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秋霁打量着秦斜川,见他面容憔悴,失魂落魄,忍不住问道:"斜川,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秦斜川茫然摇头。兰秋霁见他心神不宁,再不似从前那般眼中只有自己,心中颇有些苦涩失落。然而想到当年是自己亲手切断一切,如今过了十年,难道还指望他对自己一如既往么?这也委实太可笑了些。
他勉强笑了笑,道:"听怀虚说你已定亲,恭喜你了。"看着秦斜川的眼神却不觉有些凄然神伤。
"......谢谢。"秦斜川低低道,说罢别过了目光。两人沉默着站了一阵子,一时都找不到话来说。过了良久兰秋霁终于开口道:"我......我走了。"
秦斜川点点头,兰秋霁缓缓转过了身,一步步往桥下走去。到了桥的另一头,他忽然顿住脚步,背对着秦斜川低低道:"其实十年前那夜......我......我的确回来捞过清泉刃,可是已经找不到了......我当夜就想,可能这就是天意。可是斜川......其实我如今仍然......仍然......但是......但是......"他的肩微微抖动着,语声越来越嘶哑。秦斜川心中一痛,几乎就要冲了上去,然而也只是几乎,他扶着栏杆站在那里,轻轻接口道:"我明白......当年我也有错......我不懂你的为难你的苦衷......只是如今......"他叹息了一声,"秋霁......你保重......"
听见那一声久违了十年的"秋霁",兰秋霁再也忍耐不住,发足狂奔而去。
秦斜川看着他渐渐消失不见的背影,口中喃喃道:"如今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负担,更重要的是,感情撕了一个口子,再弥补也是千疮百孔,我们又何必强求?唉!为了这段感情,我愤世嫉俗了十年,如今也该是梦醒时分了......"
可是梦醒了,就要踏上前路,又是谁人共我同行?秦斜川站在桥上痴痴想着。看着桥下湍急的河水,不由自主揣想着十年前那夜宁惜酒下水捞清泉刃的情形。忽然想到兰秋霁临行前所说的那句话--"......我当夜就想,可能这就是天意......"
天意!秦斜川心中仿佛猛然被撞击了一下--上天让兰秋霁捡不到清泉刃,却让宁惜酒捡到。若是那夜清泉刃被河水冲走,自己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来金陵,自然也不会结识宁惜酒。难道是上天安排他与宁惜酒相识?
恍惚中宁惜酒的面容在他眼前晃动着--淡定的、平静的、温柔的、苦涩的、凄凉的、绝望的......前赴后继。他忽觉心口抽痛得厉害,忍不住仰天长啸了一声。
那声音在河面上回荡开来,掀起一波波的涟漪。只是在这暗沉沉的夜里,再大的涟漪也入不了他的眼,更进不了他的心--他的心原是比这夜更暗更沉。
(十九)
秦斜川趴在房里的桌子上盯着手中的酒杯发怔,桌上地上一大堆的空酒壶--昨夜从朝雨晚风桥回来后他就从未停歇过,已不知喝了多少,
过了两日,他的愤怒早已烟消云散,余下的惟有满心的悔恨懊恼。虽说杀人者偿命,可江湖中人本来讲的就是有仇必报,嘉靖侯与宇平郡主害宁惜酒几乎家破人亡,他的报复原也不算太过分。说起来自己当日那样冲动只是因为不能原谅他竟妄图陷害无辜的兰秋霁,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不至于死--再说就算他真的该死,也不该是自己亲手将他送上死路。
其实那夜他将他推倒衙门外时已经犹豫,若非王剑忽然出现询问,若非宁惜酒那么爽快地承认了自己是凶手,或许结果将会不同。可是现下想这些又还有何用?甚至就算时光重回到那夜,自己真能放过他,却眼睁睁看着兰秋霁被冤枉么?
他扔了酒杯拿起酒壶仰头"咕噜噜"狂饮了一通,之后将酒壶往地上一摔,嘶声叫道:"我何必自责?就算不是我,他的罪行迟早都会被人发现,他这也算是罪有应得!"可是这不仅没能使他觉得好过,反而让他更加憎恨自己。
一转眼看见床上那件蓝色锦袍,他跌跌撞撞走了过去拿了起来。那日他救了落水的宁惜酒,送他回家后他见自己衣衫湿透,便让自己换上了这件旧衣。
秦斜川忍不住将脸埋在了衣衫里,仿佛那上面仍留有宁惜酒的气息--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并不是宁惜酒的衣衫。
片刻后秦斜川忽然扯过一块布将衣衫草草裹了裹,然后拿着它冲出了房门。到了太守衙门的牢房之外,他一把抓住一个牢役的衣领,阴沉沉道:"宁惜酒关在哪里?快带我去!"
牢役见他目光凶狠,顿时吓得手脚发软,可还是硬着嗓子道:"宁惜酒是明日就要处斩的死囚,不能随便探视。"
秦斜川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赤目吼道:"再不开门就要你的命!"手上一使力,牢役出不过气,顿时面色青紫,眼珠凸现。看守的官兵们一见连忙掏出武器围了上来,口中喝道:"快放开他!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秦斜川眼睛一瞪,正要动手,这时忽听见有人喊了一声"住手"。他回头一看,见是捕头王剑,于是冷冷道:"你来得正好,快让他们打开牢门!"
王剑作了个手势,看守们便都退了下去。秦斜川冷哼一声,一把将手中那个牢役推倒在了地上。王剑松了口气,吩咐牢役头道:"打开牢门让秦庄主进去,大人那里我会去说。"
进了关死囚的单间石牢里,一眼便看见宁惜酒蜷缩在墙角。宁惜酒听见声音抬起头来,看见秦斜川他眼珠一缩,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血色。
秦斜川将手中的包裹递给他,道:"这是那日你借我的衣衫,我......我想着你或许想要回去,所以......所以拿来还给你。"说话时他有些仓惶地别过了目光,不敢正视宁惜酒。
宁惜酒打开包裹,拿出那件已经褪了色的蓝色锦袍。他面上缓缓露出一个苦涩而古怪的笑意,道:"我都要死了,还要这衣衫做什么。"又将衣衫重新包好,递还给秦斜川,道:"请帮我拿出去扔了罢。"
秦斜川默然接过,又从怀里掏出宁丰城的那封遗书,道:"我......我也是来还你这个的。"
"......多谢你没有交出这封遗书,保存了我爹的清誉。"宁惜酒静静道,迟疑了片刻又接着道:"请你帮我烧了它罢,当事者都不在世了,还留着做什么?而且上面还有毒。"
秦斜川点点头,又将信重新塞回了怀中。宁惜酒面上忽然露出担忧之色,道:"你看了遗书,一定中了胭脂醉,秋达心可有给你解毒?"
"......他大概明日回来,到时会帮我解。"
宁惜酒安下心来,叹道:"我当日将这封信放在盒子中托人送给嘉靖侯,又在盒中放了一张字条,写明这是我爹写给我娘的,让他看后务必放在盒子中让人送还与我。我这样做,就是担心此信落入他人之手,不仅害了无辜之人,也泄漏了我爹的秘密。可是千算万算,这封信还是辗转于数人之手......"
略想了想,他又坚定地摇了摇头,道:"可是我不悔下毒杀兰永宁--爹在奈何桥上等他已近十年,我不想让他再苦等下去......"说到这里他的唇角荡漾起一丝欣慰的笑意,眼中亦露出柔和之色。秦斜川忍不住注目看着他,想着明日他便要赴死,心中顿时一阵阵抽痛。
见秦斜川怔怔望着自己,宁惜酒敛了敛神色,之后他从怀里掏出装满了鹅卵石的小布包,递给他道:"这个你也拿去。"
秦斜川有些错愕地看着他,想着他从前如此珍爱这些石头,如今却忽然不要了,难道是已经放下一切了么?再一想人都要死了,还执着于哪些渺茫的情爱作甚?若自己是宁惜酒,恐怕也不会再坚持下去了。想到这里,不觉有些黯然。
见秦斜川迟迟不伸手接过,宁惜酒涩然一笑,道:"你不想要就扔了它......"话未说完,秦斜川已一把将那包鹅卵石抓过去揣进了怀里,急急道:"我会留着的。"
宁惜酒目光一阵闪动,却是有些凄迷。他忽然咬牙低低道:"我恨你......"他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仿佛惊天巨雷一般敲在了秦斜川心口,斩钉截铁砸出三个大洞来,鲜血模糊。
秦斜川心中大恸,道:"你恨我--那也是应该的--我亲手将你送上了死路。"
宁惜酒见他满面愧疚悔恨之色,半晌忽然笑了,道:"既然如此,那......我要报仇。"
秦斜川脱口道:"你尽管找我报仇!"
宁惜酒凝目看着他,隔了片刻方道:"一直觉得你虽然脾气有些讨人嫌,却还算诚实,原来你竟也如此虚伪--我明日就要死了,如何能找你报仇?"
秦斜川被他一激,更觉愧疚悔恨,一把拔出腰间长剑递给宁惜酒,沉声道:"这就给你机会。"
宁惜酒看了看秦斜川,见他神情不似是矫情作伪。他心中一动,伸手拿过剑来,剑锋泛出的白光在他面上一晃,落到他的眼中,晕出一丝冷森森的杀意。
他手腕忽然一翻,持剑朝秦斜川胸口刺了过去。秦斜川眼珠猛然一缩,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感觉到利器划过皮肤的阵阵刺痛,这让他觉得有种解脱感,那是他即便醉酒千杯也无法体会到的感受。
因迟迟没有感觉到那穿心一剑的痛,片刻后他忍不住睁开了眼,正看见宁惜酒吹去剑尖上的那滴殷红。那血珠空气中一个优雅的旋转,落地化作了尘,随即"蹭"一声轻响,长剑入了他腰间的剑鞘。
感觉到胸口处麻麻的刺痛感,他低下头来检视,赤裸的胸膛上一溜猩红血珠流淌着,却俨然是个血红色的"九"。他茫然不解地望着宁惜酒,后者沉沉道:"我虽恨你,可是你罪不至死......"目光渐渐移到他胸口的那个血字上,"......我知道你记性不好,故此刻下这个字,这样从今往后你每次看见它都会想起你欠了我的--这便是我的报复......"
他这话明明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却又偏生带着温柔缱绻之意,秦斜川看着他清而白的容颜,不觉有些痴了。他张了张口,想要说即便没有这个‘九'字,我亦会永远记得你,记得这一切--可是终于他没有说出口。
掩好被剑尖挑开的衣衫,默立了片刻后秦斜川忽然问:"你可有心愿未了?"
宁惜酒怔忡了一下,之后摇了摇头,道:"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又能有什么心愿?"
秦斜川注目看着他,迟疑着问道:"你......你没有话要留给......留给他么?"他原本想说兰秋霁的名字,可是临时却换做了"他"字。
宁惜酒黯然良久,方悄声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低徊宛转中透出丝丝凄凉之意,秦斜川听在耳中,不禁心中一颤。
宁惜酒见他神情茫然,苦涩一笑道:"还留什么话?--他若有一丝半点的心,早会察觉我的心意。既然没有心,我又何必再去强求?......我虽不悔今生爱他,可是一辈子......也已经够了......"
之后他垂首沉默下来,秦斜川也再找不到别的话要说,四下沉沉的空气渐渐压得人满心惶惶。良久后宁惜酒轻轻问:"秦庄主还有事么?......我有些累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秦斜川心头大震,张了张口,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在这一刻,一个词忽然滑过他的脑海--生离死别。可是生离死别应是形容至亲至爱之人的分离,他与宁惜酒非亲非故,有的不过是几次肉体上的欢愉,又何来生离死别一说?
远处传来三鼓的打更声,不知不觉间夜已深了。秦斜川暗里一咬牙,转身便出了牢门。听见"嘭"一声关门声,宁惜酒霍然抬起了头。看着紧闭的牢门,他握紧拳头,强行压下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嘴唇却在不知不觉间咬出了血丝。
"就这样结束一切罢......"他喃喃自语道,望着牢门的眼渐渐空洞。他恍惚回想着自己这一生,寒冷、孤独、绝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是如今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他不用再咬牙支撑,不用再强颜欢笑,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拼凑破碎的心......十年的时光,他早已心力交瘁。
秦斜川失魂落魄地出了府衙大门,刚走出数丈远,忽听见身后有人叫他。他回头一看,却是谈怀虚。谈怀虚上来与他寒暄了几句,之后自然而然将话题扯到了案子上,又追问秦斜川对这个案子可有什么看法。
见秦斜川茫然摇头,谈怀虚慨叹了一声,道:"难道真相真如宁兄所言么?......我虽与他交往不深,可是实在有些无法相信他会做出这些事来......小时候他在藏花阁做客,家慈最爱他善良宽容,走后还时时提起。当年他中了蜂毒昏迷,尚未醒来你已回了洛阳。他醒来后见你不在,急急追问。家慈逗他,说你因为放蜂咬他,被太湖里的水鬼拖走了。他哭得肝肠寸断,硬要下水救你--当时情景仍历历在目,谁料明日便是他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