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抬起头,看着兰冰,"或许问你这个问题很傻,可我还是想问......。"不禁吸了一口气,"落霞宫真的如江湖上传的那般不堪吗?"
闻言,兰冰怪笑了一下,便将目光调开,显然不欲和我谈这个。
我一把把他的头转过来,以锲而不舍的眼神紧紧盯着那双褐色眼眸。片刻过后,他好似败下阵来,微微低头沉思了一会,再看向我时,却是问:"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这小子向来嘻嘻哈哈,如现在这般认真的神情极是少见,搞得我心里也是一紧,略微犹豫,但还是慢慢点了点头,屏息凝神去听他的故事。
兰冰看着桌子一角,缓缓开口,"其实我的故事很简单......。"
"......我的叔叔杀了我的父亲然后娶了我的母亲又杀了我的母亲和我的两个哥哥。而我逃了出来。就这样。"
话音一落,厨房里立时陷入一片沉寂。
我吃惊地瞪大眼看他,他却恢复了惯常的那种无所谓的神情,居然还冲着我一笑。
他话说的太快,等我在大脑里理清了这句话的真正意义,心下不禁又是震撼又是惘然,不得不艰难地选择字句:"这样......惨痛......的过去,你......怎能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他却半歪了头,眼睛向上一瞟道:"惨痛吗?也许......,可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重要的是我现在活的很好......。"
叶落可以无声,风过可以无痕,但是在我看来,如果一个人经历过这种人间惨剧,如何还能活的如他这般洒脱而逍遥?这一切又岂能真正从他的生命中抹去?
可是我无论怎样细细地观察,他脸上就是没有半点想象中的悲伤神情。
"你的父亲就是罗莫的国王吧?"如果把他说的故事往那个架子里一套,不难想象整个故事的全貌。
"植水已经和你说了是不是?"他也不吃惊,只是感叹,"罗莫......我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了,......那块富饶的土地,那个独立的王国......现在却成了察哈儿的领土......罗莫王族的覆灭,对我们而言......不啻亡国......。"
"你说我说的轻描淡写,事实上......当年我只有十二岁......经历了这样的国破人亡......自然也是心灰意冷,伤心欲绝的......。"说到这里,兰冰一耸肩,好似自己都受不了自己,"......我虽然逃了出来......却开始自暴自弃,逃进沙漠的时候甚至想过还不如死在那里算了......。"
"......可是后来,我碰到了宫主,也就是你娘,犹记得当时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那褐色的眼眸好似穿越了重重岁月,又闪亮起来。
"......她扔了把剑给我,说‘你可以选择,要么现在就自刎而死,要么就一直向那个方向而去'。我现在仍能很清楚地记得她说这话时,抬手指着东方,那里有沙漠中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金光万丈,铺设着整个沙漠.........我忽然发现抛弃过去,从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也许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你都不想要为你的家人报仇吗?"为什么他能豁达至此?我不懂。
兰冰重新看了我,自嘲一笑,"的确,以世俗的眼光来看,为他们报仇是我理应做的,可是有的时候,世上的事情并不是只有一个面而已......这场灾难是一个结果,如果你知道了当初的因,或许就不会这样问我了......。"
他的话说的玄而又玄,我不是很理解,于是只能疑惑地看他,盼望他能对这所谓的"因果"给个解释。可他却没有再继续下去。
"不管事情真相究竟如何,对我而言,报仇没有任何意义,即不能让死去的人重新活过来,也不见得能让我自己好过点......。"
说到这里,兰冰忽然拍了拍我的脑袋:"和你说这些,只是想要你知道,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选择一种自己的活法,忠于对你而言真正重要的东西,此生即可无悔。"
说到这里,他递了一个眼神给我,好似在问,你明白吗?
"哦?那对你而言,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两样。"兰冰看向桌上的烛火,那火无风自摇,照亮了他眼里的光亮,"宫主对我有救命之恩,她将是我一直追随的人。即使今日江湖中人对落霞宫再怎样诟病,我也永远不会背弃她和落霞宫。"
我听了心下感叹,从最初对兰冰身世的震惊直到现在他的这番忠心之言,忽然让我在无形中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那张整日嬉笑的脸面背后隐藏的凄凉和真情,激起了我的感怀。而他先前说的话,让我眼前一亮,顿时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心情便也跟着轻松起来。一拍他的手说:"那另一样呢?"
兰冰回过神来,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站起来舒展了一下手脚:"吃也吃饱了,天色也不早了,小孩子还不上床睡觉去。"说完就衣衫一抖,大步走了出去。
明显就是转换话题嘛!
我不禁会意一笑,你不说就当我不知道啦?好,要装傻大家就一起装傻。于是我抬手掩嘴跟着他出了厨房。
的确已经很晚了,反正是自家地方,兰冰便也不客气,径直回侠义帮了,而我则一路七绕八歪的向舒心阁而去。到了院子里站定,才看到树下一个黯淡的身影,隐在树阴之中,若不是月光照下,只怕我还真没留意那里还站着个人。
"植水,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好奇地问。
他往外走了两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可是脸却仍在那一片树阴之中,看不真切。
"宫主传你过去见她。"
我听了心里一紧,她想要见我吗?
一时之间心中又是激动又有点害怕,可最终仍是渴望见她的心占了上风,"现在就去?"
"对,现在就去。"
我转身就向假山方向行去,可没走几步又转回了头。看着那个仍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身影,迟疑地叫了声"......植水......"。
"怎么了?"
我硬挤出几声笑,将自己的尴尬掩去,忙说了声"没什么",便转身跑了。
从湖旁的假山而入,这些路走了几遍也就熟了,虽然感觉长了点,可好歹没了初时的恐惧。一路走着,甬道上五彩缤纷的火光照耀在身上,我却晃若未觉,只是在心中凝思,是我的错觉吗?刚才的植水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
他说话的声音平静无波,好似只是一个下属在传达命令,我甚至没有机会去看清他的脸,可是直觉告诉我,那一刻,他是冰冷的!他心中有着怒意却隐忍着--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可这究竟是为什么?
等这里的事了了,我一定要去好好看看他,这么想着,便也在不知不觉间穿过了走廊,来到石屋前。
站在门前略一定神,之前一次在这石屋里的经历实在不能算得上愉快,现在又来到这里,心下便有了犹豫,可手却自动抬了就要去敲门。
"过来"。
手还没有碰到门板呢,身后就传来了无忧宫主的声音,在这袅无人烟之地,嘎然而起,吓了我一跳。
忙转过身,只见二十步开外的走廊上,她仍是一袭白衣,冷淡无双地看着我。
我安下心神,张了口,却没有叫出声,最终只是问道:"你找我?"
紧张的气氛绷紧在两人之间,她好似也感觉到了,便抛了句"跟我走走。"就转身而去。
我只得跟上,在她身后慢慢踱着步子,可仍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两个人便这样沉默地走着。她想要和我说什么呢?是不是想告诉我事情真相了?我心中揣度。
她穿过回廊,向着平台而去,平台两边山花烂漫,可在月光照耀下,却蒙了一层凄清。
左手边是一处石砌方亭,她就一路走进去,在那石凳上坐了下来。
我却只是往亭子的石柱上一靠,没有跟进去。
原因无他--朝思暮想的人虽然就在眼前,却让我觉得陌生而疏离。
"我要你搬到落霞宫来住。"冰冷的话语带着命令的口气,就这样突兀地射过来。
我听了一呆,反应过来后,一阵怒气嗖的向上串。
"我不是你的下属。"
"但你是我儿子。"
"是吗?那我为什么感觉不到你是我娘?"
她看了我,好似在看一个小孩子无理取闹一般,连话都懒地再说。
单调而冷漠的话语,要不是曾见过她激动的摸样,我还真会以为她生来就是这样说话的。
我按压下自己的怒气,在还没有弄清楚状况之前,怒意只会把事情弄的一团糟。
沉吟一下,开口问道:"能不能告诉我理由?在洛河山庄好好的,为什么要我搬下来?"
她慢慢转过头去,好似不习惯回答这样的问题,只留了半边雪白的脸对着我。
"没有理由,叫你住你就住。"
我抱着商量的口气询问,没想到她的回答居然如此特断独行,又一次成功地把我刚按压下的怒意直直撩拨上来。
捏紧了自己的拳头,又放开,我竭力控制自己。
"如果这就是你的解释,那我拒绝。"说完转身就走。
背后那声音再次响起,却成功地让我停了脚步。"如果你想让植水受罪的话,你可以拒绝。"
我浑身僵硬地转回头,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你拿你的护法左使来威胁我?"
"哦?在你心目中,他仅仅是落霞宫的护法左使?"
她脸上略有笑意,眼里却越发冷了,好似已经洞悉一切,高高在上般嘲讽而得意地冷睨着握在手掌中的所有人。
我知道,在这一刻,我心里的冷实在不比她眼里的冷少多少,不同的是,我心里除了冷,还有悲哀。
要在这里住多久,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究竟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我问了,她却不肯说。
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住了下来,因为有的事,我赌不起。
我住的地方,既不是那些有着玉制大床的房间,也不是那简陋的石屋,而是真正的宫殿。
这座宫殿位于整个谷底的正中心,与她的石屋互相遥望。四周是一片庭院深深,甚至还有一个小池塘。抬头可以看到四周岩壁,巍然耸立,白天一望,才发现半山腰上俱是云雾缭绕,厚厚的云层一遮,根本看不到山顶。我想即使有人爬到山顶上向下望,也不可能轻易地发现山谷底下还别有洞天。真是好精妙的一处所在!
看这宫殿于整个落霞宫的坐落处,和宫殿自身美仑美央的精致程度,我忽然有些明白,莫不是这才是落霞宫宫主真正的住所?
若我的猜测正确,那她这个正牌宫主为什么要弃之不住,宁愿呆在那简陋而冰冷的石屋里?她却让我住在这里,又代表了什么意思?
在宫里的日子,时间总是过的特别慢,虽然只住了三天,我却已濒临发疯的边缘,那么大的地方,却没有一点声响,人影也看不到一个,我忽然感到自己的渺小,好似正渐渐被那空旷寂冷吞噬一般。
很少看到无忧宫主,事实上是整个白天我根本就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有的时候实再憋不住,想找她说说话也好,可却总是找不到人,即使在那小石屋中。
不过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第一天傍晚,我在这里居然见到了她们--阿朱和阿紫!她们是帮我送饭菜来的,还说我将来的饮食起居都由她们伺候。
我惊喜莫名,好似看到了老友一般,但是也立刻明白过来,只得苦笑一下,问道:"是不是整个洛河山庄的人都是落霞宫出来的?"
阿紫调皮一笑:"才不是呢,仙公子,只有我们姐妹俩和张伯是宫里的人,其他仆人都不知道的。"
阿朱却一拉她的衣袖,急道:"叫少宫主。"
我听了也跟她们急,连连摆手:"不要叫我少宫主。"一顿,续道:"也......最好不要叫我仙公子,听了难过,叫我仙仙吧。"
阿紫扑哧笑了出来:"仙仙,仙仙......活象在叫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