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 春天的十三个瞬间----仙奇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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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后,他和远藤博士沿着走廊向电梯间走去。
远藤博士对他说:"小彰,你有没听说过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
仙道一怔:"当然。刚才中村先生也提到了她。她可能是死亡倾向的典型代表,她后来好像投河自杀了。"

"伍尔芙自杀前说过这样一段话:‘要直面人生,懂得人生是什么。热爱人生,不管它是什么。最终要了解它。然后才能放弃。'这段话一直被后世研究自杀问题的学者引用着。小彰,你怎么理解这句话?"
仙道沉默了一下:"伍尔芙天性敏感,总是沉浸在她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和周遭社会格格不入。这段话说得是很好,但她真的做到了吗?我不认为。我没研究过自杀问题,但觉得这世上,应该只有极少数人在极端沮丧或抑郁时会有厌世和求死的念头。而其他的大多数人,不管对现实有多么不満,还是会继续生存下去。"

"西方有一位哲学家说:‘自杀是荒诞的,但并不愚蠢,因为它以自己的荒诞不再加剧生命的荒诞,相反却减少了生命的荒诞。'我很赞成这个观点。其实人类都是向死而生的。"
仙道重复了一句:"向死而生?"
"是啊。人一出生就知道会死。小彰,你有没发现,那些天性敏感的天才人物,比如伍尔芙,比如川端康成,比如斯蒂芬茨威格,他们都选择了自由之死,但读者看他们的作品时,会觉得他们远比那些自然死亡的人更热爱生活。这是不是很荒诞?"

仙道听着远藤博士的话,不由想到了流川凌的《森林里的阳光》。
突然之间,他明白了,这三个多月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个问题了。
流川凌后期作品里笼罩着的那种气氛,其实就是仙道和远藤博士正在谈论的"死亡倾向"。
那时的流川凌已经不自觉的有了厌世之感,他自己也许还没觉察,但他却在自己的作品中把这种情绪表露了出来。所以,他后期的作品,无一例外地显出了一种出尘绝俗的特质。

"远藤博士,流川叔叔在最后的日子里,是不是也有那种死亡倾向?"
远藤博士看着他:"这是我一直在怀疑的问题。小彰,你怎么看?"
"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研究流川叔叔的后期作品,觉得他后期的每一幅作品都洋溢着某种气氛。具体是什么,我一直都无法判定。今天听了中村先生和您的言论,有点明白了。难道说......流川叔叔那时是自杀的?怎么会呢?他带着流川一起上山。"
"所以,我也一直没想通。流川他没可能让孩子一起死。但怎么解释那个遇难事件?恐怕就连你父亲也认定他是自杀,所以才会一直自责吧。但也有另一种可能,他并没想要自杀,却发生了某种突发事件,促进了他的求死之心。他是个很典型的艺术家,性格非常敏感,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我们没有在事发现场,无法知道事情的真相。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只有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仙道知道他说的是流川。流川,这时候在哪里呢?是不是在长野的家中?

当远藤博士和仙道在东京谈论流川凌遇难前的情绪时,流川正往白马岳山巅攀登。
他沿着记忆的路线向那片发生过不幸事件的原始森林走去。
他的记忆差不多恢复到发生遇难事件前那一刻了。
他记得他和父亲走到原始森林里,父亲拿出相机拍照。
那时的他则站在父亲身边,饶有兴趣地看着父亲工作。

流川踩着积雪,艰难地走进森林。
这里和十几年前没什么两样,时间在这个高海拔的地方好像失去了魔力。
流川感到身周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会听到雪团或雪块从树枝上落下时簌簌的声音。
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之间,仙道明白了流川凌在白马岳的原始森林里的心情。
也许有过远藤博士所说的突发事件,也许他真的想过和儿子一起死。
但如同他创作的那幅《森林里的阳光》,对生活的热望和对儿子的疼爱仍透过厚厚的死亡倾向照射下来。
他也许在最后一刻选择了生存。
但......命运作出了另一种安排。

(三十三/终章)
这个时侯,在白马岳的原始森林里,流川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近。
他循声望去,看到前面不远处,在数棵生长密集的大树的树干间,因终年不见阳光而堆成山状的积雪,有生命似地在抖动着、撕扯着。
他看着这一幕,突然灵光一闪,记忆切回到十四年前。

那时也是这样的场景,10岁的流川看着很害怕,对父亲说:"爸爸,那雪怎么啦?"
流川凌握着儿子的小手,平静地说:"它生气了。"
小流川吃惊地问:"雪也会生气吗?。"
"当然。小枫,别害怕,很快就没事了。"
小流川似懂非懂地看着父亲。
那时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刻却明白:他遇到雪崩了。

当时当地,身为山岳摄影家的流川凌自然清楚正在发生的是什么。
他看着积雪向他们压过来时,心中却异常宁静。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父子俩。
只要再过一会儿,一切的痛苦都会被这纯白的自然之物埋藏。
他想,这可能是老天爷的安排,让他得以带着他最心爱的儿子,以这种纯洁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这样也好,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难以把握,小枫可以幸运地逃脱那些苦难了。
他看了儿子一眼,心想,那么,就这样吧。

就在积雪排山倒海地向他们袭击过来时,流川凌被儿子黑亮的眼神震住了。
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处置儿子的生命。他自己的人生很失败,不等于儿子将来也会重蹈复辙。
小枫也许会遇到一个比他自己还爱他的人。他不能剥夺儿子获得这种幸福的可能。
流川凌蓦地清醒过来,拦腰抱起儿子,以他作为棒球运动员的速度和山岳摄影家的灵敏度向森林外跑去。
那平日在他眼里纯美洁净的高山之雪,向他们露出了狰狞的獠牙,流川凌只能拼命地跑着。
父爱使他发挥出了不可思议的潜能。
他终于赢过了时间。
当他抱着儿子跑出森林时,猛地扑倒在雪地上。
他筋疲力竭了。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流川恢复了他在这片森林里失去的那部分记忆。
他的父亲最终还是决定从死亡那里逃离。
他虽然挽救了儿子,自己却用尽了力气,最终没能活着等到遇难求助队的到来。
流川终于能明白父亲那时的心情了。
死亡并不可怕,但正因生存需要更多的勇气,生存也许会比死亡更有价值。
他选择了生存,却没能逃过死亡的天罗地网。

刹那间,流川想到了仙道。
在这种时侯,他才发现,他是多么喜欢仙道动辄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喜欢他悠闲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喜欢他不动声色地和自己计价还价;喜欢他即便没有输,也好脾气地向自己甘拜下风......
当然,他最刻骨铭心的,是仙道流泪的表情。
流川清楚的记得,三个多月前的那天晚上,在酒吧里,当他说起10岁以前的事时,仙道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他面前的啤酒里。
仙道后来喝光了那杯酒。
味道一定很苦吧?
仙道......

同一时间,在东京的仙道浑身一震。
他在冥冥中似乎听到了流川呼唤他的声音。
他直觉流川遇到危险了。
他也终于领悟,那天流川临走前,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代表的是什么。
他并不只是回长野看看那么简单,他一定还想去那个造成他记忆封闭的地方。
仙道相信自己没有猜错,流川这时一定在白马岳的原始森林里。

他急忙对远藤博士说:"博士,流川......流川可能在白马岳。"
远藤博士吃惊地说:"他还是到那里去了?"
仙道快步向前走着,边走边说:"我想是的。"
"小彰,快点和那里的遇难求助队联系吧。"
"我知道了。"

仙道拿出手机,先拨了流川的行动电话,没有应答。
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能再迟到了。

"越野,我是仙道。山岳遇难救助队也是你们警察体系的吧?请你务必帮我联络到北阿尔卑斯北部遇难求助队,在白马岳的原始森林附近可能有人出事了......是流川,对......拜托你了。"
"泽北,我是仙道。你尽快准备一架直升机......我们到北阿尔卑斯山的白马岳去......流川可能出事了......别的事以后再解释给你听。我和南烈15分钟后赶到你那里......对了,先别告诉小茜,免得他们家的人担心。"
"南烈,我是仙道。你在医院吗?快点赶到泽北的飞行俱乐部去......对,一起去白马岳。流川可能在那里出事了......什么,还有手术?这么大的医院,难道就你一个外科医生?如果你不去,我保证你会比失业更惨......就这样说定了......15分钟之内啊。"
他挂完第三通电话时,已经走到了停车场。

流川扑倒在雪地上。
他很想爬起来,但觉得四肢酸软无力。
为了能逃离雪崩,他跑得体力透支了。
但他的意识却很清醒。
那时,父亲也是这样,想站起身来离开雪地,却无能为力。
当时的他边哭边拖着父亲的手,想把他拉到登山路上,但怎么也拉不动。
后来,父亲把他抱在怀里。
接着,天渐渐地黑了,在冰寒冻骨、如浓墨般漆黑的深山夜里,他感到父亲的身体渐渐地冷了,接着是他自己的四肢、心脏开始失去知觉,然后是他的意识。
天地混沌一片。

现在,这个过程又重演了。
这一次,面对的只有他自己。
他的眼角余光看到背包上那个兔形锁匙扣,艰难地伸出右手握紧。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他想,他也许会死。
如果他死了,那个送他锁匙扣的人还是可以活下去吧?

在直升机上,南烈和泽北已经听仙道简单说了流川的过去。
他们都沉默着。
怎么想得到,那个在球场上被称为"攻击之鬼"的人竟会有这样的过去?
一直以来,他们觉得,流川的冷漠是天性使然,是为了把自己同其他人隔离开来。
但也许不是这样。
他一直都比任何人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南烈和泽北都是因全国大赛而认识流川的。
南烈因流川重新找回了打篮球的乐趣,他到今天仍然感激不尽。
泽北呢?全国大赛之后,他和流川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仙道还多。他和流川是大学里的队友。他也实在难以想象,那个对所做的事认真热情至极的人,原来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

"也许流川只是想登山,什么事也没有。就算真的遇到雪崩,也许遇难救助队的人已经找到他了。他不会有事的。" 南烈说。
"是啊。我也不相信流川会出事。南烈那一肘够狠吧?流川都昏倒了,不还是打满下半场?他这么顽强,怎么可能出事?"泽北也说。
南烈拍了拍泽北的肩:"泽北,拜托你别说那件事了。你难道要我一辈子都背着这个包袱?小心我以学长的名义叫水泽抛弃你。"
泽北笑起来:"南烈,如果你敢这么做,我更不会放过你的。"

仙道看着舱外。
他知道南烈和泽北说话是为了让他宽心。
但他怎么可以宽心?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坚持和流川一起来长野。就算流川再不高兴,总比现在生死未卜要好。
他想,这个时候,流川可能已经恢复了最可怕的那段记忆。
那样的记忆,和死亡息息相关的记忆,他面对的时候,会害怕吗?
也许他已经体会出了他父亲那时的心情,这样反而可以和可怕的灾难争夺生命。
流川,千万千万别出事啊。

"仙道,就要到了。但很难看到东西。山上到处都是雾气,而且不是树就是雪。"
南烈看向窗外:"但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过一个多小时天就要黑了。"
"幸好我的驾驶技术还行,我飞低一点,你们俩要睁大眼睛看。"
他们的直升机这时已经飞到了白马山域上方。
泽北尽量地超低空飞行,在白马岳的原始森林四周盘旋着。
仙道目不转睛地看着舱外,山间的暮色来得早,虽然只是四点多,风已经很大,不能打开舱门。他听到山风在舱外凄厉地穿梭着,好像要灌进他这时空荡荡的心里。

突然,他的心猛地一跳:"我看到了。那里,南烈,你看到了吗?"
南烈朝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到在一片原始森林外面的雪地上,有一个黑点。
看来像是个人。
"泽北,怎么办?"南烈问。
"都是雪,没法停啊。只能用救助软梯放你们下去了。"
泽北渐渐飞到了雪地上方,仙道和南烈投下救助软梯,相继下了直升机。
仙道跑到流川面前,流川的脸半藏在雪和衣服里。
仙道半跪着把他抱起,看着他冰冷苍白的脸。
南烈触了触流川的鼻息和前额:"他这是太累了,高山的寒气又重,加重了疲劳。仙道,快点把他弄上直升机吧。流川的体温再继续下降的话,会冻坏的。"
仙道抱起流川,南烈向一直在附近开着直升机超低空徘徊的泽北挥着手。
泽北向他们飞过来。

就在这时,一行十几人从登山路方向走来。
看来是遇难救助队的人赶到了,不愧是救助队的专业速度。
为首的是个中年粗壮男人,看来是这支救助队的队长。他对仙道说:"我叫小林,是白马山域遇难救助队的队长。你就是东京越野警官的同学吧?"
仙道点了点头。
小林上前看了看流川:"赶快把他弄到直升机上。千叶,你也一起上去,给他注射强心剂。"
"我是医生,山下有急救的设施吗?"南烈问。
小林点了点头:"有啊。有医生在最好了。你们快点上机吧。"
在遇难救助队队员的帮助下,仙道、南烈和那个叫千叶的遇难求助队队员把流川运送上了直升机。

在直升机上,由千叶做助手,南烈开始对流川进行简单的急救。
仙道用手轻轻地拨开流川被雪水弄湿贴在额上的头发。
他想起那年全国大赛时,流川被南烈撞伤后昏迷不醒,他也做过类似的动作。
不同的是,南烈现在成了抢救者。
他忍不住去握流川的右手。流川的右手紧握成拳。仙道掰开他的手指,看到流川手里握着的,是那时回郡山的路上,自己送给他的那个兔形锁匙扣。
仙道侧开脸,泪水夺眶而出。

2003年2月初的一天,仙道走进流川的病房,见他正在看《阿尔卑斯山》摄影集。
"流川,你最喜欢哪一幅作品?"
"都很喜欢。但最喜欢的是《森林里的阳光》。"
"真是心有灵犀。"
他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回头对流川说:"流川,南烈说你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流川点了点头,走到他的身边,看着外面:"春天就要来了。"
仙道看着窗外那棵大树,再过些时日,也许就会长出新叶。
是啊,春天就要来了。

他想到了他们和春天定下的那个约定。
2003年3月25日,一起回中之森去。
到那时,美英对伊拉克的战争也许已经打响。
他不由想起了2001年9月11日的那个晚上,流川向他承诺会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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