悔吧,那自己清醒的时候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后悔呢?东蓠夏树不愿去想。他只知道,在这一刻,他,东蓠夏树,喜欢上了这个神秘而强大,狂傲又令人恐惧的他,楚天行。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