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忽然说,"不是我。"
仍旧是清冽的声音,就像第一次进入幻境般,惜朝抖抖衣袍说,大当家的,不是我。
但是鬼魂的声音,戚少商听不到。
纵使听到了,也只是扭转不了的宿命。
惜朝死前,抚摸着他长着青色胡茬的下颚,喃喃说,"宁憾莫悔,宁憾,莫悔......"
我心里充溢着莫名的压抑,压抑到不想看到后续的一切了,压抑到我觉得后来跳出来,洋洋得意地解说这一切的男人简直是个小丑。
惜朝根本就没想过他曾经杀害的那些人有着怎样的背景,会牵扯到哪些厉害人物,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命运。
当有一个复仇者的功夫比他和戚少商要高出太多的时候,就会不屑用杀人这样简单的方式来复仇。
他会选择杀心。
让你最爱的人亲手扼死一颗心。
然而那个人却没想到,惜朝会承认这一切,提前把他的游戏结束掉。
我想起鬼魂问我,你猜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没有下一个了--惜朝用自己替掉了。
小丑洋洋得意地离开,戚少商甚至动也没动过。他就这么抱着惜朝一点一点冰冷的身体,跟我在上界听说的所有悲剧爱情故事一样。
突然他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那么像个孩子。
"惜朝,你不是说过,世上有座鬼城酆都,所有的鬼魂都会飘向那里......我要带你去酆都,我要把你的魂魄找回来,我要把你的魂魄找回来......"
他不断重复,呵呵地笑着。
我看像鬼魂,他的脸色居然更惨白更透明了,像是要彻底化去,化成一缕青烟魂飞魄散,我吓了一跳,刚准备作法为他守护魂魄,幻境忽然大变--
戚少商居然真的找到了酆都。
毕竟这座城半身在阳世,鬼说纷纭,根本无活人敢靠近,它只是一座满地残垣断壁,长满荒草的废城,刻着"酆都"二字的石碑都快风化崩裂了。
然而他抱着惜朝踏入酆都时,已是亥时三刻了。天边最后一缕霞光照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抹上了一层漂亮的金辉。而霞光隐没时,鬼城才真正现出它的真面目。路边粉淡的梅花儿忽然像滴了血一般艳丽妖冶,废城断壁忽然变成金瓦高楼,一切都活灵活现起来。
而那个疯子什么也不管不顾,只是抱着惜朝,沿着那条正中大道朝前走。无数的鬼魅在他不远处飘来荡去,觊觎着鲜活的血肉。
鬼魂和我都看到了道路尽头的那棵夹竹桃树。
它是没有生气的。
因为树下没有尸身。
鬼魂忽然抖了一下,他死死抓住我的肩膀,我从没见过那张淡雅的脸上出现这样惊恐的神情,他朝我喊,"带我离开幻境!"
我懵懂地点着头,四周微变,我们还是站在鬼城的树下,那把剑斜斜插着,夹竹桃花乱红一地。
鬼魂,不,应该叫惜朝,惜朝他用死力拔着逆水寒,我知道他是拔不出来的,于是助了他一把。
他用逆水寒开始挖那棵桃树。
一点点地挖,直到湿腐的泥土中现出青袍一角。我忽然想起了惜朝给我看他的心时,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么不对--色身无常,刹那便朽坏。
他现出的是真身,可他的心,为何不朽!?
那泥土中的青袍,为何不朽!?
我跟惜朝一起用力刨土,我连我的法术都想不起,用手掌一点点地挖,直到我醒悟过来,暗骂自己笨!
止住了惜朝,捏了个法诀,泥土一层层翻了起来--
惜朝忽然跪了下去。e
他看到自己了,他的尸身就在那棵夹竹桃树下,完好无损。
连表情都像是在死前的一刻,微微地笑着,说,少商,宁憾莫悔。
一种白色的光晕围绕着他,同样围绕的还有一具骷髅。
骷髅本应该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
骷髅从脖颈到胸,腰椎,都被错综复杂的夹竹桃树根一层层死死缠住,几乎所有精气都被吸走,变成那一树粉红绝艳的花。
白色的微弱的光晕,戚少商的最后一魄,却仍保住那个青衫男子不朽。
我转头去看惜朝,发现他竟然流泪了。
跟那个一墙之隔的白衣男子一样,用手捂住眼,剔透的液体从掌缘蜿蜒而下,濡湿青衫袖。
他的身体急剧地变透明起来,我慌忙去制止,可已经止不住了。
一阵强风从他身上涌出来,刮痛了我的眼睛,我惊呼一声,"惜朝!"
风停的时候,他的魂魄已经散了。
逆水寒,
从剑身正中泛起一道道裂纹,
蓦然,碎成齑粉。
三
原本《剑·魂》到上一篇就结束了。
由于HM得太厉害,本人受到了祥瑞TAT,于是立即补上QM结局以及甜蜜番外。
我回到上界的时候,带着一棵夹竹桃树,还有一大块泥土。
别问我是怎么把它们扛回来的,总之当时我很狼狈,狼狈到师父都快认不出我来了。我借师父的炼丹炉,用他的三味真火给戚少商炼魂。
该死的树!
你吸了他多少精气,我就把你烧上多少遍!!
树干,树叶,残花,甚至是混合着这十年来落花腐殖的泥土,我都尽心尽力地炼。
那一抹白色的幽魂在烈火中不断翻滚,发出鬼魂夜哭的声音。我知道戚少商有多难受,这种痛苦无异于上界最严厉的裂魂之刑。
师父看着我的背。
他在我身后感叹,孽缘啊孽缘。我很想嘲笑他,老没正经的,跟他有孽缘的可不是我。
可是我笑不出来。
我想象着他复原的时候会从丹炉里跳出来,露出明亮的笑容和荡漾的酒窝,我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我连装着魂魄的青葫芦都准备好了,我要带他去找回惜朝散落的魂。
看着他在我眼前魂飞魄散,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我要看那个白衣男子和青衫书生比肩站在一起,
秋水凉夜,风风月月,我想看他们亲吻,就像那一次在湖边一样用力地亲吻。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我的眼被三味真火熏得朦朦胧胧,转身扑进了师父怀里。
我很痛。
戚少商的魂从丹炉里飞出来的时候,那棵夹竹桃树也彻底地化去,连灰都不剩。
师父说这是一棵快要成精的树,虽然以人气修炼有违天道,但我这样做也伤害生灵,可能会有些报应。管它呢,我就是看不得这些妖妖邪邪,有什么报应就冲着本姑娘来啊!
用青葫芦收了他的魂,我抚摸着葫芦壁,小声地问,"你还疼不疼?"
那个温厚地声音传出来,但是明显地底气不足。
他说,"一点都不疼。"
我哼了一声,"那你还叫得那么惨!"
叫得我七筋八脉都快揪到一起了。
他笑笑说,"其实惜朝有把小斧头,会发出那样的声音。我只是想他了,所以学他的小斧头哭呢,你听,呜呜呜--"
于是我终于哭出来了。
憋不住。
回头望一望,云端里的琉璃宫仍是金碧辉煌。
师父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小颜,此行也是对你的一种历练。"
尽管我已经不小了,在人世间或许该称为老不死的怪物,但在师父面前,我永远只是那个他牵着手带入上界的小道童。
我经常嘲笑他,但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他敬他。
"师父,我会尽快完成的。"我捏了捏手中的青葫芦,抿唇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脚下是云雾,一片朦胧朦胧的云雾,看不清前路。
人界还是人界,大宋还是大宋,繁华似锦。
惜朝的魂魄会随风四散,附着在很多人,物之上。
我相信一定能找齐,因为戚少商会在葫芦里提醒我。他一定能感应到他的惜朝。
很快我就在酒肆里打听到一件奇事,据说新丞相府里的小公子本来生来就是瞎子,可最近不知怎么的,居然一夜复明了,那个眼神啊,犀利得能穿到人心底儿去。
戚少商在葫芦里呜咽了一声。
那个夜晚,我们就去了丞相府。
丞相的小公子长得不好看,就跟他老子一样。
可是他此刻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独处时静谧如湖水,看人时自有一种孤高森冷的意味。
那双眼睛,只有停在戚少商身上的时候,才会折射出如梦的氤氲。
我要夺他的眼睛。
戚少商不肯,他说"小公子复明,何苦再让他陷入黑暗。"
我怒叱了他一声,你还想不想找回你的惜朝,眼睛本来就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他就不该拿。
我的手轻轻一挥,那双眼就失去了神采。有一抹青青绿绿的烟被吸进葫芦里。
我透过葫芦看戚少商,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抹烟收在怀里,脸上又是悲,又是喜。
第二天我们到了一家名为花荫的青楼。
我化身为一个俊俏公子哥,点了花荫的头牌姑娘。
姑娘的手很美,皓腕凝霜雪。她的手一斟酒,我的葫芦就像在经过这家青楼门前时一样震动起来。
我仔细看那双手,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居然是一双男人的手。
只不过它白皙而修长,柔韧而优雅,所以长在女人身上也不太突兀。
我忽然捉住了姑娘的腕。
"这双手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七...七天前......"
"我把你的手变回来,好不好?"
姑娘显然吓住了。她觉得我是神仙,其实我本来就是个神仙,只是没有仙官。
我把她的双手变了回来。姑娘的手立刻恢复了原貌,涂着凤仙花汁的纤葱嫩指。可我却觉得,这样的手远没有那双来得干净,清雅。
庸脂俗粉,索然无味。
戚少商说,"你知道么,我第一眼就很喜欢惜朝的手。"
我笑了,"你真是天生的断袖之癖,会去注意男子的手。"
他尴尬了很久才开口,"那一次他跟我的七位寨主比武,用手捉住老六的枪。我才知道原来男子的手也可以生得这样好看。就像......白莲花。"
走出青楼的时候,我对戚少商开了个玩笑,"等收齐了惜朝的魂魄,我让他转生成女子好不好?"
他居然认真地考虑了很久,说"不好"。
我惊讶,"难道你不希望你们能名正言顺地嫁娶生子么?"
戚少商却说,"那样,惜朝就不是惜朝了。"
我想了想,也觉得对。
我就是喜欢他青衫儒雅,挺拔若竹的模样。
而后我又在汴梁的酒肆里喝了三天酒。
我其实喝得很少,只是要探听消息。
这种地方看似杂乱,却是各种消息的最大集散地。京城里有什么奇闻异事,一定最先传到这里。
果不其然,很快我又听说,哪家瘸腿的孩子忽然能行走了。
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可戚少商又不愿了,他说上回我们夺了人家眼睛,已经是有违人和,这一次又要夺人家双腿,实在大不应该。
我突然觉得惜朝以往一定很烦恼,该死的大侠脾气,真迂腐!
我不得已带他去了一趟地府。
世说,地府有业镜,能照出前世冤孽,辗转轮回。
那就是孽镜台。
我让他看,看那个瘸子前世是怎么亲手砍了人家的腿,这才罚他今生一辈子无法行走。
戚大侠终于不说话了。
我收回了那双腿。
戚少商看着魂魄一点点聚集,眼里有光。
他多么爱他,我知道。
因为爱就在他眼底深处烁烁明灭,像一簇荧火。
我抱着葫芦,站在汴梁城高处,看这人世车水马龙,锦绣繁华。
孑然而立,袖下风声四起。
第一次对清苦的修行生活有了倦意。
我只是个女子。
往来匆匆的人群中,灯火阑珊的街巷里,我回眸一瞥,是不是也可以遇见一段缘分?
后来我很久都没有探听到消息。
也许汴梁已经没有惜朝的魂魄碎片了。
我告诉他,魂飞魄散之后,碎片会飘向曾经归属的地方。
戚少商说,我们或许该往北走,去连云山水。
等我们北上之后,我发现戚少商的形貌变了,翩翩白衣变成了一袭厚实的皮毛。
鬼魂的样貌是可以随心变幻的。e
我抿抿唇,微微赞道,"大当家真是一派英雄气概。"
他的眼睛蓦然就亮了,流光溢彩。
我真羡慕惜朝。
连云山水头上的天,是艳蓝色的。
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高远的天空,忽然觉得这里很适合放鹰。
上界的琉璃宫殿,躲藏在哪一朵云上?
戚少商的魂魄在夜里已经能出入青葫芦,白天却仍要收回去,他还不能见阳光。
我们夜里找到一间酒肆的残骸,已经被风沙埋没了。
与酒肆一齐埋没的,还有一窖子不掺水的老酒。
酒中有魂。
我不知道惜朝的魂为什么会在连云山水,为什么会在这破败的旗亭酒肆。
他好像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大漠风沙之中。
戚少商说这就是缘分。
这里原本有个山寨,叫连云寨。那个书生是在烟霞烈火般的夕阳中出现,让他的生命开始一路流血牺牲,最终什么都不剩。
他们的爱情是踏在如山的杀戮罪孽之上的。
我听得毛骨悚然。
在连云寨故址,我们搜回了五六片魂魄。
惜朝的魂魄齐了。过程又快又顺利,快得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乐得呵呵地傻笑。
戚少商抱着惜朝因为虚弱而昏迷不醒的魂体,说要谢我。
我很好奇,"你要怎么谢我?"
"这......"他身无长物,连魂魄都是我炼回来的。
我忽生奇想。
"等他醒了呀,你们亲亲给我看!"
"......"
他无语了很久。
--哟呵,本姑娘还没提更那什么的要求呢!
偷偷地笑。
心中是愉悦而满足的。
我觉得自己已动了凡心。我大概爱上了爱情。
那晚我准备美美地睡一觉。
可我梦见了师父。
他看上去老了很多。
抚摸着我的手仍旧是那么枯瘦,那么慈爱。
他说我的报应到了。
我伤害生灵,夹竹桃精怨气冲天,上界将我的仙籍消了。
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仙籍消了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变成了凡人。
彻彻底底的凡人,虚弱的女子。
十二年后,我已从女子变成了妇人,再也没有仙家不老的容颜,姿容一日日渐衰,身体也患过各种疾病。
也许你觉得我的境遇凄惨了点儿。
不过,让我狡黠地眨眨眼,从我的身后拉出两个小娃娃来给你看。
一个穿着白衣,带着俩小酒窝。
一个穿着青衫,留着卷卷儿长发。
我浣洗完衣服之后,背着竹篓,牵着俩小屁孩,走在江南湖岸边,秋水连天远。
两小孩忽然被人抱起来,左手右臂各一个。
我回过头去,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唤一声,夫君!
四
我的夫君姓莫,江南小小丝绸商。
他说当年在路边看见我抱着大葫芦,神情迷惘地站在雪地里,数九寒天也掩不住一身豆蔻春意。
他说我一定是对他下了蛊,第一眼就情有独钟。
我听着,一面抚摸怀胎九月的肚子甜美地笑。
大夫说我怀的是双胞胎,生产会有些困难。夫君问我怕不怕,我摇摇头。
于是他抱我更紧。
我当然不怕,我知道到时候瓜熟蒂落会很顺利,其实那些难产的呀,都是因为等待投胎的鬼魂被各种原因所阻到不了位,而我只要拔开我的青葫芦,呼--
那天稳婆还在半路,家里两个孩子呱呱的哭声就掀翻了顶。
我实在很想让两个孩子继续用他们前世的名字,戚少商,顾惜朝。
但夫君一定不许,也好,莫少商、莫惜朝不算难听,私下里我再叫他们原有的名字就好嘛。
只是生的时候两个婴儿五官都缩在一起,短短胎发都蜷在脑门上,我也分不清谁是谁。随手指了指,喏,这个叫惜朝,那个叫少商吧!
夫君抱过去笑着说,娘子取的名字甚好,就这么定了。
谁知道"惜朝"却咧嘴笑了,俩小小嫩嫩粉粉的酒窝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