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握着这只手,从冰冷到温凉到如今的和暖--十三年里已说清楚了所有。
"惜朝,人生百年,却是只执一人之手便足矣。"
戚少商笑的清朗,"若是人生真有翻覆轮回,我却问你,来世,你可还愿意做我的知音?"
他们从不刻意做什么期许,也从未有什么情深意长之举,甚至言谈之间亦不为太过于直露的话语。
这也许是戚少商第一次期许一个未来。
漂泊江湖,即便想过儿女情,却从未想过什么儿女情长。
长久一词,又岂是随随便便可出得口来?
毁诺之人让人恨之,戚少商年少轻狂时毁诺一次,自此不敢轻易许下诺言。
十三年之后他终于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顾惜朝深深吸了一口气,"高山流水,琴剑合鸣,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
终于得他一个不离不弃。
于是仰天长笑,拔剑出鞘,划地为一个圆--将自己与顾惜朝围在里面。
"惜朝,大丈夫一言既出......"
顾惜朝低头望了望那个圆圈,缓缓抬起头来,一字一字的说,"驷马难追。"
三十七 一个战前的准备
自第二日起,顾惜朝便开始修筑汴梁之内防御工事。
戚少商与王小石也没闲着,在城内到处探查,听从顾惜朝派遣。
王小石望着登临黄河南岸勘察地形的顾惜朝,忽然笑着说,"戚大哥,我们得看好顾大哥,不能再让他掉进黄河里去了。"
戚少商淡淡一笑,也跟着顾惜朝走上去,一边走一边对王小石说,"便是掉,也是我与他一起掉进去。"
顾惜朝听到,转过头来笑笑,"我人生一大败笔,你们却是取笑不完了?"
戚少商握住他的手,"说好了同生共死,便绝无更改。"
"戚大侠好大的气派。"顾惜朝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不过有戚大侠在,想是掉不进去。"
"哦?为什么?"戚少商问。
"都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戚大侠一身正气,不必跳进黄河里去洗。"
哈哈一笑,三人都如同有默契一般,不再言语。
九曲黄河万里天。
直到顾惜朝眼睛忽的一亮,戚少商知道,定是他想到了什么好办法。
果然,顾惜朝指着远处说,"黄河防线重要,而南岸尤其重要--金人是铁骑,想要阻止其渡河,便要在攻出去挫其锐气的同时,还不能让南岸有任何一点的闪失。"
转过头来,望着戚少商和王小石,"所以,南岸一线一定要设上障碍物,以阻止金人的铁骑。我们速速回去,向宗大人禀报。"
..................
当日起,义兵与百姓即在沿河南岸设置起障碍物,麻袋,铁架,凡此种种,轮番上阵......防御设施亦开始修建起来。
顾惜朝依据城内城外地形,修建新的防御壁垒共二十四处,随其大小,驻扎不同人数的兵马。沿河走向,分别设立连珠寨,互相支援策应,一处有险,四处支持,确保守军不必孤军奋战。
在征得宗大人同意之后,顾惜朝向沿河防线各县下了命令,要其各县首领立下军令状,各县防务自守,如若失掉一处,斩立决。
一时间群情激荡,人人摩拳擦掌,誓死守卫汴梁。
云麾将军再度名动天下。
金人不时进犯黄河,渡过河来骚扰濒河州县,以及滑州以南的沿河诸寨,宗大人依据"以攻为守"的作战计划,派刘衍开赴滑州,刘达开赴郑州,各领兵两万,打出去牵制敌人。
金兵见宋军守备森严,连夜切断河梁,以阻止追兵,仓皇逃跑。
宋军取得了汴梁留守保卫之战的初步胜利。
宗大人却仍是面有忧虑之色,这一个多月,他已十分倚重顾惜朝,爱其奇才,凡事多重其计议。
"顾将军,我多年之前就听说过,惊才绝艳顾惜朝,果然不假,顾将军,你且记住,无论如何,一定要守住汴梁。"
那一刻,顾惜朝知道,宗大人是在托付他。
七十高龄的老人,终日转战战场,他知道宗大人在担心什么。
这是顾惜朝第一次心甘情愿的跪下。
他一撩战袍,单膝跪地,朗声应道,"顾惜朝在此立誓,城在人在,城若失,末将愿以身许国!"
戚少商在一旁听的惊心动魄--他一直都知道,顾惜朝是最决绝的那一个,他也一早说过,无论是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顾惜朝永远都是最决绝的。
这一刻,宗大人没有问他,可是他却在心里暗暗的说,"城在人在,城若失,戚少商亦愿以身许国!"
说好了同生共死,所以即便是誓言,也要一起发下。
谁知宗大人连忙起身将顾惜朝扶起来,"顾将军,刚才的誓言,我要你收回去。"
顾惜朝望着宗大人,白发苍苍的老者眼神中是浩然正气,"顾惜朝听令,我命你无论何时,即便......即便有一日,汴梁失陷,只要你活一日,便不可放弃抗金。把命好好留着,留着命,能杀一个金贼算一个!"
以身许国,不若留住命数,多杀一个金贼!
宗大人握住他的手,"顾将军,切记。"
顾惜朝抑制不住心中激荡之情,大声说,"末将听命!"
..................
时已近冬,汴梁城虽冷,人心却不冷。
朝廷此时已偏安江南,建都临安,仍是夜夜笙歌,不醉不休。
时有诗人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人欲醉,直把杭州当汴州。"
宗大人在这年冬天金人暂时收兵的时候,与顾惜朝好好的深谈了一场。
大宋之所以屡次败于辽金,莫不是因为宋军步卒经不住敌骑的冲突,往往一冲即溃散至不成样子,虽可以用阵法,且顾惜朝亦是阵法行家,却仍是死伤无数。
宗大人决定设计一种战车,来抵御金人铁骑的冲撞。
这个提议一出,顾惜朝即刻开始与宗大人一起,研究战车的制造方法。
他几乎废寝忘食,夜夜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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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戚少商望着顾惜朝坐在桌前,仔细研读着、设计着,忽然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顾惜朝没有睡,戚少商也睡不实落。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可有什么头绪?"
顾惜朝抬起头来朝他笑笑,"有一点头绪,前人著述中有些精华,且拿来一起用。"
"你也注意身体,虽然毒已解,可你的内力却是没有完全恢复......"
"大当家的,我知道。还有,想要赢,得用脑子。"顾惜朝一笑,"你且去睡吧。"
摇摇头,戚少商看着他,"我陪着你。"
扬扬嘴角,顾惜朝知道拗不过他,便说,"好。"
十三年之后,他不说他也已知道,不必多说一言一语,心中早已默契相交。
烛火之中,望着彼此的容颜,握着对方的手,即便隆冬滴水成冰,又怎会觉得一丝一毫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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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月即到之时,金人又南下进犯,前军已抵达白沙镇,统制刘衍镇守,誓死保卫。
而宗大人与顾惜朝亦终于将用以抵御金人的战车造了出来。
这种车宗大人命名其为"决胜车",共制作了一千二百辆。
此车坚固耐冲撞,上阵时以一人驶车,八人推车,二人扶轮,三人执牌、二十人执枪辅车,十八人以神臂弓随枪远射,操练时人皆称奇,所向披靡。
望着成排的战车,望着宗大人矍铄的目光中对自己抑制不住的赞赏,顾惜朝朗声长笑。
转过头去,看见正深深望着他的戚少商,顾惜朝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指着这振奋人心的场面,一字一句的对他说。
"大当家,你我终于可以同上战场,并肩杀敌--你我之间,一十三年,亦是不亏。"
戚少商用力握着他的手,这手在这冬日,渐渐温暖。
心暖,身暖,所以这手,也不再冰凉彻骨。
十三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四十不惑之前,他们终于明白,到底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
三十八 一场并肩的战斗
正月十五,上元节。
金人已从白沙慢慢往汴梁逼近,驻扎在板桥。宗大人为稳定民心,下令一切照旧,张灯结彩,要汴梁所有百姓都安心过上元节。
留守司里,宗大人依然安稳如昔。
战事决策已议好,一切只等安排。
将领们有些迫不及待--这一夜,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百姓们怎能不惶恐?可是宗大人对整座城的百姓们说了一句话。
"请所有人安心过节,我自当保你们周全。"
只一句话,只因为这是宗大人说的一句话,于是成千上万的彩灯被张挂起来了。
"今夜板桥一战,前军与金风细雨楼人马前往板桥支援刘统制,一同自正面迎击金军,即刻前去。"
前军应命而去,王小石眼神亮亮,一拱手,亦离去。
宗大人转过头来望着顾惜朝与戚少商,"顾将军,你提出自后袭击前后夹击之计,那么,就命你与戚大侠一同,率精兵数千,迂回金兵侧路,伏其归路!"
顾惜朝眼睛清亮,"是。"
戚少商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并肩作战,双剑合璧。
十三年,十三年之后,终于再一次,在战场上纵横。
他自旁握住他的手,用力的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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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顾惜朝骑在马上,身后是百辆决胜车与数千名最精干的兵士,身前是一处山谷,过了这山谷,便是金军驻扎的板桥。
他的身边,是与他并驾齐驱的戚少商。
"大当家,你看这片山谷,会想到什么?"
"哦?会想到......"戚少商在思索。
"我会想到,金人是在自取灭亡。"顾惜朝冷冷一笑,指着山谷间隐约传来的人声说,"他们驻扎在山谷之处,我们在他的上侧,决胜车倚靠下坡之力,可以轻而易举的将他们的阵势冲杀混乱。"
他转过身去,把眼光直直盯进戚少商眼睛里,"大当家,我要你与我一同,厮杀一个痛快!"
望着他眼睛里那束狠到极至却又傲睨纵横的光,戚少商忽然说,"惜朝......我有时在想,这些金人,他们也是人,他们脱下这身战袍,也是儿子、丈夫、父亲,可这一仗,他们也许就死在这里,再也回不去了。他们的亲人......"
把手扶上他的肩膀,顾惜朝清淡一笑,"大当家,你的大侠之心又烧起来了么?"
笑着摇摇头,戚少商说,"我只是感慨--战场之上,战事之前,我却在感慨。想是很久没有打仗了,心中竟是这样的感觉......"
顾惜朝靠前一步,与他对视,戚少商的那双眼睛真亮,一直亮了这么多年。
那一刻他想,他一定要让这双眼睛永远亮下去--
"大当家,请君且看古至今,几个英雄不杀人?"
几个英雄不杀人?
那一刹那顾惜朝的眼睛里,狠绝无双。
这样的人,合该在战场上。
戚少商长叹一声,"你说的有道理,几个英雄不杀人。他们屠戮我大宋百姓,我也不要再在此大发些感慨了。"
顾惜朝点点头,抬起头来望了望天色,"差不多了。"
果然,只一会子,山谷那边就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喊声--"想必刘统制与王小石已攻进金军大营,大当家,你我就在今天,双剑合璧,驱马同驰!"
他们的眼睛里都亮的如同中天之上的太阳,戚少商扬起剑来,再次与身边的这个男人对视。
一十三年,踏遍河山。
相识,背叛,分别,重逢,释怀,驱鞑虏,破城关,登黄河,过南海。
终到这一天。
..................
决胜车冲下山谷的声音轰隆震天,千军万马,良车勇将,尘烟扑面,乱土迷眼。
仿佛要让这天也塌地亦陷,旌旗飒飒,大大的"宗"字、"顾"字,吓的金人魂飞魄散。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宋军竟自后突袭,且造出了精良的战车来对抗他们的战马!
风猎猎的吹,在山谷中盘旋着发出凄惨的声音,恍若在为这场战斗做着陪伴。
血烧起来了,剑刺穿了敌人的胸膛,战车压翻了马蹄,马蹄踏过了尸首。
喊杀声万千,似雷齐鸣,铿锵,带着必胜的信念。
锋刃破空而来的呼啸声,惨厉尖锐的嗥叫声,宛如漫天响起的神鬼夜哭!
这么多年,再一次看到神哭小斧。
小斧过处,死意弥漫,合着暴风雨般的旋转之刃,瞬间,血肉横飞,四分五裂!
人在扑滚,马在嘶嚎,兵器在闪飞扑烁,剑气划破长空!
杀!杀!杀!
杀字激荡了整个山谷,暴烈了所有人的心肠与血脉!
决胜车如虎如龙,似要飞起!枪刺进金贼的肠腹里,弓弩射进脖颈中,顿时,死!
戚少商一剑斩下,三名金贼业已打横摔出,动弹不得!
顾惜朝亦挥剑,剑势过处,血喷如雨!
纵使千军万马之中,他一转身,亦能望到他的眼。
两匹战马也仿佛通了灵性一样,并驾齐驱,不离不弃。
他在他的背后,他在他的身边,他们围成一个圆,在战场上纵横捭阖,所向披靡!
做对手的时候,他们是彼此最强、最合适的甚至是命中注定的对手。
做伙伴的时候,他们是对方最信任的、可以将死门置之其手的伙伴!
人影连连飞掠,刀剑铿铿如风,前后夹击,金人像砧板上鱼肉一般,被牢牢的控制在中间。
往前望,似乎都能看到金风细雨楼的旗帜,温厚的挽留剑气,隔空都能感觉得到。
王小石定也是冲杀的痛快!
鲜血流出,逶迤绵延了整个山谷。
自己的,敌人的,战场之上,这是法则,这是铁血!
攻势狠辣暴烈,气势恢弘直冲霄汉!
有的成对成双,以一打一,厮杀的难解难分。
有的混战成一团,彼此豁上性命,不破楼兰终不还!
劈天,削地,横扫,斩杀。
血!
勇!
戚少商的剑气流动的四面八方到处都是,逆水寒的银光仿佛布成一张纵横交错的网,一瞬间让看不清看不懂的人以为,那就是太阳!
涵扩海洋,直抵长空,狂飙,劲力,掀起整座山!
伤痛已感受不到了,血痕里是对战场的皈依!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暴飞横戳,追杀堵截,气凝如山,没有间隙,没有空缝,每一寸土地都在厮杀着,每一处空气都仿佛窒息一般!
一片眩目的血光之中,宋军前后终于会合。
决胜车就好像涂上了一层血迹,饮血彪功,像在宣召着,它们甫一出现便立下赫赫战功!
金人被堵在一个大大的包围里,人仰马翻,剩下的,脸色吓的青白,双腿抖成筛糠,已不足为惧。
"顾将军,这一战大获全胜!"
"顾将军,金贼的粮草辎重尽被我军所得!"
听着部下来报,顾惜朝的眼睛里忽然迸出了一束光芒。
他望了望板桥以北的方向,转过身来对所有的宋军说,"今夜花灯如昼,不知各位想不想再往北看上一看?"
"往北?"
"顾将军的意思是......"
顾惜朝挑挑眉,朗声大笑,"延津、河阴,胙城等县,就在前面,各位,想要拿到手中回城献礼的,就跟我一同打马向前!"
望着策马奔驰的那个青色影子,戚少商一瞬间心潮澎湃。
这个颜色缠绕了他十三年,从眼睛里缠绕到心里血里,直到此刻,缠绕到灵魂里。
他亦豪气的大笑,"顾大将军,我等自是同去!"
其他的将士们相视一笑,一夹马肚,踏起扑面尘烟,直直朝着北方打马而去。
三十九 一场酣畅的胜利
收拾沿河几县,几乎没费什么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