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之歌——落雪繁花

作者:落雪繁花  录入:09-03

 文案:

 他,是弗吉尼亚军校毕业的高材生,傲骨铮铮只身报国,却陷入政治斗争的错落泥潭,浴血搏杀于战场之上,却又不得不含恨身陷囹圄; 他,是获得世界大奖的钢琴家,满腔热血回国尽忠,奈何却无法手刃仇敌,只得于灯红酒绿中苦苦挣扎,是那红色的炽热信仰唤醒了他; 抗日战争的家国万里,国共内战的尔虞我诈,五六十年代的隔岸相望,历尽艰辛之后的故国重逢,誓言今生之后的来世相守…… 陆肇星,顾北辰,为这段战火纷飞的历史,谱写一段波澜壮阔的星辰之歌。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肇星,顾北辰┃配角:陈凯,张逸,程晓,老陈,戴安澜,孙立人,胡琏┃其它:抗日战争,国共内战,誓言今生,相约来世 上部:万里河山 第一章:酒会初识 如花,似梦,是我们短暂的相逢。 民国二十九年春,重庆。 纵使白天总要瞧着这满街的残砖碎瓦唉声叹气,纵使即便躲在屋里也要听着飞机飞过的隆隆声响,纵使身处在国家的陪都也要时刻担心着上方投下的炮弹,但,上流社会的这种听音乐喝香槟,跳跳舞谈谈情的臭毛病可一点儿也没见少。这夜幕刚落,许是琢磨着日本人的飞机也不见得有多高超的夜视能力,宴会便又摆起来了。当觥筹交错,衣袂飘飖,只懂得巧言令色的人们,谁还听得见大街上多得是哭声与悲号呢?不过,这倒真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事情。眉梢轻挑,那平和如水的面孔上施施然扬起一抹淡笑,几步便越过小半个宴会厅踏进乐池,单手撑在钢琴一侧,上身微倾,底下便响起了一水儿的掌声和喝彩。收了手转正身子,将燕尾服的后摆轻轻甩开,抬手,流畅的乐声随即涌动出来。参会的人们个个装得对高雅音乐颇懂三分,可多听了会便也腻了,也就散了开自行应酬去。惟独演奏的那个,脸上自始至终带着漠不关心的神情,闭着眼自如地触摸着琴键,一如往常。 不过,今儿的宴会看样子倒是有些不寻常。 只见宴会厅外一行人正神色匆匆地走来,打头的那个穿着考究的双排扣三件套西装,和台下众多身着军装的人不太相同的是,这人眉眼间那副文人的气质还是太浓了些,纵使怎么紧板着面孔,也是抹不去的。瞧见他已缓缓在宴会厅门口停了步子,舞池内交谈的声音小了些,不过当事人倒像是没在意似的,只挥手派了身边人去唤了那位钢琴师来。手下人利索地蹿进了乐池,可不巧的是,琴师的曲子还没弹完,此刻仍是闭着双眼,一副我谁也不搭理的架势。这可让手下人为难了,只得干站着等也不是不等也不是。好容易捱过了这半首曲子,琴师仍是像刚才一般施施然起了身,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那股子气势还是把人震得往后退了三步。 等在宴会厅门口的西装男子见了他过来也不着恼,只和气地把人拉到一边,笑道,“北辰呀,你还是这么有脾气。” 琴师也笑,几分淡然里透着不卑不亢,“我还得多谢陈主任,从没因为我有脾气就跟我置气。” 西装男子又笑了,“瞧你这张嘴,哪天要是让委员长听见了,恐怕得把我的位子让你坐才是。” “不敢当,陈主任的笔杆子我可比不上。” 西装男子这回大笑起来,挥挥手示意改换话题,神色也严肃了些,“委员长兴许一会儿要过来,另外还有几位刚从昆仑关下来的将领也会一同前来。我就是打个招呼,这曲子怎么弹呢,还是得你心里有数。” 琴师点点头,脸上那份笑意并没有因为听见了某些大人物而有所改变,“我明白。” 而在离宴会厅不远的街道上,一辆轿车正艰难地在瓦砾之间穿梭着,不时磕碰到路两旁的石头,整个车体摇摇晃晃,颠簸得人头晕脑胀。后座上坐着两个穿着黄绿色制服的军官,一个面色如常,正襟危坐;另一个则眉头紧皱,不时抱怨。在左前轮又碾压过一截木料之后,眉头紧皱的这个终于忍不住了。 “你会不会开车啊?”他大声抱怨着。 还没等司机回话,旁边那个正襟危坐的男子已经伸手按下了他。随即司机无奈的声音从前座传来:“二位长官,我也没办法,重庆的路现在就是这样子,要论理也是找日本人论去,怎么也落不到我头上啊。” “哎你怎么说话呢你?” “好了。”男子再一次制止了同伴的抱怨,并示意司机停了车,“我们是来办差的,不是来跟人吵架的。”语罢他又转向司机和蔼地一笑,“这一路上多谢你了,往下的路我们自己走就行。” 说着抬手一展身上的斗篷便推开了车门。身旁的那个一见他如此也闲不住,忙也下了车赶在他之前把车门拉开,恭恭敬敬等着他下来。于是两人便一前一后踏着满地的瓦砾向前走去,反倒留下一头雾水的司机,止不住地摇头,“这中央军的人,脾气就是怪。” 而先下车的那个军官平静地整了整身上的斗篷,金灿灿的领章一看就比身边的要高了好几个衔儿。虽是夜幕已临,但周遭破败的建筑看起来还是颇为触目惊心,这不由叫他的眉头也拧了起来。身边军衔低些的那个军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瞧了瞧自家长官的步幅又瞧了瞧腕上的手表,愁得眉毛扭成了麻花:“团座,恕我直言,咱们这速度……可是要迟到的啊。” “我知道。”前方的军官传来一声咕哝。 副官听着自家长官的回话,竟莫名地从中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情绪,这让他连忙快步上前,“可是团座,本来咱们这仗就打输了,连宴会都比委员长到得晚的话……白长官都被降级了,咱们可别丢了身家性命才好。” 军官低低地笑了一声,“都从昆仑关那鬼地方回来了,还怕在委员长跟前丢了性命?”语罢他停下脚步回过头,不料副官的脚步却没收住,险些跟长官撞个正着。瞧见自家副官一副慌里慌张的神情,军官不由又叹了口气,抬手给他把军帽整了整。 于是空旷而又混乱的街巷里,便只剩下了两个匆匆穿梭的黄绿身影。 而出人意料的是,当他们两人风尘仆仆地走进宴会厅时,并没有看到那位威严无匹的委员长出现在厅里。 “怪了。”副官挠着后脑勺,“委员长也迟到?” 而他身旁的军官终于没绷住,隔着斗篷用手肘狠狠地打了他一拐,示意他闭嘴。心领神会的副官连忙噤声,一回头,发现有个熟悉的面孔正站在身后。还没来得及想想这是谁,身边的长官已经自然把手伸了过去:“陈主任,好久不见。” “哎呀哎呀,我刚才还想着,这回第五军战功赫赫,虽然杜军长公务繁忙,也总得派个人来受奖才是嘛!没想到,就把贤侄你盼来了!前些天我还收到你父亲的电报,别看他远在美国,那可是对你关心得很……” “伯父言重了……不过说实在的,我倒还真有点不习惯。” “哦?哪里不习惯?我叫他们马上去处理!” “那倒不是……就是,这才刚从美国回来,还没完全习惯说中文呐。” “哈哈哈哈,贤侄啊,你这嘴皮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利索啊!今天委员长本来要过来慰问一下前线下来的将士们,没曾想……” 眼看着两个人聊着聊着就迈开步子走向偏厅,副官忙上前取下长官的斗篷,板起脸来跟在身后。 大约快午夜的时候人才陆陆续续走了些,宴会厅里也显得空旷了不少。在顶灯开始熄灭时,琴师终于停了下来,合上琴盖,一边放松着手指一边往外走。此时厅里早已没什么人了,其余的几个乐手正整理着乐器,几个清洁人员收拾着桌椅,再加上他还沉浸在方才的乐曲里,于是也就多顾及脚底而少顾及眼前了些,不料临上台阶之前一抬头便差点儿和一个军官撞上。他微微颔首示意抱歉,便整了整衣角继续向前走,身后隐隐响起的掌声止住了他的脚步。 直觉和理智同时告诉他这掌声是给自己的,出于礼貌,他回过头,看向那位差点和自己撞到一起的军官。浓眉大眼,身形挺拔,模样瞅着倒是挺正派,不过身上带了点酒气,这就有点让人受不了了。 “你的琴弹得很棒。”对方率先开口。 他挑眉,这个形容词有点陌生,至少回中国之后这么些年他很少听人用过。好奇让他做出回应, “过奖了。” 孰料对方下一句话又惊着了他,“你是在奇怪,我说话用词不大像是中国人,可模样看起来也不像是外国人,对吧?” 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琴师闻言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承认也没否认。 军官自然读懂了他的肢体语言,于是做了个美国人常用的手势示意他放松,“如你所见,事实上我半年前才从美国念完军校回来。”而后他伸出右手,却发现手上还带着白手套,于是带着歉意地笑了一下,收回手,摘下手套又再次伸出来,“你好,我是陆肇星,弗吉尼亚军校毕业,现在在杜聿明将军手下任职。” 琴师犹豫了一下,也伸过手去,“我叫顾北辰。”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好名字啊!”简单握了手便各自收回,对方摘下军帽来,“如果我没记错,你似乎在美国获得过大奖?” “啊,是啊,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顾北辰仍是笑着,那张瘦削的面孔上真真是一点破绽都没有。陆肇星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发现对方居然坦然地直视着自己,不由意识到大概有点儿不礼貌,于是收回目光来,笑得更加和蔼,“你的琴声,可不是这样说的啊。” 十分钟之内,顾北辰被眼前的这个男人第三次深深震惊,然而震惊过后,却不是得遇知音的欣喜,而是恐惧,那种像一股子寒气从额头透到脚底的恐惧。他猜测自己的笑容一定是瞬间僵在了脸上,因为对方已经换上了了然的神情,并且上前一步,自来熟地搂过了他的肩,“一起再去喝一杯?我可是好些年没碰到能把琴弹得这么好的人了。” 顾北辰觉得脊背发冷,原本他觉得自己早就该麻木了,但是事实上他发现自己还是会怕,而且怕得手也发起抖,脚步也不稳起来,只能僵硬地以单音节回应身边人波澜不惊的问话,然后木然地坐上了他来重庆之后一次都没坐过的的礼宾轿车。 第二章:山城烟雨 缠绵,细雨,胭脂泪飘落巷口中。 而令顾北辰颇感意外的是,陆肇星居然把他带到了自己在重庆的住处。 趁着副官利索地收拾屋子,对方简要地跟他介绍着,“这是我父亲的房子,真该感谢上帝它还没被日本人炸塌,否则我今天晚上就要焦头烂额地找住处了。” 顾北辰配合地跟着他笑了一下,站在门厅里有些局促地揪了揪自己的衣角。 陆肇星挂了斗篷摘了帽子,一转头才看到顾北辰还呆站着,不由笑了,“顾先生,别紧张啊,我也不是什么军政要员,没什么资本对你不利的。瞧瞧,在弗吉尼亚折腾了这么些年,回来也就是个小上校。” 顾北辰被这句明里自嘲暗里自夸的话逗乐了,人也放松了些,活动了一下手指跟着他慢慢走进屋来,“陆长官倒是也不客气,难不成想一步升到上将么?” 陆肇星正指挥着副官从客厅东南角的一个大柜子里翻腾茶具,那一套青花瓷的茶壶跟杯子虽落了少许灰尘,但模样看起来端正秀美,估计着又是个价值不菲的玩意儿。副官托着茶盘,正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地向厨房慢慢挪动,连两个眼珠子都锁在杯子上不敢移开,不想陆肇星却因为听见了顾北辰的打趣扑哧笑出了声,吓得他脚下一滑,一只杯子脱离控制骨碌碌地滚下茶盘,眼看就要粉身碎骨。 可陆肇星的身手却利索得令人称奇,准确地说是两脚都没动弹,腰身一弯手腕一抖便把杯子接了在手里。而顾北辰却敏锐地发现,他接杯子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一直从第二指节延伸到手背,看上去应该是由于受伤初期被匆忙缝合的缘故愈合得并不好,甚至与那双手有些不大协和。顾北辰不由得盯着那道伤疤多看了两眼,直到陆肇星猛地振了一下衣袖遮住手背。 放好了杯子,陆肇星朝着顾北辰看过去,这才发现他正坐在沙发上发愣。不由再次失笑,这人是怎么回事?也亏他就是个弹琴的,这要是上了战场,估计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然而,“死”这个念头却唤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忆,要知道,自己的师长不久前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而作为下属,那种担忧而又恐惧的感觉,体会一次也就够了。他摇了摇头,于是脸上便又恢复了方才的浅浅笑意,几步上前,在旁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抱歉,我这儿没什么好茶了,只剩下一点儿碧螺春。” 而顾北辰像是被这句话忽然拉回了现实,却也一时间有些慌乱,而副官端上来的茶盘更让他一头雾水。他原本以为对方将一个陌生人请到家里做客已经是很莫名其妙的行为了,没想到这“喝一杯”居然指的还是茶水?他转了转眼睛,又看了看陆肇星,在心里跟自己点了点头:果然是美国回来的人。 挥退了副官,陆肇星开始自如地摆弄茶具,他见顾北辰迟迟不肯开口,便主动挑起话头,“我在美国的时候,最想念的就是茶。你应该不是最近才回来的吧?有好些年了?” 顾北辰接过他递来的茶杯,再上好的瓷器也不太隔温,在手里握久了有点烫手。他喝了一口茶就 放下了杯子,嗓音却变得更哑了几分,“嗯,七七事变后就回来了。” 陆肇星倒是很自然地拿着杯子,估计是长年握枪的缘故,他并没觉得杯子有多烫手,只是越发对眼前的人感到好奇,“啊,那你应该才比赛完不久……为什么突然回国?依你的冠军头衔,在美国显然可以得到更好的发展。” 顾北辰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回国?” 陆肇星没想到他会突然反问,一时竟被问愣了。 于是顾北辰笑了,“那么,我的答案,也是一样的。” 越谈下去顾北辰就越惊讶,他完全没想到陆肇星居然还对古典音乐有研究。自从他决定回国以来,他几乎已和古典音乐的世界隔了一道巨大的鸿沟,他原本想着他投入的会是硝烟会是战火,可怎么也没想到他只是脱离了一个捆绑,而又走进了另一个牢笼。陆肇星的健谈让他惊讶,这个一身英气的男人居然懂得肖邦,还从贝多芬一直跟他聊到瓦格纳。提到瓦格纳的时候他简直都有些愤怒了,明明没怎么喝酒,涨红的脸却带了七成酒意,恼怒地挥舞着拳头控诉希特勒毁了这个伟大的音乐家在人们心中的崇高地位。一壶茶水很快见了底,时钟也噔噔噔地快要走向正中央,陆肇星却显然没聊过瘾,一阵翻箱倒柜又开了瓶红酒,这下话匣子更收不住了。 “你的琴真的弹得很棒,真的。”他万分恳切地说着,这回估计是真醉了,因为他全然不顾对面的人既尴尬又无奈的神情。又抿了口酒,他放下杯子,把上身往顾北辰的方向凑了凑,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门,“你知道我刚才看到了什么吗?”他伸出一根手指,朝向半空中绕了绕。 顾北辰不明所以,“什么?” 陆肇星站起了身对顾北辰挥了挥手,示意他跟自己过来。两个人在这间偌大的房屋里七拐八拐,拐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这间屋子的使用次数估计比其余的房间还少,甫一进门迎面而来的就是一阵灰尘的呛鼻气味。顾北辰皱了皱眉捂住鼻子,而陆肇星则一把扯下了盖在屋子正中一样器物上的白布。 于是在更多的灰尘漂浮起来的同时,又传来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这琴也是我父亲买的,好多年了,不知道音还准不准。”陆肇星瞧见顾北辰惊讶的神情,自己也不由得笑笑,试了几个音,在琴凳上坐下。 “大钢琴家,点首曲子?”他半仰起头,嘴角噙着笑问站在一旁的人。 顾北辰知道自己的笑还没来得及藏起来就被对方收入了眼底,索性也不再退避,“我猜陆长官有的是拿手好戏。” 陆肇星哈哈大笑,“你太高看我了。”一抬手,却是一首让顾北辰再熟悉不过的曲子——正是他方才在宴会上演奏的,舒曼的《蝴蝶》。 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他突然惊觉,刚才那份寒意,竟又偷偷地渗入了脚底。 一曲弹毕,陆肇星收了手,眼神里也没了方才的醉意。他平静地站起身,明明比顾北辰高一些,此刻却刻意地与他平视。 “我看到了蝴蝶。”他轻声说。 顾北辰没有动。 “像你这样出色的钢琴家,不应该被困在这里。”他仍然看着他的眼睛,这次的目光里,却莫名地带了丝怜悯的味道。 顾北辰还是没有动。 “别紧张。”陆肇星笑了,拍拍他的肩,又坐回到琴凳上,这次弹得是一小段肖邦的谐谑曲,强弱的部分处理得尤为夸张,手势和身体姿态也大开大合。一小段旋律弹完,他站起身,额头上已带了些细密的汗珠。 “不弹一段吗?”他问。 顾北辰硬生生从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太晚了,陆长官,我得回去了,谢谢你的招待。” 陆肇星也没打算强留,只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是啊,的确有点晚了。”但他却并没有要动弹的意思。顾北辰觉得自己不能再跟他大眼瞪小眼,他的手心里都是汗,再多待一分钟,他想,再多待一分钟,他恐怕就会脚下一软跌倒了。事实上,他现在就已经想直接装作跌倒算了。但是他没有,他十分佩服自己的控制力,因为直到他转身打开门去,脸上的笑容,都未曾减少半分。此时此刻,除了笑容,他再没有别的防御。 陆肇星跟在他身后出了琴房,“啊,下雨了。” 顾北辰想了想接道,“重庆的雨还是挺多的。” “这么晚了,我叫车送你回去。”陆肇星提了个听起来挺寻常的建议,也意料之中地遭到了顾北 辰的坚决反对,“我住得很近,可以走回去,没关系的。” 陆肇星笑问:“和我一样抗拒坐重庆的汽车?” 顾北辰也笑:“可能有点。” 临出门前陆肇星不知道从哪个柜子里又翻出了把伞来塞到顾北辰手上。对此他解释,“我没有打伞的习惯,出门要么就淋雨,最多也就是穿雨衣。”言下之意就是你于情于理都非得拿着这把伞出门去不可了。顾北辰同样并不喜欢打伞,但是他深知再推辞难免惹得对方发怒,只好应承下来,拿了那把旧伞便匆匆出了门去。 由于连日的轰炸,重庆的空气污浊得很,天上的雨下起来也总是带着一股子泥土的浑浊气味。顾北辰举着伞,漠然地在雨里行走,身上的燕尾服和皮鞋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雨下得越发大起来,豆大的雨点在地上积聚成了水坑,混杂着污泥溅上了他的皮鞋和裤腿,可他恍若未闻。这条街太静了,静得除了他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别的。 巷口的拐角处蹲坐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看见他走来,孩子微微仰起头,黑亮的眼睛像是会反光,在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莫名地清亮。他直勾勾地望着顾北辰,双膝蜷着,胳膊抱着双腿,一动也不动。 顾北辰也停下来,望着孩子。 然后他放下伞,支在男孩身边,用手抹去他脸上的雨水。 “我们都一样。”他哑着嗓子说,“除了这把伞,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语罢他起身又走进雨帘,密如针脚的雨丝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停在路中,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太久了,他早已分不清,这是雨水,还是泪。 第三章:明暗之间 幽幽听风声,心痛,回忆嵌在残月中。 由于年久失修,门的合页有些生锈,扭转时总发出刺耳的声响。 陆肇星轻轻地关上了门,却还是因为这异常的响动隐隐皱起了眉,看了身后有些陈旧的门板一眼,才又回转过来。松开领口的风纪扣,他活动了一下左手的手指,太久没弹过琴,突然来这么一下居然弄得他旧伤隐隐作痛。他坐回到沙发上,接着慢悠悠地品着杯子里剩下的红酒,眼睛半阖半闭。 副官陈凯从偏厅出来,凑到他身边微微弯下腰,“团座,陈主任来电话说明天委员长会单独接见您。” 沙发上的人闻言头都不抬一下,任凭鲜红的液体在手中的酒杯里悠悠地打着圈儿,“嗯。” 陈凯的眼珠子转了转,虽然才跟着自家长官半年多,但对他的心思还是能摸个十之八九,要不然也就混不到现在了。他小声地询问,“那个顾北辰有什么问题吗?” 陆肇星把眼睛睁开了一点,晃动酒杯的手停了一停,“暂时还没有。” 陈凯很快抓住了关键,“暂时?” 陆肇星放下酒杯站起了身,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的副官,“陈副官,你今天的话有点儿多啊。” 陈凯嘿嘿笑着摸摸后脑勺,“团座,您这刚从美国回来的,估计对国内的局势可能不太了解。咱们现在,可不仅仅得只防着日本人。” 陆肇星轻笑了一声,慢慢从他身边走过,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南方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顾北辰向陈布雷告了假,理由是昨天下雨,弄坏了皮鞋得去修理。而重庆靠弹琴混饭吃的当然也不止他一个,陈布雷也没有什么理由不准。 街道上还残余着不少雨水,顾北辰却仍是不看脚底下,也不管刚换上的另一双鞋没走几步远就又变得脏兮兮。天上的乌云还没全散,日本人也暂时没有来轰炸的迹象,于是街上的人也比昨天略多了些,只不过多半都是灰头土脸。从居住的地方到修鞋铺大约要走将近半个钟头的路,可今天他走得却慢了些,等到店的时候,已经花了整整三刻钟。 “老板,修鞋。”他熟稔地喊了一嗓子。 “来啦!”一声中气十足的回应,身穿褐色马褂,带着单片眼镜,嘴唇上两撇小胡子颇为诙谐的矮个子中年男人晃晃悠悠地从门后出来,看见来人咧嘴一笑,“哎呦,稀客!快进来!” 进门之前顾北辰看了一眼背后,然后老板便接过了他手中的袋子,看了看递给一旁的伙计,“哎呀,这个修理可得花点时间,要不你去后面坐会儿,稍等一下?” 顾北辰微笑着欣赏老战友高超的演技,“行啊。” 老板把顾北辰带进了后院的一间小屋,小心翼翼地插上门闩,几番检查后才低声开口,“怎么样?”收起了浓重的四川口音,他现在说话的腔调听起来倒像是个地地道道的陕西人。 “明地里,白崇禧和陈诚都被降了级,暗地里,圆桌会议结束后他就有了动作。这是白鹭的情报,我昨天晚上刚刚拿到。”顾北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卷纸递了过去。 老板接过,看了一遍就扔进了炭火盆里,“白鹭人呢?” 顾北辰据实以答,“我没见到。”他停了停,看见老板没有再说话才又补充,“我只是觉得不太对劲,老陈,如果她能够顺利脱身,怎么会托我来找你?” 老陈摆了摆手说,“这段时间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第三战区那边也不太平,这才一个星期,听说又失踪了好几个。” 顾北辰闻言只觉得又气恼又愤慨,却也十分无奈,说话的嗓门不由提高了些,“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工夫窝里斗?” “嘘,嘘。”他这架势让老陈看得也一阵紧张,忙示意他坐下来,凑近了些小声道,“上次我安排你做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顾北辰做了个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的动作,“我只能说……还在进行。老陈,你知道我实在是不擅长做这个,我……” 不料老陈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昨天你不是参加了宴会嘛?第五军那边派了谁过来?” 顾北辰回想起了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以及他指下流畅的琴声,语气不由自主地放柔和了些, “叫陆肇星,好像是美国回来的。” “哦!”老陈应了一声,“弗吉尼亚军校毕业的,不是黄埔嫡系还能进第五军,真是奇迹。不过这人手上没什么情况吧?有利用价值吗?” 顾北辰支吾了一下,他决定吐露实情。移了移凳子,他努力用自己最恳切的声音说话,“老陈,你听我说,你还是让我做外围的工作吧,我做不了这个,真的,我做不了这个,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怕我都要露馅了,到时候再连累你们。” 老陈闻言却笑起来,“哎呦,这陆肇星到底是何方神圣,连你这见过这么多大风大浪的人都紧张起来了。” 顾北辰头痛地揉了一下额头,“这跟他没关系。” “年轻人,你当我们一来就是老江湖啊?还不是那十年里头跟他们这么一路斗过来的。紧张算什么?多历练历练就好啦,而且你现在的工作也没什么危险性嘛。” “可是我当初同意来重庆就是说好了……” “说好什么了?”老陈的面色突然冷峻起来,“当时可是我介绍你入的党,一开始就跟你讲明了咱们工作的性质,你这是要反悔不成?还是你忘了自己背过的誓词了?” 顾北辰被这个词硬生生地哽住了喉咙。两人僵持半晌,他才哑着嗓子道,“没,没忘。” 老陈松了口气,正想再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了由远及近的喊声,“爹,我回来啦爹!” “坏了。”老陈一拍脑门,“看我这记性,忘了我儿子说今天要回来。”他一边两手并用地去拔门闩,一边嘱咐顾北辰,“你安心在这儿喝茶就行,别的不用操心。”语罢抬脚便走,可一只脚才刚迈出门槛,就又停下来,嗓音喑哑地道,“像咱们干这行的,归根究底就是为了一个赢字。历史从来都只由胜利者书写,只有咱们赢了这场仗,才能有在大太阳底下安生做人的那一天。” 顾北辰从嘴边露出一丝苦笑,“嗯。” 老陈年纪大了,再步履矫健也没有年轻人快。这才刚出了屋子没多久,只见一个黄绿色的身影从门帘后一闪便钻进了院子,结结实实地给了父亲一个拥抱。顾北辰端着茶碗好奇地瞅过去,来人的模样让他很没形象地噗地一口喷了嘴里的茶水—— 正是陆肇星的副官陈凯。 巧的很,陈凯一抬头也瞧见了他,连忙上前几步打招呼:“顾先生,这么巧,在这还能遇到你。” 这下他想装不认识也不行了,放下茶杯,顾北辰也换上自如的笑脸,起身跟陈凯握手,“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 这俩人的互动倒是把一旁的老陈弄糊涂了,“你们认识啊?” “嗨,爹,我都忘了跟你说了,昨儿陈主任请我们陆团长去参加宴会,恰好顾先生也在那边演奏,我们团长又挺喜欢音乐的,大家一聊就熟了。” “陆团长?你上次回来的时候不还跟着高营长吗?又成了陆团长啦?” “那是。”陈凯挺了挺胸,骄傲地把自己的上尉领章指给父亲,“现在我可是陆肇星团长的副官,跟他一块儿打了昆仑关回来,这不,又升了一级!” “好啊好啊,你升职爹也跟着高兴,要不咱爷俩晚上喝两盅庆贺一下……” 看着这爷俩你来我往聊得开心,一旁的顾北辰心里却复杂得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怪不得老陈刚才会突然说出那样的话,对于他而言,这是一场输不起的仗,即便赢了,多半也是家破人亡。早知如此何必一开始就选择这样的路呢?他在心底叹息,却把笑容挂上脸颊:“陈老板,那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鞋修得怎么样了。”语罢微微颔首致意,移步出了后院。 鞋子还没修好,伙计的手艺挺精细,但这一精细起来,花得时间也就多了。顾北辰只好决定先出去转转,不想才刚转了两个巷口,空中就传来了刺耳的防空警报。 轰炸很快来临。 沾了水的泥土变得粘稠而浑浊,带着腐烂的刺鼻气味和淡淡的血腥味。狭窄的街道早已遍体鳞伤了,前一轮轰炸留下的伤痕仍然盘虬在路面上,并没有人来清理。炮弹落下的刹那,为数不多的尚且完好的建筑发出闷响,更多的残砖碎瓦脱离本体,坠落下来,和着火药四散迸裂。警报来得太晚了,大多数人还没来得及赶往最近的防空洞,就已经被弹片刺穿了身体。 而顾北辰顶着飞溅起来漫过头顶的尘雾,半弓着身体矫健又急切地朝反方向奔跑。他已经离防空洞很近了,但是老陈还在店里,他不可能放着老陈不管不顾。虽说遇上轰炸对他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自然没什么好慌张的,可他还是不时被地上的残肢断臂和杂物绊住,又只得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当又拐过一个街口时,一具身体忽然重重地撞上他,让他再也无法控制住平衡,身体仄歪着跌倒下来。瞬间的晕眩让他霎时间竟忘了自己在哪里,等到眼前的模糊陡然清晰,他才看清了撞上他的那个人,而这一认知也让他像被惊雷劈中那样怔在了原地—— 是那个男孩,是昨夜他在巷口看到的,将身体缩成一团取暖的瘦弱孩子。 他挪开男孩压在自己腿上的身体,发现他已没了气息,后背上一块弹片穿透了腹部,红红白白的液体从前后的伤口流出来,流得用手去捂也停不住。他看着自己染血的手,又看看男孩瘫软的身体,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他怀里抱着的一把旧伞上。 突如其来的哽咽让他弓起身子,连站起的力气也一并失去了。 “这边!”夹杂着隆隆的炮火和车轮摩擦地面的噪音,一辆轿车正远远地朝着他的方向驶过来。顾北辰看见了,但他动不了,他喘不上气,双腿直发软,抱着孩子的手也发着抖。他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向穿破烟雾而来的那辆轿车,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死亡,但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恐惧得毛骨悚然。 突然的刹车让整个车体出于惯性重重地向前甩了一下,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后停在了距顾北辰一臂远的地方。司机一边大喊着让他躲开一边狂按着喇叭,顾北辰听见了,但他还是动不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受伤了,他只是觉得好疼,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在疼,疼得他快要受不了,但他却想不到办法可以减轻这样的疼痛。他仍然直勾勾地望着轿车,它离他太近了,跪坐在地上的他看不进前挡风玻璃,只能努力地把身体微微前倾,就像他无力的动作和目光,能穿透厚厚的铁皮一样。 然后他听见喇叭声停了,一个黄绿色的身影从车上下来,炮弹落在离他只有一个街口的地方,飞扬起的尘土落上他的帽檐。他走近他,带着雪白手套的双手握住他的双臂,他看着那干净的布料上沾染上脏污的血迹。接着一股柔和却又温热的力量注进了他的身体,他被人拉着慢慢站了起来,厚重的黄绿色布料裹上他的肩膀。他摇摇晃晃地跟着那个人慢慢往前走,在后背靠上车座的刹那,看见了自己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沾血的旧雨伞。 你是来救我的吗。 他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外面的炮声还在响着,顾北辰仍有些恍惚地坐在前一天晚上刚刚坐过的沙发上,尽管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整个人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着抖。陆肇星这次坐在他对面,他看着对面的人身上一片一片的血迹,皱着眉头发问,“你受伤了吗?” 顾北辰摇摇头,“但是我很疼。” 陆肇星又问,“哪儿疼?” 顾北辰呵呵一笑,目光回复茫然,呆呆地望着他,“为什么总是有人要死?我在美国的时候,有很多中国学生,他们听说抗战了,都想尽各种办法回到国内,但是他们都死了。” “我不愿意再在国外待着,我也要回来,我觉得虽然我只学了弹琴,但我仍然可以和他们一样拿着枪上战场。” “但是为什么我回了国内还是在弹琴呢?我跟陈主任说,你得让我上前线去,哪怕当个哨兵都行。可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你们这钢琴家的手呀,还是用来弹琴比较物尽其用。然后我就开始弹琴,从南京弹到武汉,又从武汉弹到重庆,就这么弹了三年。” “但是还是有人在死。政客和长官们总是在宴会,跳舞……可外面每天都在有人被炸死。出了宴会厅,重庆就像是一座死城一样,连个人味儿也没有。前线的仗每天都在输,每天征兵征兵,把所有的劳力都征走了,但他们一到战场上,就成了炮灰。” “这几年我总是在想,怎么样可以让死的人少一些?但我发现我没办法。除非,我也成为那么多死去的人中的一个。” 他说完了,慢慢地喝了一口茶然后站起身,望向眉头紧锁的陆肇星,“陆长官,可以借用你的琴吗?” 陆肇星点点头。 陆肇星斜倚在门框上,看着顾北辰端坐在琴前的背影。与那天在宴会上的看到的不太相同的是,他的脊背这回挺得分外笔直。钢琴的年头还是有些久了,高音部分有些不太准,但这并不妨碍顾北辰自如地与他唯一的倾听者交流。 肖邦g小调叙事曲,那充满着压抑与沉痛的曲调经顾北辰的双手演奏出来竟像是听见了隐隐的说话声,叙述者眼含热泪,从缓缓地,声音沙哑的倾诉,逐渐变得暴戾而激愤,热泪化成了热血,怒吼着在身体里狂奔、澎湃。满心的愤懑也没掩盖那渴求胜利的呼告和热情,它们纵横似火,很快跟着流转的音符,在整间屋子里蔓延开来。 当顾北辰落下最后一个音时,陆肇星眨了眨眼。 他突然觉得脸上莫名地冰凉一片。 次日顾北辰在客房醒来,被前来接他回住处的司机告知陆长官和陈副官已经回了部队。前一天的事今天想来倒像是惊梦一场,几乎让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细细想了半天,对于昨晚那些胡言乱语连他自己也记不真切,心下也不由有几分慌张了。在起身的过程中,顾北辰发现了床边的咖啡椅上支着的雨伞。 血迹大部分都洗掉了,只还余了些红褐色的印子留在面上。他拿起伞仔细瞧了瞧,然后回身问司机,“这个我可以带走吗?” 司机摊了摊手表示他不知道。 顾北辰拿起了伞,“走吧。” 临走之前他又踱步到窗边,一把拉开了厚厚的窗帘。 一室阳光。 第四章:琴瑟和鸣 愁思恨暗生,难重逢,沉醉痴人梦。 往后的日子,顾北辰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听到陆肇星的消息,只知道第五军由于在昆仑关中伤亡惨重,一直在后方休整,连不久后的枣宜会战也没有露面。那把伞被他放在家里的柜子上,几次下雨他都没再用过它。偶尔路过那间气派的大房子时他也会停一停或者看上两眼,但却从未过多停留。他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变得冷静自持起来,他想,这未必不是件好事。继续每日在声色犬马里周游,过得虽然浑浑噩噩,但也总算是风平浪静。但这风平浪静的日子,可真没持续多久。 那天夜里他好梦正酣,忽听得后窗一阵细微的敲击声,让他差点误以为是进了贼人。连忙披了外衣抄了家伙溜到窗下,一瞅才发现老陈正站在墙根底下,手里提着个皮箱子焦灼地踱步着。他连忙开了后门迎老陈进来,这大夏天的,不知是因为太热还是太着急,他满身都是汗。 “怎么回事?”他吃惊地发问。 “白鹭暴露了。”老陈打开皮箱,把一个牛皮纸袋递到他手上,“这是联络站的部分资料,想办法赶快把它们带出去,今天晚上就走。” 顾北辰大惊,“怎么会?我上个星期见她还是好好的,不像是被怀疑的样子。” “谁知道呢,这局势瞬息万变的,刚才我看见她被人从舞厅里拖出来就知道坏了。”老陈心急火燎地说着,一看顾北辰还站在那儿又急了,“发什么呆,快收拾行顾!接应的车就在城外,一直往南走,在贵阳县会有咱们的同志接应你。” 顾北辰被他这一嗓子喊得如梦初醒,忙翻出了行顾箱收拾衣物,所幸他早有准备,因此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压在他心头,“那你怎么办,如果白鹭扛不住,先查到的一定是你!再说了,陈布雷那边怎么办?” “我走不了。”老陈把纸袋塞进皮箱的夹层放好,“我要是走了,我家那小子就危险了。陈布雷那边你放心,上面在你老家安排好了人,到时会发电报给他说母亲重病急需医治。” 顾北辰听见这话时已经穿戴整齐,他提着行顾箱,站在穿衣镜前,扭过头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老陈呵呵笑起来,冲他挥了挥手:“走吧。” 漆黑的夜,空旷的街道,还有,仍旧是孑然一身的自己。顾北辰默默地行走在残垣之上,出城之前,又忍不住多绕了一个弯,站在街口与那熟悉的建筑远远相望。 此次一别,不知再见是几时。 而陆肇星这些天倒有些古怪,整个人几乎处在半放空的状态,连大病初愈前来视察部队训练的戴安澜也察觉到异样,还颇为关切地私下里交待他要好好休息。陆肇星哪能告诉长官自己天天在琢磨什么,只能打个哈哈应承了了事。但陈凯发现,长官这些天里好像严肃了不少,往常最多每周一训话改为几乎每日一训话,那遣词造句慷慨激昂得听起来简直不像个刚从美国回来的人。此外他居然开始研究地图,不光只研究贵州的,连沦陷区也一并研究着,三天两头还得召集团部的参谋们分析各地的战事情况。能进第五军的是些什么人?虽然比不上军统和中统,但那也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满脑子都是点子,谁也没真正儿八经试过全团上下都过跟黄埔军校一样的苦日子。于是抱怨接踵而至,偏偏他们又不敢直接对长官开口,只能把意见都反映到了副官陈凯这儿来。 经过好一阵子详细认真的分析,陈凯觉得长官这是受到什么刺激了。不过就目前的表现情况而言,这个刺激应该多半是良性的。难得见长官这么勤奋上进,陈凯又觉得自己升职有望了,怎么还会急着打击积极性呢?于是他也索性闭了嘴,由着长官整天忙忙碌碌。 事实上,陆肇星的确是受了不小的刺激。 那天顾北辰迷迷糊糊的,看似好像是胡言乱语的话于他而言却像是当头棒喝,把他打得愣神了一晚上还没回过劲儿来。他努力地回想着自己在美国最初时的心情,拼命地练习,拼命地学东西,每一门课都要做到最好,走路永远是抬头挺胸,谁要是说了半个侮辱性的词汇,他二话不说就要像只小豹子似的冲上去跟人干架。青涩而执着的少年,想的就是要快点长大,快点强大起来,回国了去打鬼子报效国家。满身伤的时候也很少想着休息,最多半夜起来偷偷抹点药了事;想家的时候也极少掉眼泪,更多的只是抱着枕头跑到宿舍外去,抬头一边看着月亮一边把眼泪吞回肚子里。那时候的想法多纯粹,可没想到,他才回国半年多,就把自己的初心忘了。他也开始学着跟人打官腔,在高脚杯和水晶灯里穿梭,在战场上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他埋怨着装备太差,责怪着上级指挥不力,却忘了自己能做的还有太多太多。顾北辰恰到好处地点醒了他,那瘦弱身体里饱含的热血和能量唤起了他最初的信仰。为什么选择了三民主义?因为他始终相信,它能救中国。 现在,当然也是一样。 部队的驻地没有钢琴,但他却一直把在美国时买的小提琴带在身边。身为著名小提琴家的母亲从小就给予了儿子极好的音乐熏陶,即便他最后选择了从军,音乐也仍在他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这些日子,每到夜深人静他却辗转难眠的时刻,他都会想起顾北辰和他那天晚上弹奏的肖邦g小调叙事曲,那由抒情转入激昂的曲调始终盘桓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在终于忍无可忍之后,他连熬了两个通宵,趴在书桌上为那首曲子加上了小提琴的伴奏。 这可真不是军人的作风。当次日清晨他打着哈欠打量自己的手稿时,他这么懊恼地想着。 在攻打昆仑关的过程中,200师是最后一个被调上前线的,因而伤亡比荣一师和96师也要稍小一些。于是,经过几个月的休整,元气基本上也恢复了大半。而作为唯一的机械化步兵团,1152团的士兵们可是出了名的能打,再加上团长这几个月的严格训练,早就一个一个想打仗想得眼红,连练习刺杀的时候都嗷嗷叫。 陆肇星对此表示很满意,并且在某次喝高了之后信誓旦旦地拍胸脯表示:没仗打也得给弟兄们找仗来! 底下果不其然又是一片嗷嗷叫声。 但是陆团长酒醒之后立马就后悔了,这哪是他平日里会讲的话啊?要是传到了师长耳朵里,他又得站军姿去。再说了,日本人又不是不知道贵州是块硬骨头,没事干吗凑上牙来找崩啊?眼瞅着士兵们瞧他的眼神个个都跟饿狼一样,陆大团长坐不住了,他决定去碰碰运气。 副官来报告的时候戴安澜正在练书法,字写得真真叫一个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听到“陆肇星”三个字,他放下笔挑了挑眉:“让他进来。” 陆肇星对戴安澜总带着一种名为敬畏的情感,大概是因为对方亲自在杜聿明面前点名把自己要到麾下的缘故。而这种情绪在昆仑关上眼睁睁地看着他身先士卒以至于身负重伤后升华成了敬佩。于是他和这位师长说话时总是小心翼翼的,即便如此也还是常常被对方不动声色地批得头晕眼花。 这回自然也不例外。 不到一刻钟,陈凯看着垂头丧气地从师部出来的长官,不用问也知道准是又挨训了。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他知道自家长官不爱生气,但火上浇油向来不是他的风格:“团座?” “唉,果然又泡汤了。”陆肇星叹着气,从陈凯手里接过斗篷。 而陈凯及时地想到了一个好点子,“团座,既然都出来了,咱们索性在县城里转转,您这几个月弦绷得这么紧,长此以往对身体可没好处。还有,属下听说,县城里新开了家潮州菜馆,味道那是一等一。” 陆肇星虽然对吃没有什么好特别执着的,不过他也的确闷得有点久了,于是三个月以来,他终于破天荒地决定,给自己放几个时辰的假。 顾北辰一路颠簸了数日才到达贵阳,刚刚见了当地的同志完成了工作的交接,他就困得两眼发花,才刚找到家合适的旅店,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他收拾了一下形象,也终于觉得有点饿了。这一路上他都绷着弦儿不敢放松,连饮食休息都小心翼翼,如今总算到了目的地,虽然还没彻底安定下来,但多少也是放下了心。于是他便决定上街转转,恰好瞧见路边一家潮州菜馆正热热闹闹地营业着,便走进了店里。 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大概是陆肇星看到顾北辰的第一反应。这也不完全是他眼尖,顾北辰太特别,身上那股柔和的气质就像音符似的,哪怕他此时此刻不是在弹琴,远远地看着这个人,好像就能听到舒缓轻柔的琴声。这样特别的一个人,估计放在哪群人里都好辨认得很。 于是他熟络地喊了一声,并对他招了招手:“北辰!” 顾北辰吃了一惊,这声音听着太熟悉,但称呼却极其陌生,他回国三年多也没听见几次。不由得回身看向声音来源,这下他反倒更吃惊了,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弹,还是陆肇星哭笑不得地走过去,这才把人拉到了自己那一桌前。而顾北辰盯着他的脸,脑子里开始组织各种解释或者掩饰的语言,结果绕来绕去就只剩下了两个字: 坏了。 果不其然陆肇星一开口就是问句:“你怎么会到贵州来?” 顾北辰的词还没编好,只能支支吾吾地应答:“家里……家里出了点急事,只能临时从重庆赶回来。” 站在陆肇星身边的陈凯一听这话就知道三分真七分假,不由瞥了顾北辰一眼,心里暗忖着这艺术家真是不会装傻。 陆肇星却没察觉,一听他家里有事,古道热肠的美好品德立马占领了大部分思绪,“什么事?很严重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顾北辰心想我好像还没跟你熟到这种程度吧,于是作了个为难的表情,又尴尬地笑了笑:“并不是很棘手,我自己可以处理好的。” 都是明白人,这句话陆肇星听懂了。他可是拿顾北辰当朋友,但很显然,对方并没和他持一样的观点。在交朋友这个问题上,陆肇星向来谨慎,既不像父亲那样需要全面撒网似的结交社会各界人士,也不像母亲那样全心全意做家庭主妇。在弗吉尼亚军校的时候,他就有了一套明确的标准,概括起来无非也就是三类人。第一类,有真才实学之人。这种人可以成为学习的标杆和进取的榜样,但也最多是如水之交淡淡而已。第二类,是既有真才实学又品德高尚之人,这类人在他学习期间还真遇到了几个,无一例外都成为了极好的朋友,即便后来各奔东西也常常惦念或是联络,但总是觉得缺点什么。而第三类,是有真才实学,且品德高尚,还要志气相投之人,他想这类人无疑是能和他成为终生的挚友和知己的,只可惜此前他从未遇上。初见顾北辰,只是为那神妙的琴技而惊叹,可没想到哪怕是离了钢琴,那个人身上的气息也是干净的,纵使终日在名流的虚浮与官场的伪善之间穿梭,也不曾受到丝毫的沾染。那天虽只是一面之缘,但这个人便已经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了,谁知道第二天又在炮火里意外重逢,而事后顾北辰的一番话更让他醍醐灌顶。这个朋友他是交定了,至于能不能成为终生的挚友和知己,似乎还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他想了想递给陈凯一个眼色,对方立马附耳过来。他交待了几句,把人匆匆打发之后才又看向顾北辰道:“这么生分?不过的确是我刚才不小心直呼了你名字,失礼了。” 顾北辰忙摆手,“没有,这样叫……也没什么。” 陆肇星往他的茶杯里添了些茶水,出门在外不喝酒是他一直以来的好习惯。顾北辰看他探手过来拘谨地扶了一下杯沿,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墨绿的茶叶在雪白的杯盏里翻滚,但他只是轻轻用手指描着杯沿,漫不经心地瞅着桌子上翻飞的雕花,像是神思都飞到了九霄云外。陆肇星看着看着又笑了,只是这次带点无奈:“我有这么可怕吗?” 顾北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砸得有点愣:“啊?” 陆肇星难得收起了好脾气的面孔,微微板了脸也不再说话。顾北辰见状早就糊涂了,他压根儿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儿惹着了这位大团长,于是也只能手足无措地坐在原地。恰逢这时店小二来送菜单,及时地打破了僵局。眼看着小二举着菜单在半空中胳膊都僵了,顾北辰看了看陆肇星,还是接过来,翻了两页又看过去,试探着发问:“嗯……你吃什么?” 陆肇星只顾着闷头喝茶:“随便吧。” 顾北辰没怎么吃过潮州菜,只好一个人尴尬又犹豫地翻着菜谱,偶尔朝陆肇星那边瞟上两眼。店小二见状立马上前推荐:“您看这狮头鹅,这是我们的店的招牌菜,还有这白果芋泥,好几位老食客都赞不绝口呐!还有这薄壳,这是今天一早刚从广东运来的……” 顾北辰只能一个劲儿点头,看着店小二唰唰地往菜单上写字,脸上的汗珠越来越大。陆肇星端着茶杯,把嘴角的浅浅笑意都偷偷藏进了杯盏之后。陆陆续续记了四五个菜,他终于开口制止铺张浪费:“可以了,就这些吧。” 等上菜的间隙,顾北辰终于耐不住了。 “你……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他不合时宜地问道。 陆肇星挑挑眉:“怎么会?” 闻言顾北辰只好低下头喝茶:“哦,那是我多想了。” 陆肇星却放下杯子,眼神直直地看了过来:“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你总是……不爱说话,或者可以说是……很沉默?我一直以为艺术家比普通人更需要倾听者,他们应该有太多需要与人分享的想法了。” 顾北辰不经意地一抬头,不想却对上了那双黝黑得怕人的眸子,惊得他立马挪开眼睛,思索了好一会才回应:“可能是……性格使然吧。我本来也不太爱说话,再说了,在重庆那种地方……什么都不说总比说错话强。” 陆肇星这才微微一笑:“这倒是实话。不过,总是闷着什么也不说对身体可不太好。” 顾北辰听他说话,字字句句倒是真情实意,只不过他听来却万般苦涩。说?他只怕再多说几句就要小命不保。明明喝了不少茶水,嘴唇却忽得一阵发干,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只听陆肇星接着又道,“其实,像你那天晚上说的话,就挺好的。至少于我而言,算是平地一声惊雷。” 顾北辰闻言一惊,诧异地望向他。 陆肇星正想说下去,店小二又来上菜了。这回他来得可有点不是时候,但没办法,吃饭的时候,谁也不会再想着聊天的问题了。顾北辰一看见满桌子的美食,也顾不得陆肇星的话还要不要说了,抄起了筷子就直接开动,美得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殊不知早就叫对面的人瞧了个真切,还惊讶得差点被水呛到喉咙。 当然,这顿饭钱还是陆肇星结的。 饭后陆肇星提出去一家咖啡厅坐坐,顾北辰奇怪地想着贵州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还会有咖啡厅,但怎奈人家都付了饭钱,再不给面子未免有些太说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前往。到了这所谓的“咖啡厅”,他才忍不住笑开了——这哪是什么咖啡厅,外表看起来也就是个小茶馆,里面的装饰却一派西洋风格,可偏偏屋中央又摆了两只大花瓶,所以看上去真是不伦不类的很。由于只有屋子正中的一张咖啡桌上亮着台灯,两侧的摆设也看不真切了。顾北辰好奇地走进屋子,此时一个面色黝黑、身材高大的男子从后厅出来,结结实实地给了走在前面的陆肇星一个熊抱。 “你小子,飞黄腾达了就忘了兄弟啦!” 陆肇星也结结实实地给他背上来了一拳,“这么些年,你小子也混得不错嘛!” 两个人又寒暄了一阵才松开彼此,趁着顾北辰没发现,陆肇星低声问他,“准备得怎么样?” 男子竖起大拇指,“我找来的,那绝对是这个。” 陆肇星又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来了一下,“谢了兄弟!” 顾北辰本以为这家店的咖啡一定会和装潢一样糟糕,不过出乎他意料,味道还真的很不错,甚至不输给以前在美国时他常去的那家店。大概是为了专门招待朋友,明明是生意正好的时间段,咖啡厅里临近他们这边的位子却空了一大半。陆肇星和那个高大的男子聊得开心,顾北辰自顾自地品着咖啡,顺带着把目光投向了屋子的一个角落。由于灯光太暗又是死角,他看不清那儿摆着什么,只隐约地瞅到一个庞大的轮廓。正好奇地想要再探一探身子瞧个究竟,陈凯却忽然从门外快步走进,径直到陆肇星面前,把一个黑色的盒子递给了他。 顾北辰不解地眨眨眼睛,目光投向陆肇星手中的盒子。 只见对面两人聊天说笑的声响蓦地停了,随着一声搭扣启开的轻响,一把工艺精巧的小提琴转瞬已被陆肇星拿在手里。而后手腕又是一个轻旋,琴已稳稳地架在脖子上。众人还正诧异着,他已站起身来,眉目含笑地对顾北辰点了点头,“合奏一曲,怎么样?” 顾北辰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却一时间茫然无措,合奏?可是哪里有钢琴?可还没等他问出口,那个昏暗的角落里便突然亮起了一盏壁灯,绵绵的光束从上倾泻而下,直飘洒到正下方的一台钢琴上。琴有些旧了,也不是三角钢琴,只是普通的立式钢琴而已,但在那盏壁灯的流转下,居然美得动人心魄。 顾北辰看着看着,觉得自己的心跳又有点快得不正常了。他有太久没在这样的环境里弹琴,尽管装潢很糟,尽管钢琴很旧,可他却在那一刹那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美国求学的日子,又回到了那些和钢琴自在畅谈的时光。而当他走上台,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陆肇星时,他突然就知道要合奏什么曲子了。 “《春天》?”陆肇星用口型对他示意。 顾北辰点点头。 清澈,明朗,像是加州春天的阳光,欢快而又缠绵地落在初生的枝叶上,解冻了的河流拥抱着分别已久的卵石和土壤,轻盈的乐声带着春天的喜悦,有如孩童纯真的歌唱。顾北辰闭着眼,除了自己的琴声,他终于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盘旋着温柔的低喃,和他迎着风并肩而立。他觉得自己等了太久,久到连自己都要忘了一个人的琴声其实太过孤单,久到连自己都要忘了他曾经盼望着能有这么一个人,只要听着他的琴声,就能知道他是在欢喜,还是在悲伤。 第二乐章的慢板极为轻柔,指尖像是在抚摸琴键的触感,小提琴的乐声也低沉如同缠绵的倾诉,夹杂着亲昵的软语。到了最后两个乐章,旋律明明逐渐欢快起来,顾北辰的鼻子却微微发酸。 那个人终于来了,但是,他却等不到了。 和顾北辰一样,陆肇星从头至尾也闭着双眼,但他依然能听出顾北辰琴声里的起伏,就像听见他的心跳轻微的回响。从一开始的惊喜与温暖,逐渐过渡到温柔与缠绵,又在欢乐中隐藏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与悲伤,这又是什么原因?于是他的琴声也带了丝探寻的味道,只是却是一个追得急,一个又躲得紧。 乐曲即将收尾的时候顾北辰睁开了眼,却恰好看到陆肇星闭着双眼,迷人的侧脸沐浴在柔和的灯光之下,把侧脸的轮廓和肩上的小提琴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看着他微微睁开眼,墨黑的瞳孔反射出自己的影子,与他四目相对。 他唇边扬起的弧线让他陡然心跳加速。 他无声地说,我想,我找到那个人了。 你呢? 第五章:痴人梦碎 今生已不再寻觅,逝去的容颜叹息。 顾北辰自打弹完了琴就神色恍惚,即便是陆肇星的大手一直在他眼前晃悠,也只是轻轻地投过去一束目光,便也没什么言语。临走的时候陆肇星说要送他,顾北辰却坚持婉拒,言辞极其礼貌婉转,却字字包含坚决之意。于是陆肇星踌躇许久对陈凯挥了挥手说,你送顾先生回去,我在外面再逛会儿。顾北辰也只好同意。 大概是为了照顾不常坐快车的钢琴家,陈凯把油门踩得很浅,一路上也没怎么按喇叭,汽车只是平稳地行进着。顾北辰坐在后座上,疲惫不堪地半阖着眼睛,头微微后仰着靠住靠背。陈凯开着车,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然后故意清了清嗓子。顾北辰像是惊醒了,微微讶异地直起身子四下张望,最终才把目光落在后视镜上,大概是知道是陈凯故意发出了声响,不过目光中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于是陈凯开口了,“团长是个好人,虽然我才跟着他半年多,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顾北辰甫一听这话便觉得怪怪的,怎么有点像媒婆的味道?而后他笑了:“我也这么觉得。” 陈凯又问,“那你为什么讨厌他?” 顾北辰一愣,困惑地摇摇头:“我没有讨厌他。”他想了想又问,“陈副官,你想说什么?” “团长需要朋友。”陈凯叹了口气,“他是美国回来的,虽然我不知道他在那边受过多少苦,但是他的确学到了很多,因此心气也总比别人高。现在军界有太多阿谀谄媚喝兵血吃空额的人了,团长从来不屑于干那些,因此也没什么背景,暗地里总被人打压。如果当时不是戴师座在杜军座面前保荐,他根本来不了第五军。” 顾北辰没吭声,只是默默地听着。 汽车拐过一个弯,陈凯慢慢摇上窗玻璃,声音也低下来,“我呢,没什么文化,要不是团长把我提上来,也就是营部的一个小参谋。我当时跟着他的原因呢,就是因为他跟别的长官都不一样。别的长官打仗的时候都坐指挥部,可他每次都往前头冲。别的长官闲下来都是喝酒泡女人,只有他好不容易闲下来还在研究作战地图。团长没什么朋友,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他对人这么上心。他回国这么久以来从来没拉过小提琴,今天看见他着急忙慌地要我回去拿琴,我才信了,他是真把你当朋友,而且,还是那种一辈子的朋友。” 汽车还在开着,顾北辰突然喊了一声:“停车!” 陈凯一愣,猛地踩了一脚刹车,两个身体都猛地向前一甩。 顾北辰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忙尴尬地勾了勾嘴角:“我在这下车就行了,谢谢你。”语罢就匆匆推了车门下车,却心慌地连衣角都差点被车门夹到。才刚走出几步远,陈凯就下了车,站在车边喊住了他:“顾先生,等等。” 顾北辰脚步一顿,停住了却没有回头。 茫茫的不见边际的黑夜中,只听见陈凯字字铿锵的声音。 “请你,也把他当朋友,可以吗?” 后来很多年后,顾北辰想起这一幕,总是能把自己的话记得很清晰,却忘了自己努力装出的神情。他记得他说:“我一直都把他当朋友。”而心里,却被满满的苦涩堵着,堵得又酸又疼,疼得眼泪都快要流下来。 回到家之后,顾北辰捣腾了一下发报机,偷偷地向老陈发了封电报询问状况,并将任务的进展告知了他。他说,他已取得敌方信任,正伺机获取更进一步的信息。不知为什么,平时用惯了的“敌方”一词,在此刻却突然显得莫名而突兀。所幸老陈一切安好,看到任务进展迅速还在回复中顺带夸奖了他两句。收了发报机交给前来接领的同事,他顾不上更衣洗漱,仰身重重地倒在床铺上。 孰料,他却像是中了咒似的,一闭上眼,就是那双深邃得像海一样的眼睛。他一直不敢直视陆肇星,对上那双眼睛,他总有种快要被看透的恐惧感。琴声还在他的耳旁回响,脊背上仿佛依然对柔和的灯光有所感应。他也想要朋友,他也希望有人能和他说说话,他也希望有人能听懂他的琴声。但是他怎么能呢?那个和他琴瑟和鸣的人是他的死敌,即便现今同仇敌忾,到头来也会有自相残杀的一天。而他是活在阴影之下的人,终生见不得太阳,只有胜利彻底到来,才有面对未来的勇气。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对他的任何接近都透着虚伪与卑鄙,他努力地控制,努力地疏远,不料却被身后那个人紧追慢赶。他快跑不动了,他想停下来歇歇气,可是他更清楚,一停下来,面临的,就是两个人的地狱。朋友,于他而言,终究还是个奢侈的词汇。 可是他忘不了。眼里都是棱角分明的侧脸和微阖的眼睛,耳里都是他清亮明朗又婉转悠扬的琴声,哪怕他拼命地甩着头,它们也像是被锁在头脑之内似的出不去。 我该怎么办? 他翻了个身,用枕头捂住脸,无声的呜咽吞没在柔软的布料里。 而这厢早已有人看出了不对劲。 面色黝黑的男子瞧了瞧顾北辰的背影,又望了望陆肇星脸上复杂的神情,呵呵一笑,伸手勾上他的肩:“动心了?说实在的,这人不错,除了是个男的。” 不料陆肇星却立即拍开他的手,顺带横了一眼过去,可解释的话却怎么听怎么别扭,“把你那副龌龊的表情收起来。我当他是好友,难得有人和我能互相听懂对方的琴。” 男子闻言只是不屑地摇了摇头,“还只当是朋友,快照照镜子看看你自个儿的表情,你要不说我现在一定认为你正沐浴爱河满心甜蜜。” 陆肇星哼了一声,声音严厉了些,却沙哑得可怕:“是知音,不是爱情。”忽地他的表情又恍惚了起来,并微微侧过一点头,望向钢琴的目光里波光流转,好似方才的画面早已凝在原地冻结成永恒的影像。他眨了眨眼睛,莫名的失落和疲倦让他的视野模糊了几秒,最后逸出一句短促的喟叹。 “知音难寻啊……” 出了咖啡厅,陆肇星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时间有些太晚了,商贩们大多也已收了摊,整个街道看上去格外空旷。他从长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徘徊了好几个来回后,意外地在街角看到了一家还没收摊的铺位。他走近细瞧了下,才看见摆摊的是个面目清秀骨骼纤细的少年,约莫着十五六岁左右,皮肤微黑,见人来了也并不主动开口。摊面上只摆着几样简单的物件,旁边放着一盏油灯。他拿起其中几样首饰看了看,都是些姑娘爱戴的小玩意儿,做工简单了些,不过成色倒是尚可。在摊面的一角,一条手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拿起那条手绳掂了掂,问少年,“这个怎么卖?” 少年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手绳,眉头忽地皱起又松开,半天才支吾道:“我……我拿错了,这个不卖。”说着就犹犹豫豫地伸了手过去。 陆肇星见状利索地把手向后一抽,少年一愣,手僵在半空中没动弹。陆肇星心想我可是看中这条手绳了,编织精巧的绳结再加上一两颗雕刻精巧成色也不错的玉石,虽不是价值万金的东西,但瞧着却有几分素净,跟那个人的气质可是相配的紧。然而少年的反应却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使他把他对居然想要买下这样东西送一个大男人的荒谬念头的惊诧都咽回了肚子里。他继续发问:“为什么不卖?你不是来出摊的吗?看到有客人来,应该急着要把东西卖出去才对。” 少年登时哑口无言,可目光却透着一股子倔劲。放下手,他忽然抄起摊面上其余几样物件,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老板,你看看这个镯子,其实成色也挺好的,还有这条帕子,都是太太们喜欢的样式……” 陆肇星却只是摇头:“我就想要这件。” 少年又是一怔,随即便从摊后跑了出来,劈手就要夺他手里的手绳。陆肇星也不闲着,反手把手绳藏了在背后,另一手干脆利落地捉住了少年的手腕:“这到底是什么宝贝,你再不说,我可就要送你去警局了,而这条手绳,你怕是也拿不着了。” 少年闻言再没挣扎,眼圈却红了,“老板,你行行好,这条手绳是我爹送给我娘的,我不该拿它出来卖。我就想给她留个念想,别的你要什么我都卖,多便宜都行。” 陆肇星松了手,看了看手绳,又看向少年灰扑扑的脸:“你爹送给你娘的?” 少年揉了揉手腕,嗫嚅着点头应答:“嗯,这是我爹还在的时候,有一年娘生辰他去庙里求的。后来爹不在了,娘就一直留着它,直到这两天娘病了,我才偷偷出来卖东西,就想换点钱给我娘抓药。” “你爹是怎么去世的?” “卢沟桥之后爹就出去打鬼子了,我们很久都没收到他的信,后来才听说,是去年开春的时候,死在了战场上。” 陆肇星打量了一下少年的衣着,几乎看不到几块完整的布料了,大大小小的补丁打了一大片,手肘和膝盖的地方都被洗得褪了色,布鞋也是破的,一边打着补丁,一边还露着脚趾头。 这样小的孩子还在忍饥挨饿,而他们作为军人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街上晃悠。龟缩在后方的这群军人,空有着满腔杀敌报国的热血,却只能碌碌无为地看着百姓承受苦难。陆肇星又想起了白天与戴安澜的谈话,师长威严地告诫他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可他头一次想违背这个天职,去痛痛快快不计后果地打上一场仗。可他怎么敢呢?他身上还背着几千人的性命,他又这么懦弱,时时刻刻挂念着自己的乌纱帽军功章,在交际圈里左右逢源,连像顾北辰那样吐露一番真心话都不敢。还谈什么家国茫茫,还说什么山河万里?这百般苦涩被他压抑了一整天,此刻终于轰然炸响,可即便心中五味杂陈,他却也只能微笑着将手绳和一块大洋放进那少年的手心:“拿着吧,给你娘抓药,再买件新衣裳。” 少年见状又惊又喜,一个劲儿地鞠躬道谢,还差点儿跪倒在地。而陆肇星只是摆了摆手,便回身向出城的方向走去了。陈凯迟迟未归,他也不愿再空等,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步履亦是矫健如飞。待到城门已近在了眼前,背后却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请等等——” 他立即辨认出那是方才那位少年的声音,惊诧让他立即回过头去。只见那少年跑得气喘吁吁,直至停在他面前都半天喘不上起来,可手心里却紧紧攥着那条手绳。见陆肇星一脸惊异,少年又喘了几口气,直起身子,把手绳塞进他的掌心:“老板,你是好人,当年爹说它能带给娘好运气,我相信,它以后一定也能带给你好运气。” 陆肇星闻言鼻子一酸,却不由自主地笑开了,带着枪茧的大手抚上少年的发顶:“谢谢你。” 才刚出城门不久,只听背后一阵引擎的轰鸣声,陈凯总算是找着了他。陆肇星看出他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可实在是疲惫不堪,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便索性闭了眼靠在座椅上合了眼睛,压根没注意陈凯看见他这副与顾北辰分外相似的神情时因为吃惊而差点扭曲的表情。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地回了驻地,下车的时候陆肇星觉得眼皮子都在打架,可真到他往床上一倒的时候,困意却一扫而空了。手绳还在他的掌心,他把它举起了一点,晶莹的玉石在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里微微发亮,像是顾北辰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是知音,不是爱情”,他这样软弱地反驳友人的字字笃定,而他心底,也真真没什么底气。恐惧在暗沉的黑夜里像疯长的藤蔓般缠绕上他的颈脖,在他徒劳地挣扎之下越勒越紧。他忍不住又回想了一下所有和顾北辰相处的情景,却只依稀记得那个人或皱眉或浅笑的神情,反倒忘了自己的思绪。我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呢?他苦思冥想。和顾北辰在一起的感觉很特别,不管对方对么冷静自持,他总能在短暂的交谈里获得难得的放松与舒适。而那个人的琴声也着实吸引了他,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更加了解这个人,但再往后的,就再也没想过了。是爱情吗?当然不是,他怎么会爱上男人呢? 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他在黑暗中低笑,随即便翻了个身,陷入熟睡。 次日清晨,顾北辰早早地赶到接头地点,并收到了老陈发来的电报。老陈已经很久没有发过如此言简意赅的电报了,破译出来只有八个字:白鹭已死,自己保重。 烧了电报,他双手揣在外衣口袋里,微垂着头走上清晨的街巷。告别了连日来的阴霾,天边隐隐的彩霞预示着晴朗的降临,可他的世界仍旧一片灰暗。总是这样,每次都是,每当他想要鼓足勇气朝着光明迈出步子时,死亡和鲜血就又会把他打入黑暗的死地。 揣在衣袋里的指尖渐渐温热起来,他抽出手,远远望着渐渐喧闹起来的街巷,慢慢展开温煦,而又决绝的笑颜。 在黎明到来之前,这条不归路,还是一个人走下去吧。 第六章:长沙会战(上) 冷清化一场,游过往,只剩花前痴梦。 顾北辰消失了,正如他突然出现在重庆一样那么无声无息。明明才只是过了一个晚上,他却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任凭陆肇星翻遍了整个贵阳县城,都再没找到他的踪影。陈凯从来没见过长官如此焦急,向来很少发脾气的他,居然因为找不到一个人而大发雷霆,连团部里的茶杯都摔了个一干二净。他想起那天和顾北辰的对话,直觉让他判断顾北辰的消失绝非偶然。于是当他望着焦虑地在屋里团团转圈的团长,心里又忽地涌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 也许,为此而如此慌乱而又神伤的,并不是只有团长一人。 不久后,陆肇星接到上级通知,他将被暂时借调到第10军190师570团,并参与该部在湖南沅陵的整训任务。尽管服从命令调到了湖南,但他一刻也不曾停止过寻找顾北辰,从重庆到成都,从昆明到贵州,甚至最为危险和复杂的上海和南京他都托了人去打听,可所有传回的消息里,都再没了那个人的身影,更没了他的琴声。起初陆肇星总是悲哀地想着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可这个念头一冒出脑海他就痛苦得几乎要发疯。直到后来,在偶然的一次会面中,他旁敲侧击地向陈布雷提起了这件事。笔杆子利索嘴皮子也利索的陈主任闻言也只是呵呵一笑:“艺术家的想法总是稀奇古怪的嘛。”于是他这才如梦初醒,顾北辰是在躲着他。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因为这个认知感到难过还是窃喜,难过或许是因为刚刚遇到的知音还未交心就已离去;而窃喜却是因为,他如此莫名其妙而又突然地离去,是不是说明,他的心里,也正和自己一样,怀揣着焦灼而又复杂的心情。 焦头烂额之后的冷静总能让人看清楚一些事情。 在湖南整训的日子并不比贵州充实,只有忙碌却是一成不变。比起其他团长来,陆肇星的要求总是更加严格些,因而每天也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几乎是一沾枕头就能睡过去。可孰料,久违的梦境却在某个深夜光临了他空旷的睡眠。 他看见顾北辰在弹琴,闭着眼睛,指尖轻巧地飞舞在琴键之上,整个人像是在发光,背景的纯白色温暖而柔和。而望着他的自己,居然难得地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一身简单的便服,白衬衫在领口松了两个扣。他慢慢走近,却略微讶异地发现他也穿着和自己一样的白衬衫,领口同样开了两个扣子,锁骨在半透明的布料下半遮半掩。他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然而自己接下来的动作更让他大惊失色——他慢慢向前伏低了身子,抱住了他。 顾北辰居然也没挣扎,仍是闭着眼触摸着琴键,嘴角却扬起浅浅的笑意。陆肇星抱着他,从他柔软的发顶慢慢往下亲吻,额头、鼻尖、脸颊,直到嘴唇,他小心翼翼却又难以自控地触碰上去,却是冰凉的触感。 “哐”的一声,他从床上忽地惊坐起来,汗水从额上往下落。 他微微抖了抖身子,回忆起梦里的画面和那个吻,感觉到莫名的热度忽然涌上身体。 于是他不由得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真是见鬼了。 在炮火的灌注中,时间流逝的速度总是快得像扬起的沙尘。 转眼已是第二年的秋天,长沙的九月依然湿热得让人胸口发闷,即将到来的大战让整个城市都浸透着密集的低气压。而在长沙城东郊的一处安全房里,这气压已经低得几乎要使人呼吸困难了。 一名军官坐在简陋的木桌一侧,指节有规律地轻叩着桌面,鼻梁上架着的一副金丝边眼镜反射着锐利的光。天花板上垂下的灯绳连了一盏昏黄的吊灯,纷杂的灯影投在粗糙的四壁之上,隐隐映出桌子另一侧坐着的人影。这人穿着朴素的白衬衣和黑色裤子,头发短平,下巴微带着些胡茬——正是消失了一年多的顾北辰。 自从下定决心远远避开陆肇星,顾北辰就一刻也没有再动摇过。不管是因为放弃任务而受到处分,还是被人排挤到最危险的上海去工作,甚至被人殴打得遍体鳞伤,他都不曾后悔过自己的决定。改头换面,隐姓埋名,他修短了头发,留起了一点胡子,把乐谱和燕尾服都压进了箱底。曾经只会触摸琴键的双手,如今也学会了丝毫不带犹豫的杀戮,洗不掉的鲜血早已顺着指尖渗入他的骨骼。一年多来他再没弹过琴,那颗必须冷漠、麻木的心已经不再能感知作曲家们心中炽热的情感。然而,在某些莫名失眠并且辗转反侧的夜里,他偶尔也会控制不住自己凌乱的思绪,偶尔也会想起那夜的琴声。在死亡、杀戮、奔逃、欺骗交织成的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里,那是他心中唯一的,也是最后一道守住光明的防线。 不料这回的任务却出了纰漏。 在伪装成侍应生混进酒店之后,他很快就找到了目标所在的房间。在他解决了目标,正准备趁着人们发现尸体而造成的喧闹迅速离开时,一个年过五旬的胖妇却大呼她看到了凶手。原来这胖妇是这家酒店的帮厨,本是按着主厨吩咐把饮食送到贵客房里,不想却意外地撞见了房间里的尸体,还有一闪而过的白色背影。这下可好,当时在现场穿了白色上衣的男士无一不被请来喝茶,他当然也不例外。不过这种事他倒是见得多了,只要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多半也不会轻易把他怎么样。 瞧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对面的军官反而有些不耐烦起来。这人只说了些大概情况,别的就一概不知,怎么问也不见回答,可看起来也不像是撒谎的样子。他在脑子里飞快地打着算盘,眼光在这人身上转了转,忽然掠过一抹亮光。 “虽然我不是个博闻强记的人,但有幸听过你的琴声之后,这印象可还真是抹不掉了。即便你换了这么一身行头,我可还是认得出来你啊,顾先生。” 顾北辰闻言也并不吃惊,只是淡淡一笑:“过誉。” 军官又循循善诱道,“顾先生,你当年可是重庆的大红人,现在更应该帮我们的忙了。现在局势这么紧张,你独自跑长沙来,不太安全吧?要不这样,你帮我们认认人,这边我们呢,也刚好给你有个照应。” 顾北辰仍是微笑应答:“这位长官,我想我方才已经说了很多次,那时候我喝多了在醒酒呢。我就算再多长一只眼睛,醉得七荤八素的时候怕是也看不见人影。我要是这么迷迷糊糊地跟你去认了人,只怕要弄出个冤狱来也说不定。” 军官哈哈大笑:“顾先生,看来还是陈主任的眼光独到,他对你的评价,那可真是一个字儿都不差。” 顾北辰也配合地把嘴角的幅度扬得大了点,只是那张面容上却是一点笑意也无:“如今大战将至,咱们也都是堂堂七尺男儿,再坐在这儿谈空话似乎太不合适。” 军官闻言便点点头起了身:“这话说的我都要羞愧万分了。这次算是阴差阳错,只有缘得见你本人,却没耳福再听你演奏。下回得空儿,还得听你弹琴才行。”语罢伸出右手。 顾北辰又勾了勾嘴角,云淡风轻地伸手和他握了握。 大战前的黎明往往阴沉得可怕。 在城外,炮火和枪声已经越来越近。遥远的地平线上绽开了赤色的花火,熊熊的火舌拔地而起,挟着热浪直奔云霄。大地在轰鸣,炮火的创伤和沉闷的脚步在地面之下引起猛烈的共振,急速的不规律的跃动使得这片酷热的土地持续震颤着。搏杀的呐喊和嘶哑的惨叫从地平线的另一侧传来,残碎的尸体和四肢被气流裹挟着高高抛起,又在跌下的那一刹那摔得粉碎。黄色与绿色的人影混杂在一起,像一条拧结的绳,重重地抽打在伤痕累累的山坡上。忽地,像是一把镰刀割断了绳,密集的弹雨穿过绿色的躯体,转瞬间便砍倒了一片又一片。黄色的军队很快再度集结,像被蝗虫啃食过的麦田,远远地铺满了整个土地。踏着满地的尸首和鲜血,蝗虫们缓缓逼近了离城墙不远的最后一道封锁线。 在城墙之外,绿色的身影们肃然而立。密集贯通的战壕和工事早已被稳固地修筑起来,擦得锃亮的机枪和炮口安置在掩体背后,直直地冲向前方。9月底的长沙弥漫着蒸腾的热气,汗水从士兵们的脸上落下来。他们中有许多人都有伤在身,绷带和纱布都被渗出的汗水和血液浸透,但那或趴伏或半跪的姿势却从来不曾移动半分。在阵地内临时搭建的指挥部里,陆肇星离开了立在一旁的望远镜,接线员将刚刚接通的电话递给了他。 “我是陆肇星。”大战之前,他总带着一份难得的沉静。 “报告团座,敌军还有五百米进入我方伏击范围,请求指示。炮营营长郑士钊。” “对方有多少兵力?” “一个联队,目测是先头部队。” 话筒传出的声音很大,一旁的参谋长甫一听见便走向墙上的战区地图,记录了几笔后低声道,“根据线报,日军的第3师团正沿长岳公路尾随140师追来,第6、第40师团也绕过了26军,离这边不远了。” 陆肇星停了一下,还是用手捂住了话筒,才看向参谋长:“师部来消息了吗?” 参谋长摇摇头:“还没有。” 陆肇星闻言松开手:“我命令,一切按原定计划行事,待敌军进入伏击圈后,即刻发起进攻!” “是!” 放下电话,陆肇星检查了一下腰间的手枪,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 1941年9月24日。 而在炮营阵地上,只见一枚炮弹轰然出膛,轰鸣着划破天际,在坠落的同时迸裂开血色的火花,吼声与枪声瞬间便响成了一片。 战斗开始了。 蝗虫尖锐的蜂鸣声笼罩了长沙东郊的整个土地,猛烈的炮火并没有立刻阻止住它们顽抗的脚步。在火药的灰烬和弹坑的凹陷下,它们翻滚着蜂拥前行。炮营营长郑士钊站在指挥部的前方,手里拿着话筒,电话线一路从指挥室扯到外面,连续的发令让他的嗓音已经嘶哑:“一连的准头呢?看看炮弹都打到哪去了?不知道派几个人盯着吗?快去!” 撂下电话,他一个健步跳上战壕里搭的简易了望台,双筒望远镜看了又放下,眉头却是拧得愈发紧了。单单有炮营的火力根本不够,日军虽然只有一个联队,但充其量也就是先头部队而已,团长虽并未在电话里明确提及,但他恐怕也比自己更早收到了消息。想想抗战以来这些年打过的仗,哪一次不是含恨看着战友死去,自己除了泪流满面却无能为力?如今,看这态势,怕是自己也要到了追随战友而去的时刻了。他紧抿着嘴唇,耳边惟独只剩下炮弹飞行的呼啸,爆炸的巨响,以及不远处日军的惨叫。 而在阵地的左右两翼,已经各有一个中队包抄上来,与此同时阵地前方两侧的重机枪同时开火,率先冲上来的士兵便唰地被扫倒在地。黎明的微光在时间的流逝下渐渐明晰起来,也让洞庭湖畔的薄雾里透出了机枪吐出的熊熊火舌。击出的子弹带着家仇国恨,带着血泪涟涟,却在这刹那间都化成了无声的怒吼。机枪连的战士们已经满身都是汗水,钢盔却无法遮挡他们发红带着血丝的双眼。带着伤的瘦弱身体紧紧攥住怀里的机枪,跟着子弹击发的频率颤抖,如同悬于枝头将落未落的残叶,固执,却又绝望地进行着不悔的抗争。敌军的步枪子弹越过密集的弹雨,穿透了单薄的胸腔,可那紧扣着扳机的手指却不曾与炮火有过半分的隔离。一个人倒下,就有一个人顶上来,又一个人倒下,就有下一个人顶上来。迫击炮弹在身边炸开,垒筑工事的沙袋和石灰唰地便高高扬起,再落下来已经是一身的污浊。弹片嵌进身体的时候已经无法感受到疼痛,额头上还带着血,耳朵还在因巨响而失聪,眼前的视野几乎模糊不清,本能的反应却是从地上爬起,拿起步枪,继续还击,直到失去最后一份力气。 与大多数中央军指挥官奉行的一线阵型不同,陆肇星很早就意识到对于日军打阵地战所惯用的三三式——即一个联队正面进攻必有两个中队从两翼包抄——决不能使用一线阵型去抵挡,他很清楚,这种阵型一旦遭到敌方的突破,哪怕只是小小的一点,都会瞬间被敌人突破后方,形成穿插包围,使得整条战线完全失去作用。哪怕到时再想重新拉起防线,恐怕也都回天乏术。前不久刚刚结束的枣宜会战以及他曾经亲身经历的桂南会战,都是太过惨痛的教训。然而,他在十分清楚问题所在的同时,也不免触及到了更严肃的原因。 装备太差了,比起日军完整先进的机械化装备,他甚至连每个战士手里有枪和充足的子弹都不能保证。军备总是被层层克扣,从中央派发下来的东西,还没到他们手里,就已经少了近一半去,更不要说参差不齐的武器质量,德制美制苏联制居然能出现在同一批军备里,这到了战场上,连加装子弹都会成为大问题。战斗甫一开始他就安排副团长和参谋长留守指挥部自己出外巡视,眼睁睁地看着率先发起进攻的炮营硬生生被对方的重火力压制到哑火,阵地两侧的重机枪虽然暂时压制了冲上来的两个中队,但阵地被突破看样子也只是时间问题。 扶了一下钢盔,他皱着眉在战壕里缓缓行走,脸上的灰黑甚至让周遭的许多士兵一时都没有认出来这就是日夜与他们同艰苦共患难的团长。越逼近前线枪声就越猛烈,担任主力防御的一营已经渐处下风,虽然艰难但好歹短时间内也没有让敌人再近前。在壕沟的一侧,他停下了步子。一个士兵拿着把汉阳造,满头大汗地扣着扳机,可折腾半天也不见一点儿动静。几发流弹打在他身旁的土石上,他也顾不得躲,只专心和扳机搏斗,没曾想一抬头竟看见团长站在面前,吓得他一个立正连忙敬礼:“团……团座!” 陆肇星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发迫击炮弹已经朝这边轰了过来,他大吼了一声卧倒,便扯过那个士兵闪到一边,待炮声停息,他起了身才发现方才他们所在的壕沟已经被炸塌了一大半,前方不远处机枪阵地上的机枪手也倒下了,左翼的敌人立马涌了上来。他恼火地忍住要把炮营营长军法处置的冲动,冲着传令兵吼了一声,“告诉郑营长,把他压箱底的东西都给我翻出来,要是因为他丢了阵地,我毙了他!” 吼完这一嗓子,几个日本兵也已趁乱摸了上来。陆肇星唰地掏了手枪就解决了三四个,又利索地从地上捡了一把步枪,扔给了傻站在一边的士兵,随即便一手撑着壕沟翻了过去,抓起哑火了的机枪便扫射起来。 陈凯这厢刚接到师部的电话,匆匆忙忙地出来找团长的他看到炸塌的战壕已经吃了一惊,连忙叫了工兵来抢修,可才刚猫着腰往前走了没几步,就又看见自家团长正端着机枪一脸怒气地打得热火朝天。这下他简直都觉得自己像是死了一回,便忙不迭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扯住他就往一边拖,炮声和枪声太大了,他只能扯着嗓子喊话:“团长——师部的电话来了——日军的三个师团已经包围长沙啦——” 陆肇星的双手仍然没离开机枪,现在他满腔都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压根听不进对方的话。前方的敌人越逼越近,仅凭这一点点火力根本压制不了对方的进攻。陈凯看着这状况早就急得额头冒汗,可还没等他再做反应,一颗炮弹已经正正地落在工事正前方,两人都猝不及防,硬生生地被冲击波撂了个正着,连人带枪先后撞上身后的壕沟,登时便没了知觉。 在日本人的轰炸机由远及近地飞临长沙上空时,顾北辰才刚刚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外套准备离开。防空警报早已响了多时,自打战事打响,没人不知道日本人随时都有可能来进攻,因而这准或不准的防空警报也早就不被这帮子高级军官放在心上了。而顾北辰也是在重庆那鬼地方待过的人,对于轰炸他更不惧怕,于是见状两个人决定再在这处位于地下的安全房里静坐片刻。不想日本人的炮弹却由不得他们休息,先是周遭轰鸣和爆炸四起,他们头顶的建筑也被震得摇摇欲坠,而后一颗炸弹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地面上那间不起眼的小楼房上,瞬间砖瓦纷飞碎石四溅。地面上的楼房爆炸的刹那,安全房的天花板也瞬间裂开了巨大的缝隙,爆炸的裂响和震动便顺着裂缝传了过来,下一秒整个天花板就四分五裂,坍陷下来。 这一年来的充分锻炼在此时得到了充分的发挥——顾北辰显然比对面的军官更利索,他扔下拿在手中的外衣,就地打了个滚闪身躲进了墙角一处较安全些的位置,及时闪开了头顶上落下来的砖块。他蜷缩着身子抱住头,等到动静稍微平息了些才抬头张望,此时的屋里,早已是狼藉一片,刚才还三分热情七分虚伪的军官也没了踪影,估计是被埋到了底下。他喊了几声没人应,便慢慢挪开了压在背上的杂物,半跪在地上试探地慢慢摸索起出口的位置。明明已是日出时分,可窗户却被堵死,再加上塌下来的砖石,屋里现在可真算是伸手不见五指。他挪动了一下,又小心地撑起一点身体,最终还是觉得跪伏着前行比较保险,也顾不得手上被划开的大大小小的口子了。在他右侧的地上他摸到了一只打火机,然而,借着打火机的微光所看到的场景却让他的心里倏地冷了下来。 门的位置被堵死了,本就修得坑坑洼洼的楼梯也塌了,整个门框拧成扭曲的形状,被几根实木和下面的石头卡住。他腾出一只手,推了推那几根横木,又不死心地搬来了几块碎石撬了撬,最后才断定自己是真的无能为力。 糟糕了。 起初他还不怎么敢想最坏的可能,但现在的状况却让他无法不想。他摸索着又坐回墙边去,目光凝滞地看着一滩鲜血从废墟下渗出来,然后默默地熄灭了打火机。 他觉得他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来理清现在的情况。刺杀任务成功了,但又被人盯上;简短的问话本已结束,却又遭到日本人轰炸。除了流年不利,他实在想不到别的说法。根据他进来时的观察,这间屋子只有一个门可供出入,由于是在地下,甚至连唯一的排气窗都索性直接安在了门上,而且现在还被折扁了。如果被困在这里,缺水、缺食物、缺氧气成了三大致命问题,但毋庸置疑最后一项是最严重的,除非日本人在他闷死之前打进城里发现他,那他或许还有见一眼天日再牺牲的可能。他把头往后靠在墙上,面部表情抽动了一下,似乎万分奇怪为什么此刻自己还能淡定如此,全不似头一次面对那个人时心惊胆战脊背发凉的模样。经历可以很快地改变一个人,虽然他并不确定这是升华,还是毁灭。 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他默默地想着,一动不动,可思绪却已经被自己开了个糟糕的头,于是怎么也停不下来了。一年多以来,他头一次放纵自己去想陆肇星,他现在应该还在贵州吧?虽然他总躲着与他有关的消息,但至少知道他也是大忙人一个,练兵的工作总是少不了的。那天晚上,他之所以下定决心逃离,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征兆——如陆肇星所说“我看到了蝴蝶”一样,当他听着陆肇星的琴声,当他看见对方眼里自己的影子,他也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砰砰的心跳。他是那么无措,颤抖的手指让他几乎要毁了贝多芬的乐曲。于是他知道他必须走了:知音固然难寻,可相忘于江湖却总比兵刃相见来得容易。 最后,他才想到了死亡。在从美国回来之前他从未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者说,直到一年前他面对死亡的态度也总是忐忑不安甚至是畏惧失措的,没有原因。可后来,这些东西似乎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观,他渐渐意识到,有的时候死亡不仅是一种无声的反抗,更是对于信仰无畏的献身。陆肇星的身上有一股他总在盼望却始终得不到的锐利,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傲骨铮铮和无所畏惧,就像即便现在是他困在这里,那张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孔上也不会失去浅浅的笑意一样。也许这就是他这么吸引他的原因,只不过,这些都要成为过去式,都要被他沉默地带离,再也不见天日。 氧气在流失,他隐约开始觉得头晕,思维也不明晰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一点点仄歪,他逐渐控制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直到头磕上一旁的墙壁,发出一声中空的低响。 陆肇星是被陈凯摇醒的,近在咫尺的爆炸让他的耳朵短暂地失聪了几分钟,两眼直勾勾地向上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他们七手八脚地又抬回指挥部来了。他坐起身,晃了晃头,感到震耳欲聋的炮声又回到了耳朵里,这让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发问:“什么情况?” 参谋长才刚刚把电话放下,还没来得及回复他的话就端起桌上的茶缸先灌下去一大杯水。陆肇星凑到他旁边,参谋长这才开口,嗓音却是已经哑得不像话:“一营就快打没了,二营也好不到哪去,事态紧急,来不及征求你的意见,我已经从三营调了两个连上去。” 陆肇星听着听着眉头又皱起来了:“炮营呢?” “空有几门炮有什么用!”参谋长说着说着忽然火起,重重地把茶缸往桌上一墩,杯中的水溅了些出来,“炮弹都打没了!现在能用的就剩下几门小山炮,我全让他们摆上去了!还有子弹和手榴弹也告急了……”他说着说着又颓唐地停了,整个人慢慢往下瘫坐在椅子上,方才的怒意也全没了踪影,只剩下无力:“老陆,咱们这仗要输啊……” 陆肇星听他这话只觉得心里发酸,却只能把手搭上老战友肩头,“别说丧气话。” 参谋长摇摇头站了起来,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大喊:“坦克——日军的坦克——卧倒——”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整个指挥部都被震得晃了三晃。陆肇星立马冲出门外,只见日军一排坦克和步兵已经在不远处集结形成战线,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巨蛇,渐渐地逼近了阵地。方才的那一炮已经打没了左侧半个机枪阵地,几个满身鲜血的士兵正躺在地上哀嚎。陆肇星冲上去,瞧见他们的样子,两眼唰地就红了,也顾不得子弹擦着自己的帽檐飞过,从随身的衣袋里扯了纱布出来就紧急包扎,间隙更不忘回过神对陈凯下命令:“医疗队呢?没看到有伤员吗?快让他们派人过来!” 担架抬走了重伤的士兵们,陆肇星站在壕沟一侧,紧蹙着眉头看着他们血肉模糊的躯干和四肢,他知道,在这种医疗条件下,他们活下来的希望几乎是零。敌方的轰炸还在继续,炮营剩下的步炮和山炮根本阻挡不了坦克的攻击,整个阵地个个都是活靶子,处处被动挨打。从美国回来这么久,他头一次产生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刹那间似乎也理解了方才参谋长的无奈。抬腕看了一眼手表,早晨8点零5分,天还是灰蒙蒙的,可太阳已经出来了,他能感觉到。 最困难的时候会过去的,一定会过去的。 而在第10军阵地的东南方向,一架运输机悄然飞过,借助起伏的地形,白色的伞花悄无声息地在山坡处集结,缓缓进向阵地的后方。 第六章:长沙会战(下) 那声轻响及时地惊醒了顾北辰。他坐直了身子,有些茫然地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好半晌才判断出刚才的响动竟是来自于身边的墙壁。他试探着又抬手敲了敲,墙壁内部传来的声响让他一惊,并且不敢相信地探身过去又边敲边细听了一阵,这才意识到墙壁里竟是中空的!他唰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这一动作引起了一阵不小的灰尘。他顾不得自己差点因为晕眩而一头栽倒,立即到一旁的废墟里搬出一块石头来,狠狠地往墙壁上砸去。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修筑密室的人怎么会不留暗道呢?亏他方才还一脸衰相地在等死,怎么会忽略了这么重要的常识?氧气的缺失让他几乎浑身都没了力气,甚至砸几下墙都要停下来歇歇,但生的渴望和喜悦却在那一瞬间淹没了他。他要活下去,他想活下去!无论多么艰难,当生存的希望已经近在眼前,当存活的机会已经近在咫尺,他怎么可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掌心溜走?末了他低吼一声,重重又把石头砸上去,手掌上的伤口也崩开了,石块上沾着的砂砾卡在裂开的口子里生疼。随即墙上也裂开了几条缝隙,他两手并用地去扒,最终看见了个约有半平米大小的通道,一股子火药的味道直直地从那边冲过来,呛得他咳嗽了半天才缓过劲。通道的入口有点窄,即便如他这般清瘦估计也只能爬行着勉强通过,不过——他伸头往里望了望,虽然看不真切,但隐约还是能瞥见一丝亮光,再加上这浓重得呛人的烟味,他判断这暗道多半是修通了的,只是通向哪里却是无法预料。没准一出去就会被日本人逮个正着,也说不定就刚好碰到了己方的部队。与其活活在这儿闷死,还不如爬出去,就是落在了日本人手里,也比现在这种死法来的痛快。 顾北辰一向是行动派,当脑子飞也似的转完了一圈儿,他便把打火机攥在了右手手心,猫腰钻进了通道里。 而城外的战事,却远比所有人预想中的还要惨烈。 陆肇星身上已经满是擦伤和溅上的鲜血,面庞被烟灰染成和钢盔几乎一样的灰黑色。他站在最接近前线的战壕里,不时指挥着医疗队转移伤员,又接替倒下的机枪手端起重机枪。在他手边的弹药箱里,机枪子弹只剩下连箱底都不够遮住的薄薄一层,而阵地中部,还能使用的最后几门山炮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发弹药了。半个钟头以前,日军接着坦克和迫击炮的重火力强攻突破了防线,一营二营拼了全力,以两个营长牺牲为代价才将敌人击退。而二营长牺牲的时候甚至直接带上去了一个排,硬生生把成捆的手榴弹塞到坦克下,才把冲上来的几辆坦克炸毁。敌方的攻势还在继续,每一次进攻都几乎将他们逼到绝境。在陆肇星背后已然显得有些空旷了的战壕里,已经满是凹凸的弹坑和残损的尸体。鲜血在他脚下流淌,又缓缓凝固,刺鼻的腥味熏得人两眼发酸。当他再一次把机枪的枪托顶上肩膀,枪筒滚烫的热度也一并传到了全身,手明明都快要握不住枪,木然的神情却不曾有分毫的改变过。步枪子弹穿过他的右臂,他也全无察觉。 “团座!团座!”陈凯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跑来,警卫连的人也牺牲得差不多了,他现在一人身兼数职,连传令兵的活也包揽。他看见陆肇星手臂上的血脸都白了,又看了看他木然得如同雕塑一样的神情,眼睛也发红起来,半晌才用颤抖的声音开口:“刘副团长牺牲了……” 陆肇星闻言只是微微一震,扣动扳机的手指停了停,又继续射击。对方的炮弹落在左翼的阵地上,陈凯见他完全不像是要卧倒的样子急忙上前把他推到一边,待到两人再起身来,前方的战士已经又倒下了一片。随后冲上前来的一个士兵头上还缠着绷带,一只眼睛已经没了,白色崭新的绷带下渗着殷红的血迹。他全然像是刚从急救站里狂奔出来的样子,连气也都没喘匀,可抄起步枪射击的动作却是一点儿也不含糊。陈凯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终于忍不住开口恳求:“团座,向师部求援吧,再这么打下去,整个团就没了啊!” 陆肇星闻言却勃然大怒,一把甩开了他扶着他的胳膊,险些让后者跌倒:“大敌当前,不想着战死沙场,难道还要惦着苟且偷生不成?”话音未落日军的又一波攻击便已开始,他遂回了身大吼:“三营长,把火力和弹药都给我集中到前边来,哪怕是打剩下最后一个人,也得给我顶住了!” 他说话字字铿锵有力,震人心魄,三营长也跟着他大吼着下命令,不多时剩下的全部人员和弹药就已经集中到了前方阵地上。陈凯见状却不由皱起了眉,可也不敢径直指出,只偷偷寻了个机会附在团长耳边提醒:“团座,恕我直言,这样部署的话后方是不是太空虚了?” 陆肇星呼了一口气,哑着嗓子开口:“顾不了那么多了。再说,我们背后是长沙城墙和湘江天险,他们多半也不会自讨苦吃。” 在狭窄的通道里呆着本身就是件折磨人的事,更别说还要把身体扭曲成怪异的角度在里面爬行。时不时按亮打火机指引着前路,可才缓慢而艰难地移动了一小段,顾北辰的手肘跟膝盖就已经疼得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咬。他有点心疼自己的手,学琴那么多年,从来没让这双手沾过的东西吃过的苦这一年多来真是占全了。他想停下来歇歇,可身体被卡在中间的感觉却一点也不好受,比起被卡着,他宁肯接着体会被蚂蚁咬的感觉。无奈地稍微改换了一下姿态,他只得咬着牙,继续硬着头皮一点一点往前爬。爬到半截的时候,一只脚突然被卡在了两块凸起的砖石之间,任凭他怎么挣都挣不脱,脚腕上还磨出了一大片伤口。弄到最后他也急了,使劲儿一挣,脚倒是出来了,鞋子却仍然卡在石头缝里,他自然也顾不得去把它弄出来,只能这么光着一只脚接着爬行。 在数不清多少次打退了敌人之后,陆肇星清点了一下人数,所有还能动弹的凑到一起,也不够一个连的人了。他本人也是疲惫不堪,讲话都喘着粗气。一手扶着腰,他看了看底下站着的士兵们,他们身上的大伤小伤个个扎得他眼里生疼像是进了沙子。他叹口气,慢慢道,“原地休息吧。” 闻言,除了先前安排好的警戒哨,其余人登时便齐刷刷地瘫坐在地。已经没有一个人身上是整洁的了,渗着血的伤口,破破烂烂的军装,草草包扎的绷带,脏兮兮的脸庞,成了他们共同的标示。更有几个抱着枪就径直靠坐在地上睡了过去,累得似乎连打鼾的力气都没了。陆肇星站着默默地看了他们一会,自己也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他已经没有工夫和力气再去想,到底是什么造成了一次又一次这样的失败,更不敢再去想,他们还要在这里守多久,还有几个人能活下来。如他刚才所言,大敌当前,本就应该想着战死沙场,牺牲是他从来都不怕的事情,但是,他无法接受的是上级居然把他们像甩包袱一样甩掉,在下达了全团死守阵地的命令之后就再也没了消息。他从来都不怕死,怕的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或者,是白白地冤死。他从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还没来得及找打火机,旁边一只已经伸了过来,自觉地帮他点了上。 他很久没有抽过烟了,突然来的这么一下呛得他咳了好几声。一旁的陈凯收了打火机,把一个军用水壶从脖子上摘下来,往坐在地上的士兵们那边递了过去,这才汇报起工作来,“整个师基本上都打没了……周围的状况也和咱们一样。电话线断了,没有工兵了,也没法修,但我估计师部早就转移了。” 陆肇星嗯了一声,掸了掸烟灰,又抽了几口。陈凯身上也都是伤,左眼眼角一道裂口尤为触目惊心。他盯着长官看了一会,突然做出了个有点怪异的表情,而后才低声开口:“团座,我这人虽然没什么文化,但看人还是一向看得准。你是真汉子,跟着你打仗,我不后悔。” 闻言陆肇星掐了烟,扭头冲他笑了笑,粗糙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沉重的感谢不言而喻。于是陈凯接着又道:“还有,团座,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如果这回能活着回去的话,你去找顾先生吧。” 陆肇星一愣,他知道陈凯在说谁,他也的的确确太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瞧见长官诧异的眼神,陈凯知道这事一起了头就不可能停下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我想他突然离开是有原因的,说不定也就是为了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急促的枪声便从阵地后方传来,前面站着的哨兵也应声倒下。陆肇星反应极快地站起,拔出手枪就大喊准备战斗,可还是太迟了。刚刚才从梦境里苏醒的士兵们哪有清一色带着德式装备的日军空降兵来得利索,冲锋枪一开火就倒下了一大片。眼看着对方步履矫健身手灵活火力强劲,转瞬间两方的距离已经不超过五十米,陆肇星急了,他极少打白刃战,可现在看来的确是别无他法。收了手枪,他从地上捡起了把步枪,银白的刺刀寒光熠熠:“上刺刀——”此刻他的嗓音早已沙哑得令人难以忍受,却又炙热得如同熊熊的烈火。 即便是素有虎狼之师称号的日军空降兵,也从未见过如此搏命的白刃战。那群素来被嘲笑为战斗力低下的士兵身上仿佛是被点着了一把火,手中的刺刀刀刀凶狠,就连劈刺的动作也招招致命,哪怕谈不上一点儿章法,却是怒吼着把刺刀朝敌人的心窝里戳。有人在枪声中倒下,更有人极快地杀上来,连续的几发子弹已经穿透他的身体,却仍然嗷嗷叫着把刀尖刺进敌人的胸膛。然而,就在后方包抄上来的敌人还未解决的时刻,前方正面的又一次进攻已经开始。战士们已经疲于奔命,他们不知是该先应付身后逼近的敌人,还是该先应对轰鸣着直冲上来的坦克。陆肇星头上的钢盔也掉了,他举着刺刀,才刚将一个小队长狠狠地钉在战壕壁上,背后就蓦地传来了一阵凉意,火辣辣的疼痛在下一秒呼啸着涌了上来。他忍着疼转过身去,跳上战壕一刀砍下那偷袭者的脑袋,却已经躲避不过朝他而来的炮火。一声巨响在他身边炸开,头部和胸口的剧痛让他登时失去意识,整个人直直地栽了下去,滚落到阵地之外的坡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胸口一阵尖锐的剧痛惊醒了他。他费力地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承受清醒带来的疲惫和痛苦,眼皮只勉强抬起了一点就没了动弹的气力。借着一点点狭小的视野,他隐约看到个熟悉的清瘦身影,穿着脏兮兮的、染了血的白衬衫,皱着眉头伏在他身侧,看样子像是在给他包扎伤口。他眯起了一点眼睛,努力想看清楚那个人的脸,可他所看到的却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不然他怎么会看到,怎么会看到顾北辰出现在他身边? “北辰……?”他听到自己微弱的如同吐气一般的声音,对方忽然僵直的动作让他确信他没有认错人。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失血的无力却阻止他。过于激烈的动作让他的意识又渐渐不清醒起来,却只得凭着触觉摸到了那个人的手臂,便紧紧攥住了不肯放开。他咕哝着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念给他听还是给自己听,然后就觉得手背上莫名的一阵温热,带着湿气,又有些发烫。 随即他又昏迷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颠簸得难受,好像是被人背在了背上。背着他的那个人跑得不大平稳,脚步也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却始终没停下过哪怕一秒。 “北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开口就是哽咽的语气。他把脸贴在他颈侧,微微闭起一点眼睛,发现自己除了这两个字,已经什么都说不出。背着他的那个人没有回头,他只听见他嘶哑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抽气声,果断,并且不容置疑,“闭嘴,别让我停下,我死也不会停下的。” 第七章:两情相悦(上) 寂寞画鸳鸯相望,是我在做多情种。 顾北辰狼狈不堪地从洞口爬出来的时候已经几乎遍体鳞伤了。他揉了揉直渗血的脚踝和手肘,四下张望了一阵,决定往西边走,因为他觉得暗道几乎是直直地从城墙内挖出来的,沿着反方向走回去就应该能到城里,没准路上还能碰见自家的部队。但是周边几个阵地高高低低的炮声和枪响却让他避之不及,又怕走到半截被日本人撞上——他可是一点儿家伙也没带——结果这么绕来绕去的,就走错了方向,不但没接近城墙,还闯进了战局的中央。等到他终于意识到周围的炮声突然大了起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儿晚了,一小队全副武装的日军正迎面冲着他跑来,再不停下来就只有被抓个正着的份。顾北辰急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虽然白衬衫黑裤子仍然有些扎眼,但上面沾着的满满尘土几乎也就看不出来布料原本的颜色了。他四下环顾,湖南最大的好处就是植物挺茂盛,现今这夏天刚过秋天还没到,在路旁的树丛里藏个人看样子也不成问题。于是他急忙钻进树丛里蜷了身子,透过缝隙看见那一队日军跑远了,这才直起身来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又不免叹息——想想自己当年跟陆肇星说的那些慷慨激昂的话,到头来,还不就是说说而已。 他趴伏了太久,弄得现在身上各个关节都疼得要命。刚想稍微活动一下,头顶上的矮坡便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和异样的响动,他还没来得及定睛细看是怎么回事,一个黑影就从坡上直直地滚落下来,正好把他撞倒在地。刚刚平复了点的心跳被这么一下搞得又平白无故地紧张起来,总不会是没炸的炮弹落在他背上了吧?可感觉又不像,那是哪个士兵脚下一滑掉下来了?他费力地推开压在后背上的物体转过身来,这才发现躺在地上的是一个军官,遍身是伤地昏迷着。一年来的地下工作让他立刻察看起对方的伤势来:左后心中了一枪,应该没有伤到心脏,但出血很厉害;身上有多处擦伤和刀伤,还有部分弹片嵌入,但都不致命;看样子军衔不低,还是上校;头上的伤看来比较严重,满脸都是血……他动手把他几乎被血粘在脸上的帽子一点一点揭下来,虽然鲜血流了半张脸,但那熟悉的面孔还是把他吓了一跳,或者说,整个人都呆住了。 是陆肇星! 他怎么会在这儿?现在他难道不应该在贵州吗?自从桂南会战以后,第五军就再也没有被调动过,怎么他又会来参加了长沙会战?一大串疑问瞬间涌上他的脑海,可下一瞬间就被惊恐无措全都赶了出去。这是他刚刚在认为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都在想着的人,这是他流浪奔波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个可以说出心里话的人,这是他孑然一人这么久以来唯一一个能跟他琴瑟和鸣的人,在恍惚却又短暂的记忆里,那个人永远都是挺拔而高大的,他从未见过他受伤,更不要说像现在一般虚弱濒死。方才对于死亡的坦然早已不复存在,在认出他的一刹那起,顾北辰所有的理智都被恐惧攫取了。他要救他,他必须得救他!他还想听见那缠绵深情的琴声,还想和这个人谈天论地,即便他还不知道这般慌乱是源自什么,即便他根本不知道这份感情要怎么说出口…… 他哆嗦的手停在陆肇星的胸口,想要把沾血的布料扯开又不敢使劲,扯了好几下才把衣服扯开,子弹从后心击入前胸穿出,两头的伤口都血流如注。顾北辰记得像他们这样的高级军官一般都会随身带一点急救用品,可他在陆肇星的衣服口袋里翻了半天也只找到了几团纱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衬衫,实在是没有了别的办法,便用力一扯把衣服的右襟撕下来一大块又扯成条,那两块纱布权当作敷料,暂时先把血止住。 顾北辰觉得自己脑子里对要做什么还是很清醒的,只是手却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直发抖,只有挪开眼睛不去看陆肇星的脸,心底如寒冰一般的恐惧才能稍稍缓解一点。在他刚刚开始为他简单包扎头上伤口的时候,估计是动作太重,陆肇星疼醒了,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望着他。 顾北辰一看见他醒过来说话都不利索了,叫了两声肇星便没了下文,手也停在一边不敢再动。陆肇星的眼睛上也沾了血,顾北辰伸手帮他擦开,他才把眼睁得开了些,涣散的目光纠集了好一会才凝到顾北辰身上:“北辰……?” 只是这么一声,顾北辰便觉得眼泪马上就快要下来了。陆肇星似乎是想要坐起来,动作忽然大了些,可却一点气力也没有,上身才抬起了一点就又倒回去。顾北辰慌忙扶住他,陆肇星的手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攥得那么紧,一点也不像是奄奄一息的人,五指都因为无力而失控地痉挛着,却是一副咬紧牙关也不愿放开的架势。他太累了,没力气再睁着眼睛,可即便是眼睛都已经合上,嘴里却居然还在念叨着北辰,一声一声的,像把小锤子一下一下锤在顾北辰自以为早已经刀枪不入的心脏上,疼得他的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陆肇星手背上。 “走吧。”他低声咕哝着,换了个姿势把陆肇星背了起来,他瘦多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看起来这么结实。顾北辰看了看自己光着的一只脚,又看了看前方坑坑洼洼的小路,然后咬着牙跑了起来。 他背上背着个人,和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曾经为了躲避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故意从他面前消失,可偏偏上天又让他发现原来那个人竟也如他一般在惦记着。他还要逃吗?不,不逃了。他已经逃得太久太远,是这个人,终于让他找到了,可以叶落归根的理由。 这次他没再迷路,只径直一路往南跑,他知道这是中央军的撤退方向。他要找到野战医院,只有那里的医生和条件才能救陆肇星。可路还长着,他跑得不管不顾,光着的右脚早已血流如注,两只脚一高一低也颠簸得厉害。途中陆肇星醒了,又开始念叨他的名字,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的脖子上,语气和刚才不太一样,估计是看到了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窘态,那短短的两个字里都透着心疼与无奈。 顾北辰的鼻子又有点酸,但他并没打算停下来。一种陌生的,却滚烫的情感在他的心里无声地迸裂开来,让他慢慢地把眼泪吞了下去,并且终于想到了回答的话。 “别让我停下。我死也不会停下的。” 别让我丢下你,我死也不会丢下你的。 陈凯沉默地坐在闷热的卡车车厢里,汗水从他的额头上往下流,直把吊着的胳膊上的绷带浸得透湿。但他并不打算动弹,只是两眼涣散地看着前方,也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团长没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阵地上滚下去,伸出的手却够不到,只能看着他倒下。在庞大的,却是急忙撤退的队伍里,这辆落在后方的卡车看起来是那么渺小。人潮拥挤着,卡车移动的速度也极为缓慢,司机不停地按着喇叭,可并没有人理会他。一车的伤兵们都沉默着,任凭血腥味在车里膨胀,像颗随时都有可能炸开的定时炸弹。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嘶哑的,却又清朗的嗓音打破了周遭的沉静。 “请等一下!请等一下!” 一车的士兵们都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跑来了个清瘦的青年,脚步一瘸一拐的,满身的伤口让他看起来十分狼狈。他的背上还背着个人,同样也是遍体鳞伤着,然而在前方开车的司机并没有听见他的喊声,只是自顾自地继续慢悠悠地向前开着,喇叭按得震天响。那青年看起来更着急了,苍白的脸上都冒出了汗,迫切地想要追得近一点,可疲惫的脚步却限制他的动作,让他好几次都差点跌倒。无奈他只能喊得更大声,音都几乎破了:“他是伤员!你们就不能停停车吗?他需要急救啊!” 陈凯坐在车厢的里侧,本不打算过多理会,可这声音细听之下却真有几分熟悉,让他不由得伸长了脖子去看,这一眼却着实惊到了他。他先是失声喊了一句团长,随即便咚咚地敲起了驾驶厢的隔板:“停车!停车!” 司机骂骂咧咧地停了车,陈凯立即就从车厢里钻了出来。背着人的青年见车停了终于也气喘吁吁地停下,脸色早就白成了一张纸。他喘了一会气抬起头来,看到陈凯也愣住了:“陈副官?” 陈凯这才发现背着自家团长的人竟是顾北辰,他不由得又打量了一下对方身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和破破烂烂的衬衫,只觉得一阵湿气涌上眼眶。他躬下身子,把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伸向顾北辰:“快上来,顾先生。” 士兵们在看到陆肇星身上大片的血迹和领口上的上校领章之后无声地让开了一条道。陈凯找来了几条薄毯垫着,两个人才小心翼翼地扶着陆肇星躺了下来。但顾北辰也并没闲着,他忙着把陆肇星左胸上的绷带稍微松开了些,避免左臂的肌肉坏死,才又找陈凯要了新的绷带换上。陈凯看不出来他的身上有什么严重的伤,但的的确确也觉得他是累坏了,脸和嘴唇都白成了一个色调,虚汗止不住地往外冒。折腾了半天他终于能坐下来歇歇,陈凯这才看见他的一只脚居然光着,脚背和脚底上都是血。他没敢想顾北辰是怎么撑过来这一路的,只默默的从身侧取了个水壶过来,递给顾北辰:“喝两口水吧。” 顾北辰接过了水壶,却没有喝,而是示意陈凯帮把手,两个人又把陆肇星慢慢扶起来,顾北辰的手还在发抖,洒了两三回才慢慢地把水喂了进去。而后他又把水壶递了回去,自己还是一口也没喝。 等到到了临时搭建的野战医院,医护人员拿了担架把伤员们都抬走了,下了车的顾北辰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四肢也一下子瘫软下来。陈凯已经急匆匆地跟着担架跑走了,周遭的人们都皱着眉头形色匆忙,谁也没空来理睬他。他只好急忙找了个石阶坐下,眩晕的感觉才稍稍好受了一点。但才刚坐下没多久,屋里面却传来了一阵激烈的吵闹声,他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放心,便起了身又慢慢走了过去。 而吵闹的来源正是手术室门口,陈凯早就急得面红脖子粗,吊着的胳膊也不管不顾了,袖子一捋就杵到医生面前,“我都说了抽我的血!你有什么好磨叽的?” 他对面那个年轻的医生板着一张脸,可看着他的表情里只有无奈:“你们团长是A型血,你是吗?” “管他什么A型B型的,有血不就行了!”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啊,这血型不一样不能输血你知道吗?会出人命的!” “你再不给我们团长做手术我现在就整个人命出来你信不信!” 顾北辰走得越近听到的争执声就越大,他隐约辨认出是陈凯的声音,眉头也越皱越紧。等他东绕西绕终于绕进了手术室前的走廊,所看到的情况居然是陈凯都快要和医生打起来了。难道是陆肇星又出了什么事?他心下一紧,连忙上前拉住陈凯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孰料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回复的速度比陈凯还快,语气也咄咄逼人毫不客气,“病人需要输血,这位上尉一直在这里捣乱。” 陈凯一听又急了,“你胡扯什么!明明就是你拖延时间……” 顾北辰把攥着他衣袖的手紧了紧示意他闭嘴,而后又转向医生:“他什么血型?” “A型。” “抽我的吧。”他松开攥着陈凯的左手,把左臂的衣服捋了上去,动作还是有些迟缓:“我是A型血。” 陆肇星醒过来的时候,陈凯正艰难地用一只手臂夹着两个茶缸过来,并正小心翼翼地试图以最轻微的动作把它们放到桌子上。他看见副官颇有些滑稽的动作眨了眨眼,然后转了转眼珠望向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看样子处在一个小单间里,白色的帘子挂在房间的一侧。一直阴沉闷热的天气似乎是放晴了些,有阳光透过糊着窗纸的窗子渗进来。他试着挪了挪身体,除了头和胸口仍然很疼以外,也并没有别的不适。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立马吸引来了副官的眼光:“团长你醒啦?” 陆肇星点点头,慢慢清醒起来的意识让他想起了昏迷之前看到的那个清瘦的身影,和背着他颠簸着奔跑的脚步。这个认知让他猛地一惊,也终于发现屋子里并没有那个熟悉的人。忽然涌上心头的焦急让他想要坐起来,却发现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还有点困难,只得把左手抬起来急促地挥了挥,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是,是谁送我过来的?” 陈凯听出来他是生怕听见自己说送他来的不是顾北辰,这让他不由得想要暗暗取笑团长的故作掩饰,是谁麻药还没退的时候就不停地念叨人家的名字来着?但他还是忍着笑意回答,“啊,你说顾先生啊?给你输了血就睡下了。” 陆肇星闻言又是一惊,“输血?” 陈凯继续发挥他超常的演技,他成功地在脸上摆出了一个疑惑又恍悟的神情,“哦,你那时候伤重需要输血,刚好他跟你一个血型,所以就输给你了。” 陆肇星使劲地又眨了眨眼睛,他觉得自己需要点时间来消化这个事实。他仍然记得自己半昏迷的时候始终紧紧攥着他以至于都在发抖的那双手,也记得那句沙哑却笃定的话。在印象中顾北辰虽然总带着一股子倔劲,但还是怎么看怎么瘦弱。此前他压根没想过顾北辰居然会有能背着他一路从战场追到部队的力气,更别说……在一路的颠簸与疲惫之后,居然还能二话不说给他输血。他隐约觉得有什么话要呼之欲出了,即便他始终不肯承认过自己也一直在期待着那句话。他呼了一口气,目光平静了点,看向自己的副官:“他人呢?” 陈凯指了指挂在房间一侧的白色布帘,“就在旁边,估计是太累了,睡了一天一夜都没醒。” 陆肇星又把身体撑起来了点,借助一只胳膊的力量,这次他成功地完成了这个动作,“我去看看他。” “哎别!”陈凯连忙阻止他,“你这伤口才刚缝合,别又挣开了。我把帘子掀开还不行吗?反正早晚都有你看的。” 他前半句话说的倒是很正经,后面半句却莫名其妙地带了几丝挪揄的意味,陆肇星不由得瞪了他一眼,也没再反驳。 顾北辰的床刚好在他的左侧,左胸上的伤让翻身这个动作变得有点辛苦,于是陆肇星只能平躺着把头转向左边,望向就在他对面不远处熟睡着的人。他侧身躺着,四肢在被单下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被角拉到嘴唇下面,一只手垫在头下。他瘦得厉害,脸颊都凹陷下去,面色也不见红润。这么安静的屋子里,他甚至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真切。他定睛细看,发现顾北辰的额角也带着伤,露在被单外的那只手上也缠了绷带。一阵熟悉的,像是蚂蚁啃咬一样细密的刺痛从他的心尖悄悄地又蔓延开来,让他不由得又回想起了那年在重庆,他看到顾北辰呆坐在废墟里满手是血的样子。那个时候他或许还不懂得这样的感觉是什么含义,但是现在,他看着那个人的睡脸,突然就觉得好像明白了。 他在心疼。 从来都是傲气得不会低头的他,从来都是严肃的冷冰冰的他,还真是头一次,意识到这种特别而微妙的情感。在此之前,他仅仅知道顾北辰之于他而言是特别的,但现在的态势,好像已经不能用“特别”来形容了。 什么人,会让他莫名地突然感到心疼呢?什么人,会让他头一次体会到自己也是有感情的呢?朋友?知己?好像都不够准确。于是他又想到了那天晚上的咖啡厅,他在朋友的追问下说出的那句话。那句话像黑夜里忽然亮起的一盏烛火,无声地将他心底最后那一小块的冰冷和犹疑温暖了起来。 如果是现在,他想,他应该会说—— 是知音,更是爱情。 他早就该承认了,他早就该发现了,是爱情,是生长得像见了光的藤蔓一般悄无声息却紧密相缠的爱情,或许早在他在灯红酒绿中那偶然的一瞥开始,就早已无法躲避日后的沦陷。为什么要否认呢?世俗的伦理纲常并不能束缚爱情,因为只要爱上,所谓伦理纲常都将不复存在。更何况,他和北辰都曾在美国留学,早已接受过西方自由的思想,又何必要为了这落后又腐朽的中式规章束手束脚?从北辰突然出现在战场上,从北辰不顾一切地把他背回来那时起,他就再没有什么理由去否认那早已深深植根在心中的爱情。如花,似梦,可哪怕镜花水月,他也不愿只落得一场虚空。而北辰的态度,他想,其实早就已经明了了,他本不必为此患得患失,只是一直不曾察觉。咖啡厅那晚灵动又深情的琴声,次日清晨不声不响的别离,一年来的躲躲藏藏,性命垂危之时的出手相救,难道不都是最好的证据? 他就这么一边盯着他看一边想着,连眼睛也不舍得移开,直到对面的人醒了过来,琥珀色的眼睛闪了闪,带着软软的困倦的水气。等到顾北辰终于发现陆肇星在看他,不由也有些愣,掀开被单用一只手撑着床板坐了起来。 “你怎么醒得比我还早?”他笑了一下,想要站起身,“我睡了多久啊?” 而陆肇星却一眼瞥到了他一只脚上缠着的厚厚绷带,而后他比对方更迅速地坐了起来,这样的动作也导致他的伤口猛地一抽,痛得他直吸气。他揉了揉肩膀,还是有点费劲地站了起来,慢慢往前挪了过去,“你别动,我过去就行。” 顾北辰不明就里地往床边挪了挪,给他腾了点地方出来。陆肇星坐下的时候不幸又扯到了伤口,这次疼得厉害,他整个脸都扭曲了,还抖了两抖。顾北辰看着他呲牙咧嘴的样子不由扑哧一乐,陆肇星也跟着笑起来。 “你笑什么?”顾北辰抿着唇问他。 陆肇星也敛了笑意,他直直地望向顾北辰的眼睛,目光里满是柔和的暖意,语气深沉,“我很高兴,我们都活着,真的。” 顾北辰也望向他,一刹那间竟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让他的脸上不由得慢慢地热了起来。他有些慌乱地眨了眨眼睛,思绪飞回到了他们合奏的那个夜晚。他想,自己现在的心跳比那时已经不知道要急促多少了。 然后他只听陆肇星问,“我是不是应该问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顾北辰一怔,陆肇星的身体却已经倾向前来,在他还全无反应的时刻,对方有力的一双手臂已经环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他。他有点愣,两只手僵直地垂在那里很久,才慢慢抬起来,回抱住了面前的人。这个拥抱很长,也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两个人只是就这么静静依偎着,暖暖的呼吸擦过彼此的耳畔,熏得面颊也微微发烫起来。顾北辰的下颌贴着陆肇星的脖子,他听到自己滚烫的血液在对方的静脉里静静的流淌着,他听到对方稳定而有力的心跳,因为他的血液,因为他的温度,而让自己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半晌陆肇星松开了手,看着顾北辰晕红的脸笑了起来,“看来我问了个蠢问题。” 顾北辰想了想回答,“我没想到你会和我想的一样。” 陆肇星又笑,伸手抚过他的鬓角,指尖划过他的耳朵,看见淡淡的红色慢慢在那寸肌肤之下蔓延开来。他不由得又倾身向前抱住他,嘴唇慢慢地贴上他的前额,一如那天旖旎的梦境,“简直像是在做梦。”他不自觉地喃喃。 顾北辰也顺从地闭上眼睛低声道,“也许有一天梦醒了,你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 陆肇星的身体微微顿了一下,嘴唇离开他的额头,却低下头来,把自己的和他贴在一起。他仍是微笑着,略微带着些紧张和僵硬,墨黑的双眼里透着伤痛和疲倦,却温柔而迷人。他抬起自己的手,轻轻地抚触上那张仍有些苍白的面庞,声线沙哑起来,却是十二万分的笃定:“那我情愿永远都在梦里,一辈子都不要醒来。” 语罢他轻轻覆上那双微有些开裂的唇瓣,小心地碰触、辗转,对方清瘦的双臂慢慢环上他的脖子,彼此滚烫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都在唇齿的缠绵间互相感知。顾北辰又闭起了双眼,他像是坠进了深不见底,却炙热非常的海水里,对方的体温和气息环绕着他,渗入他每一寸肌体,吞噬他的理智,淹没他的呼吸。而他,却甘愿溺死在这无望的海水里,无法控制,纵情沉迷。 上帝啊,请宽恕这艰难而卑微的爱情,请宽恕这渺小而又无助的人吧。他在甜蜜的热吻中迷失,又在晦暗的心底祈祷。 此时此刻,他已无法回头。 第七章:两情相悦(下) 两人这厢吻得正情浓,殊不知外头把门的陈凯早就急得一头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惹着了这位年轻的医生,对方那少校领章外加一双冷得像冰碴子能戳死人的眼睛已经盯着他转悠一个一刻钟还多。苦于上下级身份他也不好发作,但他又不能放这人进去,管他是不是来换药的,长官的私事哪能让别人瞧见了去?于是他只得跟老鹰逮小鸡似的左闪一下右拦一下,任凭那医生气得额头青筋都隐隐暴起,也愣是没让人闯进了去。折腾到最后对方终于耐不住了,把脸一拉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我是来给你们团长换药的,还能要了他的命不成?” 此时的陈凯几乎都想不顾形象地挠头了,“我这么给你说吧,咳,我们团长呢,有点私事要处理,你真的暂时不能进去。” 医生不屑地哼了一声,“麻药刚退呢,哪来什么私事?难不成你们团长刚娶了媳妇吗?” 陈凯闻言脸却一阵爆红,神情也骤然尴尬起来,口水没咽好差点呛了个半死。医生看着他这过激的反应也是奇怪得很,在他正在猜想自己难道不巧刚好说中了的时候,木门开了一条缝隙,陆肇星的半个脑袋从里头探了出来,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俩。 “找我有事?”他问陈凯。 陈凯一见团长眼泪都快要下来了,“没有没有,团座,是这位医生要给你换药来着。” 陆肇星于是又把目光移向他对面,年轻的医生见状把托盘换到了左手,抬起右手敬了个礼:“陆团长。” 陆肇星回了个礼,此时陈凯及时地插了个嘴,“团座,就是这位医生给您做的手术。” 年轻的医生的面色和缓了些,淡笑着补充,“叫我张逸就好。” 一行人又回到屋里的时候,陈凯奇怪地发现顾北辰居然又睡着了。他看了看自家团长,陆肇星却没打算理他,只在换完药之后示意了一下对面,这才低声地向张逸询问,“你们给他做过全面的检查了吗?他怎么样?” 张逸正在收拾托盘里的药品,听到他的问句回过身苦笑了一下,“陆团长,我们这只是临时的救护站,要做全面的检查,至少要到后方的战区总院才行。不过就目前的状况而言,这位先生除了擦伤和有点虚弱以外,暂时没有别的什么问题。” 陆肇星点点头,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原来刚才两人吻着吻着他突然觉得怀里的身体一软,忙把人松开才发现顾北辰脸都白了,人也差点晕过去,吓得他差点忘了两个人现在的状况就要奔出去叫医生。顾北辰看他这着急的样子忙拉住他,解释了半天才解释明白他只是有点缺氧,再加上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身体有点发虚而已。于是陆肇星也不敢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喂了点水就哄着人睡了过去。他知道顾北辰背着他跑了很长的路,他也知道顾北辰给他输了血,但他并不知道顾北辰怎么会出现在战场上,更不知道他此前是否还有过什么惊心动魄的经历,但这状况他也没法再问,只能把到嘴边的问题都吞回肚子里。 “你是在哪儿遇到他的?”在张逸离开房间之后,他站在屋子里突然问陈凯。 陈凯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哦哦,是这样,那时我在来这边的运兵车上,他背着你刚好追到了我们的车,就一起过来了。” 陆肇星“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看着顾北辰的眼神又慢慢地柔软了起来。 顾北辰是被一阵香味弄醒的,他这两天睡得太久了,以致于一直都没怎么吃东西,突然的香味迅速地勾起了他的食欲。外头的天还有些暗,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往香味的方向瞅了瞅,只见陆肇星肩上披了件外衣鬼鬼祟祟地端了一个茶缸子和一个小瓷碗晃了进来,献宝地放在了他床边的桌子上。 顾北辰卷了卷被子坐了起来,眼睛仍有点倦意地眨了眨,“这是什么?” “嘘。”陆肇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警惕地朝外面瞧了一眼,“我趁他们都没起来才去厨房偷偷做的,别让他们发现了。”说着他掀开小瓷碗上的盖子——居然是一碗鸡蛋羹!顾北辰见状也眼睛一亮,要知道,在前线连点油水都是稀罕货,更别提见着荤腥了,虽然这鸡蛋羹卖相是差了点,水放得也有点少,不过这并不影响他被勾起的食欲。陆肇星看见他两眼放光的样子也不由一乐,却先拦住了他直直地伸过去的手,把旁边的茶缸塞进了他手里。 “糖水。”他说,“张医生说你血糖低了点,喝点糖水会舒服一点。” 顾北辰接过了茶缸子,两眼笑得都弯了起来,“不太对劲啊,陆团长,我怎么没发现你还有下厨的爱好。” 陆肇星也笑,“但愿你尝过味道之后不要觉得我是别有居心。” 顾北辰舀了两勺鸡蛋羹,味道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得多。他看了看坐在他对面正一脸紧张地看着他的陆肇星,转了转眼睛板起了脸:“你猜我想说什么?” 陆肇星被他的反应弄得一阵心慌:“不太好?” 顾北辰摇摇头。 陆肇星更不安了:“很糟糕?” 顾北辰又摇摇头。 这下陆肇星说不出话来了,懊丧地沉了脸不再说话。而顾北辰见自己使坏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也不好再打击他,便收了故意板着的表情,凑上前去小声道:“其实——是很好吃!” 陆肇星这才才知道顾北辰是在拿他寻开心,一阵又好气又好笑之后只得凑上去吻住那两瓣调皮的嘴唇,剩下的那半碗鸡蛋羹也就这么被两人忘到了脑后。 这天傍晚的时候,陆肇星接到了戴安澜的电报,要求他即刻动身返回贵州述职,并额外补充不准以养伤为借口拖延,要养伤也回贵州再养。无奈他只能匆匆安排陈凯去买了当天夜里回贵阳的火车,却也只买得到二等座了。他本人倒是不介意受点委屈,但是关键是顾北辰才刚好一点就要陪着他折腾,这让他不免有点愧疚。不过顾北辰从来也没当自己是娇贵的富家子弟过,他自己坐着火车跑东跑西时最多也就是坐二等座了。上火车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基本上上了车的人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歪头睡觉,可当陈凯跟着陆肇星和顾北辰上了火车,看见自己座位旁边坐着的张逸时,还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他惊得说话都结巴了。 张逸瞥他一眼,凉凉地开口,“回后方医院去。” “你这大医生不在前线救人缩到后方干什么?” “你当后方就没有人需要我救吗?” “总不比前线多吧?” “……” 坐在后排的顾北辰和陆肇星对视了一眼,嘴角不约而同地挂上了一丝了然的笑意。 出于安全陆肇星还是让顾北辰坐在里面的座位上,毕竟是战时,他自己也不敢深眠,只能闭着眼睛半睡半醒,时不时再看一眼身边的人。顾北辰也没敢实打实地睡过去,只是这火车实在不大平稳,长沙到贵阳的路上又多是山路,一路颠颠簸簸弄得他有点晕车。他头疼得厉害,却又困倦不堪,只能皱着眉头闭着眼,一边强忍着难受一边企盼着黎明快点到来。一旁的陆肇星看他一会往这边仄歪一会往那边仄歪,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伸手过去搂住了他的肩。 顾北辰正迷糊着,被他的动作一惊,忙睁开眼看过去,一双眼眸含着水气,在月光下晶亮晶亮的。陆肇星看得有点入迷,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的目的,不由一笑,把搂住他肩头的手劲加重了点,轻声道,“睡吧。” 顾北辰仍是有点紧张地挣了挣,“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没事,他们都睡了,没人会看见的。” 顾北辰想想也是,便顺着他的力道侧过来枕在了他肩上。这下他总算安稳了点,人一放松困意也铺天盖地地袭上来了,在彻底睡着之前,他只隐约听到陆肇星贴在他耳朵边说话的声音,清亮亮的,像是这天晚上透进窗户的月光一样:“一切有我在。” 毕竟也是有伤在身,快清晨的时候陆肇星终于也控制不住睡过去了。这一觉可扎扎实实地睡到了日正当空,车厢里都渐渐喧闹起来了,也没把两个头挨头的人弄醒。陈凯睡得早,醒得也早些,睁了眼下意识地就回头去看长官,一瞧见这俩人的姿势也吓了一跳,连忙探过了身子推了推陆肇星,也顾不得他究竟才睡了多久了。 被他这么一推陆肇星果然是醒了,人一惊猛地坐直身子,也弄醒了偎在他怀里睡得正香的顾北辰。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又把目光转到了陈凯这边。陈凯哪受得了这架势,只得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子又转了回去。 到贵阳时天已经又有些晚了,陆肇星再惦记当然也不能径直带顾北辰去驻地,只能临时找了家旅店先住着。不过这次他倒是颇为用心,还专程选在了离那家咖啡厅不远的地方。匆匆安顿好了人,他也顾不得休息,就这么苍白着一张脸奔去了师部。而顾北辰还有些倦,下楼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又昏昏欲睡。歪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他感觉床的另一侧突然陷下去了一些,便转过身子,腰身恰好被一双大手抱住了。他咕哝了两句,还是睁开眼睛:“没回去?” 陆肇星把被子往上扯了扯,也没忘记给顾北辰裹得严实一点,“你在这儿,我怎么可能在那边呆着。” 顾北辰嗯了一声,眨眨眼笑笑,“那你是打算金屋藏娇?” 陆肇星一听这词噗哧笑开了,“别拿我寻开心了。我可是伤员,今天已经在师长面前站了一个多小时军姿了。”说到最后他的眼神有些黯然起来,“瞧瞧,风风光光地出去,最后还不是打了败仗,灰头土脸地回来。” 顾北辰看他的神情也有些心疼,却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他把手探下去,握住了陆肇星搂在他腰上的一只手,慢慢地十指相扣,“那你怎么办?” 陆肇星用另一只手把他抱紧了一点,连续几天的奔波让他的嗓子又哑了,“我跟他请了病假,我说我想回重庆去。” 顾北辰闻言却很吃惊,身子从他怀里挣了出来,“重庆那么乱,怎么会突然想回去?” 陆肇星仍是笑,“那边我有家啊。在那边至少安定些,不用总是让你住在旅店里。再说了,我可是一直想听你弹琴,想得都恨不得亲自上阵了。只可惜我那朋友把他店里的琴卖了……要不然兴许我今天晚上还能有点耳福。” 顾北辰的心里因为听到了“家”这个用词而微微一暖,心里却没来由地泛起了几分苦涩。还是把实话告诉他吧,他欺瞒他的事太多了,实在不想也没必要再增加一件。于是他想了想轻声道,“我很久没弹过琴了。” 陆肇星一愣,伸手握住他的手反过来,掌心果然粗糙不少,也多了些手枪磨出的薄茧。他抬起头,用探询的目光望向顾北辰,对方细不可闻地轻颤了一下,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了出来。“出门在外,世道又这么乱,我没办法,只好也学了点。” 陆肇星把那只快要脱离他掌心的手又握紧了些,半是心疼半是酸涩的感情在他心底蔓延,让他不由得问出了他压在心底已久的问题,“你这一年……都跑到哪去了?我到处找你,怎么都找不到。” 顾北辰轻轻一笑,云淡风轻,“我要是想躲你,怎么还会让你找到我?说来是我倒霉,被日本人炸塌的楼把我埋在下面,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暗道爬出来,迷了路走进了战场里,就刚好看见了你。”他简要地叙述完,抬头望向那双曜黑的眸子,眼神平静如水,“现在想想,跟你的缘分还真是不浅。” 陆肇星听着他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叙述却是好一阵心惊胆战,被埋在炸塌的楼下?从暗道里爬出来?迷了路走进战场?天呐,任何一件事情单拎出来都能吓得他心跳骤停好几秒,可这人偏偏就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反倒让他看得更加心疼万分,却又难以开口。他想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了,除了他弹琴时令人着迷的样子,他骨子里的傲气和倔劲更加特别,却也让这个人的琴声更加璀璨。他用手肘撑着床挪了挪身子,慢慢亲吻上那双微阖的眼帘。 “我想吻你……”他的嗓音喑哑。 顾北辰微微泛红的脸上又沁出一丝笑意,“这个就不必向我报备了吧。” 云雨过后,他直直地瘫倒在床上,感觉陆肇星也倒下来紧紧抱着他,耳畔是他气息仍有些不稳的声音,像是承诺般的字句。 “北辰,我爱你。” 第八章:雨中送别 情深已不懂,人憔悴,消散烟雨中。 一别一年有余,重庆却依然水深火热。不过,较之一年以前,两个人的心境也大有不同,历经这一场生死的博弈和战火的洗礼,这区区的轰炸早已不足让他们为惧。顾北辰努力地让自己暂时忘掉和陆肇星之间隐含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努力地让自己把任务什么的都抛在脑后,但是无论陆肇星怎样好说歹劝,他却一次也不肯触碰钢琴。而陆肇星也没让自己闲着,虽然戴安澜只给了他一个多月的假期,他也并不想一直和顾北辰就这么腻在一块儿,况且,两个人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情意绵绵也用不着整天儿女情长。第二次长沙会战的惨败给了他太多的思考,也让他头一次将脑海里并不清晰的思路渐渐串成了一条线。他想要坐下来写点什么,他想要把自己新的战略战术分享给更多的国军将领,更想要把对于战争的态度和国军军事力量发展的想法传达给上级。美国留学的经历在此刻发挥了它重要的作用,也让他一度有了获胜的信心。在他忙碌着奋笔疾书的时刻,顾北辰却也极少陪着他,多半时间都是自己在房里看书,或者在轰炸停歇的时候出去走走。对于一对刚刚确定关系的恋人来讲,这样的状况未免有点奇怪,可陆肇星并没发觉。 而对于陆肇星的忙碌,顾北辰却半是暗喜半是忐忑。暗喜是因为他原本一直想不到脱离陆肇星视线范围的理由,他的忙碌恰好给了他约见老陈的可乘之机;忐忑却是因为明明两个人正彼此相爱,他却要继续涂抹这个可怕得如同无底洞一般的谎言。他不能放任自己想着工作,只要一想到工作,他就会羞愧得不敢直视陆肇星的脸。那个男人是他的死敌没错,但他却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并且还给了自己一颗真心,而他自己呢?满口家国抱负,满心信仰忠诚,在对方无私付出的爱情里,却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他觉得再没哪句诗能比这更贴切地描述他现在的心情了。 一场过分激烈的情事结束,本就困得上下眼皮打架的顾北辰半闭着眼睛伸手摸索被子,可摸遍了整张床,除了两人汗湿的皮肤以外什么也摸不到。大概是刚才折腾的过程中弄到床下了吧?算了,他现在累得要死,连澡也懒得洗,只想倒头就睡。怀着将就的心思,他伸手把陆肇星的胳膊拽了过来怀着自己,脑袋往他胸口一钻,便美滋滋地会周公去也。 后来见到老陈的时候,顾北辰吃惊地发现他竟比原先苍老憔悴不少,才五十岁不到的人,一年光景居然连头发都灰白了一半。而老陈也只是苦笑着解释道,由于白鹭的事情他也受了不少折腾,多亏了内线营救才躲过一劫,不过现在多数时候也被人盯着梢,工作任务什么的都不太方便了,顾北辰这一回来,倒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想起白鹭的惨死顾北辰心里也难受,他虽然没和那个姑娘见过几次面,但听老陈说也是念了大学的女学生,一腔热血入了党,年纪轻轻就被派来做地下工作。想他们这些大男人身处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里都是胆战心惊,更何况一个弱女子?他叹了口气道,“日本人头上的这些帐早晚都要还清的。” 不料老陈闻言却冷哼一声,“什么日本人,是咱们自家人干的好事。” 顾北辰不解,“自家人?” 老陈应了一声,“1152团的特务连,你说是不是自家人?外头说合作抗敌说得震天响,内里藏着的心思咱们可说不准。马上皖南事变就一年了,这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替那些死去的战友报了。”他埋头喝了口闷酒,眼睛泛红起来,忙摆了摆手掩饰,“算了,不说这些了,反正你小心防着点就是。” 顾北辰自然没敢告诉他他现在几乎和1152团的团长形影不离,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回到家里陆肇星果然还在忙,他弄了两样菜端到了他手边,对方只道了一句谢就接着又奋笔疾书,从头到尾愣是没正眼好好看过他一回。顾北辰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脑子里盘旋着老陈的话,又觉得自己整天这样浑浑噩噩的几乎和个女人无异,便冷不丁地开了口:“我想出去找份差事。” 陆肇星本能地嗯了一声,顾北辰知道他实际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于是他只好加大音量,“我说,我想出去找份差事。”末了他还是又补充了一句,“除了弹琴以外的。” 这次陆肇星听到了,他放下笔,回过头奇怪地看向顾北辰,“怎么突然想这个?现在这样不好吗?” 顾北辰顿了顿说,“金屋藏娇那是开玩笑的话,世道再乱,我也不可能跟个女人一样真的整天坐在家里。” 陆肇星听出了他严肃的语气,他也不知道顾北辰今天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但看这样子是倔劲又上来了想跟自己死扛到底,连站着的姿势都是僵硬的。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也顾不得拯救被打断的思路,只能放下笔站起来,上前几步搂住他。顾北辰挣了挣没挣开,便也不再和他拼蛮力了,只默默地窝在他怀里一声也不吭。陆肇星想自己看来真不该给陈凯放假,兴许有他这么个活宝在这儿闹腾,顾北辰心里说不定还能好受一点。抱了一会他松开他,捏捏那仍然瘦削着的小脸,“今天这是怎么了?” 被他这么抱了一会儿,顾北辰心里平静了点,说话也没刚才那么冲了。他摇摇头解释道,“没有,大概是天气不太好,心情也跟着有点糟。” 陆肇星拉了他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别把自己的弦总是绷得那么紧。都在外面奔波了一年多了,就当是休个短假,等战事又起来了,还不知道又要折腾多久。” 顾北辰点点头,还没来得及接话,门铃却突然响了。他去开门才知道来人是陆军总院的护士,替张逸来给两人送了药品和必要的嘱托。顾北辰觉得这下自己怎么着都得专程感谢一下对方,便辗转要来了对方在贵阳的电话。而张逸果真是个严谨细致的人,原本已经托护士捎来的话又愣是在电话里重复了好几遍,语气之暧昧几乎让顾北辰的脸都烧了起来,心想这外科医生真是眼尖,这才打了几个照面,就已经抓住了问题的重点。 而他也慢慢把老陈的话忘到了脑后。 一周后的某天深夜,顾北辰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待到他终于睁开眼睛,电话铃已不响了,大概是睡在旁边的陆肇星比他先一步受不了这恼人的铃声出了卧室去接电话。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来烦扰正在休病假的人?他下了床打算出门瞧瞧去,却被客厅里陆肇星突然的一声怒吼吓了一跳,握在门把上的手也松开了。 “混蛋!这么久才发现,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在此之前顾北辰从没听见过陆肇星爆粗,更没讲过他讲话带着如此汹涌的怒气。听他说话这音量,竟像是被气昏了头,都顾不得他还在屋里睡着,就本能地吼了这么一句出来。直觉告诉他能让陆肇星这么生气的多半是部队里的事,于是他便没有径直出门去,而是悄悄地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问我?出了事了你们来问我?” “请什么罪?我现在就想毙了你你知不知道?” “自己的部队里出了内奸,你还好意思找我求情?” “我不管你什么理由,必须把上线给我问出来!” “你们什么手段我管不着,问不出来我拿你是问!” 最后一句低吼结束,顾北辰听见他重重摔下电话的声音,便急忙跑回床上钻进被窝,装出了个被吵醒的样子,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大步流星地冲进屋里的陆肇星。对方喘着粗气,显然余怒未消,坐在床边两手撑着膝盖,半天也没躺下。顾北辰趁这个时候迅速地过滤了一下刚才那些简短的对话里透露出的信息,他的直觉让他的神经陡然紧张起来,手心不自主地出了些汗。 “出什么事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而陆肇星重重呼出一口气,转过身揉了揉他的发顶,将语气平静了些方才徐徐开口:“没什么,他们抓了个匪谍,问我怎么处理。” 顾北辰的脸唰地变得惨白。 呆愣了半晌,他结结巴巴地又接着往下问:“啊,啊,那……那你怎么气成这样?” 陆肇星没发觉他的异样,他收回了手哼了一声:“不知道他们怎么办到的,居然潜伏在特务连内部,半年多了都没人察觉。” 顾北辰这时才发现自己竟满手都是冷汗,两只手都抖得厉害。他急忙把双手缩到被窝里,舌头绕了半天才囫囵地说出了一句话,声音却早已破碎得不像样子:“你准备怎么处理?” 陆肇星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把他的上线揪出来,揪不出来就公开处决,一了百了。”语罢他看了看顾北辰,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说得有点多,便清了清嗓子没再说下去,而是躺了下来,背对着顾北辰。后者茫然地盯着他的后背,两只眼都失了神,好半天过去才抽了一只手出来擦了擦湿漉漉的脸,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陆肇星闭上眼睛。 他原本以为他早已经忘了眼泪的味道,现在他才发现,那只是因为所受的那些苦从未真正刺痛过他的心底。他想说没事的,陆肇星只是气急了,他说的都是气话,如果换了被发现的自己,他怎么会舍得下这样的命令呢?可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崩溃,一年前的恐惧像一场倾盆大雨,转瞬间便将他泼得浑身透湿,连牙齿都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寒战。他还是太傻了,他罔顾那道巨大的裂痕欺骗自己活在甜美的假象里,刻意忽视这层彩色的玻璃随时都有被击碎的可能。陆肇星就算再重情义,也断然不会对一个间谍手下留情,即便那个人就是他口口声声说知音说深爱的顾北辰。到那时,也许陆肇星会像现在一样暴怒,只是不会对着下属发脾气,而是一个人在房间里,满腔的愤怒和伤心,愤怒是因为自己的欺骗,伤心是因为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决定……到那时,他也许会亲自审问自己,冰凉的刑架和手铐,他冷冷地看着满身是血的自己,会无动于衷地逼问他的上级……到那时,也许根本用不着特务连动手,他一直不离身的那把手枪就会亲自对准他的额头扣动扳机……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有个小孩子正蜷缩着身子在他的脑海里放声大哭,就像是童年里最恐怖的黑屋子和孤独地陪伴他的钢琴。他的胸口堵得像是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就连勉强维持生计的呼吸都需要他竭尽全力。粗噶的声音大吼着不许他哭泣,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只能哭叫着在昏暗的屋子里逃窜,躲避着不知会从哪个角落里重重打下来的棍棒。蓦地,一双温暖的手抱紧了他,柔和的声音哄着他说别哭别哭,你再哭我就走了哦。他紧紧攥着那双手,拼命抽着鼻子,他想说我不哭了,只要你不走。 但那双手还是消失了。 他又被丢在狭窄冰冷的黑屋子里,用满是淤青的手臂紧紧抱住自己。 别哭,别哭。 从小就应该记住,眼泪只会让问题越变越糟。 但我可以就这么哭一次吗?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在连他也不会发觉的时候,就这么偷偷地哭一次,可以吗? 他只是想祭奠一下,他活了近三十年才短暂地尝到的,美好得像梦一样的爱情…… 次日清晨,顾北辰醒得很早。 他出门转了一圈,还绕了远路买了些新鲜的菜回来,从上午就开始在厨房忙碌。快中午的时候陆肇星也醒了,虽然的确有点诧异但也没多想,只道顾北辰是刻意想哄他开心,便也就微微笑着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顾北辰正忙着炒菜,出锅的时候才察觉到背后有双目光一直盯着自己,便回过头去浅浅一笑,映着窗子里透进来的阳光,那个笑容几乎晃了陆肇星的眼。陆肇星觉得这时候的顾北辰就像是在发光,阳光像是会透过他的身体,却让他刹那间感觉到了惊恐,仿佛下一秒面前的人就要消失在他眼前一样。于是他不由得向前迈了一步,待到看清了顾北辰的样子,才又松了一口气,停了下来。 “看什么呐。”顾北辰挥了挥手里的铲子。 陆肇星侧靠在门框上,嘴角扬起温煦的笑意,“在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顾北辰端了盘子出来,用手肘把他挤到一边,陆肇星故意使坏不让他过去,顾北辰便也配合地摆出个不满的神情,两个人你躲我我堵你,折腾了半天才把盘子们运出了厨房端上了餐桌。说实在的,陆肇星虽然不知道自己的手艺有多糟,但像顾北辰这样做菜能做得这么色香味俱全的大老爷们他还真是头一次见。这也怪不得他一上了桌就变身为饿狼,立马开始风卷残云的扫荡。而顾北辰却从头至尾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坐在对面看着他,脸上的微笑就没褪下去过。弄到最后陆肇星实在是被他盯得有点吃不下去,便放下了筷子抬起头来:“有事跟我说?” 顾北辰停了一会才开口,“我还是找了份差事,毕竟老在家闲着也不行。” 陆肇星没吭声。 顾北辰紧接着又道,“不是什么为难的活,就是个打字员,我练过琴,又懂英文,总比别人上手要快些。” 陆肇星什么也没说,两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后才哑着嗓子道,“我有的真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固执。你明明知道现在外面很危险,你明明知道每次你出门我都要提心吊胆!” 这次轮到顾北辰不吭声了。 陆肇星也不愿多说,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僵持着沉默着。自打认识以来,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产生这样冰冷的争执。陆肇星蹙着眉头,半晌微微叹了口气,“你要是坚持的话就随你吧。”语罢抬脚便向门廊走去。 顾北辰却喊住了他,“等一下。” 陆肇星果然站住了,他转头看过去,对面的顾北辰也站了起来,他仍是笑着,与方才不同的是却是带了几分苦涩,“这是你家,你想去哪儿?你不用走,我走就是了,也免得你看着心烦。” 话音才刚落,他便疾步越过了站在门廊处的陆肇星,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之下取了衣架上的外衣,直直地开了门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顾北辰想陆肇星这次大概也是真的动了气,否则依他的性子怎么会真的由着自己胡来,还一连几天不闻不问?看他当时震惊的神情和僵直的动作,要不是气急了,是决计不会这样的。但他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在两个人都还没有陷得太深的时候,先抽身而出总是个很好的选择,尽管舍不得,尽管颇为酸涩,但毕竟也能为将来的别离减轻不少痛楚。他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两个人之间本就隔着一点距离,时间越长,距离就会越来越大,当距离变成鸿沟,爱情也早就坠入深谷不见天日。到那时,不觉痛了,便也就不想了。 他轻轻地叹息着,发现自己最近莫名习惯了这个方法来排解心中的苦闷和无奈。把身体内的浊气都呼了出去,心智也总能清明一些。半晌,他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活动手指,抬眼检查打印的文稿才发现这行字打得尽是歪歪扭扭错漏百出。还装什么无所谓呢?想的字字句句就算再义正辞严,肢体的本能反应却骗不了自己。他只得无可奈何地把这张残次品从打字机上抽了下来,替换了另一张白纸上去,又从头开始打起。即便没有离开陆肇星,他也定是要凭着自己的本事赚钱糊口的,遇见他之前如此,与他相知相爱后也不曾改变。虽然生活总是清苦,但他也没觉着疲惫。现在他住的这间小屋也是好一番折腾后才租住下来的,原先的那间宅子早在他离开重庆之前就托人卖掉了,如今自然也是没钱再买回去。毕竟是战时,屋里没怎么打扫,摆设也只有简单的桌椅茶具而已,还有桌上的这台打字机。打到一半他的胳膊有些酸,便停下来稍事休息,衣襟稍稍甩了两下却扬起了一阵不小的灰尘,呛得他直想掉泪。 而陆肇星生气了也的确是真的。他倒不是在气顾北辰和他闹脾气,而是无比烦闷顾北辰竟丝毫不考虑他的感受。纵使再怎么铁骨铮铮,他也是有喜怒哀乐的普通人,自然也有那心尖上的一瓣柔软。而顾北辰毫无疑问正是他的软肋,自打他遇见他,所谓自控力和理智便都灰飞烟灭了,他会因他的受伤而心痛,会因他的微笑而舒适,更会因他身处险境而万分挂念。一年前他在废墟里惶恐无措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又怎敢轻易让他独自一人面对随时都有可能倾泻而下的炮火?是,他也知道顾北辰同样也有着不输于他的一副硬骨头,他也知道顾北辰从未想过依附于他,甚至巴不得两个人仅仅互相扶持而不是单方的依偎。但他爱他啊,他已经把那句话告诉了他,连同他给他的每一个吻每一个拥抱,这些难道还不够说明他有多爱他吗?因为爱,才会有如此多的纠结与不安,也更是因为爱,他才会希望时时刻刻都能确保对方是安全的,甚至让他每分每秒都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本以为顾北辰懂得这些,可现在看来,难道是他误解了吗? 他发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无底洞里,名为怀疑的情绪让他觉得自己的脖子上像是缠上了一条冰凉滑腻的水蛇,一点一点收紧勒得他无法呼吸。他必须强迫自己不对顾北辰产生一丁点儿猜疑,一点点猜疑都会让他觉得他在亵渎那个美好的人,更在亵渎他们的爱情。于是他只好把大部分精力都继续投入到笔尖之上,偶尔失眠的夜里,也只能靠几口烈酒保障一夜无梦的安眠。如此折腾了半个月多,他也有点撑不住了,便拍了电报过去,把陈凯提前叫了回来。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陈凯居然是和张逸一同返回的。虽然前者一再解释两人是同乡又颇为投缘才成了好友,但陆肇星看他俩的眼神还是不由得带了几分挪揄。而陈凯同样发现了顾北辰并不在这间宅子里,可陆肇星从头至尾并不曾提起这个中缘由,他也就不好再问。眨眼间又是近一个月过去,国外的战事也越发紧张了,西南唯一通向国外的运输线滇缅公路遭受到严重的威胁,在缅甸作战的英军顶不住日军的攻势,频频告急。眼看英国人再这么节节败退下去中国的四面八方就要被日军封死了,重庆方面也终于耐不住,派了人去和英国人谈判,最后定下了派遣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的计划。而驻扎得又近战斗力又强装备也拿得出手的第五军,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虽说正式的条约还没签订,但各支部队之间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做起战前动员,正收拾行囊准备在这天傍晚坐火车回驻地的陆肇星也收到了远征军临时司令部直接拍来的电报。先前他多少也听说了消息,虽然知道战事紧急,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快到他连心里边的那个疙瘩都来不及解开,就要硬着头皮披挂出征去。他拿着那张纸在窗下坐了一会儿,短短的几行字被他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末了才慢慢起身,嘱咐陈凯把火车票换成今天晚些时候的,便独自一人出了门。 陈凯自然知道他是去哪儿,也就没有多问。 这天倒是颇像他和顾北辰初遇的那个夜晚,天上落了些细密的雨丝,将地面浇成一个一个小水洼。陆肇星没穿雨衣,也不怎么畏惧淋雨,便就这么慢慢走着,任凭初冬的冷雨将身上的大衣浇出三分湿意。他的手心攥着一张纸条,几个潦潦草草的像是地址一样的字写在上面,被他揉得都有些模糊了。他像是在找着什么,却惶急地走错了路,一脸兜了好几个圈子才拐到一处陈旧的平房前,犹豫着敲响了门。 “来了。”清脆的应声从门内传来,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顾北辰的脸出现在门口。他看见陆肇星也是一怔,隔着一道门槛两个人竟愣愣地对望许久不曾言语。半晌顾北辰回过神来,略微不自然地笑了笑:“进来坐坐?” 陆肇星微微低下头一下跨过门槛,他穿着军装便径直赶了来,一路的雨淋得他头顶的帽子像灌了铅似的重。他打量了一下屋内,是小了些却很整洁,除了一台打字机和一些书籍,台面上再看不到别的东西。出于待客之道顾北辰从橱柜里取了茶杯来,找了半天却没找到茶叶,只能倒了白水。这一番动静下来却让他想起了他头一次去陆肇星家里的情景,一句颇为相似的话语便脱口而出了,“我这边可连碧螺春也没了,将就着喝吧。”语罢把茶杯递到他手边。 陆肇星自然也记得这句话,可亲耳听到顾北辰说出口还是吃了一惊。愣了愣他缓缓笑开,隔着茶几伸手过去握住了顾北辰的手:“这才几日不见,突然就变得这么生分了?” 顾北辰微微一抖,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回。 陆肇星见状只得苦笑:“你还在生我的气?如果是我言辞多有不妥,那我道歉就是,但我从来无意……无意困扰你。” 对方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顾北辰心里也酸酸的,再试图板起脸硬起心肠也都是徒劳了,只能默默地攥紧了手掌,哑着嗓子回应:“没有。”语罢他停顿片刻,又试着改换话题:“你今天……怎么得空过来?还穿得这么正式。” 陆肇星摘了军帽又脱了大衣,四下环顾发现没地方可放,又只得抱在手里。闻言他看向顾北辰,眼神在短短的交汇后又闪开了:“滇缅公路快保不住了,我们得出国打仗去。临走之前……来看看你。” 顾北辰心底一颤,没掩饰好的眼神出卖了他。他慌忙别过头装作添水去躲避陆肇星的目光,却心不在焉地把一多半水都洒在了桌子上。陆肇星连忙伸手扶了他的手腕一下,才没让茶壶整个掀翻过来。两人又是手忙脚乱好一阵,可这气氛却愈发尴尬了。陆肇星从衣兜里掏了绢帕递过来,不想却刚好瞥到了他随身携带已久的手绳,便取了出来递给顾北辰。 顾北辰接了过去,目光里透着惊讶:“送我?” 陆肇星想起那个从市集一直追着他跑到城门口的清瘦少年,微微一笑:“不值什么钱,就是图个平安而已。兴许我能在长沙活下来,还托了它的福。” 顾北辰闻言忙又伸手递了回去:“你是要上战场的人,还是你带着合适。” 陆肇星仍是笑,一手接过了手绳,另一手却攥住了顾北辰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手绳带到了他腕上。顾北辰这才不得不定睛细看这条手绳,做工颇为特别,看样子像是手工编织;绳结也挺精巧,末端嵌着两颗玉石。他抬眼看向陆肇星,目光里这次已沾上了复杂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他又微微张了张嘴,可犹豫了半晌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眼睛倒是急得泛起了微红。 陆肇星见状将身子凑了前去,掌心抚上他的脸颊:“不想和我说点什么?” 顾北辰舔了舔嘴唇,勉强地牵了牵嘴角:“我,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说完也觉得不大妥当,可心下早已是慌张万分,语言也混乱不堪,便又加了一句:“你一切小心。” 陆肇星收回了手,眼里的灰色像是被烟尘遮满的天空,黯淡得没了光彩。他慢慢地站起了身,顾北辰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跟在他背后小心翼翼地往门口走。临到门前陆肇星突然停了,顾北辰连忙也停下来,只见对方忽然回过了身,迎面而来的便是一个短促却不舍的吻。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体温让他一刹那竟有些晃神,待到清醒过来,对方已经又站直了身子,只是微垂着眼眸望向他。 “我走了。”他微笑着,打开了门。 外头的雨还在下着,顾北辰站在门口,他忘记了雨水正顺着房檐流下来,忘记了自己仅着一件单衣的身子已经被风里夹着的雨水淋的半湿。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那个挺拔倨傲的背影,仿佛只要有一只手稍微推他一把,他就会冲进茫茫的雨幕里,把他咽在肚子里的担忧和不舍都倾诉给他。只是,那人已然径直地向前方走去,再没回过头来。 ——上部·万里河山·完—— 下部:烽烟再起 第九章:血战缅甸(上) 谁的心,谁独自流浪;谁的爱,不经意地悄然滋长。 1941年12月23日,中国与英国在重庆签署《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昭示着中英军事同盟正式形成。然而在同盟形成初期,英国人却并不愿意远征军立即开赴缅甸。英国人的阻挠导致2月中旬时只有第6军的两个师进入缅甸,其余部队仍在滇缅公路集结待命。2月16日,蒋中正下令,将率先运送第五军赴缅,并以200师为先头部队。而由中美两方组成的指挥系统里,却并不像外界看起来那么平静。 出发那日,戴安澜忽然要求陆肇星和他同行,随即便去了司令部没了消息。陆肇星自然是不敢违背军令,只得让副团长带了部队先行,自己留下来等候。又等了近半个时辰戴安澜才露面,只是皱着眉头上了车,却从头至尾不发一言。陆肇星把副官们都遣到了后排去,自己坐在长官身边,想了想还是从衣袋里抽了支烟点上,递了过去。 戴安澜转头只看了一眼就摆手把头扭了回去,“你知道我不抽烟。” 陆肇星把烟收回来,夹在指间自己抽了两口,眉眼间尽是郁色,“从某种意义上讲,抽烟的确可以纾解郁闷。” 戴安澜闻言转过了头盯着他看,半晌朝他伸出一只手:“给我一支。” 陆肇星一笑,从衣袋里又抽了一支烟来,递给戴安澜,又划了火柴点上。这一串动作做完他自己手中的烟也燃尽了,便两指一合掐灭了火星,丢出了窗外。戴安澜见状哼了一声,“这可不是我教你的。” 陆肇星道,“师傅领进门,修行还是在个人嘛。” 戴安澜果然没怎么抽过烟,勉强抽了几口还被呛得直咳嗽。掐了烟后他抱怨,“这是什么烟,味道这么重。” 陆肇星把烟盒拿了出来在手里绕了两圈,“美国烟。美国人总喜欢把好好的味道弄得乱七八糟,就跟他们派到中国来的‘参谋长’一样。”语罢他看向戴安澜,“还是,我存在太严重的偏见了?” 戴安澜闻言却笑了,眉头也舒展开来,“不,不算偏见,倒是很准确。美国人的嗜好我不懂,不过你对这个‘参谋长’的评价倒是很中肯嘛。” 陆肇星这次却敛起了笑容,目光也沉重起来:“师座,恕我直言,这样的指挥系统将来只会为我们带来麻烦。委员长下一道命令,杜军座下一道命令,美国人再下一道命令,三道命令摆在眼前,到时候我们能听谁的呢?” 虽然没有对属下的质疑发出正面回应,但戴安澜瞬间冷峻起来的神情几乎已经是他无法言说的答案。陆肇星见状只能叹息,并回身从副官那里取来了同古——他们即将开赴的城镇——附近的地形图。远征军司令部现在是信心满满,一心要在入缅头一次就打个漂亮仗给英国人瞧瞧,便着手起了同古会战的计划。根据线报,日本人对同古的眼馋也是由来已久的事情,若是能抢先一步守住同古这个咽喉重镇,再与友军形成内外夹击之势,一举歼灭日军一个师团应该是不再话下。只是……无论大小战役,他从未有过如此不安的感觉,从未有过如此茫然,却又惶恐的预感。 3月7日,200师先行抵达同古。一路上的颠簸让戴安澜的面色也带了几分倦意,却并不能阻止他立即安排士兵筑造工事,并召集下属研究作战地图的忙碌。那几天里,陆肇星常常看见师部作战室的灯一亮就是一个昼夜,可这反而却加重了他的不安。虽然师长什么都没说,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司令部传达下来的压力必然是极大的,甚至大到他无法想象的地步,否则无论如何戴安澜不会,也不该如此意外地沉默不语。依照往常,大战之前他总是信心满满的,一番激情澎湃的动员总能让士兵们个个听得热血沸腾干劲十足。可现如今,整个200师上下却被一股阴沉肃杀的气息笼罩着,仿佛战事还未来临,便已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一般。而与此同时,日军的铁蹄也在步步逼近,在200师到达同古的次日,日军便已攻占了仰光,距同古只有200多公里了。而他们的盟友——驻守在同古的英缅第一师更是士气低落,在陆肇星作为200师代表与他们沟通时,对方居然表示完全没想正面迎战,只等着中方军队来了他们好早早安全撤退。这话一出他登时便怒火中烧,若不是陈凯在一旁死死地按着他的肩膀,他恐怕早就跳起来一拳揍上英国人道貌岸然的那张脸。 到达同古后的第四天晚上,他失眠了,大概是白天神经绷得太紧,无论他如何辗转反侧,都无法安心入睡。无奈他只好起身披了件衣服坐到书桌前,翻看着自己前一段时间里写下的厚厚一摞手稿,顺便,也想想顾北辰。 现在去想顾北辰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但他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呢?尤其是到了他正被不安与忐忑所包围,却只得独自一人的时刻。他多么希望听见顾北辰的琴声,或是跟他说句话也好,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只要坐在那里让他看上一眼也就够了。可是偏偏就是在他想得发疯的时候,却如何也没可能见到他。失落让他合上了厚厚的手稿,闭上眼仰头靠进冰凉的椅背。他轻轻哼唱着,柔和的旋律从他的嘴角平静地流泻出来,偶尔会有几个音符因为遗忘而暂时停住,下一个乐句却能再次自然而流畅地接起。他哼着哼着,就这么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睡了过去,刚刚铺开的信纸就摆在手边,钢笔的笔帽也来不及合上。雪白的纸页有些微的皱褶,在它的右侧,几列遒劲的字迹无声地躺着,欲语还休。 “北辰: 见字如晤。 一别数月,殊深驰系。奈何相距甚远,实难聚首,惟有转寄文墨。种种离别之情,今犹耿耿……” 而正在戴安澜安排部将们积极构建防御工事时,1942年3月中旬,蒋介石便首次以“盟军中国战区总司令”的身份飞临缅甸腊戍视察。此时张轸的66军仍在昆明待命,甘丽初的第6军和第5军的其余两个师还都驻扎在腊戍,200师从昆明经松山、龙陵、腊戍、曼德勒、密铁拉至同古一路上都是急行军,辎重装备全部没带不说,连炮团也没跟上来。现在英国人见势不好已经逃得飞快,英缅军总司令胡敦甚至连地形和工事都一点儿也没布置,便着急忙慌地跟200师换了防。虽说现在大部分防御工事已经建起来了,可单凭200师不足8000人兵力,又能抵挡多久呢? 而蒋介石也有着同样的心病,第5军是中央军中唯一的全德式装备机械化部队,除开守在湖南的俞济时陆耀武的74军和驻守宜昌的陈诚罗卓英的18军,第5军是他最拿的出手也最精锐的部队了。可英国人此时却退守在仰光西北的卑谬,而将卑谬以东,从同古直到景栋长达1000多公里的地区都交给中国军队防守。本来这战线就已经长得让人揪心,英国人的情报又说,日军可能从泰缅边境入侵,造成三面进攻之势。这样一来,甘丽初就必须带着第6军防守东线,而唯一能与日军正面作战的,就只剩下第5军了。这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啊,要是白白在缅甸损耗了大半,就得不偿失了。他不由得在心底盘算起来,怎样才能让英国人多出力,而减少己方的损失? 当蒋介石的座机刚刚停留在腊戍机场时,由罗斯福和马歇尔亲自内定、曾担任美国驻中国使馆武官的史迪威也现身在了腊戍。在他受命赴华伊始,罗斯福便给他的头上安了八个头衔:美军驻华军事代表、中国战区美军总司令、对华租借物资管理负责人、滇缅公路修建监督人、中国战区盟军参谋长。最后一个参谋长的职务倒是还好理解,可前头这个“中国战区美军总司令”倒真是让人犯了愁,中国地区哪来的美军,又何谈美军总司令呢?蒋介石自然不愿意让史迪威分去自己的兵权,可指挥系统上的隐患,却是已经早早埋下了。 蒋介石到达腊戍的当晚,便召集了众将领商讨作战事宜。虽说他末了还是有所退让,让史迪威担任了缅甸战区总指挥,但他还是想在这群洋人面前狠狠地赢上一把,至少不能让他们看扁了。然而,仅凭中国远征军的力量,几乎比可能独自收复仰光,可收复不了仰光,一切努力就是废话,滇缅公路照样还得危机四伏,中国国内物资紧缺的状况依然会得不到缓解。但英国人却开始打马虎眼,电报里说着已命令中东及印度军队火速增援缅甸,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英国人这是打了一手好算盘,人家压根没想打仗,只想拿中国军队当枪使。 会后,蒋介石分别单独召见了杜聿明和戴安澜。对于前者他要求保持实力,并将史迪威的一切命令率先密报重庆;而对后者,他则先夸奖了一番功绩并询问200师是否可在同古驻守两周,而后才提出了方才对杜聿明一样的要求。两人自然是被委员长这一席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带着疑惑匆匆回到驻地,唯有史迪威正是踌躇满志,一心以为手里握住了实权,面前立马就真的有场大胜仗等着他。 戴安澜自腊戍返回后,200师的官兵们便已察觉到了不对劲。师长极少有如此焦躁不安的时刻,大战将至,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而更令人吃惊的是,次日军长杜聿明竟也亲临同古视察,陆肇星虽然不知道两位长官单独谈了些什么,但戴安澜一直紧蹙的眉的的确确放松了些,心神也渐渐定了,当日晚上便召集所有高级军官召开作战会议,并把第一道防线定在了同古城南的皮尤河畔。皮尤河毋庸置疑是同古保卫战的第一个阵地,但过于开阔的地形并不适合防守,只能施以奇袭。而鄂克春的地形居高临下,适宜防守,而这项任务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陆肇星头上。会议结束之后,陆肇星单独留了下来,自打来了同古,他就有着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可戴安澜偏偏不肯给他发问的机会。明日一早他就要率部队进驻鄂克春了,再不把问题问明白,他生怕自己也许就再没有机会了,到时不但心中不甘,死去的弟兄们也是不明不白。戴安澜站在地图前,从头至尾并未回过头来,却十分清楚身后一直站着的人是谁。半晌他叹了口气道,“有话就说吧。” 陆肇星见状也不再隐瞒,直接一针见血地发问:“师座,我想知道上峰到底是怎么安排同古会战的,如果英国人已经和我们达成了一致,那么这些天从南边溃逃的英军士兵又是怎么回事?” 戴安澜却并未正面回答:“英方已经派来了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担任总指挥的亚历山大将军任缅甸盟军总司令,第6军和新22师也都准备就绪。我们只需要坚守同古。” 孰料陆肇星听见亚历山大的名字却像是听见了个笑话,他急急上前几步站在了戴安澜身侧,可对方仍然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地图,这让他不由得更加焦急:“那个亚历山大?师座,这是缅甸不是英吉利海峡,让这么个人物来,是要指挥我们再来一次缅甸大撤退吗?” 他话音才刚落,只听耳边一阵风声,转首看去,戴安澜的马鞭正贴着他右鬓落下,重重地打在一旁的座椅上,力道之大甚至使得马鞭登时便断成了两截,被打中的木椅也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陆肇星见状不由得怔住了,戴安澜此时也转过了身,眉眼间已经俱是怒色。 “胡闹!”他叱责道,“大战将近,你却来这里跟我提撤退?英国人再不济,也是我们的盟友,你现在是要帮着日本人祸乱军心吗?” 陆肇星自知失言,便一个立正微垂了头没敢再发话。戴安澜似乎是由于吼了这么一句,也没那么生气了,便又板起脸来补充道,“快去组织部队!鄂克春要是丢了,我拿你是问!” 这才是他平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师长,陆肇星微微呼出一口气,应了声是,便退了出来。 3月18日清晨,在又一批狼狈不堪地逃窜而来的英缅军背后,日军的第55师团已经跟了上来。早在皮尤河大桥下布置好了炸药的200师先遣营二话没说,干脆利落地便把打头的几辆卡车炸上了天。英国人看着满天的残片和日军的尸体惊得目瞪口呆,毫无防备的日本人也是诧异万分。从泰国调来缅甸并沿仰曼公路一路北进的日军第55师团虽说称不上是什么陆牌部队,可对付英缅军却是绰绰有余,英国人战场上跑得比兔子还快的架势他们可清楚得很,怎么也没想到对手会突然换了人。长沙会战时55师团便已经被薛岳打得晕头转向,这一下子又遇上了强敌,日军自个儿也迷糊起来,打了一阵发现不对头,正想鸣金收兵,对手却率先停下了攻势。 原来早在这场短暂的接火伊始陆肇星便收到了前方的讯息,在请示过师长之后他便及时地命令部队坚持到黄昏便可后撤。原因之一是皮尤河并不是防守的关键,皮尤河北岸的平原和鄂克春的高地才是防守的重点;另一个原因则是大战在即,还是莫要打草惊蛇的好。黄昏后他亲赴皮尤河,然而,前方侦察兵从日军尸体上获得的情报却让他几乎登时便出了一身冷汗——从泰国毛淡棉进入缅甸的是日军第15军团的两个师团,今天下午与他们接火的敌军正是其中之一的第55师团,为中路部队,计划沿仰光——同古——彬马那——曼德勒公路推进;而西路则是作恶多端的日军第33师团,向卑谬——马圭——仁安羌——曼德勒进攻;另外,还有两个增援的师团,第56师团和第18师团正从海路赶往仰光,企图分三路从缅甸进攻。军情紧急,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更怕泄露了机密,只得又马不停蹄返回同古城,亲自将情报送到了戴安澜手里。戴安澜见了情报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立马命令报务员将情报发往指挥部,但上峰却仍然没有分毫回应。 而日军第55师团的师团长竹内宽却气得发疯,但他只当是英国人突然发了威,却没想到对手已经换了人。恰好对方的后撤也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他便调了两个联队连同十几门山炮,急行军朝着鄂克春围攻而去。 而陆肇星这边早已布置妥当。吸取了第二次长沙会战的教训,他改变了兵力布置,并利用地势较高的优势,将不多的重火力都部署在了前线。炮营的装备没带齐全,火力强劲的几门苏联制的大炮都落在了腊戍,可仅有的几门小山炮和迫击炮也足够让日本人吃吃苦头了。整了整因为一路小跑而歪斜不少的钢盔,他伏在最前的一条战壕里,眯着眼睛盯着底下愈靠愈近的日军士兵,咬着牙发出命令:“开炮!” 几门小山炮将黑洞洞的炮口朝前,随着陆肇星一声令下,数门炮口瞬间爆开灼热的火球,分毫不差地在日军的队伍中炸开。高地之下的惨叫声和炮击声立马连成一片,碎裂的躯干和血肉迸裂四散。也有日军士兵举枪还击,但仰攻的角度让步枪子弹根本构不成威胁。第一轮进攻被打退后日军便调了迫击炮上来,但还未攻到坡下,就已经又被炮火轰得人仰马翻。消息传到竹内宽那里,他更是已吃惊得下巴都快要合不拢,要知道,他调上去的143、144两个联队可是他的主力联队,居然这么久连一块高地都打不下来?恼恨万分之后他便径直向空军拍了封电报过去,请求空军派来支援。 而陆肇星此刻却有些迷惑了。自从55师团的两个联队被打得落荒而逃以后,日军就再也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从鄂克春的地形居高临下地看过去,竟是一整天都没再见到日本人的身影。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往常按他与日军多次交手的经验和他对阵地战的熟知程度,这架势除了想施以奇袭以外没别的可能,可按照日军现在的状况,他们会如何进攻呢?是借着夜色偷袭阵地,还是调动部队包围强攻?总之,无论如何,只要保证己方防线的稳固,对手出什么招数,他都有信心一一破解。于是他立即下达命令要求各营连军官排班轮值视察,确保万无一失。果不其然,这天半夜的时候,一纸电报传到了他手里。消息的来源是英国人,告知他们日军的轰炸机即将从仰光附近的机场起飞,几个小时后便可到达同古。他召集副团长和参谋长开会,可两人却一致认为英国人的消息不值得信任,开战这么久了,这群洋鬼子除了给他们使绊子以外真没做过什么有价值的事儿,现在这情报是几分真几分假又有谁说得准呢? 陆肇星背着手在指挥部里走来走去,调动着所有的理智进行判断。最后他终于做出决定,立即将消息转达师部,并要求各部立即加固工事,预防即将到来的轰炸。孰料,命令才刚刚下达,阵地上却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竟真是一小股日军趁着夜色摸上了阵地。他掏出手枪奔向枪声的来源,一路上已经有不少士兵牺牲或是受伤,看得他又想一刀砍了那些鬼子又想一刀砍了自己的下属们。走到一具日军尸体前,那些不同于寻常日军的配备使他停下了脚步。他身后的副团长见状也凑了过去,翻看了一下便笃定地点点头道,“这是日军的特种部队。” 陆肇星闻言不由得从鼻子哼了一声,“我陆某人何德何能,竟还让那位竹内师团长动用了他的看家宝贝。”语罢他抬起头就是一声吼:“一营长!带着你的人,给我抓活的!” 他这声吼可颇带了几分威势和怒意,即便是在这被枪声笼罩又阴森不已的深夜,仍像是一道划破天际的雷霆。一营的战士们闻声也像是燃起了斗志,大吼着便纷纷杀向敌军,陆肇星自己也跳进战圈,不消一刻钟,便已将阵地上的敌军清除干净。除了少数几个逃跑的,其他的见逃脱无望便都纷纷举枪自杀了,也愣是没给他们留下活口。清理尸体的时候陆肇星见状不由得有些恼怒,偏偏这时陈凯又来通报,说二营三排的三排长失踪了,多半是受了伤被日军抓了去。这下他更是怒火中烧,却只得把二营长痛骂一顿,顺便也希望三排长有着一副硬骨头,别把重要的情报泄露了去。 无奈,竹内宽还是从三排长口中审讯出了他要的信息,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对手竟是中国远征军第200师,并且在曼德勒后方还有中国的两个军严阵以待,总兵力达十万人。这让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己一个师团孤身犯险,后援尚在远处,若是中国军队迅速压上来,55师团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啊!想到这里他坐不住了,便连夜联系了第56师团和第18师团,紧急求援。 看来英国人难得靠了一次谱,这次的情报不曾掺假,日军果然在次日清晨一早就发动了空袭。可令大家都没想到的是日军使用的竟是燃烧弹,鄂克春的地形虽有利于防守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与前方的皮尤河之间隔着一大片平原,日军的野战炮和坦克早就压了上来严阵以待;后方距同古城还有一定距离,更不要说此刻同古城内也是一片火海。没有水源灭火,就只能用土办法,可阵地内已经起了骚动,不太透气的工事内满是浓烟,阵地上也是烈火熊熊,几个被烧伤的士兵满身都是污黑,最严重的几个哆嗦着身体躺在担架上,已经看不出了模样。陆肇星自己也被熏得弓着腰咳嗽了好半晌。抹了把脸上的灰黑他起身去慰问担架上的士兵们,一个老兵见他来了忽地翻身起来,他脸上已满是血痕,被烧得红肿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团长,团长啊!” 陆肇星鼻子一酸,连忙反手握住他的手,“你说。” 那老兵却不言语了,只是眼含泪水地望着他,抓着他手的双手发着抖,半晌头一歪,人已然是没了声息。 陆肇星闭了闭眼,伸手把他和未阖的眼睑抚平,回首看向同样也是眼圈泛红的陈凯:“找个地儿,把他葬了吧。” 语罢他回过头,前方阵地上,日军的坦克已经掀起了新一轮的炮战,天边的朝霞似火似血,又是一个血色的黎明,又是一场绝望的奋战。 第九章:血战缅甸(下) 距离陆肇星离开重庆已经过了三个多月,顾北辰却忙碌得压根顾不上胡思乱想。战事愈发胶着,西南那边更是早已炮火连天,连带着重庆的物资也紧张起来,物价涨得飞快。前些日子他攒下来的一些钱都快成了废纸,仅靠着这一份零工赚的钱也不够付每月的房租了。无奈他只好在几家报社做些临时翻译的活计,虽然每天都要折腾到深夜,但好歹紧紧巴巴地也能度日了。但他还是不愿意弹琴,明明谁都知道这是最赚钱的方式,可他就是不愿意,哪怕老陈开口劝他也不行。沾了血的双手已经不能够再触碰纯净的琴键了,就像他偶尔做噩梦的时候,会看见自己掌心里的血一滴一滴滴到钢琴上,顺着琴键的缝隙渗下去一样。那使他觉得恶心。于是他就这么过着,每天也就是两餐饭,中午一小碟素菜和一碗白饭,晚上一碗白粥,有时没什么胃口索性就不吃。可他也没觉着苦,就是心里头有时候总空落落的,可从书桌上抬起头来想跟什么人说话的时候,却还是需要好几秒才能反应过来,这屋子里,早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老陈前些天还冲他抱怨,说你这副模样可不太行,整天这么忙得晕头转向的,要是身体垮了可怎么办,重庆一大半工作都靠你撑着呢。他闻言边笑边捶了捶自己的胸膛道,忙归忙把,可瞧瞧,这副身板儿不还是照样结实。老陈见状只得摇摇头,放弃再与他辩论。 除了工作需要,他并没有与太多政府要员和部队将领打过交道,除了借助环境优势把一些即时的信息反馈给延安和一些策划辅助工作以外,也没有再参与大的行动。按照老陈的话说,他这才算是勉强熬出了头,不用总是冒着枪林弹雨冲在第一线了。顾北辰就笑,他说,这可没个定论,没准儿哪天事态紧急了,他又得披挂上阵去。 这天去报社拿稿子的时候,他不经意瞥见最新出版的一份报纸上的专版,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已经三个多月没有陆肇星的消息了,想不到……却在报纸上看见他。前段时间远征军刚刚入缅,对外还要瞒着日本人,因而全重庆愣是没一篇报道发出来。而这份报纸上,专版的正上方赫然是陆肇星在战后照料伤员的照片,钢盔仍旧是歪着,脸上被炮火染得脏兮兮的,可那双眼睛却格外的炯炯有神,全然不似已在炮火里摸爬滚打了数日的模样。他又翻了翻底下的文字报道,果然秉承着一贯的保密风格,除了交待中央军某部正奉命驻守同古与日军连日展开激战并夸赞了几句之外,也就没别的什么实质性内容了。他想了想,然后和编辑打了声招呼,便卷起了这份报纸,带了回去。 或许是因为终于得到了陆肇星平安的消息,他心里多少也放松了些,一路上的脚步也是轻快得很。临到门前,他却意外地看见个熟悉的高挑身影正斜斜倚在门边,忙又走近两步细看,对方却更快地发现了他:“顾先生,好久不见。” 来人竟是张逸,他这么一身衬衫领带的正式打扮看得顾北辰还真是不习惯。趁着顾北辰掏钥匙开门的工夫,他笑眯眯地扬了扬手中的字条,“看来陈凯总算办对一件事,没忘了临走前给我留下你的地址。” 顾北辰听见陈凯的名字也并不吃惊,开了门便微笑着迎张逸进了屋来,“他们那群人总是神通广大的。”语罢他随手把报纸放在桌上,转手去取茶壶斟水。而自从上次战地相识,张逸对他跟陆肇星的事已经了解了七八成,再加上后来送药等一系列琐事,跟顾北辰也早就熟络了起来,便也就不再客气拘礼。大概是陈凯也察觉到不对劲,临行之前给他留下了顾北辰住处的地址并托他照看,虽然他并不认为顾北辰需要他特别关照,但挚友的嘱托他总归还是要践行的。正巧,今天他才刚刚获得了一些缅甸那边的消息,他相信顾北辰正无比需要这些。 给两人面前的茶杯里都添上了水,顾北辰抱着手臂半抿着嘴开口:“无事不登三宝殿,张大夫今天大驾光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张逸一听这话就乐了,忙不迭地点头,“有有有,我保证是你非常感兴趣的目的。” 顾北辰端着茶杯的手闻言蓦地停在了空中,悬了一会又放了下来,这次开口已经不复刚才戏谑的语气。“关于他的?”他问。 张逸点点头,“前些天给一位将军做了手术,今天他偶然提起,我就多嘴问了两句。”他拿起桌上的报纸,不屑一顾地揉成团便扔进了门边的簸箕里,“别看报纸上写的那些,那都是废话。实际的情况是,缅甸的状况很不好,局势很危急,驻守在同古的200师快要被架空了。” 顾北辰一惊,“架空?怎么会?其他的部队呢?” 张逸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更多具体的情况了,“我只知道现在只有200师独自驻守在同古,后方一兵一卒的援兵都没有。据说前几天日军连坦克野战炮燃烧弹都通通用上了,但还好,戴师长的兵都是一副硬骨头,愣是没让他们把城墙给啃下来。不过要是一直这么孤军作战,能撑多久也不好说。” 得,顾北辰郁闷地想着,自己看来还是没修炼到家,张逸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完全摧毁了他用三个月才构筑起来的处变不惊的心态。叹了口气,他拿起那份报纸,把照片那部分的皱褶展平,又放了下来。而后他慢慢开口,“往后要是还有他的消息,你就不用告诉我了。” 张逸一愣,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不用告诉你?” 顾北辰点点头,“嗯。” 见他只是应声却不愿再解释,张逸终于也相信了先前陈凯的担忧。他无奈地沉默了,目光望向对面蜷坐在矮凳里的人,桌上的水早已凉了,可谁也没有去添的心思。 而在缅甸,早已被炮火轮番轰炸得斑驳凌乱的鄂克春阵地上,季风正裹挟着毒气徐徐远去。竹内在几番进攻不得之下使用了芥子气,多亏前线的侦察兵发现了日军尸体上的防毒面具,再加上季风的作用,才让大部分士兵幸免于难。不过陆肇星却不是这大部分人的其中一员,向来身先士卒的他在日军发射毒气弹时仍旧在阵地的最前方,即便有防毒面具的保护,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脖颈上还是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3月的缅甸已经渐渐炎热起来,伤口溃烂化脓的速度也比平常要快得多。医疗队的医官比他更烦恼,他明知一些化学药剂可以减轻损伤,却没有原料配制,只能用最基本的肥皂、草木灰等清洗伤口,勉强支持着伤势不再继续加重。而陆肇星本人却也不甚在意,虽然已经发了两天低烧,但阵地上日益紧迫的局势却比他本人的身体状况更令他不安。部队的伤亡越来越大,日本人已经看出他们没有援兵,攻势一波一波加强,另外的两个师团也就要兵临城下。而更加严峻的是,英国人已经撤出了西线的卑谬,只需要再过三五天,同古就要被日军的三个师团三面包围。 湿热的热带季风气候也正映照着他焦灼的心绪。手臂上和脖子上的绷带又湿透了,屋外的炮声却一刻也没停下过。铅笔的笔尖在地图上重重地折断,又是一阵天摇地动,屋顶的尘土落下来,将视野漆成枯黄的暗色。他有些茫然,他打了多年的仗,头一次不明白自己在打些什么。他盯着同古的位置,又盯着曼德勒的位置,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陈凯站在他一旁,手里拿着汗巾,想帮他擦汗又不敢靠近。半晌,他听见长官微弱的声音,他从未见过他用这样的语气下命令。 “给我接师部。” 但此时戴安澜并不在师部。 他的先遣营营长正和他对峙着,其余的士兵们看似正三三两两在工事的角落里抽烟打盹,可目光实际上早已经聚集到了这边来。先遣营是200师起家的老本了,别说都是机械化的人才,连营长本人都是德国毕业。在皮尤河一战中他指挥若定振奋军心,可如今,却在此时,在他的师长面前落了泪。他沉默不语地定定望着自己的部下,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低吼道:“混蛋!你这是在动摇军心么?” 那位面容憔悴的营长闻言只是抹了一把脸,然后便慢慢地跪了下来。戴安澜登时便怔住了,只听对方道,“师座,属下只求您为全师的弟兄着想,为200师着想!这是军座和您亲手培养出来的部队,几千的弟兄也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为何要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根本没有防守必要的阵地上?” 戴安澜大怒,大步向前劈手就是一个耳光:“住口!”语罢便伸手拉他,“给我起来!” 年轻的营长却动也不动,只有泪水从脸上往下流,再度开口时声音已满含着难以言喻的悲怮:“师座,求您啦!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戴安澜重重推开他,猛地一振臂,哆嗦的手指半天才扣开枪套的按扣,随即便拔出了手枪,指向营长的眉心:“你再这么胡言乱语的,我就要军法处置你了!” 先遣营营长却仍是不为所动,他闭了闭眼睛,半晌才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那双曾被抗战的热血染红的双眼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洞。他呆呆地望着师长,默然地开口,“师座,属下最后求您三思。”语罢便一个箭步冲上前握住了戴安澜的手腕,叩响了扳机。 一声枪响,方才还电火光石的气氛登时陷入麻木和死寂,士兵们将沉默的目光投了过来,唯有戴安澜仍木然地举着手臂,营长的血将他的手套溅上了一片暗淡的红。他的手臂像是僵住了,因为他连垂下它的动作都做得如此艰难而缓慢。他不敢再看自己的部下,只得背过身去,瞬间染上红色的双眼出卖了他。 待到他回到师部,陆肇星来的电话内容也传到了他的耳边。虽不曾有一句撤退提及,但他仍旧能看出,自己最信任也最勇武的部下,同样和自己一样生出了茫然无措的怯意。他头痛欲裂,却又无可奈何。他抽了一包烟,在师部里踱步了两个多钟头,末了终于哑声开了口:“给军座发电报吧。 而远在曼德勒的中国远征军司令部里,杜聿明呼地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方桌,桌上的茶杯纸笔地图稀里哗啦散落一地。此时已是3月29日的深夜,日军的第56师团已经从后路包围同古,竹内宽接到消息,立刻对同古城发起总攻。两个师团一前一后已然对同古城形成了夹围之势,而200师却早已弹尽粮绝,自师长以下已经断了近三天的补给。电报一封一封地往军部发,最后突围的道路一点一点地被逼死,可重庆却如何也不下命令,这叫他如何是好? 史迪威看他发怒却也无动于衷,只推了推他的金丝边眼睛道,坚持杜聿明不应放弃同古会战,并催促廖耀湘尽快赶到同古。可廖耀湘却被一股日军堵在来同古的路上,已激战了半天也没能脱身。杜聿明掀翻了桌子,可满腔的焦急与愤怒依然无法得到分毫的缓解,只得两手撑在墙上望向缅甸地图,牙齿都格格地咬出了声音。 参谋长见状上前一步,”军座……“ “哐”的一声,只见杜聿明一手重重砸在了墙壁上,参谋长见状只得把话又咽回肚子里。可还没等他囫囵着咽下去,那边就传来了军座的暴吼:“就是违抗军令,老子也豁出去了!立刻命令戴安澜往回撤,廖耀湘不惜一切代价接应!200师要是出了半分差错,老子要他的脑袋!” 炮弹没了,子弹也没了,连包扎伤口的敷料和绷带都用尽了。全团上下只剩下几颗手雷,都交到了默默蹲伏在战壕最前方的几个士兵手里。陆肇星扶着陈凯的手臂勉强站直了身子,他已经连续发了几天烧,没有药物治疗不说,连食物都断了好些天,现在早已经虚弱不堪,连站立都已经颇费气力。但他却从未后撤过或者提及过撤退,断粮的这三天更是几乎连指挥部都不回。此刻他只想再多看看自己的兄弟们,尽可能地多记住几张脸,等到了下面,没准还能做个伴什么的,也免得孤单一人,到时忘了回家的路。此刻他对撤退的命令已经不抱希望了,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他只有满心的淡然和平静。这一生一世,虽不曾建功立业,却也问心无愧,能死在这抗敌卫国的战场上,便也不留遗憾。只是苦了他深深倾慕的那人,是否还在遥远的故国,日夜祈盼着他的消息?不想一日醒来,得到的却是噩耗连连…… 日军的炮声渐渐近了,士兵的脚步声,坦克履带碾压地面的轰鸣声,步枪射击的呼啸声,阵地上烈火燃烧的噼啪声,像一支苍凉的歌,又像一首渺远的曲。他听见悠长的笛声,像是故乡的江面上摆渡的艄公常吹的小调;他又嗅到淡淡的芦花香,像是小时候在浅浅的芦花荡里游水时的味道;他又听见清亮的琴声,像是他日夜思念着的爱人在耳边的温润软语。他觉得自己快要睡去了,睡在这陌生的土地上,睡在这滚滚的硝烟里。 不想,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却将他从这步步逼近的睡意中唤醒了。他睁开眼,挣脱了陈凯向前走了几步,看向绕过战壕跑来的副团长,对方的眼里满含热泪,一把便抓住了他的双臂:“师部发来电报啦,要咱们撤退!200师有救啦!” 陆肇星像是失聪了,他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好似听不懂了中文一般,只看着副团长的嘴一开一合,眼泪却不知怎么的从脸上就落了下来。副团长见他没反应又摇晃了他几下,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转了身子下达命令,却早已是语带哽咽:“接师部命令,全体撤退!掩护伤员先行!” 虽然背后的炮火仍不肯罢休,但撤退还是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无奈,伤员太多,除去已经送到城内的一部分,还有一些没来得及转移,这都需要时间。陆肇星安排了两个连断后,可毕竟没有弹药,人再多,也只有凭着血肉之躯搏斗的份。部队撤退的速度有些慢,一小股冲在最前方的日军已经冲了上来,负责掩护任务的士兵只得进行白刃战为其余人马争取时间。陆肇星也不肯先行,他顾不得自己现在连走路都已经是摇摇晃晃,也要确保士兵们都一一撤出了战场。陈凯和其余几个警卫连的士兵跟着他只觉得忧心忡忡,待到那一小股日军被消灭,长官开始安排这两个连的士兵也立即撤退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团长!”他小声喊着,本能地低了一下头躲避轰到他们跟前的炮火,“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陆肇星此刻正在检查医疗站,他生怕有重伤的士兵被遗忘在这里,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事情。闻言他只是看了陈凯一眼却并没有往外走的意思,医疗站遭受连日的轰炸,电路早已断了,此刻又是深夜,屋内更是漆黑一片。他借着月光躬下身子仔细地检查着棚屋的每个角落,果真在屋子的一角看见了一名士兵,腰腹和头部都缠着绷带,面色已有些灰白,但还尚有气息,看来多半是被医疗队的人忙碌之中误认为已死去,便就留在了这里。 “快来人!”他急喊,那几个警卫连的士兵立刻冲了进来,他见状赶忙交待,“你们几个,把他送出去,找到医疗队,他还活着!”警卫连的士兵们听到这个命令却有些怔忪,他们明明是负责保卫团长的安危的,怎么还要丢下团长不管不成?可陆肇星却不容他们置疑,见几个人没反应,又加大了嗓门喊了一声“快点”,几人这才纷纷上前,把伤员抬了出去。 陆肇星出了医疗站,刚才的几句话已然耗干了他身上最后一点气力。脚下一个不稳,他忙扶了一下离他最近的战壕才没有跌倒,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瘫软了下来,喘了半天粗气却再也无法站起。他的身体像冰火两重天似的一阵冷一阵热,牙齿打着寒战,眼前的影像也都成了双影。他抱着双臂,微微闭了眼睛,把头抬起了一点望向陈凯:“你也走,赶快。” 只有在最信任的副官面前,他才会露出几分真性情,这次的伤病同样让他无法掩饰。陈凯听他说话,竟是已经虚弱得连声音都快要发不出,不由得鼻子一酸,上前蹲下来,紧紧握住长官的双臂,“团座,你不走我也不走。” “糊涂!”陆肇星怒骂道,又一发炮弹落在他们的身前,坦克的轰鸣声已然是近在耳边。他咳嗽了几声,吐掉嘴里的尘土,才又接着道,“我走不动了……你快走,免得拖累你。别忘了张逸还在重庆等着,还有北辰……”提到顾北辰的名字他语调一转,想是心中悲怮,一声哽咽好半晌才被他勉力压抑下去。陈凯再也忍不住,眼泪落了下来,“团座,儿女情长事小,家国存亡事大,这是你教我的。今日你要与家国共存亡了,怎能陷我于不仁不义?” 陆肇星浑身一震,灼灼星目已是满含热泪。他松开紧紧环在一起的双臂,握住了陈凯的手,他知道自己在发抖,但他并不畏惧,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的不畏惧。他扶着背后的战壕,缓缓侧过了身子望向东方,黑夜正在退去,清澈的黎明像是母亲的呼唤,就快要降临在这片土地。两人背靠着战壕并肩坐着,忽略了身后的爆炸和枪声,只剩下满心的平静。 “你还记得,出征的时候,师长起的那支歌么?”陆肇星问。 陈凯道,“记得,团座。” “咱们一块唱吧。”他闭上眼,“唱着唱着,没准就找到了弟兄们,到时候在路上,也多些人陪着。” “好。”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如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 高唱战歌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嘹亮的战歌如同天边的启明之星,在重炮轰向鄂克春高地的刹那,照亮了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漫漫长夜。 同一时间,在遥远的重庆,顾北辰从死灰色的梦魇中惊醒,一抬手却发现,腕上的手绳不知怎的已经散落开来,穿在其上的玉石经他这么一番动作恰好落了下去,碎成流星样的一片一片。 第十章:偷梁换柱(上) 远去的回忆,再也寻不回,我只有往前飞,飞过千山万水。 罢了,散了就散了吧,虽然心里总是觉得不太舒坦,但瞧着这散落一地的残片,他也着实无可奈何。叹息着小心把残碎的玉石和绳线收拢,顾北辰把它们放进了书桌的抽屉里,便也就没再多想。 直到两日后的清晨,老陈约他外出喝茶。四川人骨子里对茶有种执着的热忱,更确切地说,茶似乎也成了川人生活的一部分。老陈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但在这边待得久了,便也秉承着入乡随俗的原则喝起茶来。而顾北辰一听这邀约就知道多半又是有任务下达,便也顾不得才睡了个把时辰便匆匆出了门。 据说缅甸的战事果然是又紧张了些,日本人的空军近日把火力集中都到了缅甸去,连轰炸重庆都暂且顾不上,因此这街上挂着的播放防空警报用的喇叭今天也安静得很。于是茶馆里便早早地就聚满了人,一向清净的地方也比往日嘈杂了几分。顾北辰转了几个圈才看见老陈,今日他戴了个皮帽子又黏上了一圈络腮胡,在靠窗的矮桌边上一坐,不定睛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是他。两人依照暗号对话了一阵,顾北辰拿了桌下的箱子正想起身离开,外头街上的喇叭忽然响了,伴着沉重悲壮的哀乐,一个一个名字被播音员生硬的吐出来,听那刻板的语调,像是喉间卡了一颗石块一般。顾北辰听了不由得有些难受,皱皱眉看向老陈。老陈见状也摇头道:“又来了,每天都要报这个,虽说都是为国捐躯,但这么听着……终归是叫人难受。” 顾北辰笑笑道,“没准儿咱们上了战场还不如人家。”语罢挥了挥手便要转身离去,不想,喇叭里一个陡然掠过的名字却让他一惊,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老陈见状不对忙上前拉拉他:“怎么了这是?” 顾北辰回过身,没有提箱子的手一把抓住老陈的手臂,“你刚才有没有听到?” 老陈大惑不解:“听到什么?” 顾北辰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恐惧着不敢重复那个名字,一双眼也失了神,半晌才喃喃了一句,“陆肇星……” 老陈却没听清,“什么?” 顾北辰抬了头,愣愣地看向他:“他说陆肇星……” 这下轮到老陈愣了,他想不明白这个中缘由,只奇怪着顾北辰为何要如此震惊,毕竟就他的认知而言,顾北辰除了两年前那件未完成的任务以外,应该和这人没什么交集了呀。可一阵不祥的预感却在此时袭上他的心头,让他不由得上前了一步,把顾北辰拉到一边,小声质问道:“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 孰料他还没问完顾北辰便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他仍是有点怔忪着,却又像是自言自语般摆了摆手:“一定是我听错了。”语罢便像没看到老陈似的,转身向外走去。 街上的人们难得多了几分悠闲的神色,虽然不免个个面容憔悴衣衫陈旧,步伐却统一地慢了下来,因而顾北辰过分矫健的步伐在这群人中格外显眼。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昨天晚上睡得太晚,刚才又是无心,中国这么偌大一个国家,姓名相似也是在所难免,也怨不得他会听错。他舒了口气,放缓步速前行,在转过一个路口时左眼一瞥竟看到了一幢灰白色的建筑——刚才当真是心烦意乱,居然多绕了好几个圈子,走到了政府大门的前头。几个妇女正互相扶持着从大门里往外走,一个带着眼镜的人将她们送到门口,看了看顾北辰就又走了回去。 顾北辰知道,除了喇叭每日会播报以外,这里也会有前线牺牲的每个人的消息。他猛地攥紧了手掌,感觉掌心已经微微出了点汗。他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脚步已经朝着大门迈去。上了台阶,左手边第一间排着长队的就是,他看着队伍里面抱着孩子的妇女和衣衫褴褛的老人,在队尾微微垂着头缓缓站定。 女人家的对于这些生离死别的事难免一阵哭闹,等到轮到他的时候,大约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他揉了揉酸麻的腿,看了看坐在桌前满脸不耐烦的军官,又微垂下头去才低声地开口:“陆肇星。” “陆肇星?”军官翻著名册的手一顿,“200师的那个团长陆肇星?” 顾北辰一惊,忙不迭地点头。 军官却啪地一声合上了花名册:“牺牲了,两天前在缅甸牺牲的。不用翻名册,消息早就到了,昨天委员长还刚刚颁了一枚四等宝鼎勋章给他,只不过他好像没有亲戚,一直也没人来拿。”他自说自话,全然不顾对面的人陡然青白的脸色,侧身从一旁的柜子里取了一只锦盒出来,问顾北辰:“你是他的亲戚?” 顾北辰的思绪像是已然飘到了九霄云外,满脸的神色皆是茫然失措。被唤了几声,又被身后的人推着催促了好几次,他才恍恍惚惚地回过了神,嘴唇却已然是抖得说不出话:“是,我是……他弟弟。” “哦!”军官看样子也懒得查证,翻开了名册,指给他一处空白又递过一支笔道,“在这儿签个名,把勋章拿走吧。” 顾北辰放下箱子,慢慢抚平皱皱巴巴的纸页,看向左边的条目。只有几个简单的字样,交待了军衔和所属部队,最后一行极小的字是关于勋章的注释。他紧抿着唇,哆嗦着手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签在上面,然后便抓起桌上的锦盒,拎起箱子转身离开,甚至还没忘记临走时道了声谢。他用左手拎着箱子,右手紧紧攥着锦盒揣在右边衣兜里,指尖像冻僵了似的绷紧。他走着走着,不知为何步速却越来越快,到最后竟然径直跑了起来,在街上众人指指点点的手势和讶异不解的目光里一路狂奔,而后堪堪停在陆军总院的门前。 张逸带着一身血污和疲惫走出手术室,他已经两天没合过眼了,刚刚安顿好了病人,还没来得及换下衣服就看见顾北辰站在手术室外一脸冷峻地盯着他,这让他更疲倦了几分。脱了白大褂和口罩交给助手,他上前几步开口:“有事找我?” 孰料顾北辰抬手就是一拳,拳风又快又狠,张逸全然没想到区区一个钢琴家能有如此蛮力,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正着,只觉一阵眼冒金星,脚下也控制不住平衡,一仰身便跌倒在地。一旁的护士见状赶忙要扶,他却捂着左边面颊呼地直起上身,阻止了对方的动作,并交待道,“你走,这儿没你的事。” 看着护士战战兢兢地离开,他才抹了抹渗血的嘴角站了起来,眉眼间也染上了怒色,只是强抑着不愿发作。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手腕也活动了几下,言语也凌厉起来,“顾北辰,你最好给我个明明白白的说法,否则我就得让你也吃点苦头了。” 顾北辰早就把箱子甩到了一边,闻言他开始动手解领带,可扯了几下却愣是扯不开,只得松松垮垮地挂在领口,这让他的面孔更涨红了几分。 “这一拳,是替肇星打的!”他吼道,“你既然早知他牺牲的消息,何必处处隐瞒,难道是看我笑话不成?” “哈!”闻言张逸一声冷笑,一扬手一拳也回了过去,顾北辰身板本来就弱,这一下更是接不住,人摔在地上跌出去几步远。还不等他站起,张逸就冲了前去,狠狠揪住他的领口把他的上身拎了起来,连续两天的身心俱疲让他的眼下满是青黑,眼中也血丝遍布:“好一个反口覆舌的大钢琴家!是谁愁容满面地求我不要把缅甸的消息告诉他,又是谁日日夜夜忧心劳神得茶不思饭不想?” 顾北辰怒火更甚,挣扎着又要抬手打他,张逸却反应更快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沙哑的吼声终是带了哭腔:“你只知陆肇星陆肇星,陈凯也牺牲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口口声声我隐瞒你我看你笑话,现在到底是谁在处处欺瞒,谁在看笑话?” 在此之前,顾北辰从未见过张逸落泪,故而当他瞅着向来镇定自若仪表堂堂的外科医生此刻竟憔悴不堪满面泪痕时,竟也半晌没了言语。两个人对望着,末了还是张逸率先站起,并背过了身去整理衣服,顾北辰方才用手撑着地面也站了起来。刚才这么一通闹下来,他打人的手和被打的面颊都隐隐作痛,一路上的悲怮和愤懑似乎也消解了些,可当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时,却仍是感不到半分湿意。 为什么他哭不出来?他呆呆地望向张逸。 张逸此时已整好了衣衫,却不曾回过头来。听着身后半天没什么动静,他清了清嗓子道,“闹够了?闹够了就走吧,我还有工作,恕不奉陪。” 顾北辰站了一会,然后拎起了被丢到一边的箱子,扶着墙慢慢往前走去,张逸面向窗户站着,下楼的楼梯就在他的左手边,可当顾北辰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却真的无动于衷。直到一声重物滚落和皮箱裂开的声音忽地在耳边响起,他急忙回过头去,才看见方才还气势汹汹不依不饶的顾北辰竟就这么从楼梯上,直直地栽了下去。 待到顾北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张逸已经黑着脸在他的病床边上徘徊了许久了。看他醒了,他也顾不得两人脸上还都是刚才对方打的青紫,瞪圆了眼睛就冷冰冰地开口:“顾北辰,你是想寻死吗?” 顾北辰闻言愣了愣,他才刚醒过来,脑子还不清楚,甚至连这是哪儿都还没明白,张逸这劈头盖脸的一句话算是给他问住了。他揉了揉额头,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正打着吊针,床边的架子上挂着一瓶葡萄糖,整个人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几乎动弹不得。他挣了两下没挣开,便只得泄气地开了口:“我好好的,寻死干什么?” 张逸把一沓纸张往床头柜上一摔,一张一张的念起来,“贫血,营养不良,幸亏我是外科医生,要不然我看着这沓玩意儿估计现在都已经发飙了。得亏我熟悉你,知道你没那个闲心,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平时都干点什么?去当劳力?不至于吧?” 顾北辰伸手夺过了那摞纸,翻了翻就随手放在一边,“不就是一点小毛病,有什么要紧。” 张逸冷哼了一声,“我们医生有这么句俗语——再小的毛病都有可能变成大问题。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懂不懂?” 顾北辰此时终于成功地掀开了被子翻身下床,并作势要去拔手背上的针头:“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慢着。”张逸把他的手打掉,“坐那儿别动。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整天茶不思饭不想?” 顾北辰白他一眼,“我就算每天粗茶淡饭也照样过得好好的,犯不着你为我瞎操心。”语罢拔了针头,起身摆了摆手:“我走了。” 而待到他走后,张逸才从床下取出了那只皮箱子,他摩挲着搭扣的边缘,犹豫着看了很久。 顾北辰回家以后,只是呆呆地往椅子上一坐,半晌既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木然地一直坐了很久,屋内的空气冷冰冰的,倒也没什么稀奇,只是他却觉得十分不适。到底是哪里不对呢?也许是他太久没收拾屋子,积攒的灰尘太多,弄得整个人的意识都不清醒了吧。这样想着,他便忽地站起开始收拾屋子,明明居室窄小得可怜,明明陈设摆饰都屈指可数,他却停不下来,也不敢停歇。收拾到门边的小柜子时,他意外地在柜子和墙之间的缝隙里发现了一把钥匙。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这里放过一把样式奇怪的钥匙,不像是开这种破旧的链条状小锁的,倒像是富贵人家多使用的厚木门上的门锁。而在他有所交集,或者说知道他住处的这些朋友里,好像……就只有陆肇星家有这样的厚木门,好像……就只有陆肇星先前来过这里。 此时此刻,答案已经在他心中呼之欲出。像是手里的东西突然有如炭火般灼烫,他急忙把钥匙丢在一边,侧过头去继续使劲擦拭早已经净可鉴人的桌面,擦着擦着,终究还是慢慢停了下来,抬眼望向被他抛在地上的钥匙。 钥匙是死的,自然只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那么,死在战场上的人呢?是不是也像这把钥匙这样,远离家乡不得回返,惟有孤零零地躺在遍地的死尸和凝固的鲜血之中,任凭沉寂的黑夜和嗜血的兀鹫将自己一点一点吞噬?他们也想要回家吧,可是,有人带他们回家吗? 陆肇星,我想你,我还欠你一句话,可你什么时候能够回家? 像是心里某个气泡被一根细长的针戳破了似的,他突然觉得心口好疼,疼得像是硬生生地被人用刀子戳进去又剜出来了一块,疼得他登时便站不住,双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上。他太疼了,太疼了,他用一只手紧紧压住胸口,却无法缓解这样锥心剜骨的疼痛,只得又挣扎着翻过了身趴伏下来,伸手去够那把钥匙。滚烫的液体滴在他的手背上,一滴一滴流着,连成了一片。他哭了,他在哭,原来他不是不会哭泣,只是痛得太深,痛得深到了灵魂里,痛得忘记了怎么哭泣。 冰冷的钥匙被他紧紧捂在胸口,像是这样就能堵住他心上汩汩流血的空洞。他不敢让自己发出声音,只能无声地嚎啕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将沾满灰尘的白衣染上一片片水渍,额发也被浸湿。冰凉且空旷的地板给不了他哪怕一点儿依靠。他趴在地上,蜷缩着身子浑身发抖,密闭的黑屋和软弱的小孩再次霸占了他的躯体,扼着他的喉咙迫使他接受这天塌地陷一般可怖的事实。 你看,你想要的东西,它们都不在了。 你看,你在乎的人,他们都死了。 你看,现在,又只有你一个人了。 后来他独自回了陆肇星在重庆的那间老宅,太久无人清理,屋子里满是积灰。才刚打扫完客厅他就已是疲惫不堪,看看窗外早已夜幕沉沉,便只得匆匆抱了床毯子打算将就着在沙发上睡下。午夜时分他陡然惊醒,却只看见对面的窗前立着个身着制服挺拔英武的背影,沐浴着一室清辉,却分外飘忽不定。他哆嗦着嘴唇,既不敢出声也不敢动作,身体半躺半坐很是僵硬。而后那个背影缓缓回转了身子,月华之下的俊朗面孔苍白憔悴,嘴角却带着清浅的笑。他呆呆地望着他,嘴唇开了又合,却只剩下眼泪哽在喉咙。颤抖着,哽咽着,他朝他慢慢伸出手,可那个身影却一点一点地消散了,如同一阵迷离的雾,转瞬间便溶进了这旖旎的月色里,只余下一方孤影,一室清寂。 次日他悠悠转醒,只觉得身上的薄毯都被泪水沁得出了湿意。不知是梦境还是幻听,那挺拔身影消散之前,他依稀听到那句让他痛得撕心裂肺的别语—— “再见,北辰。” 而后他才终于相信,他爱的那个人,是真的不在了。 又过了几日,当他正在收拾行顾准备搬回那处宅子时,他收到了陆肇星从缅甸寄来的那封信。邮递员抱歉地解释,因为前些日子缅甸战事紧急,西南的交通又多为闭塞,这才耽误了许久。顾北辰收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又抚摸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放到枕下。在他对陆肇星为数不多的记忆片段里,这个男人大概不是个多浪漫的人,就算有些浪漫因子也早就被他满腔的家仇国恨堵到脑后了。除了那一次合奏和那碗鸡蛋羹,他想,这封勉强可以被称为情书的信,应该是他们的爱情唯一留下的纪念了吧。 然后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搬回了那处宅子,光是打扫就费了他整整一周。整理琴房的时候,他在钢琴上看到了一沓手稿,由于他从贵州回来之后便一直没有碰过钢琴,居然这么久都没有发现。他翻了翻谱子,意识到这不是钢琴谱而是小提琴的谱,并且旋律还很是熟悉。在琴上试了几个音,他猛然间发现这竟然是肖邦g小调叙事曲的伴奏谱,几个小节的处理更用心至极,不仅旋律上和钢琴互有应和,几个特别的处理更是点睛之笔。他哗哗地把手稿翻到最后,看见右下角一行小小的字: “作于民国二十九年秋。陆肇星。” 民国二十九年,那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年份,也正是那一年的春天,他在炮火之中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死去,而后被陆肇星意外救下。悲愤交加之下,他在这里用这台琴演奏了肖邦的g小调叙事曲,没想到却被陆肇星记下,还在几个月后写出了绝无仅有的一段伴奏。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把手稿放在这里的,不过看来也有了些日子,几处笔迹有些模糊了,纸页也泛了黄,要不是他收拾到这里,没准儿就遗漏了。这么珍贵且难得的手稿,要是在国外出版必定会大放异彩,不过,他现在可一点儿也没有那个心思。这是肇星写给他的,除了他,谁都不可以看到这份乐谱,谁都不行。 他固执而又任性地找了一张牛皮纸把谱子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放在了书桌上。人不在了,他才想起来,他居然连一张陆肇星的照片也没有。不过他并不遗憾,他有太多的东西可以用来记住那个人,那张俊朗英气的面孔也早就烙在了他的心底,也许,他的面容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老去,也许这些东西会因为岁月的流转而渐渐风化,可他的记忆不会。 在他永恒的记忆里,他的爱人会永远是三十二岁的样子,一身的挺拔劲装,剑眉星目,意气风发。 然后他会好好地活下去,带着两个人的份,好好地活,活到把日本人的铁蹄赶出中国,活到他们的祖国一扫前耻,成长得繁荣又伟大。 那时他就可以放心地去找他了,见了面,也能坦然地说上一句: 看,这是我们的国家。 第十章:偷梁换柱(下) 而当陆肇星醒来的时候,竟发现自己正坐在日军的运兵车上,周围满是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大惊失色的他顾不得身上阵阵剧痛袭来,本能地正想一跃而起,身边的一个人却及时地用腿脚压制住了他。他转头看过去,陈凯的嘴上封着布条,手也被反绑着,但精神头看上去却比自己好太多,还冲他挤了挤眼睛,又努了努嘴。陆肇星挣了挣同样被反绑在背后的双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陈凯不知什么时候竟调换了两人的衣服,自己的上校领章挂在他脖子底下,看起来别扭又怪异。他皱起眉,这小子是活腻了吗?顾不得满肚子的疑问,他狠狠一脚踹了过去。看样子陈凯也没嫌疼,并且还很想像往日那样露出个坏坏的笑,无奈嘴里却被布条塞得满满当当,只能使劲摇了摇头当做回应。 闷热的军车像是蒸笼,这一路几个小时开下来,车厢里早就被难闻的汗味和汽油味充满。陆肇星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发起了高烧,身上出了一层汗却不见退热,反而是虚弱无力的感觉越发强烈了些。摇晃的车厢和闷热的空气让他有些反胃,便稍稍挪了挪了身子半躺在地上。坐在车厢两侧座椅上的一个日军士兵见状哼笑一声,抬起一脚重重地踢在他腹上。陆肇星当即就痛得好一阵眼冒金星,本来胃里就已是翻江倒海,这一下弄得他本能地躬身蜷了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儿来。周围的日军见状发出嘲弄的哄笑声,而踢他的那个日军笑得更是猖狂,末了还伸手扯着他的衣领把人拽了起来说了几句粗鲁的日语,才又重重地把他扔到地上去。一边的陈凯看得眼睛冒火,身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最终还是被陆肇星投来的目光阻止了。军车又缓缓行驶了一阵便停了下来,两人在被拉扯着推下车前头上都蒙上了麻袋,那难闻的味道和粗糙的材质弄得陆肇星头晕目眩,甚至差点忍不住开口骂娘。两人本就有伤在身,走路也是跌跌撞撞,一路上又被推推搡搡,虽然都看不见对方的状况,但磕磕碰碰的声音,却还是都尽数收进了耳朵。陆肇星努力集中注意力计算着步数,他听见陈凯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这让他判断他们多半是分开被带进了两间囚室。果不其然,不久后领路的日军停了下来,一阵锁链摇晃和门板开合的声响过后,他被人推进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并被按在了一张木椅上。 头上的麻袋被揭下,口中的布条也终于被取了出来,这一路上的折磨和不适早让他出了一身冷汗,身上粘腻难忍,好不容易终于能自由呼吸,他几乎整个人向后瘫软地靠住了椅子的靠背,才没有缓缓滑跌下来。他闭了闭眼睛,深深呼了一口气,让自己此刻正濒临崩溃的身体稍稍恢复些许。这会是一场漫长而又难熬的持久战,而他,绝不能输。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将近一周时间过去,日军除了把他叫来审问远征军的驻防和部署计划以外竟没有动用任何残酷的刑罚,他唯一遭受的一次皮肉之苦,也就是被带着倒刺的鞭子抽了半个多钟头。这点鞭刑对他而言自然是不算什么,真正让他担忧的是,自从被关进这里,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陈凯,更不知道他的处境如何。当时两个人身上的军装被调换,对于军衔高的军官日军当然不会放过,更何况是佩戴着上校军衔的陈凯。然而,他被关押的屋子却是一间地地道道的密室,除了门上小小的通气扇和门下窄窄的送饭口以外,他连一丝缝隙都找不着。甚至于,每天他能见些光亮的时间,也就只有被带出去的短短几个小时。他在不多的外出时间里努力记忆着周围的设施、卫兵和道路,但尝试过几次后终究还是徒劳。其一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渐渐支持不住,每天的饭食虽然能勉强吃些,但高烧却一直不见退,颈上和手臂上的伤口又开始溃烂,瘙痒和疼痛使他几乎彻夜辗转难眠;其二是他被带去的审讯室似乎位于整个建筑的中央,四周有五六条走廊呈放射状分布,他根本就没办法知道到底哪条路通向外界。懊丧和焦灼让他的意志渐渐消磨,面对日军日渐尖刻粗暴的审讯,也就只剩下了沉默的力气。 这日深夜,他才刚刚强忍着不适艰难睡去,隔壁一阵锁链的响动和叫骂声便将他惊醒了。他撑起身体,把耳朵贴在墙上细细听着隔壁的动静,一阵拳打脚踢的声响之后,那声中气十足的“龟儿子”让他眼里的火光唰地亮了起来。他攥紧双拳,耐心听着看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便轻轻地敲响了墙壁,“陈凯,陈凯!” “团座?”隔壁果然传来既惊且喜的回应,随即是一阵土石松动的摩擦声,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里忽然透进了一丝光束,陈凯的一只眼睛从墙上一处窄小的孔洞后露了出来,“团座是你吗?” 陆肇星起身检查了一下通风口,确定没有人在外盯梢之后才凑过去小声道,“你怎么样?伤得严重吗?” 陈凯道,“没事,都是些小伤,不碍事的。”话音刚落却还是忍不住狠狠抽了口气。 “我这间屋子终日都是黑的,分辨不出时间,咱们被关进来多久了?” “有半个多月了,日本人对咱们的部署越来越着急,估计外头战事也紧了。对了,前两天我还被关在另一边的时候,听见几个日本人在说……仁安羌,对了,是仁安羌,我听不懂日语,听了半天也就听出这么个地名。” 墙上的孔洞太小,陆肇星看不见陈凯的样子,只听他说话稍快一点就带着喘,心里不由得百般酸涩,便停了停才接着问道,“你前些天被关在什么地方?我出去的时候,只看这鬼地方满是小路,愣是瞧不出来哪个通向出口。” “大概关在他们营地的另一头,屋子里头真叫一个乌烟瘴气,我倒是庆幸被他们又弄到这边来。出口我会留意,只是咱们压根不知道这是哪儿,就算跑出去了,可之后呢?出去不出去,恐怕都没什么区别了……” 陆肇星闻言沉默了一会才道,“别说丧气话。” 墙对面又是一阵铁链叮叮咣咣的声音,陈凯动手把孔洞又挖得稍大了些,磨破的指尖渗着血,将一枚小小的玉观音推了过来。陆肇星见状连忙伸手接过揣在手心,他十分奇怪陈凯是如何保存着这样东西才没让日军抢了去,却也不好发问。倒是陈凯很明白他的疑惑,便主动解释道,“团座,你要是能回去,就替我把这个带回去吧。” 陆肇星当即怒道,“你少他妈给我来这套!” 陈凯嘿嘿笑了两声还没接话,屋外忽地传来了一阵急促又沉重的脚步声,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噤了声。陆肇星把眼睛凑到孔洞上,他看到隔壁的牢门被打开了,大概是外头看守的日军发现了陈凯在递什么东西,甫一冲进来就揪着陈凯一阵暴打。此时他才发现陈凯身上的伤竟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单薄的外衣破破烂烂满是血迹,已几乎不能蔽体,嘴角颧骨双眼也都是淤青,手腕脚腕上都装了镣铐,脊背上还有一道斜长的裂口。冲进来的两个宪兵一个提着一桶盐水一个拎着一条长鞭,一顿暴打之后便将一桶浓盐水结结实实泼了上去,看着地上的人已经没了反抗的力气,这才大笑着纷纷离去。而陆肇星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心中悲怮,愤怒和无力让他不由得双眼通红,却只能一拳又一拳打在墙壁上,双手打得出了裂口,可手上的痛楚却远远比不上他心头像是被重物捶打着的锐痛。明明他才是那个应被严刑拷打的人,明明他可以替陈凯承担下这些所有的刑罚,为何他偏偏要在这昏暗密闭的屋子里苟且偷生?陆肇星啊陆肇星,你何时变得如此残忍又如此软弱? 半晌陈凯像是醒了,也听到了对面捶打墙壁的声音和长官低声的哽咽。他鼻子一酸,便撑着身子艰难地爬到墙边,吐掉嘴里的鲜血,开口轻声安慰:“团座,我没事,跟着你这么些年,什么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怕这个。” 陆肇星擦了擦脸,低声骂道,“你这混小子,谁准你这么不要命的?不如直接告诉他们我才是团长,若是能和他们周旋一二,指不定还能得到不少消息。” “不行!”陈凯急忙低喊了一声,语气也急促起来,“团座,你听我的,我能扛下来,我能扛下来!这时候你千万不能出头,要是你出了头,别说得到消息,咱们两个怕是都活不成了!”急促的语气牵动了伤口,他咳嗽了好一阵才接着道,“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抓到其他人,但恐怕他们已经起了疑心,这时候更不能疏忽大意啊团座!” 隔着厚重的墙壁,两间囚室陡然安静了下来,只余下两人断续的粗重呼吸。陆肇星勉强压抑下胸口的闷痛,哑着嗓子终于算是默许:“我知道了。” 然而两人的担忧很快便成了现实。 第二天清晨一早,几个宪兵冲进了牢房,在陆肇星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便把他架了起来。在窄小的走廊里绕了不知多少个圈之后,他被带进一间屋子,屋子里有一只灌满了水的大木桶,桶的边上搭着花花绿绿的电线。一张长桌横放在屋子的另一边,一个佩着少佐军衔的军官坐在桌子后。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屋内的摆设,便平静地在桌旁的木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那个少佐打量了一下他,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意开了口,竟是再标准不过的中文:“上尉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了?” 陆肇星闻言只是冷冷一笑:“痴心妄想。” 那个少佐也并不着恼,只是向旁边伸出手,立在一旁的宪兵便把两块白色布料交到他手上,正是从他和陈凯的军装上撕下来的部分,上面清晰地写明了两人的姓名、军衔和部队。他翻开了一下两块白布,将它们扔在了桌面上,上身微微前倾,指尖压着布料把它们推了过去:“不愿意合作也没关系,但是说谎可不行。” 陆肇星心头一震,表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桌下的双手却已经慢慢握紧:“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少佐慢慢站起身,“等会你就知道了。”语罢他上前打开了屋门,在陈凯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刹那,两人的脸色均变得惨白。 麻木,窒息。 他的头被一只带着胶皮手套的大手死死按着,气泡和水交替着涌入他的口鼻。木桶并不深,如果他能够站直身体那么脖颈以上都可以露出水面,可那只死死按着他的大手却使得他只能弓着身子动弹不得。接入水中的电线将电流源源不断地送入水中,让他全身的肌肉都不由自主地开始痉挛却又无法让他痛快地晕厥过去。像是被尖锐的针频繁地戳刺着,他疼痛难忍却又手脚酸麻,两只手臂胡乱地在水中挣扎,张开嘴想要大口呼吸却只是被屡屡呛咳得喘不上气。过了不知道多久,那只大手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拽了出来,他急忙吸了一口气进去,就又被按进了水里。这几下挣扎弄得他脖子上和手臂上的伤口都开裂了,在电流的刺激下渗着血,被这么来回折磨了几次,木桶里的水也带了些红色。他的胸口闷痛起来,大脑也逐渐因为缺氧而浑浑噩噩,当他觉得自己不是会触电而死就是会窒息而亡时,两个宪兵把他从水里拽了出来,扔到了一旁的地上。 陆肇星几乎脱力,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半晌才喘过了一点气微微撑起身子,缓缓向陈凯看了过去,对方的脸上早已满是泪水,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一般,浑身颤抖着却愣是没有哭出声音。那个少佐看了看两人,踢了踢陆肇星道,“这次考虑好了吗?”语罢转向陈凯,“是不是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究竟谁是陆团长,谁是陈副官?” “哈哈哈哈哈!”陈凯忽地爆发出一阵大笑,随即面色一变,狠狠地唾了一口在那个少佐脸上,“玩了这么多花样,原来是在猜我们俩的军衔!爷爷我今天就告诉你,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200师原1152团现598团团长陆肇星!” 瘫在地上的陆肇星闻言身体猛地一震,忙翻过身来用手臂撑着地面试图坐起,可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只能别过脸去看着陈凯发疯似的使劲摇头。但陈凯却刻意偏过头去,不愿直视他的目光。 一旁的日军少佐抹了一把脸猛地站直身子,抬手就是重重地一拳直直地打在陈凯腹部,后者当即痛得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身子本能地蜷了起来,可没多久就又咬着牙站起。少佐见状冷哼一声:“还真有点骨气,给我灌他!我看他能嘴硬到什么时候!”两个宪兵闻声便将陈凯架到了椅子上绑住手脚,二人各自带上胶皮手套后,把电线缠到了他的手铐和脚镣上。电闸拉下的那一刹那,仍然无法动弹的陆肇星看见陈凯的瞳孔忽然放大了,面孔和身体陡然扭曲到可怖的角度,身体连带着地上的扶手椅不断地痉挛、抖动。他木然地抬起下巴张着嘴,像是要痛叫,却死活不肯发出声音。两个宪兵此时已取了一只水瓢来,一个死死扳开他下颌,另一个舀了水桶里的水就往里灌。灌了一阵两人大概是嫌累,便又寻了根胶皮管来,直接将管子插进了陈凯嘴里。电击的麻木和绑缚的限制让陈凯根本无法反抗,不消一会儿腹部已经鼓起。少佐见状招手示意二人停下来,并解开了缠在手铐脚镣上的电线,而后示意二人把他吊了起来。 此刻的陆肇星终于勉强能动弹,可拼命挣扎也只能够在地上爬行。从屋子的一头到另一头的距离此刻显得如此漫长,他死死地咬住嘴唇才勉强控制住让自己不发出悲愤的哽咽。他不敢看陈凯,他怕他只要看一眼就会喊出团长是自己,他怕他一句控制不住的话会毁了陈凯拼了性命才保住的一切,他更怕这个景象从此成为他毕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直到死亡才能将这刀尖戳刺一般的罪恶感和屈辱驱散。看着那个少佐已经又挥拳打向陈凯,他猛地抬起身子一扑抱住了他的腿,也把人撞得倒在了地上。屋内的一干人士见状都有些愣,正摩拳擦掌的两个宪兵也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那个少佐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来对陆肇星开始破口大骂之后,两人才如梦初醒似的冲上去对他好一阵踢打。陆肇星早已无力还击,此刻更是几乎连保护自己的气力也没了,尽管厚重坚硬的皮靴踹在身上处处都是疼痛难忍,他也只能双手抱住头缩起腿护住腹部,再也做不了什么。而被吊住的陈凯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团长被打,也顾不得水已经灌到了嗓子眼,扯着嗓子用破碎的声音就开骂:“你们这帮孙子,除了会用拳头还他妈会干什么?我告诉你们,爷爷我身上正痒痒呢,快来给我挠挠!” 陆肇星听着却只想落泪,终于没忍住抬头喊了一声:“你住口!” “闭嘴!”陈凯拿出长官的威风骂着,身体在半空中用力地挣了挣,“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给我一边儿去!” 那个少佐闻言却大笑起来,还装模作样地鼓了两下掌,“真是情深义重啊!那我们也就不客气了。”他抹了抹跌倒时脸上沾着的尘土,咬牙切齿地低吼道,“给我狠狠地打!” 带着倒刺的鞭子像是长了眼睛,一鞭一鞭都打在腹部,方才被灌下去的水早已吐了个干净,现在从陈凯嘴里涌出来的,已经是夹杂着血丝的液体了。可每当宪兵问他是否考虑清楚了,他却只是歪一歪头再冷笑几声。鞭子抽打的声音已不知回响了多久,当陈凯再度咧嘴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时,他的口里已满是鲜血了。 少佐见状,蹲下身去,慢慢扼住了陆肇星的脖子,放低了声线道,“都说你们中国人仗义,我看也不过如此。瞧瞧你,你在看你的战友被打,你和我们一样并不在乎他是否会死去,你真是个残忍的人,比亲手杀死你的战友还要残忍!” 陆肇星只是紧闭着双眼和嘴唇,别过头去一声不吭,可他却如何也控制不住他发抖的身体,他濒临崩溃的精神出卖了他。少佐板起他的下巴,狠狠撕扯着他的面部迫使他睁开眼睛看向陈凯,他的战友已经被殴打得不似人形,连脸上都遍布了鞭痕,腹部更是血肉模糊。他的眼中早被泪水充满了,昔日铁骨铮铮的汉子,如今竟像是没了魂魄,连囫囵的话都完全说不出。此刻他紧绷着的下颌也开始抖动,快要溢出的哽咽终于是再也无法掩饰。宪兵又狠狠抽上了一鞭子,伴随着陈凯呕出的一口鲜血落地,陆肇星终于发出了声音。 “住手。”他抬起一只手,“停下来。我才是团长。” 陈凯的眼睛忽地睁开了,可他只和陆肇星的目光在空中相碰了一瞬,便又带着叹息移了开去。少佐示意两个宪兵停手,自己也松开了扼着对方脖子的手,“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才是团长。”陆肇星深吸了一口气,“我才是598团的团长,陆肇星。” 死亡已经越来越近。前些天,日军从另一个据点里带了前段时间被俘虏的三排长来,昔日200师的铮铮好汉被这么折腾下来,身上的锐气早已没了踪影,人更是奄奄一息。当宪兵要他指认哪个才是陆肇星时他却愣住了,他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英武勇猛的团长也会被人折磨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悲痛让他无法将实话说出口。而另一间牢房里的陈凯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忽地从地上坐了起来,他已经几乎发不出声音,纵使已经喊得面红耳赤,那短短几句话也只是刚刚被听了个真切而已。 他说,快告诉他们,我是团长。你要是想救团长的话就这么说,我们出不去,也跑不掉,只有想办法出去才有逃掉的可能啊!我已经走不动了,也不怕他们折腾,可咱们团长不一样,他有学问,要是他能逃出去,那得顶上十个我啊! 后来,三排长指着陈凯告诉宪兵,说,他是我们的团长。 然后另一个宪兵毫不迟疑地举起手枪击穿了他的头。 当天晚上,陈凯对着孔洞那头的陆肇星说,团长,你要是能回去,就帮我把那个玉观音带给张逸吧。缅甸这地方除了山就是树,半晌也看不见一个人影,睡在这儿挺孤单的。他要是有空,就来看看我,我怕时间太久,忘了回家的路。 陆肇星说嗯。 后来,直到新38师攻陷了据点,直到所有的战俘都被救出,他也再没有见过陈凯。 转眼间,陆肇星已经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一个多月。从一开始的痛彻心扉,到现在的如水般波澜不惊,顾北辰自己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居然支撑着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恢复过来过上平常的生活。缅甸那边听说战局已经骤变,远征军已经开始全面溃退。重庆闻讯又是一片叹息,民众们刚刚燃起了些许的热情又沉寂下去。 顾北辰觉得日子过得倒是普通,他辞去了工作,因为他记得陆肇星说不喜欢他总是外出忙碌,因为陆肇星说他会担忧挂念。但他还是需要一些钱度日,便只好每个月定期翻译几份稿件,支持着日常的饮食用度也算是勉勉强强。此外,他开始练琴,虽然琴的高音仍有些不准,但熟悉的心绪让他觉得自己又渐渐回到了数年之前那个能够心平气和地和伟大的音乐家们对话的状态,他也知道,肇星想听。 张逸这些天好像总是累极的样子,偶尔来他这里看看还要提着各种小吃,理直气壮地说是来给他改善伙食。顾北辰只能推脱,并不是因为客气,而是真的吃不下。他好像已经习惯了粗茶淡饭的生活,也习惯了每日只吃一点点食物,偶尔吃得多了还会吐,慢慢地对吃的也就没什么追求了。而张逸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形总是气得直爆粗,却也总是爆着爆着就红了眼眶。顾北辰劝他,说你每月的军饷不过也就那么一点,都白花在给我买东西上了,还不如自己攒着。 张逸听了只有苦笑,攒什么呀,攒了给谁用?原先倒是还有个念想,现在连念想也没了,攒着也是白搭。 而虽说顾北辰成天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但张逸还是看得出,他压根儿就没从失去陆肇星的悲痛里走出来过。不说别人,单看他和陈凯,两人从相知到别离不过半年光景,他就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别说一个月时间,恐怕给他一年半载的时间,他也未必能完全放下这件事,更何况早已经对陆肇星情根深种的顾北辰?明面上他像是不在意,但私底下,他却常常在窗户边的扶手椅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人像是没了魂,只愣愣地望着窗外,思绪大概也早飞到了外头去。吃饭饮食上他更是怪异,每日的饭量加起来也比不上正常人的一餐饭多,要是硬逼着他多吃几口,转头就能吐得一塌糊涂。他整个人瘦得都几乎脱了形,张逸没敢告诉他,有时候他看着顾北辰弹琴的侧影,真觉得他随时都会倒下一样。 但他还真就这么过来了。 这年五月底的时候,败退的远征军终于回国,在这支终于从野人山中走出的部队进入国境线之前,张逸便主动向陆军总院提出自己要去腾冲进行医疗支援。但他毕竟不放心把顾北辰一个人丢在重庆,便在好一阵软磨硬泡之后,拉着他一起去了腾冲。两人在站在路边的人群里,默哀着看远征军的士兵们将戴安澜的棺木缓缓抬进腾冲县城,纵使已经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但他们的队伍仍旧整齐有序,就像是,他们的师长仍然立在最前方,带着意气风发的身形和骄傲的眼光,正在检阅自己的队伍一样。 和全腾冲的民众一起送别了英雄,张逸就要去医院忙碌了。顾北辰想去帮忙,但实在是不擅医术,便就在旅店里一个人喝茶看书。晌午刚过,他随便吃了点东西正打算稍事休息片刻,房门却被敲响了,一打开门,脸色发白气喘吁吁的张逸正站在门口,一手抚着胸口,像是有一肚子话堵在嘴边却说不出来的样子。 顾北辰见状忙端了一杯茶递给他,“怎么了?喝口水慢点说。” 张逸顾不上喝水,他扶着膝盖又喘了几口气,终于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陆肇星……陆肇星回来了。” 顾北辰手一松,手里的茶杯落在地上,登时便摔了个粉身碎骨。 第十一章:失而复得(上) 谁的心,谁独自悲伤;谁的爱,在失去之后才触痛了心房。 张逸见顾北辰整个人几乎已然呆愣了,便急忙上前抓住他的双肩低喊道,“一开始我也不相信,但我追着那辆车追了一路,我确定车里坐着的人就是陆肇星!” 顾北辰这才像是恍恍惚惚地回了神,两眼发直地看向张逸,半晌才喃喃道:“他没死……” “对,他没死!”张逸放开握着他双肩的双手,“我看到那辆车进了远征军的临时驻地,就在城北的一处宅院里,你出了门沿着……哎你别急啊,顾北辰,顾北辰!” 大脑一片混乱,四肢不停使唤,语言能力全部罢工,当顾北辰推开张逸冲下楼的那一刹那,其实他根本无法辨别这个消息的真假,更弄不清自己要去做什么,可他无法控制自己冲下楼一路向着城北狂奔的冲动,更无法控制迫切地想要见到那个人的想法。死而复生,这是世世代代都有人苦苦企盼奢望的命运啊,难道,今天真的就要应验在他身上了吗? 他足足跑过了小半个腾冲城,一路上百折千回,除了停下来问路以外,竟没休息过一分一秒。沿途的士兵和百姓带着诧异又带些同情的目光看着这瘦弱的青年满头大汗地在街巷间奔跑,汗水湿透了他身上单薄的白衣。这时候的天色比起上午已经阴沉了不少,发着深灰的云层密集地压下来,偶尔还有几声低沉的雷鸣划过天际。可顾北辰顾不得,也无暇注意这些,他只知道陆肇星就在前面,而他要马上见他。 当他终于远远地看见沿途的众人告诉他的那方宅院时,他的双腿已疲软得几乎无法再移动了。他喘着气,慢慢放缓步子,额前长长了的卷发被汗水粘成了一绺一绺,看起来既憔悴又狼狈。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他兀自压下激烈的心跳,慢慢向着大门走去。门前只有两名卫兵,看见他过来,两人打量了一下他便自觉地往中间一拦,“对不起先生,你不能进去。” 顾北辰的气还没喘匀,一说起话来仍有些急促,“我,我找陆团长,200师598团的团长陆肇星。你告诉他我是顾北辰,他会来见我的。” 两个卫兵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个收回手道,“请你在外面稍等,我去通报。” 顾北辰点了点头致谢,可紧紧攥在一起的双手早就出卖了他的忐忑与惶恐。陆肇星真的没有死,他真的回来了,而且就在院子里,他马上就能见到他,这对于他而言简直就像是梦境一样。这是真的吗?还是,他只是病入膏肓了,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臆想?他不安地向着门内望去,不久后,那个卫兵出来了,可他身后并没有那个熟悉的人,顾北辰见状不由得有些焦急,疾步上前还未发问,卫兵已经动手开始把他往外推,“陆团长在开会,他说不见客。” 他不见我?顾北辰一愣,这话已经让他的心底空了半截,但他仍想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告诉他我是谁了吗?我是顾北辰,他怎么会不见我?”一别就是半年,连那封简短的信中字字句句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相思,更何况死里逃生之后?陆肇星若是知道他来,怎会不愿意见他?可卫兵的回答却彻底摧毁了他求生的最后一根浮木。 “他说了不见你,你请回吧。” 顾北辰被推得一个趔趄,人摇晃着往后退了一步,所幸终究是没有跌倒,只是那双黑眸里已经不复刚才的急切与渴盼,全然只剩下了浑浊的灰。 为什么你不愿意见我? 天色越来越暗。一声惊雷蓦地在空中爆裂开来,迸开的闪电像把刀子,带着灰白的光线,唰地照亮了宅院前立着的青年的脸。随即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裹挟着汹涌的风声和轰鸣的雷声,青年身上的衣衫不多时便已经湿透。先前站在门口的两个卫兵已经和别人换了岗,可他还是站着一动不动。他淋湿的头发软软地垂下来遮住了一半眼睛,可仍能看到那眸光里透着的一股倔劲。云南极少刮这样的风,许是上天也在为死难的将士而哀痛,这猎猎风声里都夹着悲怮的情绪。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显得青年更加瘦削,身体不由自主地在风里微微摇晃着。一个卫兵到最后有些看不下去,便上前劝道,“别等啦,走吧!” 顾北辰把垂下的眸子抬起了些,雨水顺着他的眼睫往下流着。“陆团长的会开完了吗?麻烦你帮我问问。” 然而得到的消息却仍然是令人失望的。看见他失落的神色,卫兵只好接着劝解:“这会一开起来就不知道多久,你还是先回去吧。” 顾北辰摇摇头,“他不见我,我就不走。” 从小到大,除了学琴以外,他大概真没做过几件固执己见又不计后果的事,但对于他死死抓在手里不放的那些事,他一件也不曾后悔过。今天他愿意再狠狠地固执一次,哪怕代价是要他活活站在这里到死,他也在所不惜。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双腿已经没了知觉,头也晕晕乎乎起来,可雨点仍旧是一点也不见小,就像是任性的小孩子般纵情地哭泣着。他的视野有些花,看东西也不大清楚了,他想这大概是脸上的雨水在作怪,便伸手抹了抹脸,可面前的景物却还是斑驳的双影。他的胸口闷闷地泛起隐痛,他淋得太久了,久得都快要忘了自己是在淋雨。但他不愿意离开,他要一个结果,无论是生是死,无论是坚持还是决断,他都要那个人亲口告诉他。 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失去视觉的时候,一个高挑清俊的身影撑着把黑伞出现在了门后。他形容憔悴,军装在身竟有些过分宽松,头也微微低垂着,像是在思索什么。跨过门槛的时候,一个卫兵拦住了他耳语了几句,他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看见了不远处的雨地里站着的人,自己也像是被惊雷劈中似的呆在了原地。被俘期间的折磨和审讯的痛苦让他一点儿也不想在这种时刻见到顾北辰,因而卫兵几次通报他都以开会搪塞了,可没曾想他却真的一直雷打不动地站在这里。 顾北辰眨了眨眼睛,他看不清了,但他的直觉已经告诉了他这人是谁。眼睛忽然一下子热起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嗓音带着疲惫的沙哑:“陆团……肇星?” 陆肇星看着他,他听出后面那两个字背后隐隐的哭腔,心头像被千万根针在刺一样的痛楚瞬间击中了他,他想要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他的爱人,腿却像是灌了铅似的,分毫也无法移动。半年的离别,于他而言,竟像是经历了一场轮回一般,往日的种种炼狱般的折磨,在看到那人的那一刻终于像是卸下了,只是他却不敢拥抱他,他的悲痛如此沉重,重得像是肩上担了千斤的担子,他愿意把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与他共赏,却舍不得把这有如千斤重担的悲痛分给他一分一毫。 顾北辰吸了一下鼻子,他想努力绽出个笑容,却也只能微微咧了咧嘴:“回来啦?” 这三个简简单单的字彻底击垮了陆肇星,他抛下伞,大步上前走近他的爱人,顾北辰也试着挪出一步,他只要再走一步,一步,他心心念念的人就在他的前方,他就能紧紧地抱住他…… 然而他却倒了下去。 老天爷还是欺负他,他已经等了这么久,明明爱人就在前方,却愣是不愿意让他实实在在地触碰他一下,好好地看他一眼。像是天忽然一下子黑了,他迈出了步子,却控制不住身体,整个人直直地向前栽去。一双手猛地握住了他的双臂,却也被他带着向下滑落。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膝重重地撞上冰凉坚硬的地面,上身跌进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里,随即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紧紧抱着那人湿透的身子,陆肇星心如刀绞。 他曾经为他们的重逢做过无数设想,可哪一种也不如现在的场景让他如此地肝胆欲裂。他骄傲的爱人,像夜空的星辰一般纯净又无暇的人,竟就这么在他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他双腿撞上地面的那一刹那,他的心好似也跟着撞得出了血一般。他躬下身子,紧紧地抱着他的上身,感觉到对方滚烫的呼吸洒在他的颈边,可他连喊了几声北辰却不见他回应。连忙把人推开,他这才发现怀里的人竟已经昏迷了过去,面颊带着病态的晕红,嘴唇苍白干裂。他把人搂在怀里,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让他几乎瞬间就红了眼。再不迟疑,他脱下军装外套裹住他湿透的身子,背起他朝着医院的方向狂奔而去。 顾北辰,上一次,是你背我逃出生天,这一次,换我背你,不舍不弃。 陆肇星一路飞奔到了医院,可此时医院早已是人满为患,远征军刚刚回国,有太多的伤兵需要医治,可病房却远远不够用。一踏进医院的大楼,他便看见了躺在走廊长椅上和地上的伤兵们,有些甚至伤情严重急需手术,但通过恨不得在走廊上跑步前行的医护人员来看,无论是人手还是病房,都无法供应他们的需要。他背着顾北辰,小心翼翼地在人群里穿行,希望能找到个空地,哪怕能让他背上的人稍微靠坐一下也好,可他在走廊里走了两个来回也愣是没找到地方。这时顾北辰像是醒了,迷迷糊糊地在他背上挣扎了两下,嘟囔着要陆肇星放自己下来。陆肇星正苦恼着,忽然瞧见一个模样熟悉的人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从身边经过,便也顾不得其他,冲上去腾出一只手拉住了那人:“张逸!” 被拉住的人闻声转过头来,看到他的面孔先是一惊,而后目光扫到了他背上的人,这下他已经是几乎吓坏了,连忙反手拽过陆肇星的衣袖就近把他拉进了一间稍微宽敞点的屋子,帮忙着把顾北辰扶了下来坐在一张空余的矮凳上。纵使如此陆肇星也不敢放开他,只顾忌着附近都是各个部队的士兵,他的动作也不敢太过明显,只得站在一边,搂了顾北辰的肩让他靠着自己。 张逸低下头去看了看顾北辰,后者仍然紧紧闭着眼睛,额角带着一点汗珠,两手紧紧攥着陆肇星的衣角。“怎么回事?”他低声问道。 陆肇星闭了闭眼睛,“是我的错,让他在雨地里淋了两个多时辰。” 张逸看了看他,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掏出纸笔来匆匆写了一行塞到他手里,“这边实在是没有地方了,药物也紧缺,这是我们在腾冲找的旅店地址,我今晚大概就住在医院了,你带他过去,那边应该请得到郎中。” 陆肇星点点头,将纸条揣进衣兜,又把顾北辰背了起来。 临出门前,张逸忽然叫住了他,“陆团长,我想问问……”那个名字已然到了嘴边,可说出来却像是要花去全身的力气。他闭了闭眼,才接着往下说,“陈副官他……回来了吗?” 陆肇星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张逸便急忙摆手道,“不,你,你还是别说了。”语罢一个闪身,匆匆奔出了屋门。 而陆肇星看着他慌乱的背影,却只剩下叹息。 旅店的老板人也和气,看着一个军官背着个浑身湿透的人回来,立马热心地帮忙打了满满一大桶热水来,还叮嘱了店小二出去找郎中。陆肇星谢了店家,便急忙锁了屋门,动手把顾北辰身上的湿衣服都脱下来,又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进了热水里。而当仍旧如从前一般白皙清瘦的身子缓缓裸露在他眼前时,他却不由自主地将眉头蹙了起来。 他瘦多了——胸口和肋下都见了骨,腰腿也纤细得不像样子。他脱了上衣,将手探进水里,小心地帮他按摩着身体,感觉着掌心下微凉的皮肤一点一点暖和起来,这才把人抱了出来擦干,换上干净衣服裹进被窝。从头至尾顾北辰一直迷迷糊糊地昏睡着,即便陆肇星把他抱上床之后,他也只是温顺地侧卧着,蜷缩着身体。陆肇星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前额,还是烧着,蜷缩着的瘦弱身子也轻微地哆嗦着。心疼和无力让他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两拳,可像无底洞一样的愧疚却又让他红了眼眶,只得把爱人抱在怀中一再地柔声安抚。不多时郎中冒雨前来,一号脉陆肇星才知道顾北辰哪只是受了风寒,先前在医院张逸就已经发现他又是贫血又是营养不良,这段时间更是过得如同苦行僧一般,身体早就虚弱得不像话。今天一听到陆肇星竟然死而复生他本来就情绪激动,再加上淋了一场冷雨,病倒也是在所难免了。郎中开了几副退热的药,又留了几副滋补调养的方子备着,恰好这时屋外的雨也渐渐停了,他这才不紧不慢地出门抓药去。陆肇星早就已经等得心急如焚,可毕竟有求于人自然不好催促,只得硬着头皮等着。 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尝试后,陆肇星总算煎好了药端进屋,把顾北辰扶了起来倚在床头,小心地吹凉了汤药一勺一勺喂了进去。顾北辰大概是在发梦,汤药又苦涩非常,呛了好几次才勉强喝完了一小碗,眼角却是已带了几分浅红。陆肇星见状也不敢再喂,自己也更是不敢休息,便搬了张矮凳坐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那张憔悴的睡颜。 新38师攻陷日军据点之后他整整昏迷了三天,醒来人却已经到了印度。他几乎是从病榻上跳起来去询问孙立人200师的状况,这才得知远征军竟已经全面溃退,在与杜聿明无法调和的矛盾之下,孙立人选择了撤向印度,而第五军则踏上了翻越野人山的征程。整整半月他们接不到任何来自军部的消息,可谁也没想到,第一封来自200师的电报,竟就是戴安澜的死讯。陆肇星登时便呆住了,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有如五雷轰顶。那夜他独自对空痛饮,只是不知是在哀悼他逝去的师长,还是在懊悔自己的无力。而后孙立人问他是否要留在印度,他拒绝了。他的心告诉他他需要回家,悲痛的冷和祈盼的热让他备受折磨,而在这噩梦一般的时刻,除了顾北辰,没人能救得了他。 一路上的颠簸让他根本没来得及合眼,刚到了腾冲就又被军统的人讯问了将近一天时间,他也早就心力交瘁了,可当他看着顾北辰就安安静静地睡在他眼前时,他却一秒也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眼光。也就是在这时,他才头一次有了白头偕老的想望——要是就这么看着,就这么瞧着,就慢慢地过了一辈子,那该多好。 顾北辰悠悠转醒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了。他醒来时,陆肇星实在已是困倦不堪,虽硬是强撑着不肯入睡,却还是控制不了沉重得有如千斤的眼皮。顾北辰慢慢坐起来,仍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眼前的场景,嘴唇张了又合,却不敢说出一个字来,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毁了这天上人间一般的梦境。直到陆肇星发现床上睡着的人已然起了身,才猛地一惊站了起来。 “醒了?”他脱口而出。 顾北辰仍是不敢说话,只抬起头迎上那双黝黑的眼,自个儿的眼眶却没来由地红了起来。陆肇星见状更是局促,仿佛屋内的气压一下子低了似的,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只像隔了一世般对望,谁也不忍心破坏这难得的平和。末了顾北辰低下头咕哝了一句,“我饿了。” 陆肇星没反应过来,“啊?”而后他又恍悟似的补充,“啊,你,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顾北辰又抬起头来,如水一般的黑眸像是一汪深潭,清亮亮的,仍带着几丝犹豫,却又透着一份暖光。 “我想吃鸡蛋羹。”他咬着下唇开口。 陆肇星一愣,待到他看懂了顾北辰眼里的神色,往日的记忆和多日的感慨也像是开了闸,逼得他的鼻子也微微发酸起来。探身向前,他把被子拉高了些,在爱人额上落下一个吻后柔声叮嘱,“等我一下。” 白瓷小碗装着的鸡蛋羹还是那么的没卖相,香油和葱花都忘了放,水也加得太少了些,看起来倒更像是块黑森林蛋糕。陆肇星有些不安地看了看这碗不太让人有食欲的鸡蛋羹,又看了看顾北辰,还是在床边慢慢坐下,舀了一勺吹凉了些慢慢送过去。顾北辰自然是不会嫌弃,只是吃着吃着神色却有些异常,陆肇星正想放下碗开口询问,却只见那人缓缓垂下了头去,几滴滚烫的液体从他眼里落下来,滴到他指尖,又滑落到白瓷的调羹里。这滚烫的温度让他的手不禁一抖,急忙将碗放在茶几上,转回了身来帮他拭泪,可半晌却寻不到帕子,只能一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尖削了不少的下颌,慢慢用指尖拭去他脸上的泪珠。顾北辰紧紧抿着唇,一切想要努力掩饰住的情绪在看到陆肇星同样也是通红的眼眶之后终于忍耐不住,压抑的哽咽变成小声的抽噎,又变成崩溃的哭泣,整个人直直地扑进他怀里,因高烧而无力的指尖死死地扣住爱人的背脊,像是这样便可以再不分离。 第十一章:失而复得(下) 哭了一会,顾北辰慢慢抬起头来,这才看见陆肇星身上的军装竟被自己的眼泪硬生生地浸湿了一大块,又恰好在胸口的位置,这让他不由得有些尴尬,揉了揉眼睛又清了下嗓子,吸着鼻子松开了抱着陆肇星的两只胳膊,抬眼小心翼翼地望向他。陆肇星的脸上也同样带着浅浅的泪痕,神色也并无不悦,只静静地望着他,目光里满是疼惜。 而陆肇星看着顾北辰,那双眼睛许是因为刚刚哭过的原因闪着水光,带着压抑了半年的思念,带着难以言说的苦痛,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久违的暖意在此刻终于驱散了他心头暗无天日的死寂,也让他不由得怦然心动。滚烫的情意涌上心头,他便俯下身,吻上了那眷念已久的双唇。像是对待珍宝般小心翼翼,这个吻轻柔却绵长,触碰彼此身体的双手只是抚摸却不敢使力,唇舌的缠绵也百转千回。渐渐地,两人都有些控制不住,陆肇星的身体压下来的时候顾北辰也没有反抗,顺从地被他搂着倒在了床上。喘息的声音急促起来,然而,就在陆肇星已经慢慢吻到顾北辰脖颈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原本闭着双眼的顾北辰见状慢慢睁开了眼,将身体支起了一些:“怎么了,肇星?” 陆肇星浅浅一笑,俯身又吻吻他的前额:“看在你大病初愈的份上,今天就放过你。” 再醒来时桌上已摆好了午饭,可屋里却没了陆肇星的身影。顾北辰有些担忧,但身体的不适让他没力气再外出打听,只依稀记得先前陆肇星说自己被军统讯问,便也就没有多想。独自吃了午饭,他心里有些复杂,他能感觉到他身上沉甸甸的悲痛,那像无尽黑夜一般的隐痛在他抱住他的刹那就真真切切地传遍了他全身,让他痛得也不由战栗起来。他一直在等着陆肇星跟他说话,把那些他放不下的记忆和悲痛都分担给他,可直到他离开这间屋子,也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他是遇到了什么,才会在被认为已经阵亡在战场上之后又奇迹般地生还?他又是遇到了什么,才会使得身上出现这么多可怖的伤痕?事实上,答案早已在他心中昭然若揭,可是,他并不愿意主动去揭开爱人的伤痛。他有些失望,他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并不仅仅只是被他关爱和保护。 可直到晚上,陆肇星也没有回来。顾北辰在房内焦灼地走了不知多少个来回,每听见走廊上传来一丁点声音就竖起耳朵,弄到最后差点都成了幻听。快到午夜的时候,他已经有些熬不住了,却又不愿意带着满肚子疑惑和不安睡去,便就这么坐在床边硬等着。这时,外头终于响起了他熟悉的脚步声,正昏昏欲睡的他猛地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唰地就拉开了屋门。 “肇星!”他顾不得其他,张口便喊。 走廊上只有一盏壁灯,衬着来人憔悴的面孔,昏黄得有些怕人。陆肇星站在门外,闻声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慢慢走进来,背手带上了门:“你怎么还没睡?” “我忍不了了。”顾北辰站在他面前,不得不稍微抬起一点下巴,才能勉强和他平视,“你今天很奇怪,我以为你会有一肚子的话跟我讲,是我会错意了吗?” 陆肇星愣了愣,屋里的空气一时间竟有些寒冷。他皱起眉,定睛看了顾北辰一会儿,才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浅笑道,“先睡吧,明天再告诉你。” 顾北辰不死心地继续发问,“那你……这大半天的跑哪儿去了?” “你又胡思乱想了。”陆肇星揉了揉眉心,“我只是去看了陈凯的父亲。”语罢他像是累极似的转过了身,又打开了屋门,“我晚上去张逸那屋睡,你好好休息,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 顾北辰一怔,眼睁睁地看着他疲惫不堪地出了门去,方才想起,原来自己竟一直忘记了,作为战友的老陈,同样也是一位普普通通的父亲,而自己只活在与陆肇星有关的世界里,全然忘记了痛失爱子的老陈将要如何度过这漫长又孤寂的后半生。甚至,他都忘了去看他一眼,或是在闲暇的时候陪他聊聊天。愧疚让他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狭隘的儿女私情,可下一秒却又被无可奈何充满了心头。 外头的天仍是昏暗着,靠坐在床头的陆肇星团了团膝上的薄毯,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烟,取了茶几上的火柴来,双手却哆嗦得怎么也划不着。他不由得神经质地抛下火柴盒,把两只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掌心的湿意仍未退去,血液刺鼻的腥味也分毫不曾消散。此刻的他实在是太过疲惫也太过软弱,即便只是支撑到顾北辰醒来,他也早就没了伪装的力气,只得匆匆从他身边逃离。叹了口气,他将烟扔到桌子上,一只有些冰凉的手却在此时探了过来,覆上他的一只手臂。陆肇星一惊,忙坐直身子,把毯子展开分了一半过去裹住来人:“你下床干什么?不是叫你安心睡觉?” 顾北辰整了整披在肩上的外衣,坐上床来往他身边凑了凑,“这两天大概睡得太多,现在反倒是不困了。” 陆肇星侧过头去,他看见顾北辰的眼里满是关切。然而此时他却没有情动的感觉,只剩下彻骨的疲倦和战栗,这让他不由得躲开了一点,低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没事,真的。” 顾北辰看了看他,也不说话,只是把手伸过去,覆在他手背上,慢慢地握紧。陆肇星蓦地鼻子一酸,却又立即克制住了,哆嗦的双手握成了拳,绕过顾北辰的肩把他拥在了怀里。 “我怕,北辰,我太害怕了,可我恐惧于自己的害怕。”他喃喃着,“我害怕想起陈凯临死之前的样子,我害怕想起在同古见到师长最后一面的样子……我没法接受他们已死的事实,更不能容忍自己居然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事后悔得泪流满面,这滋味一点也不好受……是,我的的确确见过太多死亡了,可没有哪次让我如此地痛恨我自己……被日本人抓去的时候,我从没动摇过,要么是以死报国,要么是拼命逃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我的国家啊!可军统的人来了,却是一副我是汉奸走狗的腔调!那些刻薄的话简直像是刀子一样,那么多在战场上浴血搏杀的将领,难道在他们眼里,竟都是汉奸走狗么?”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上战场……这次出征,我本是信心满满,要带着部队凯旋归国,可现在,师长没了,200师的老兵没剩下几个,连整个第五军都打得只剩下了一半!我不明白到底是哪儿出了错……被新38师救出来之后,我在印度住了半个月,我问过孙师长我们到底输在了哪里,我不相信仅仅只是装备的问题,可他却要我自己思考……我哪有力气再自己思考啊,一听闻战事告一段落了,我就跟个幼稚的孩童一样,除了回来见你,我再没别的办法了……” “帮帮我,北辰,帮帮我……” 顾北辰起初只是靠在他肩头听着,可抱着他的人自己的情绪却越来越激动,到最后甚至不可抑制地浑身发抖起来,让他不得不伸手也环住了他的腰身,才稍稍使他平静了些。头一次听见这个高大的男人的话语中展露出难以言喻的迷茫和凄凉,这让他又是讶异,又是心痛。这样的场景也让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年在重庆的老宅里,他也是如此神情恍惚地向陆肇星倾诉他的苦闷,这让他有些苦涩地轻叹了一声,从他的怀抱里挣了出来。 “回印度吧。”他望着他的眼睛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铃是你在缅甸系上的,我解不了。而你陆肇星,也绝不会是被这小小铃铛束缚的人,孙师长要你自己思考,正是希望你去想清楚问题的根本。我们都只是个普通人,既无法左右战局的态势,也不可能改变上峰的决策,那么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们只有改变我们自己。我们的力气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如果可以,这份力气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该做什么,这样不是就够了?” “往后的路还长着,谁也不知道自个儿会不会哪天就突然走了。接到你……牺牲的消息的时候,我只觉得像是天都塌了一样……我活了快三十年,再没有什么时间,像那时一样暗无天日。可是我挺过来了不是吗?是,我也害怕,每次你上战场,我都害怕你会回不来,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要活呀,即便你不在了,我还是得带着你的那一份活呀!如果我也活不下去,那么你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对于戴师长和陈凯,也应该是一样的……他们的牺牲,是为了有更多人可以更好地活,不是要你背负终生的枷锁!如果说让我帮你,我只能要求你回到战场上去……我舍不得,可是我更清楚,你是军人,你是天生属于战场的人,我可以什么都不说只是等着,但是你,你还要带着他们的份,继续把仗打下去!” 陆肇星浑身一震,转过了头去望向顾北辰,眼里像是突然点起了一簇火苗,在这沉闷的夜里仿若一盏寻路的明灯一般。 这晚两人就这么肩并肩坐着,头一次以这样这也不依靠谁的姿势坐在一起,薄毯底下的手却紧紧地交握在一起,无论多么绵长不断的情思,此刻都成了精神上最坚定的依靠。 三日之后,陆肇星便动身由腾冲返回了印度。 临行之前,他和顾北辰一同把陈凯留下的玉观音交给了张逸,并把他最后留下来的话转述给了他。出人意料的是,张逸竟是意外地平静,拿到玉观音时,也只是浅浅一笑道“梦里头早就见了这玩意儿百十回,现在才总算是揣在了手里”。顾北辰见状却是好生难过,可却被张逸摆手说大可不必,并把当日他落在医院的那只皮箱子归还给了他。看着顾北辰接过皮箱子时复杂的眼神他笑道,还怕我偷看你的宝贝呀?放心,虽然是你先打了我一拳,但是这点胸襟我还是有的。 离开了张逸的住处,两人便急匆匆地赶赴机场。站在离飞机不远的停机坪上,顾北辰的眼眶有些涩,他抿了抿唇,还是艰难地开了口:“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陆肇星上前了一步,双手握住他的双肩,目光里坚定的决心和深沉的情意尽数收进了顾北辰眼底,“等抗战胜利的时候,你回南京,我去南京找你。” 他轻轻吸了下鼻子,眼睛微红着望向他,“我们谁也不知道离战争胜利还有多久,再说了,你不怕我再次跑掉,让你找不到我?” 陆肇星笑了,握住他肩头的手猛地收紧,“我一定找得到你。如果没有这点本事,我就不叫陆肇星了。” 顾北辰也试图扯出一个笑,却没藏好一声哽咽,只得别过了头去,半晌才回转过来,眼泪却已经悄悄爬上眼角。瞅瞅四下无人,他微微踮起一点脚尖,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可还没来得及松开,陆肇星便已经紧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了一句“我爱你”后,便松开了手臂,转过了身,迈着稳健而又坚定的步伐,缓缓踏上了飞往印度的航班。 而顾北辰仰头望着飞上天际的飞机渐渐消失在云层之后,犹带泪痕的面容终于缓缓绽开温暖如春风化雨般的微笑。 他不怕—— 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他的爱人会飞过这碧波滔滔的江河和白雪皑皑的山脉,带着胜利与他们的爱情,一起回来。 第十二章:缘定今生(上) 你只会不停往前追,追回重重你错过的美。 民国三十四年,公历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晨七时,日本政府宣告无条件投降,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宣告结束。因战火而破败不堪的村镇仿若一下子焕发了生机般的,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百姓都赶了回来,一时间鞭炮声起锣鼓声扬,喜悦的彩旗和热泪飞满了大街小巷。城市里,市民们组成了欢庆的队伍,纵情的舞蹈和欢欣的歌唱为斑驳的布景渲染上了明媚的亮色;乡村间,农民们更是笑逐颜开,家家户户竟像是比过年还要热闹。擦拭了心头的鲜血,拜祭了瞑目的亡灵,战争已经过去,虽然没有人知道未来还会有多少磨难,可此刻的快乐却是如此真实,尽管来之不易。 一晃三年过去,顾北辰早已成为了重庆联络站的骨干,虽然由于身份限制并不敢接任正副站长的职位,但工作之繁重压力之庞大还要甚于这两个头衔。明面上他和陈布雷交情颇深,偶尔也会出席些政要的酒会或者演奏,但暗地里,他却是步步为营处处小心,手中放下的几颗棋子也都派上了大用场。抗战胜利前夕,国共两党便已经矛盾初显,别说中原一带时有摩擦,连晋西北都遭受威胁。前些天,如若不是内线来了情报及时撤退,恐怕他们在太原的地下联络站就要被军统的人一锅端。太原可是咽喉要地,军统来这一手,除了想威胁延安怕是也没有别的。中央明里虽然没说什么,但从上级连续拍来的几封电报来看,他们的神经也绷紧了弦。 虽然这三年总是一个人过的,但顾北辰并不觉得孤单。旁人也曾想要帮他牵缘引线,他也都一一婉拒。陆肇星在印度练兵的时候常常给他写信,虽然每次都要隔上一个月才能送到,但只要看见了那清劲的字迹,他心里便踏实不少。民国三十三年初的时候,一直在印度驻训的新一军和第十一集团军里应外合全面反攻缅甸,他这才知道陆肇星已经继任了新38师师长一职,尽管金灿灿的少将领章印在黑白照片上和以前看不出什么差别,可他却看得移不开眼。照片上的陆肇星站在孙立人身边,那双眼睛里又恢复了昔日的锐利,尽管是站在长官身边,尽管对面站着的是史迪威,他也仍保持着不卑不亢的神色。顾北辰摸了摸那张照片,微微一笑。 他的决定没有错,只有身处在那样的环境之下,只有咬着牙跨过了那道坎,那个意气风发的陆肇星才能回来。 可战事才刚刚停止,国共两党之间就已经是暗流汹涌。不光是英苏两国不赞成中国发生内战,就连大多数民主党派甚至国民党内部,反对内战的呼声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在延安方面进行了《抗战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报告次日,蒋介石便向延安发去电报,并提出了重庆谈判的要求。这一下子延安和重庆都忙了起来,为了弄清楚蒋介石的意图,顾北辰更是忙得整整两个晚上没合眼,再加上延安对国民党派去的两个联络员的监视,才破译了他们的电报。可这一番斗智斗勇却并没结束,重庆看延安方面没有动静,一边嘉奖着派到延安的两个参谋,一边沾沾自喜,可他们并不知道,那两位参谋发往重庆的每一封电报,都有一封一模一样的放在延安的办公桌上。事实上,直到八月底,蒋介石仍认为毛泽东不会来重庆,而那两位参谋传来的电报也是如此,于是,当他接到毛泽东与美国大使赫尔利已经同乘飞机前来的消息时,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算是扎扎实实地中了一计。 从八月底到十月初,一个半月的时间里顾北辰都像是上紧了发条,人手的部署一分一秒都不敢出错,更别提晚上睡个安稳觉了。在重庆的这三年里,要说起他的改变,他想应该是信仰坚定了许多吧。亲眼目睹着同事被残忍地虐待和杀害,亲眼见证着军统和中统不仅迫害着自己的战友甚至还迫害着许多爱国将领的罪行,他昔日的彷徨不决已经全然不复存在。血和泪的事实告诉他,这个政府已经到腐朽不堪的境地,如果想要靠着这腐朽不堪的力量来建设这伤痕累累的国家,这难道不是荒谬至极的事吗?而正相反的是,他却也在自己的战友身上看到了他一直追求和渴望着的那种精神,那种即便面对死亡的威胁和地狱般的折磨,也仍旧像苍松一样屹立不倒的精神。像烈火一样的热情点燃了他,也让他终于找到了奋斗的方向。虽然,他还不能在他的信仰和对陆肇星的感情之间求得两全的法子,可他只知道,一身正气如陆肇星,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这股子乌烟瘴气?而现在已然是绝不动摇的他,又怎么可能放弃这共产主义的理想呢? 好容易将工作告一段落,待他急急忙忙赶往南京时,已经是年底的事了。到达南京之后不多久便是南京大屠杀的纪念日,那几天他也是心情低落,虽说陆肇星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找得到他,但还是难以掩饰不安的心情。几日后,他外出打听,回来的路上竟下起了冻雨,这大冬天的,连雨水里都带着寒气,他身上本来就有些旧伤,被寒风这么一吹也隐隐作痛起来。匆匆忙忙地在雨地里跑了一阵,他想想自己现在离临时的住处还有些距离,身上的大衣又已经湿了大半,便停下了脚步想要寻一处可避雨的地方,可他瞅瞅周遭的房屋商铺,不是大门紧闭就是门窗破败,屋檐也是摇摇欲坠,实在不像是可让他放心避雨的地方。而过路的人不是举着雨伞便是匆匆疾奔,也无人能停下脚步为他想些法子。他懊恼地勉强用手挡着些雨,揉了揉膝盖正想要接着就这么跑下去,一辆黑色的轿车却忽然在他身侧停下,随即头顶上的雨点竟也消失了。他愣了愣,抬头望过去,一双含笑的眉眼正温柔地凝视着他,炯炯目光如同灿烂千阳。 高大的男人穿着挺拔的军装,手持着一把有些旧了的雨伞,领口的金色领章闪闪发亮。 “找到你了,北辰。” 直到被带上了车,湿漉漉的头发被柔软的帕子小心地擦拭着,顾北辰也还是有些回不过神。陆肇星刚才的那个笑太晃眼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触了电,现在浑身都酸麻着动弹不得,一双眼也锁在那人身上舍不得移开。陆肇星见状不由失笑,手上用力在他的发顶揉了揉,“见到我,吓懵了?” 顾北辰这才想起来活动一下颈椎并且移开目光。他看了看前排目不斜视的司机和副官,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没,没有。你出现得太突然,我没心理准备。” 陆肇星闻言眯起了眼,勾起的嘴角带上了一丝促狭:“哦?我可是听说有人三天两头地打听有关新一军的事……嗯,我想那一定与我无关,是吧?” 顾北辰这下算是自己把自己给呛着了。好一阵咳嗽之后,他才抬起有些发红的脸,半是威胁半是耍赖地瞪了他一眼。于是陆肇星又笑了,今天他的心情好像很不错,大概也是因为时隔三年终于见到爱人的缘故,硬朗的面部线条分外柔和。半晌他摇摇头道,“不闹你了。我得赶快带你去看看新家,今天还有正经事做呢。” 顾北辰真是越来越好奇于陆肇星的家庭背景,能够自费在弗吉尼亚军校就读,在重庆和南京居然都有豪宅置办,这家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先前陆肇星只说父亲在美国经商,可细想下来,若只是纯粹的经商,怎么可能还与国民政府的高官有如此深厚的往来?可现在并不是他的工作时间,他更不想拿自己平日里那一套去琢磨陆肇星,便也就是想想而已。可当他迈进装潢细致却又不失大气的客厅时,还是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们家……在国内究竟有多少套房子?” 陆肇星严肃地想了一会儿,还是诚实地答道,“这个,其实我也没数过。” 简单收拾了客厅后已近傍晚,顾北辰原本就在外奔波了大半天,又淋了这么一场雨,洗漱过后便有些倦了,可正想去休息时,陆肇星却说卧室还没整理,无奈他只得将就着在沙发上小憩。虽然是在并不宽敞的沙发上,但他这一觉却睡得格外安稳,连厨房里杯盏碗碟轻轻碰撞的声音也没能把他吵醒。而当他终于嗅着一阵香味醒来,看见餐厅里荧荧发亮的烛火和餐桌上的酒杯餐盘时,方才猛地一惊,几乎是用跳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一年四季都穿着简便的衬衫和西裤,可从没有哪次像现在一样让他觉得自己的装束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尤其是对面站着的还是西装革履的陆肇星的时候。他手足无措地慌忙整理起自己的衣着来,可那人看着他却只是微笑,并极其绅士地帮他拉开了座椅:“这么紧张干什么,坐。” 可顾北辰仍然是局促的。精致的烛台,安静燃烧的烛火,红酒淡淡的香味,盘中色香俱全的牛排,还有对面坐着的陆肇星,这一切都让他既期待得心跳加速,又不安得手足无措。一晃他们相识已经五年多了,彼此早已是灵犀相通,历经一场漫长的别离之后,他又怎么会看不懂爱人眼里的情愫?只是,他却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受得起他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承诺。他还没有把这个天翻地覆的局布好,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改变这难以逾越的鸿沟,在这个矛盾的时刻,一个承诺对他而言,更像是难以堪负的枷锁。 而陆肇星自然不知道他心里的百转千回,看他有些慌乱,便只当他是有些情绪激动,索性就把准备好了的话放在了饭后。虽然这一顿无话的晚餐下来气氛难免有些冷清了些,可陆肇星摸着胸口的内口袋里放着的小盒子,心里那份甜得化不开的情绪却怎么也收不拢。看着两人面前的盘子都空了,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伸手取了盒子出来,然后起了身,慢慢地单膝跪了下去。顾北辰看他掏东西出来,本想故作镇定地喝两口酒掩饰,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真的单膝跪下,惊诧让他手中的酒杯险些滑脱。他急忙把酒杯放稳,人摇晃着站了起来,可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睛登时便急得泛起了红。 见状陆肇星握住他的手,绒面的小盒子贴在两人掌心之间,像是把彼此的体温都传递了似的。顾北辰微微喘着气,他低下头望向陆肇星的眼睛,那双眼里缠绵的千丝万缕般的深情牢牢地绑住了他,叫他再也没法狠下心来甩开他。 而后,他听见陆肇星平静地道,“我给不了你名分,给不了你盛大的婚礼,给不了你别人的祝福,甚至连安逸的生活都给不了你。我是个几乎一无所有的人,我唯一能给你的,就只有我的承诺——顾北辰先生,请问你愿意相信这个一无所有的人仅剩的承诺,和他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吗?如果你愿意,就请把手里的盒子打开吧。” 被他握住的手指像是着了火似的发烫,它顺着他的指尖一路向上飞奔,直直地烫上了他的心尖,烫得他的视野模糊起来,烫得他连努力微笑着说出的话都像是强忍的哭泣。轻轻地抽了一口气,他收紧了自己的手,“我不需要名分,不需要婚礼,不需要别人的祝福,甚至连安逸的生活也不需要。我觉得我已经拥有一切,我唯一需要接受的,就只有你的承诺——陆肇星先生,顾北辰先生想要告诉你,这个承诺不仅仅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还有至死不渝,无怨无悔。” 盒盖打开的时候两人的手都有些抖,指间捏着的那枚小小的指环仿佛是这世上最为珍贵的宝藏,又是最为脆弱的易碎品。银色的朴素指环缓缓套上彼此的无名指时两人都有些颤抖,下一秒,两只手便紧紧地扣在了一起。陆肇星猛地站起了身,紧紧地将他拥入怀抱,“戴上了,就不能反悔了。” 顾北辰闭上眼睛,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徐徐落在他肩头,“你忘了我说的话吗?我说——我无怨无悔。” 紧抱着彼此的手臂依依不舍地分开些许,两人看着对方眼圈发红的样子都有些不好意思,不约而同微微展颜的笑意却悄然爬上眼角眉梢。偏头看了看桌上的两只红酒杯,陆肇星想了想开口,“我们好像漏掉了一个步骤。” 交缠着的手腕像是纪念着让他们意外相知相爱的命运,也像是预示着未来的崎岖不平和携手前行。缓缓仰头饮下高脚杯中液体的时候,玻璃杯里反射出了对方的面孔,原本应是多情而妖冶的鲜红,此刻,却是浪漫而温情。放下了酒杯,陆肇星神秘兮兮地移步到了客厅,掀开了一方罩布,又简单摆弄了一下那机器,悠扬的乐声便如同这皎洁的月色般平和地流泻出来,像是被织得极其细密的丝绸拥抱着镀上的银色,将深夜的屋宅漆上星辰的明净和璀璨。回身到了餐厅,陆肇星绅士地微微躬下身子,朝顾北辰伸出一只手道:“这位英俊的先生,能有幸请您跳一支舞吗?” 他今天晚上喝了多少酒?半杯,或是一杯吧……可他为什么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这明明都是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啊,他的爱人向他求婚,他得到了今生今世的不离不弃的承诺;他们交换了戒指,共饮了交杯酒,现在,竟还能在这熠熠月色下共舞……这一切的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他不相信是真的,美好得让他几乎快要忘了折磨他三十年的那些噩梦,美好得让他几乎就想要偎在那坚实的肩头偷偷哭泣。他不怎么会跳舞,陆肇星也跟着他的步子,简单的几圈舞步过后,便成了两人相拥着,跟着唱机发出的婉转乐声慢慢地摇晃。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顾北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颌,在陆肇星怀里轻轻笑了,“你今天晚上……好像一点也不急?” 陆肇星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不急,我们还有一辈子时间,长得很。” 顾北辰眨眨眼,“今天总归是比较特别,错过了,可就没有下次了。” 陆肇星闻言停下步子放开手臂,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放大,“我终于明白了,看来是有人比我还着急。怎么办,按理说,新郎官是要横抱着新娘子进洞房的。” 顾北辰扑哧一声笑了,“那看来新郎官只好大步走进洞房了,毕竟他对面站着的,可不是新娘子啊。” “这个好办。”陆肇星伸手在空中迅速地比划了一下,“聪明的新郎官说,换个抱法就行啦!”语罢一把将顾北辰扛上了肩,大步流星地冲过去一脚踹开了卧室的房门。 第十二章:缘定今生(下) 次日清晨,当阳光争先恐后地透过窗帘的阻挡,在屋中央的大床上照出一大片澄净的纯白时,陆肇星醒了。他的胳膊有些酸,这是因为顾北辰正枕在他肩头好梦正酣,一头卷毛软软地覆下来缠绕在他手臂上。于是陆肇星便不敢动弹,他怕吵醒怀里的人,更怕打断这难得的恬静时光。轻轻抿起了唇角,他用指腹慢慢地揉着爱人的卷发,一双眼温柔地凝视着那俊俏的眉眼,怎么也舍不得移开。顾北辰睡得很香,整个身子都钻进了他怀里,像是梦中正舔着甜香的蜜糖一般,他还时不时轻轻地咂两下嘴,嘴角带着满足的笑。陆肇星看着看着只觉得心头也像抹上了一层厚厚的蜜糖,甜得他也忍不住展开清浅的笑,微微抬首将一个轻吻落在他眉心。两人的距离渐渐拉近了些,陆肇星慢慢吻着他,从眉眼到脸颊,从鼻尖到唇角,一路细细碎碎的碰触终于弄得怀里的人轻哼着慢慢张开了眼,浅笑着回过去一个吻。 “早啊。”顾北辰咕哝着揉了揉眼睛。 “早。”陆肇星冲他笑笑,胳膊却一阵酸麻,他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顾北辰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就这么枕着他睡了一夜,便连忙想要坐起身,被子又顺着他的上身滑下来。陆肇星见状不由得笑了,伸手把他拉回来,重新拥进怀抱:“难得想晚起,再陪我躺一会儿。” 顾北辰应了一声,又躺下来,鼻尖在他锁骨处蹭了蹭。陆肇星环着他的肩头慢慢抚摸,目光落在头顶的天花板上。他慢慢地开口,嗓音刻意地压低了些,不显得沙哑却格外地富有磁性:“你还记不记得,我在长沙的时候说的话?” “嗯。”顾北辰闭着眼应道,“你说简直像是在做梦。” “还有一句。” “‘那我情愿一辈子都在梦里,永远都不要醒来’。” 陆肇星微笑,一手把顾北辰带着戒指的手从被窝里牵了出来,在银色的指环上落下一吻,“我现在就像是在梦里一样……我很幸福,北辰,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顾北辰眨了眨眼睛,一双眼里的情绪忽然波涛汹涌起来。他抬手抱紧了陆肇星,自己向他怀里又偎了偎,面颊贴着他的脖颈,发出的声音有些浑浊,带着几不可闻的轻颤,“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我的母亲,也算是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只因外祖父是晚清的秀才,她读的书也比寻常女子要多一些。虽然后来我从不曾听她提起,但据说她那时在城里也有个相好,只是那人去留了洋,便再没了消息,外祖父又染上重病,她才迫不得已嫁了个经商的做小妾,过门才半年就生下了我。镇子上的人把话说得难听至极,可又碍着我外祖父的面子不好把人赶出来,就只好勉强养着,被下人给脸色看也成了家常便饭。我也不知道她那些年怎么过的,只记得我打记事起就一直住在柴房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头,平时帮她干些活儿,稍有些不慎就得被关进黑漆漆的柴房里一顿好打。后来,家里添了台钢琴,其他几个孩子上琴课时我就在外面扒着窗沿听着,一听就入了迷,那时候我母亲还打趣,说我连劈柴的时候都在想着弹琴。起初我只当她是说笑,可没想她真寻了个机会,把我带进屋子,让我弹琴给教课的师傅听。那师傅听了竟坚持要我学琴,可母亲却再没说什么。 从那以后,我便时常想着偷偷碰一碰钢琴,似乎挨打也算不得什么了。而母亲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她绷得太久了,劳累得也太久,外祖父疼她,从小就没做过什么粗活,这么些年熬下来也算是熬到了头。临走之前她给了我一封信,还有所有的积蓄,让我去找我的父亲。葬了人之后我四处打听,最后才在武汉找到了他。不过那时候他也已经娶亲,还有了孩子,我待着总像是寄人篱下,别扭得要命。而且,兴许心里总是怨恨着他当年一留洋便忘了我母亲,因此跟他也没什么感情。在他那里我学了几年琴,也靠着打零工攒下了一些钱,勉强算是凑够了去美国的船票钱。后来我就在美国学琴、打工、比赛,直到三七年回国,都再没见过他,听人说好像是前几年就去世了,葬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他慢慢悠悠地叙述完,语调虽然仍是一样的平静,陆肇星却莫名地觉得颈间早已是湿意一片。一时间他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却只听得顾北辰哑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凉薄?” 闻言他叹了口气,长指绕上他的卷发,安抚地轻轻揉了揉,“我只是想你别总是和自己过不去。” 顾北辰轻轻笑了,“我只是想说,我大概和你一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幸福过。” 一晃眼年关将至,两人相识五年多,这还真是头一次一起过春节,而对于他们而言,这更是战争胜利后的第一个节日,虽说半年多来局势早已是风云变幻,可谁也不愿让几乎又近在咫尺的战事再去阻挠他们的相聚。除夕那天,两人一起上街置办了些年货,要不是陆肇星坦言自己除了牛排以外什么菜都做得一塌糊涂,恐怕这年夜饭还得他下厨。守岁的时候,两人坐在沙发上品着红酒,品着品着就都有些微醺了,陆肇星迷迷糊糊的,不知是不是在做梦,忽然便坐起身抱住了顾北辰,半认真半醉酒地说了一句。 别怕,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他说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顾北辰依稀记得,从长沙回贵州的时候,陆肇星也是这么抱着他,火车叮叮咣咣的噪音吵得他心烦意乱,可陆肇星传到他耳里的话却再清楚不过。那时他说,一切有我在。现在他又说,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他们两个,一个身世颠沛流离,一个与家人相隔万里,却在彼此的身边,找到了久别的温暖,还有家。 新年的钟声响了,爆竹声和欢呼声在大街小巷连成了一片热浪,这热浪冲散了冬夜的严寒,像道曙光直冲云霄,把整个南京城都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透亮。而在城郊的一处宅院里,原本要相守着共同迎接新年的两人,却已经相拥着睡了过去,温暖如春的屋里,只剩下壁炉里的火苗悄悄地燃烧着,唯恐惊醒了这一对璧人般的小心翼翼。 然而,好景不长。 正月十五才刚过,这天晚上正熟睡的顾北辰就被陆肇星轻轻摇醒。他这几天又是包元宵又是做饭,临到晚上还得被陆肇星折腾,早就困乏得眼睛睁不开,即便已经被摇醒了也只是咕哝了两声,翻了个身就又想接着睡。但这次陆肇星却意外地不依不饶起来,看他不动就一个劲儿地摇他,直弄得顾北辰没了耐性,顶着一头乱发从床上猛坐了起来,恼怒地瞪着他。 “听我解释。”陆肇星竟已经换了一身便装,眉眼间有些许的忧色,望向他的一双星目里竟满是欲言又止,半晌才握紧了他的双肩犹豫着低声开了口,“快点起来,收拾东西,我们得马上赶回重庆去。” 顾北辰很是不解,“出什么事了?” 陆肇星看了看窗外,深深吸进一口气:“陈凯的父亲被捕了。” 虽说陆肇星已经升了少将,但在南京照样也就是个普通军官,没什么特权更没什么人脉,因而一趟飞机都要等上许久。在这漫长的航程中,顾北辰始终是不安的,一方面他心急如焚几乎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到重庆去,另一方面他又必须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陆肇星看出破绽。毕竟明面里自己跟陈凯没什么交情,此次赶回重庆仅仅也就是和陆肇星同行而已。所幸,陆肇星现在同样也是心乱如麻,压根顾不上注意他的反应。在飞机上的时候他坐在靠窗的一侧,一直用手撑着额头沉默不语,末了还是顾北辰偷偷地握了握他的手,他才回过头来勉强地笑一笑。 等到了重庆,顾北辰自然不能直接去军统局见人,只能在家里干等。他空洞地盯着墙上的挂钟,想到飞机上那一幕,心里忽然五味杂陈。 如果老陈扛不住,这恐怕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见他了。 墙上的挂钟走得缓慢,像是把钝刀子割在他身上疼得他坐立难安。眼瞅着陆肇星一时半会大概是回不来,他咬咬牙出了门,直奔地下联络站。平日里,一出什么紧急的事情,他们几个骨干便会在这里碰个头想想对策,而这间窄小的联络站又恰好位于一家茶馆的地下,因此也算是颇为机密。一路上他草木皆兵,明明已经裹了厚厚的围巾刻意压低了帽檐,却仍是连目光也不敢与任何一个路人对上。离茶馆还有一个路口的时候,一阵骚动突然传进了他的耳朵,前方行走着的人们忽然都停了下来,僻静的街道没过多久便被身着各式衣物的人们拥堵得水泄不通。顾北辰见状更是焦急万分,正艰难地在人群里穿行的时刻,一声枪响止住了他的脚步。周遭的人们尖叫着纷纷闪避,妇女抱着孩子们边哭边躲,原本堵着一动不动的众人也纷纷掉转了头朝反方向奔跑,反而使得顾北辰被夹在中央动弹不得。那声枪响像是击穿了他的头颅,此刻他呼吸困难头晕眼花,双耳仿若失聪了一般,听不见孩子的哭声,听不见妇女的尖叫,听不见便衣和军警的喝骂,听不见那一下下如同击打在他周身的拳打脚踢。他木然地、呆呆地站着,如同一根枯枝,四散奔逃的人浪推得他不断摇晃。他看不清了,他只看到茶馆的大门已经是四分五裂,一个军官指挥着手下的便衣和士兵,将几个人先后押上了停在一旁的卡车。在离他不远的地上,一个身穿深蓝长衫的青年正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子弹击穿了他的喉咙,鲜血顺着他的口鼻和颈部往外喷涌。他痉挛着,头颈像触电般在地上颤动,颅骨一下下磕在水泥翻修的地面上,一声一声地发出闷响。忽然间,他像是看到了不远处的巷口呆站着的人,痉挛的头颅艰难地转了过来,满是血污的嘴唇困难地张合着。 “走——” “快走——” 他已发不出声音了,可顾北辰却能听见每一个字。他仍是那么怔怔地伫立着,看着那双含泪的眼失去最后一丝光彩,看着几个军警满脸嫌恶地走上前来抬走了尸体,方才如梦初醒般转过了身子,拔腿就跑。这是他从小生长的城市啊,这是他与之同甘共苦的城市啊,为何此刻于他而言竟像是噩梦,竟像是无间地狱一般?他像发了疯似的奔跑,他以为只要他能跑得再快一些,就能逃出这个暗无天日的噩梦,可是跑着跑着,冬日的寒风却使他更加清醒——这个噩梦,怕是永远也不会有尽头了…… 进屋前,他看着屋里的灯都暗着,方才松了口气开门进屋,可刚把客厅的吊灯打开,沙发上坐着的人便让他猛地一惊,因奔跑而有些抽筋的双腿一个不稳险些跌倒。陆肇星面色阴郁,军装也没有换下,整个人如同一尊冰雕般散发着可怖的寒意。见顾北辰进了屋来,他冷冷地发问:“你去哪儿了?” 顾北辰吸了一口气方才回应,“我看你这么久不回来,生怕是因为连累到了你,于是就去了趟军统局。” 陆肇星闻言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他,目光又回复了他们初次相见时的锐利,一双眼此刻竟像刀子一般,刀尖直逼顾北辰的心脏。而顾北辰更清楚此刻他不能退缩,便咬了咬牙抬头迎了上去,毫不畏惧地回望,神情却隐约带了些委屈的神色。半晌陆肇星的目光果真柔和下来,身体一放松却显得他更是疲惫不堪。叹了口气,他起身走了过来揽住顾北辰,“对不起,我今天……弦绷得太紧了。” 顾北辰拍了拍他的手,“怎么样了?” 陆肇星摇摇头,“他们端了ZG在重庆的地下联络站,没想到陈凯的父亲竟然是站长。” 顾北辰抿了抿唇,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更惊讶一些,“怎么会?陈凯对DG一向是忠心耿耿,他的父亲怎么会是GD?” “谁知道呢。”陆肇星揉了揉眉心,“据说此事已经惊动了委座,方才说是要我亲自看那群人受刑,其实这也和处罚我无异。现在想想,幸亏陈凯是不在了……不然免不得要多受折磨。不知道第五军的机密被透出去多少,陈凯就算是口风再紧,对着自己的父亲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要真是这样,我恐怕就要以死谢罪了。” 顾北辰一惊,忙本能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别胡说,委座一向公私分明,这事本就与你无关。” 陆肇星转头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慢慢放开他,“去休息吧,如果这几天他们审不出什么来,秘密处决也就是早晚的事了。” 顾北辰看了看他,点点头往卧室走去。可到了半路,陆肇星却又叫住了他,“北辰,我今天给你说的这些……” 闻言他回身,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道,“我都懂。” 陆肇星这才算是放下了心,可看着顾北辰憔悴的面孔和担忧的神色又有些愧疚,只得为自己莫名的怀疑找了个借口搪塞,“最近情势紧张,我们都要多加小心才好。” 而接下来的日子,却远比两人想象当中的还要难熬。陆肇星美国归来,一向是心高气傲,对于军统和中统更是向来不待见,这次被人逮住了把柄自然一顿好整,被降职了不说,每次审讯和用刑还非要他到场“观摩”不可,气得他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一想到牺牲的陈凯更是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而延安更是早早派人传话,希望顾北辰能暂代站长事务,重建重庆地下联络站,但顾北辰却提出要再考虑考虑。冰火一般的暗流渐渐笼罩了两人的生活,如同一块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布帛,现在,仅余下最后一根丝线勉强支撑了。 一周后的某天深夜,陆肇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归来,匆匆洗漱过就钻进被窝,可却迟迟无法入睡。顾北辰虽背对着他,但也感觉到了他的不安,有个人在身边这么折腾着,他自然也无法睡下,更不要说他现在同样也是满腹心事了。正想转过身去,对方却先一步从后抱住了他。 “真是怪了……”他沙哑着嗓子咕哝,“是我在缅甸待得太久了么?” 顾北辰握住他的手,“怎么说?” 陆肇星把头埋进他肩窝,闭上了眼睛,“我怎么觉得,现在的GMD变得那么陌生……虽说抗战时我已经对一些状况有所耳闻,可现在亲眼所见,却还是难受得像有千把刀子在割着一般……明明拼尽全国之力才艰难地赢下了这一场仗,现在却又要筹划着新的战争,明明正是民不聊生的时刻,军官和政客却个个穿金戴银,明明诸多事宜都是百废待兴,现在却致力于党同伐异……有时我真想,当年我是不是站错了队?如果我不是GMD员,一切会怎么样?” 他最后的一句话像是一束电流,倏地穿透了顾北辰的四肢百骸,让他不由自主地在他怀中微微一颤。陆肇星感觉到了,但他只当做是自己说得太多,便急忙止住了话头:“抱歉,我不该说这个。” “没关系。”顾北辰出声表示自己还没睡着。 “对了。”陆肇星补充,“军座今天来了电报,新一军已经在分批船运秦皇岛,我恐怕这些天也要赶去,往后可能就要在东北驻扎了。现在看来,GG内战已经是在所难免,这仗一打起来又不知道要多少年,你一个人在外我总是不放心,倒不如你直接随我一起去东北更稳妥。” 顾北辰却没有立即答应,“让我再想想。我要是去了东北,还指不定分你多少心。” 话虽这么说,但直到陆肇星启程的那天,他也没有表露出想要同行的意愿。临行前军统来人通知,说前些天抓到的几个共匪要在今日枪决,要求陆师长务必前往。但飞机不可能为他一个人等着,他便只得先去买了军统的账再赶到机场去,而顾北辰自然也得去机场送他。离刑场还有段距离的时候车子便不让进了,陆肇星招招手示意停车,司机、副官和顾北辰便就在这附近等着。这地方修在一处半山腰上,前头看似像是一片平原,可尽头却是万丈深渊,军统处决犯人的刑场向来都选在这里。顾北辰倚着车身站着,远远地可以看见几个站着的黑影,个个双手反剪在背后,脚步踉跄不稳,衣着破败褴褛。他的鼻子发酸,想哭却必须耐着,眼里的水气不听话地浮上来,遮住了他的视野,也遮住了那一排宪兵举起的步枪。 那时他在巷口站着,只觉得自己失聪了,眼前的一切却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地在他心头烙上了永世也抹不去的伤痕;而如今,他却像是失明了,他不敢去看悬崖边站着的战友,不敢看站在中央的、遍体鳞伤的老陈,不敢看那从枪管里飞出的子弹。 一个粗噶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预备——” 子弹唰唰地上了膛,他听见了,撞针摩擦枪管的声音。然后,他又听见,一声整齐的,洪亮的,像是能够直冲云霄,直达天际一般的高呼。 “中国共产党万岁——” 砰—— 他唰地睁开眼睛,只是崖边,已经再没了站着的人。 而后他告诉陆肇星,他要和他一起去东北。 折磨了他五年多的爱与信仰,总算在今天,有了终结。 第十三章:鏖战四平(上) 时光的错位,谁会记得谁。 即便是四五十年岁月过去,每当顾北辰想起自己那日的决定时,心中也从未有过后悔的情绪。他的决定很简单,太简单了——爱情和信仰他都要,他要亲眼看着中国成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也要和陆肇星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原先他一直痛苦不堪,是因为他只想着二者难以求得两全,而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他是一名地下工作者。地下工作者的任务,除了情报工作以外,还有一个职能就是思想宣传,简明一点说就是,策反。陆肇星的犹豫点醒了他,让他意识到原来两个人也许不必有兵刃相见的一天。面对近在咫尺的内战,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条路——这条路或许会荆棘丛生困难重重,但却是唯一一条他看得见尽头的通路。冲着这隐约的一点点光明,他甘愿飞蛾扑火。 4月初的时候,趁着新一军正全军出铁岭北上,将要进攻驻扎在四平的东北民主联军主力时,顾北辰终于和东北的同志碰了头。他的上级老郑也是个老地下D员了,从三七年就一直待在东北,将近九年下来对这边的局势摸得是一清二楚。虽说已经接到了上级领导的通知,可他却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清瘦的青年和危机四伏的策反工作联系到一起。两人简短地聊了一阵,他忽地一拍大腿道,我得给你引荐个人来。 缩着身子从窄小的木门里挤进来的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身上裹着破旧的长棉袄,身板又瘦又小,老郑招了几次手让他上炕坐着他都一个劲儿地摇头。顾北辰见状有些无奈:“我说老郑,这还是个孩子啊,让他参与进来太危险了吧?” 可没等老郑回答,那少年就牛哄哄地开了口,“俺下个月就二十了!”说话间他的面部表情极其丰富,似乎是被人当成小孩子让他十分不悦,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顾北辰被他这话堵的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老郑已经笑呵呵地接过了话茬,“来来来,我得好好介绍一下,小程,这是重庆调来的顾北辰同志,今后你就得配合他工作了。北辰呀,这就是我刚才给你说的程晓同志,别看这精瘦身板,枪法可是百步穿杨,百米内那子弹准得能从一块大洋里头穿过去。要我说,整个东北没几个人比得上他。” 少年闻言又不甘示弱地补充了一句,“是没人比得上我。” 老郑连忙像哄孩子似的应声,“好好好,没人比得上你。” 顾北辰看着这一老一小跟爷俩似的闹腾,有些憋不住笑,可又不好当着人家的面直接笑出来,只能用手掩了掩嘴,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看向老郑道,“行,那我就收了这个帮手。不过平时他不用跟着我,需要帮忙的时候我再联络他。” 老郑反对,“那怎么行?要真是遇到紧急情况,你哪有通知他的工夫?” 于是,在一阵争执之后,顾北辰被迫做出了妥协——程晓将被安排在他住处对面的一家铺子里干活儿,顺便也是对他有些帮衬。可在顾北辰看来,这个决定却是个不祥的信号——难道中央已经察觉了他和陆肇星的关系?可即便现在暂时没有察觉,但程晓就在他们对面住着,一日日下来,又怎么会发现不了呢? 而在从铁岭经开原、昌图进攻四平的新一军里,却少见地没了战前的紧迫感。自3月底东北行辕主任熊式辉和代理保安司令郑洞国下令从沈阳地区向南满和北满发动进攻以来,新一军里哪怕是最普通的士兵,一路上除了清扫俄军和土匪以外,也都简直不像是长途奔袭而是外出露营。在缅甸反攻取得大捷之后,新一军毋庸置疑地成为了中央军序列中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的部队,士兵们对外只要一说自己是新一军的,腰杆子立马就能自动挺得笔直。胜利的喜悦久久盈满着这支队伍,而被民众们所啧啧称赞的“天下第一军”名号也让大家伙都有些飘飘然。这股飘飘然的劲头在年初军长孙立人被选派参加联合国参谋首长会议后达到了顶峰,甚至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单凭副军长一人已无法按捺得住底下士兵蠢蠢欲动的劲头,几个师长更是无暇顾及于此,只当是士兵们一点儿正常的情绪波动,便也都没再多想。 然而,这点傲气没多久就被东北的恶劣环境冲刷了个干干净净。4月初,中原大地本应是春意阑珊的时节,西南地区也早已是热浪四起,可在东北,却是刚刚开始化雪的时间。泥泞不堪的道路让士兵们叫苦不迭,行动速度极其迟缓,沉重的装备更几乎成了他们的负担。直到4月7日,作为第一军先头部队的新38师也仅是刚刚到达了距离昌图不远的地方,可士兵们却已是个个精疲力竭,化雪的天气本就比降雪还要寒冷几分,有些士兵更是已经生起了重病。陆肇星无奈只得安排主力部队原地休息,可还没歇上一个钟头,前方到达兴隆泉的113团便发来了电报紧急向师部求援。 陆肇星大惊,刚拿到手里的窝头也来不及啃,立马冲上前去察看。只是电报内容太过简略,不知是否是因为情势紧急,竟连对方人数都未曾提及。他立刻将询问的电报发了回去,还没等到回音,113团的通信员已经赶到了。在他的解释之下,陆肇星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钻入了口袋阵里,民主联军的一个师两个旅就在前方,俨然是下定决心要吃掉他们的架势。他打了这么些年仗,向来以自己敏锐的洞察力和精准的直觉为傲,没想到这次竟中了埋伏,恼恨万分之于他更好奇是谁指挥了这支部队来和新一军正面交锋,他可不记得八路军有胆子这么大的一位师长。他咬牙切齿地问通讯员,“对方的指挥官是谁?” 年轻的通信员还喘着粗气,半天过去,才吐出了一个精短的名字: “林,彪……” 对于陆肇星而言,这个名字恍若晴天霹雳。 他怎么也没想到林彪本人居然会亲自上阵,再加上这糟糕的天气和士兵们的身体状况,如果不想法解围,等到113团一旦打光,对方再乘胜扑过来,就一切都晚了。坐回到临时的指挥部里,他点了支烟,摊开地图迫使自己安静地想着对策。及时的冷静让他的头脑清晰不少,对方纵使有着人数的优势,但毕竟装备落后,一时半会儿恐怕也并不能拿装备精良的113团怎么样。如果现在全速赶往兴隆泉大约需要将近三天,只要这三天内113团能够撑得住,他就有信心反败为胜,再加上南线迂回进攻的第七十一军,到时没准儿还能跟113团来个里应外合,把共军的主力一口吃掉。 掐灭了烟头,他站起身吩咐通信员,“电告113团,务必坚守兴隆泉三日!” 113团的团长原先是陆肇星在200师的老部下,陆肇星调到新38师时,他也是唯一一个跟着一起调动的。无论是私底下还是战场上,他对于长官一向是忠心耿耿尊敬有加,接到电报二话不说就布置兵力。今年的春天有些微寒,东北的大多数积雪都没来得及全化,因而通往四平的路除去七十一军由昌图东部绕行的路线以外,就只剩下了经昌图直取四平的方式。而兴隆泉作为昌图南的一个小村子,地形却是奇怪得紧,村子的南边只有一条小路可以出行,路的两侧均是半高不低的矮山坡,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喇叭状谷地。谷地向来是易守难攻,偏又正逢两侧山坡上积雪开化,水渗进土里黏得挪不动步子,沟谷里头更是都汇成了道溪流,连扎营都成了难事。那日他带着部队匆匆开进这里时便已察觉到异样,可苦于军令在前,即便有所疑虑也不得延误,只能嘱咐部下小心谨慎前行,可还是遭了埋伏。 东北的春季料峭又静谧,可行走在山谷里的士兵们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到别的。团长原本正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多半是杞人忧天了,然而当两侧山坡的炮火一下来,整个团都差点被打懵。他大吼着掩护、反击,但都无济于事。炮声掩住了他的号令,更有一小股部队已经率先阻断了逃出山谷的通路,这下他们连前线的确切情报都送不出去了。山坡和白雪帮了敌人的大忙,却将他们几乎置于绝境。起初,他尽量收缩着战圈,试图以战斗力上的优势多维持一些时间,等到逃出谷地的路一打通,就暂时将部队撤出去;可时间久了,负责攻击任务的一个营打得只剩了一半,防守的两个营仍是扛不住四面八方倾泻而来的火力,士兵们往往是一脚踩进了泥地里,还没来得及再向前迈出一步去,子弹就射穿了身体。焦灼之下,他只能铤而走险向对方稍显薄弱的位置正面发起强攻,重火力在后掩护。士兵们抱着步枪往山坡上猛冲,进了水的棉鞋和棉衣又带着负重,一路上磕磕绊绊,大半兵力都损耗在了进攻的路上。所幸装备上的优势给了他们反攻的余地,而刚好处于迫击炮射程范围内的山坡也提供了环境优势,几轮炮击下来对方此处的攻势明显减弱,他便趁机率领全团一鼓作气冲上了山坡。就在此时,通往外界的小道也总算打通了,通信员顾不得军规军纪,一路狂奔到附近的村子里,抢了匹马就向着师部疾驰而去。 虽说兵力仍处劣势,但地形上的限制已经得到解决,团长一直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了一点,可他也不敢含糊,现在虽说是身处平原地带不必被人一个劲儿压着打,但有限的兵力和火力总会耗尽,他必须尽可能地支持到援兵到来。炮兵正中机枪阵地位于两翼防守,步兵和工兵协同修筑工事,以最快的速度收拢兵力,将火力的配置由进攻改为防守,果然比方才要游刃有余许多。这一条经验,也是调来新一军不久之后陆肇星教给他的,虽说他那厚厚一大本手稿最终也没能出版付印,但他多年作战积攒下来的经验都原封不动地传授给了自己的部下,比起就那么默默无闻地让它们在书桌上沉睡,好歹也还是派上了些用场。 三日之后,陆肇星如约赶到兴隆泉,由于情报在手,他并不需要与民主联军正面交战,而是安排了两个团,计划登上山坡的阴面,给对手来个前后夹击。可令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民主联军此刻却开始边打边退,他心头一紧急忙下令两个团加紧进攻,可对方撤退的速度却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快,待到两个团赶到了地方,对手已经撤出了兴隆泉,即刻便回防四平,连昌图的守军都一并撤出了。这三天里陆肇星几乎没怎么吃喝,一路上除了研究作战地图外只想着快速进军,没想到却中了招,别说林彪本人,连民主联军的一个士兵都没见到。如此新一军的脸面何在?他本人的脸面何在?战事失利、113团折损近半、陪共军的部队唱了出空城计、没按照杜聿明的要求在4月2日之前赶到四平,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自己在司令部垂头听训的模样。他知道杜聿明不待见孙立人,对他也多有不满,充其量也就是看在已故的戴安澜份上才偶尔给他三分薄面,这次四平要是再打不下来,他恐怕就要真回江南老家去摸鱼种稻了。突如其来的暴怒让他无暇多想,连部队日常的休整也一并免去,几千士兵还来不及停下歇口气,就又背上装备,匆匆奔向四平。 都说程晓是百步穿杨,又听着老郑那手舞足蹈般生动的描绘,顾北辰也被说得心里痒痒。他不经常使枪,最频繁使用的时候也就是负责暗杀任务的那短短一年。子弹出膛的声音并不能给他像琴键敲击一样的愉悦,并且由于身份关系,他也并不需要参与很多危险的行动,因而使枪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如今身边来了个这么厉害的狙击手,他自然也想学上两招。好不容易四下打点妥当,程晓把他宝贝得不得了的步枪裹了又裹,一路上怀里头抱得紧紧的,这才出了城,到了郊外一处旷野上。不知是因为战事紧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片原本应是农田的旷野竟满是及腰的杂草,几颗枯木颤颤巍巍地立在野地中央,放眼望去一片的枯黄,连禽鸟都没有踪影,更不要说人烟了。顾北辰很是好奇那日老郑所说的“百米射穿一块大洋”的形容,可他没真打算拿一块大洋来试验,只就地寻了块大小差不多的石头用干草系着挂在一根树枝上。他这一串动作做得格外灵活,从那棵枯树奔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点红晕,神情像小孩子似的期待而又兴奋。自打来到东北,他还真是头一次这么放松。程晓趁着他布置东西的时候慢慢悠悠拆下了包裹着步枪的白布条,其实这枪压根也不是什么好枪,铁岭这边的地下联络站一向缺经费,大家伙用的都是最普通的盒子炮,给程晓的这支三八大盖还是抗战胜利的时候从日军那缴获的,一个狙击手,还得用个连瞄准镜都没有的普通步枪,也是实属无奈。顾北辰回来,看到这枪也吃了一惊,问句脱口而出,“你就用的它百米内打穿了一块大洋?” 程晓骄傲地一挺胸,“那可不!” 他的口音有点奇怪,不大像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尽管竭力模仿着那种豪爽的音调,他说话的语气还是隐隐透着几分柔软,顾北辰偏头想了想,开口问道,“你不是东北人?” 程晓愣了愣,他一直觉得自己装得挺像,被个没见过几面的人轻易识破让他有些挫败,一时间模仿的口音全无,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你,你怎么知道的?我老家是贵州的,一年前才辗转来了东北。” “怪不得。”顾北辰点点头,“我虽然不是贵州人,但也在贵州待了好些日子,听你的口音总是有几分熟悉,原来如此。不过,你从西南千里迢迢跑到东北,怎么受得了?还有,你的家人呢?” 程晓听见家人二字,端着枪的两手忽然一顿,抬手把枪收了回来。“我没家人,爹娘都死了。三七年爹出去打鬼子,没几年就死在外头,娘后来也病死了。后来我参了军,被日本人抓着过,又被共军的人救出来,因为枪法好进了新四军,就一路这么辗转到现在。”他退了子弹,把枪口冲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扳机。毕竟还是年少,提到已故的父母总归是心里难受,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顾北辰在一旁也不好受,想着是自己先挑起了话头,便更添了几分愧疚。往程晓那边挪了挪,他像个大哥似的搂住他的肩,“没关系,既然咱们都熟悉了,你就把我当做哥哥,我就是你的家人。” 程晓心里发酸,喉咙里有些哽咽,却又不太好意思直白地说出感谢的话来,只能扭过头,勉力地冲他笑笑。顾北辰看向他,嘴角却忽然扬起狡黠的弧度,搂着他肩头的手拍了拍,“不过,我有个交换条件,你接受吗?” 程晓有些意外,“什么条件?” 顾北辰捏着下巴严肃地想了想,冲着那支三八大盖努了努嘴,“不说百步穿杨,把我的枪法训练成五十步穿杨的,应该没问题吧?” 程晓闻言大笑道,“没问题,没问题,要不我再加点儿数,六十步穿杨行吗?” 眼看大战将近,可整个新一军却一片死气沉沉,副军长和参谋长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几个师长却一个个闷声不响。本来,与杜聿明所要求的4月2日前攻下四平已经晚了将近半月,一路上部队是跌跌撞撞损兵折将,好不容易捱到了四平城下,居然又打起了退堂鼓。事实上,这也怨不得他们,新一军仓促从西南调来东北,这中间确切的缘由虽然谁也不会明说,但心里都有七八成数。早在抗战时期,国军内部就已是派系林立,中央军更是屡屡借着日本人之手铲除异己,不知白白葬送了多少弟兄的性命。孙立人美国归来,既不是黄埔嫡系又不像大多将领那样时常对蒋介石表个忠心,偏偏他打仗又是一把好手,因此上峰是用也不行不用也不行,索性就趁着他人在国外的时候把整个新一军都搬来了东北。而东北的保安司令长官杜聿明跟他更是结怨已久,在缅甸时,曼德勒会战化为泡影之后,孙立人便表露出想要赴印整编的意愿,甚至还难得地停止了和史迪威的拌嘴,差点结成统一战线。黄埔一期的杜军长怎么可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委座下了命令要求他率军回国,他自然要遵从命令。但他对孙立人却始终是猜忌的,撤退之时并不敢让新38师断后,而是让廖耀湘率部在前,戴安澜断后。孰料,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策略,却让他生生地把200师毁在了手里——为了掩护大部队转移,戴安澜带着200师引开了尾随而至的日军,同时也身陷重围,在突围过程中身负重伤,而后在归国的途中病逝。而一直让杜聿明引以为傲的第五军也折损过半,元气大伤。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撤到印度的新38师竟是毫发未损,还跟英美达成协议,全师更换美械开始了练兵。这事成了他心头一道过不去的坎,可他既不能拿美国人出气也不能向蒋介石抱怨,孙立人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次把新一军调来东北,他除了要借着这支部队的力量给自己的功绩添上一笔以外,还要狠狠地整治一下孙立人。 而如今的战局,对于新一军而言却并无优势。七十一军尚在途中,还需要数日方能到达;民主联军的兵力,更是远远多于己方,再加上早在抗战时就因战术多变诡谲而闻名的林彪,群龙无首的新一军士兵们心里也打起了鼓。陆肇星很希望杜聿明能将新一军的临时指挥权交给他,甚至为此他还十分严肃认真地写了封电报发到司令部,可一点儿回音也没有。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并且在三个师长当中,惟独他与孙立人师出同门,自然也能更好地理解长官平日的战略战术。但杜聿明对他亦是心存芥蒂,听闻新一军士气消沉,便要求郑洞国临时担任指挥。新一军始建时郑洞国便是军长,两人都想着这下子总不会再出岔子了吧?但是,意外的变故却接踵而至。 第十三章:鏖战四平(中) 这日凌晨,陆肇星被电话铃声吵醒。虽然他反对立即攻城,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消极怠工,事实上,为了制订出详尽的策略,他已经连着熬了好几个晚上,连卧房都没回,就这么将就着睡在了师部。可才合眼不过个把时辰,这边的电话就响了,他心里头纵使有几分怨气也只能压着,披着件大衣便拿起了话筒,“我是陆肇星。” 话筒里传来郑洞国低沉的声音,“立刻到军部来开会。”语罢便撂下了话筒。 陆肇星有些气闷,他虽知郑洞国为人宽宏正直,但接到这么一通没头没尾的电话还是郁卒不已,只得匆匆整了衣物赶赴军部,不料一进会议室,他竟发现全军的高级军官都到齐了,郑洞国手里捏着封电报站在地图前。他赶忙寻了个位置坐下,偏头低声问身边的参谋长,“怎么回事?” 参谋长看了看郑洞国才回复他,“七十一军的八十七师中了埋伏,全军覆没了。” 陆肇星大惊,还没来得及询问缘由,郑洞国便开口制止了底下一片的低声交谈:“想必各位都已知道了,八十七师于大洼中了共军的埋伏,将士们虽浴血奋战,但终究寡不敌众。两个时辰前我收到电报,陈军长告知我八十七师仅余百人,已无法再支援四平攻坚战。诸位对此,有何感想?” 底下一片鸦雀无声。 郑洞国的目光在军官们脸上扫视了一圈,他为人向来宽容平和,极少动怒,可这次却是面带怒色。收回目光,他啪地将那张电报往桌上重重一拍,“我只觉得羞愧万分!其一,是羞愧于八十七师竟如此疏忽大意!一支身经百战的部队,竟在奔袭途中遭遇埋伏,明知沿途地势险要却不加丝毫防备,不是轻敌大意又是为何?其二,是羞愧于八十七师竟如此不堪一击!纵使敌人千倍于己,也应毫不畏惧奋勇反抗,而非一击即溃!我郑某人一介匹夫,不敢与曹孟德官渡之战相比,但求诸位团结一心,攻取四平,好打出我新一军的名声,打出我新一军的风范!” 这场会议十分简短,郑洞国简单分配了各师任务便先行散会了。但会议结束时,他却专程遣走了身旁的副官和参谋,单独留下了陆肇星。 “早前就常听抚民提起你,原先安澜尚在的时候,也对你十分器重。这次战事紧急,我方又是孤军奋战,对于这样的情势,我倒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此时他说话的语气已平静不少,布着伤痕的大手拉过了办公桌后的木椅,抬手示意陆肇星坐下。 陆肇星心里自是诸多不满,可他生怕说了实话出来又引来麻烦,只得想了片刻才低声道,“属下服从长官命令。” 郑洞国笑了,“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难不成孙军长和戴师长都看走了眼?” 陆肇星仍是端坐着一声不吭。 郑洞国站起了身,背转过去抬手指了指地图上四平的位置,“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城墙高峻,对方兵力充足指挥若定,更重要的是军心很齐。而我方,军心涣散,装备不齐,兵力不足,指挥官又在外未归。从这几个角度来看,现在打四平,可谓是愚蠢至极。” 陆肇星一愣,也站起了身,“长官,如你所言,为什么要在一个最不恰当的时机选择攻城?” 郑洞国走回来,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坐下。他坐回到椅子上,平静地沏了两杯茶:“军事和政治不会是彼此独立的两方,这点我想你在弗吉尼亚军校也一定学过。如今和谈在即,四平身处东北的咽喉要道,谁先扼住了这咽喉要道,无疑就有了日后战事的主动权。国共的这一战迟早要全面打起来,而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是在东北站稳脚跟,如此一来才有回旋的余地。” 他的用词极其精妙,最后一个词尤其引起了陆肇星的注意。回旋的余地?他本以为郑洞国也抱着必胜信心,可如今听他说话,竟也含了几分不确定。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自然已经明白了长官话里的意思,便点头应是,也不再说起别的。 次日,新一军三个师同时由四平的东、西、南三面发起强攻,昔日泱泱沃土的原野和城镇,登时便被空中划过的炮弹和如雨点般倾泻而下的子弹染成了火焰的金黄和鲜血的暗红。迫击炮弹拉着纷繁的弧线碰撞在城墙上,砖石迸裂的轰鸣和四溅迸射的火花堵住了所有的听觉和视觉;而敌人的反击却分毫不落下风,尽管不具备火力和装备的优势,从高处倾泻而下的子弹却像是源源不断的洪水,将平地凿出了眼,将阵地压得喘不过气。一上一下,这你来我往的轰炸一时竟停不下了,城墙之上,不时有炮弹硬生生将墙头击得四分五裂,身着浅绿色粗布军装的士兵们在硝烟散去后只剩下了残破的躯干和再无生气的身体;城墙之下,不时有野战炮被打得哑火,甚至连炮弹都来不及击出,就炸裂在了炮膛里。金属的碎片成了斜飞的利刃,割穿了士兵们不及防备的喉咙,鲜血从他们趴伏的身体里汩汩流出,将黑土染成了带着腥味的暗紫。短短三天,四平城下已是火海一片,昔日的稀疏植物和城南的一小片高粱田都成了漆黑的灰,扬起的尘土让城墙蒙上了一层残破的土色。这样一来,战局就全然成了一种胶着的状态——各处都是炮声隆隆,连距城下有段相当距离的军部也是天摇地动,可却全然不见一点儿成效。参谋长在军部气得直骂,这三个师长今儿是怎么了,都他妈一个个变成了小媳妇,连进攻都不敢? 其实,并不是不敢进攻,而是有个人正领头在闹情绪。 陆肇星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此时攻城,他认为虽然八十三师中途折戟,但七十一军又不是只有一个师,其他的部队还在路上,陈明仁更不会冷眼看着新一军独自发起进攻。他只需要时间,等到七十一军与新一军会合,再度全力攻城时必定万无一失,又何必现在损兵折将?他知道和谈在即,需要东北的战局尽快稳定,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拿士兵们的命去当政治的牺牲品。三个师长私下里一合计,索性就打算来个消极作战,炮兵全都布置到前方火力攻城,步兵则布置在后方,基本按兵不动。军部几次来电报催促他都硬着头皮打发,只一个劲地算着七十一军支援部队到达的时间,看着弹药无谓地消耗着,却也别无他法。如此拖延了一周多,七十一军终于发来电报,明确告知他们支援部队将在两日内到达,他这才算是重重松了一口气,可军部催促的电话此刻又来了。这几日和郑洞国的交道打下来,他也算是把这个人的脾气摸透了,只要不违背军纪不卖国投敌,他最多也就是催促几句,真发起火来却是绝无可能,于是他仍旧按照一贯的策略用单音节回应着,时不时夹杂几句模棱两可的解释。而就在此时,他却忽然觉得身后一阵劲风袭来,还没来得及想是怎么回事,就被人从背后在腿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整个人重心不稳直向前扑,电话听筒也脱了手,扯着电话线撞在桌脚又垂下来。他怒不可遏地回过头去正要开骂,看见来人却吓了一大跳,连忙脚跟响亮地一碰立正敬礼:“军座!” 披着大衣的孙立人看起来比他更怒不可遏,刚才踹他的一只腿没收回,索性冲着另一条腿又踹了一脚。陆肇星这回早有准备,两腿绷得笔直,被他这么一踹也没摇晃半分。看了看眉目俱是怒色的军长,他正了正色道,“属下不知军座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恕罪!” “你有罪?”孙立人冷哼一声,“我还当你真是腰杆子硬了,连东南西北都不分了!怎么,平日里头耀武扬威得像个小霸陆,临上战场了,却像丧家之犬般给我夹着尾巴?” 陆肇星出言解释:“属下只是为新一军的弟兄们着想,不愿看着他们平白送死。” “放屁!”孙立人恼火得脸都涨红了,“你他妈还好意思说为新一军弟兄着想?你知道其他部队现在怎么说咱们?说新一军在西南待得久了,个个都成了大闺女小媳妇,连枪都端不动了!” 陆肇星脸色一变,参谋长电话里的嘲讽又回到他的耳朵,登时便像是空中直直地落下了一块大石般,压得他胸口发闷说不出话,他微垂了头不再吭声,尽管在他看来弟兄们的生命要远比所谓声望名誉重要太多,可此刻他更清楚自己的军长并不这么想。再与他争执也是无益,他想,他早就应该学会怎么低头服软了。他慢慢叹息着:“请军座治罪。” “得了吧。”孙立人摆摆手,“我知道你心里头不服得很,没准还正骂我骂得欢。我来就是告诉你,明天下午七十一军就到了,到时候四平再攻不下来,你最好提头来见我!” 他刻意在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虽然不可能是真话,但陆肇星还是被他这一句低吼吼得浑身一震,忙又是一个立正敬礼:“是!” 语罢孙立人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发现陆肇星竟还在原地,这才又回过头去,不耐道:“还傻站在那干什么?上前线去,快!” 军长回来了,这个消息让新一军军心大振。从创立伊始,几任长官走马灯般地换下来,再没谁能像孙立人一样这么被大家伙敬畏诚服。即便头顶上就是飞射的子弹和炮火,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也仍旧面不改色地在弹雨中穿行,身边也只带了几个随从的军官,眉目硬挺不怒自威。他视察前线时,士兵们无不是个个卖力,连开炮都带着如狼似虎的吼;他慰问伤员时,哪个伤兵也不喊苦累,只一致地表示为军座为党国赴汤蹈火都心甘情愿。而对于今后几天进攻的谋划,孙立人也并不担心情报的泄露,换言之,似乎他更希望共军能早些知道他们的进攻时间。如此的傲气也带动了一众将领们,总攻即将开始。 这日深夜,新一军、第六军、七十一军同时发起总攻,分别从正面、西面和东面三路作战,先后攻占东南、西南多块高地及防御阵地,并于次日凌晨,攻陷了侧翼最后一块位于制高点的阵地。厮杀的吼声和喷涌的鲜血染红了这片富饶的土地,无论是平原或是高地,都早已不复昔日的安宁祥和,处处皆是弃尸累累鲜血淋漓。在4月17日时,东北保安司令部亦调遣空军投入作战,仅仅两日便投下上千发炮弹,将民主联军构筑的战壕都几乎削平。18日夜,共军下令撤退。凌晨时分,正面负责中路进攻的新38师率先攻破城门。19日,国军正式占领四平,四平攻防战宣告结束。 而18日夜里,距四平百里开外的铁岭城内,却分毫也感受不到战争的残酷和激烈,只剩下料峭的寒意。顾北辰裹紧了围巾,脚步迅疾地在街巷间行走,他身后紧跟着的程晓带着个皮帽子,两手揣在衣袖里,戒备地不时看着四周。他们的一位同志外出回城时被盯上了,虽然侥幸逃脱但还是挨了一枪,不敢去医院医治只能托老郑派人送药。可现在铁岭人手奇缺,老郑作为负责人不能轻易以身犯险,便只得托了顾北辰跑上一趟。而顾北辰这些天也的确没闲着,在布局准备策反陆肇星的同时,也在私底下通过种种方式与其他国民党的将领打着交道,今天就是刚刚去了外地与之见面,刚刚回到铁岭就又接下了任务。程晓不放心他独自一人,便也自告奋勇跟了去。战事正紧,又是夜深,街上几近空无一人,顾北辰微垂着头,他心底有些不安。这么空旷的街道,如果有人埋伏,他断无可能察觉,而在这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的时刻,他们两个人神色匆匆,遇上了军警恐怕也要被怀疑。他忐忑万分,却不能中途停步,只能紧着脚步迅速前行,想着快些到达才好。所幸,这一路上他们并未遇到军警,在抬手敲响房门的时候,顾北辰总算微微松了口气。 出来开门的是个中年人,面色发白,胳膊上系着绷带。他善意地请顾北辰和程晓进来坐坐,两个人都一致地拒绝了。 “一切小心。”临走的时候,顾北辰叮嘱他, 中年人关上了屋门,两个人便移步缓缓沿来时的路向回走去,可没走出几步,两人就已经不约而同地听见了身后缓缓逼近的脚步声。来人至少有七八个,却都兀自压着步子,看他们渐渐停了,也慢慢地停了下来,并不急着打草惊蛇。两人见状开始兜圈子,脚步一点点加快,身后跟着的人也越逼越紧。来不及顾忌受伤的同志状况如何,顾北辰抬眼瞥到了右手边的一个小巷,便推了程晓一把,低声喊道,“快跑!” 一场生死的追逐就此开始。顾北辰知道对方想要留下活口因此绝不会轻易开枪,所以他们跑掉的可能性极大。他也算是见过些大风大浪的人了,这点追逐战吓不倒他。可他看着身旁的程晓,他不知是不是没遇见过这样的状况,还是说跑得太快有些喘不上气,脸色已经白成了一张纸,喘气的声音活像是拉风箱。又绕过了一个巷口,这次连前方都出现了紧追不舍的脚步声,顾北辰心底也不由有些焦急,可此时程晓却哎呦了一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顾北辰急忙凑上前察看,生怕他是受了什么伤。 “没事,没事……”程晓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鞋底,鞋底掉了……” 顾北辰看过去,这才发现他的棉鞋鞋底开裂了,一大块鞋底和布料完全脱了节,一抬脚打在地上啪啪地响。他俯下身去,试图把开裂的部分卡回到裂口的位置上,可是手边既没有浆糊也没有针线根本就不能固定,走不了两步就又要掉下来。程晓见状忙抬头看向四周,一个便衣此时已经追上了他们,举着手枪一面喊着别动一面追上了近前。他一惊,这下更顾不得鞋底,抬手急急推了顾北辰一把道,“别管这个了,快走!” 两个人又是一阵飞奔,可顾北辰此刻必须对状况作出权衡,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程晓。如老郑所言,他是东北数一数二的神枪手,在任务中他的价值要远远高于自己,更何况,如果陆肇星知道自己意外被捕必定前来营救,到时充其量也就是吃点皮肉之苦,这群特务恐怕也不敢真的把他怎么样。他一手拉着程晓的胳膊,努力克服着因为断掉的鞋底而减缓下来的速度,但这样一来却再也跑不快。闪过一个窄小得只余一人通过的巷子,一个便衣忽然出现在巷口,挥拳便向二人打来。程晓还来不及反应,顾北辰便已经伸手敏捷地一把按下了他的头,身体向下一缩,一个直拳回过去重重地击在那人腹部,径直把人打得倒退了三步,还没等他站起就又飞起一拳打在面门,那人摇晃了几下便仰头栽倒。此时后面又有一人追来,子弹和脚步声一同冲向二人,火药在墙上炸开的火花险险地从脸侧擦过。顾北辰闪身躲在墙后,瞅准时机回过去一枪,可这毕竟是夜里,他看不清对方的位置,因此又扑了空。这两人已经成功地拖住了他们,四周包围上来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顾北辰无心恋战挥手示意快走,可方才被打倒的那人此刻竟又站了起来,从后一跃而起死死抱住了顾北辰,逼迫得他重心不稳扑倒在地上。这个受制于人的姿势让他万分愤怒,便用手肘猛力向后一击试图挣开钳制,可对方竟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不松手,两腿从后猛地压住了他的膝盖。猛然间的剧痛让顾北辰不由得惨叫出声,他似乎都听到了自己的骨骼碎裂的声音。身前身后已经都是举着手枪的人影了,他知道自己这次恐怕真的已是插翅南飞,便将手枪抛给了程晓,哑着嗓子喊着快走。程晓看了看仅余的一条通路,又看了看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顾北辰,眼泪涌上眼眶。顾北辰看他站那不动弹急得发疯了似的摇头却说不出别的话,按着他的那个便衣又重重往他脸上揍了一拳,便命令手底下的几个人向程晓那边扑去。后者终于无法再站在原地,抹了一把脸,他扭身冲进了最后一条昏暗的小巷,一会儿便不见了人影。 而顾北辰看程晓逃脱似乎是微微放下了心,方才的顾虑亦是消失了,身上忽然间满是力气。他怒吼一声翻身站起,一脚踢上敌人的腰腹,扯下大衣和围巾抛了过去转身就跑。可膝盖的剧痛却让他迈不动步子,没跑出几步,又被几个人团团包围。这下他只好凭着手上的功夫见招拆招,前胸后背都挨了几拳,却硬是不服输,直到后脑被钝器重重一击,他这才失了浑身的力气,眼前登时一片漆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几个便衣立刻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按住他,而刚刚在后颈重重一击的那人也淡淡地出了声:“把人带回去吧。”他边说边偏过了一点头,月光照在他年轻的面容上,赫然是刚刚冲入巷中的程晓。 四平的战事才刚告一段落,熊式辉希望乘胜追击,可陆肇星才刚布置好部队,仍然驻扎在铁岭城内的特务营便向他发来了电报,告知他一直潜伏在共军内部的卧底“裁缝”终于有了重要的消息要汇报,请求他务必返回铁岭一趟。他思想前后决定赶回去,赴军部告假的时候,孙立人竟也接到了一份一模一样的电报,便干脆利落地准了假。 陆肇星到达铁岭时,已经是次日傍晚,天边满是金色的流云和如血的晚霞。他约了“裁缝”到住处见面,可他进屋的时候敲门却不见应,寻了半天才把钥匙寻来开门进了屋。顾北辰不在家,甚至屋里竟然都有了一层薄薄的积灰。他去哪儿了?他简单打扫了屋子缓缓坐下,心底的不安和逐渐蔓延的夜色一起,渐渐地就快要淹没他。当门铃响起的刹那,他竟像是将要溺水的人一般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整理了面部表情和仪容,方才缓缓拉开了屋门。 门口站着一个青年,约莫十八九岁模样,面目冷峻却掩不住眉眼间的稚嫩。别看着年轻,这可是陆肇星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才,连军部的人亲自上门挖角他都没有放手。看见陆肇星他也并不行礼,待到进了屋关上门后,才猛地一个立正道:“师座。” 陆肇星指了指一旁的单人沙发:“坐。这么急找我什么事?” “属下依师座指示潜伏在共军驻铁岭的联络站内部,本想前几日便来个一网打尽,不想这几日计划有变,大部人员外出。属下只得调整了计划,昨夜进行了秘密抓捕。除联络站正副战长侥幸逃脱以外其余人等一概被捕。” “嗯。”陆肇星从茶几上拿了烟盒火柴,慢慢悠悠地点了一根抽着,“这都是你轻车熟路的事了,不必再特别向我报备。” 对方闻言顿了顿,半晌才又慢慢开口,语气里已尽是犹豫不决,“师座,恕我直言,此次请求师座临时赶回铁岭,是因为抓捕的人中,有一位我们谁也不曾事先预料到的人。” 陆肇星心头一震,掐灭了烟,身子也坐直了,缓缓前倾:“谁?” 对方垂下了眼去:“是平日里,一直不离您左右的顾北辰先生。” 第十三章:鏖战四平(下) 陆肇星呆住了,他挺得笔直的腰背忽然之间像是佝偻了,整个人向后靠去,陷进沙发的靠背。他怔怔地坐着,两眼失了神,惟独两手紧紧地攥着沙发的布料,像是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一般。他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慢慢摇了摇头,语气却像是在说着个可悲的笑话,“你们……一定是抓错人了。” 青年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师座清楚我从来不会抓错人。”语罢他从衣服内口袋取出了一沓纸张,抬头递给了陆肇星,“这是我们搜集到的资料。此人自从民国二十六年回国以来,就一直与共军有着密切联系,并于次年二月正式加入共产党。随后他一直在共产党重庆地下联络站工作,甚至一度担任副站长职务。不久前他来到东北,铁岭联络站的站长安排属下与他共事,这才寻到了时机。” 陆肇星捏着那摞纸张草草翻看了几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啪地将纸张拍在茶几上,他疲惫不堪地用一只手扶住额头:“还有么?” “有。”青年平静地开口道,“他想要策反您。” 陆肇星撑着头低笑出声:“策反我?”他边说边低低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最后竟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蓦地他停下了,身体弓着,两眼微眯像只危险的猎豹般,慢慢走近了他的部下。“他什么时候动的这个念头?” 青年被他的突变惊得半晌不敢言语,犹豫许久才道,“属下不确定,也许……从一开始就是。” “呵呵呵呵。”陆肇星又开始笑,“真是煞费苦心啊!”他缓缓回过身来,看见青年还站在那里,不由怒道,“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滚回去!” 青年浑身一颤,他的师长向来温文尔雅,对下属也是以礼相待,他来到特务营这么久,还真是头一次听他言语如此粗暴。他不死心地继续发问,“师座,那顾先生他……” 孰料陆肇星忽然又变成了暴怒的雄狮,怒吼道,“该怎么审问怎么审问!以后这些事,一概不要来问我!” 青年见状连忙应声退出了屋。 陆肇星瘫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又想哭又想笑,胸口闷痛两眼酸涩。他深深地呼吸着,试图平复他的怨懑和悲哀,可他的努力却如同掷向火堆的木柴,一下便使得愤怒的火焰熊熊烧到了头顶。他呼地站起了身,大步流星地冲向客厅的角落——那边摆着架立式钢琴,还是他专程为顾北辰选的——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愤怒,他只感觉到痛苦不堪,他的心里头像是有团火在烧,烧得他的四肢百骸都要沸腾都要熔化,烧得他痛得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他抄起了琴凳,重重地向钢琴上砸了过去,木制的琴键碎了,琴弦在他的重压下发出惨叫一样的声响。他嘶哑地吼着,一下一下地砸着,折断的凳腿砸中了他的手臂,他也没停下来。待到他终于疲惫不堪,瘫坐在地上抬头向钢琴望去的时候,它已然成了一堆废旧的木料,黑白相间的琴键已然七零八落,琴身上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斜张着,像一只在黑暗中伺机以待的血盆大口。他把琴凳抛在一边,呆呆地望着残破的钢琴,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顾北辰啊顾北辰,我为什么总是为你流泪? 第二天早上,他看着伤痕累累的钢琴,一言不发地叫了人来,当做是废品般径直扔了出去。 顾北辰已经被关进地牢三天,这三天里他没受一点儿皮肉之苦,只是饿得两眼昏花。他们果然还是顾忌着陆肇星,但只怕陆肇星本人知道了消息也要难受一阵子,所以他并不盼着他会立刻前来。事到如今,他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他必须告诉自己这么做是对的,才能咬着牙一路披荆斩棘地走过去。为了他们能够共同拥有的未来,遭这点罪又算什么呢? 第四天早上的时候,顾北辰被铁门开合的声音弄醒,睁开眼时陆肇星已经坐在床边。他像是星夜兼程刚从外赶回的样子,下巴冒了些胡茬,黑眼圈把眼睛遮了快一半。看见顾北辰醒过来,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原本伸出来要帮他掖被角的手也收了回去,而后看了看他点头道,“没事就好。” 顾北辰坐了起来,“幸好,你还是来了。” 陆肇星勉强地笑了笑,抬起一只手握住他的肩头,他的手在颤抖,天知道他问出这一句话需要多大的气力:“你只需要告诉我,他们说的是真的吗?”语罢他已是呼吸困难,像是一只手死死地扼着他的喉咙。他不知道自己更想听见哪种答案,也许无论顾北辰回答是或否,都会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地插进他心口。 而顾北辰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陆肇星的心冷了,他收回了手,慢慢地站了起来,“我会催促他们,尽快接你出来。”双手却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节咯咯地响。 顾北辰见状却开口拦住了他,“等,等一下。” 陆肇星以为他要说出实话了,震惊和不可思议让他又唰地回过身去。可顾北辰却只是不好意思地低声道,“那个……我,我饿了。” 陆肇星愣了愣,“我叫他们去给你弄吃的。”语罢便起身出了门。 特务营所有的地牢都是全封闭的,除了铁门上的通气窗可以看到屋子内部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途径可以通向外界。守卫送饭进去时陆肇星还没走,却也不愿再进去,只是在外透过通气窗冷冷地看着。饭菜很简陋,也就是一个窝头和一点咸菜,甚至连筷子都没有。可顾北辰却是饿极了,既顾不得干净也顾不得形象,直接上了手就开动,一点点咸菜根本就不够他填饱肚子,就只好用窝头沾着菜汤吃。没有水,中间好几次他都噎着了,脸涨得通红,眼里头也含了些水汽。陆肇星终是看不下去,他无声地叹息着,离开前交代守卫:“没什么问题的话明天放他出来吧。” 然而,这世上的变故总是多得让人难以想象。 次日清晨,一辆崭新的军车在门前停下,缓缓从车内走出的军官只有一条胳膊和一只眼睛,一只眼上系着黑色的眼罩,看起来冷酷又阴鸷。他既不协理事务也不指手画脚,只出示了东北行辕司令部的委任令,同时要求立即提审顾北辰。他把审讯的地点选择了一间小屋里,如同当年一模一样,只有一方矮桌和一盏昏黄的吊灯。待到对方被带来在他对面坐下,那张脸上绽开一个扭曲的笑:“好久不见啊,顾先生。” 顾北辰眯起了眼睛,他觉得这张面孔有几分熟悉,可是一时却想不起。 军官把上身凑近了他一点,“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但我可是一直牢记着你。托你的福,我在长沙丢了一只胳膊,又在日本人手里丢了一只眼睛。” 顾北辰一惊,他想起来了,这个人,正是第二次长沙会战之前,在城郊的安全房里审问他的军官。当时他被废墟压住,顾北辰无力撬开,又看见鲜血流出,只当他已经死去,便独自从暗道里爬出。往后遇见了受伤的陆肇星之后,他更无暇想着回城救人,便就这么把他遗忘在了那里。瞧见他空荡荡的右衣袖和脸上的眼罩,他有些愧疚地开口,“当时实属情急,没来得及救你出去,是我的错。” 军官闻言哈哈大笑,“现在说这个可没用。顾先生,这次咱们谈起话来,就没那么多负担了。我还是直说吧,今儿呢,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恐怕都得让你吃点苦头。你要是想少吃点呢,就乖乖把你们正副站长潜逃的地点说出来,要是想多吃点呢,我自然也乐意在旁边瞅着。实在不行的话,这一条胳膊一只眼睛,我就替你拿主意来还债了,你说怎么样?” 顾北辰一颤,垂了眉眼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啧。”军官咂了咂嘴,“这样可不好。”这时几个士兵推开了屋门把行刑架搬了进来,军官看见便骂道,“蠢货!不知道顾先生是弹钢琴的吗?拿这个干什么?” 几个士兵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军官转回头来看了看顾北辰,又朝门口努了努嘴,“架子先放那,拿竹签子跟夹棍来。顾先生琴弹得那么好,自然跟这双手脱不开关系。您说,是吧?”他又凑上前去,满意地看到对面的人已是脸色惨白,满额冷汗。 夹棍被套上手指的时候他拼命地挣扎着,两个士兵在后面按着他的肩膀和手臂不让他挣脱,另外两个站在屋子的两头,手里各攥着一头绳子。他哑着嗓子,冲那军官喊着,“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共匪,我不认识那些人!” “嘘。”军官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省点力气,有你叫的时候。”语罢向两个士兵抬手示意。 撕心裂肺的惨叫登时充满了窄小的密室。顾北辰浑身颤抖着死命挣扎,像是一条离开水的鱼,再不脱离这可怕的折磨就会因窒息而死一般。剧痛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可那军官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看见他痛叫着扭动身体,他的脸上一直挂着像是在看一场戏剧般可怖的笑意。他又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士兵,“你们两个,饿了几天啦?就这么点力气?” 两个士兵闻言又使劲收紧绳子,全然不顾顾北辰的惨叫已经变成哭喊,露在夹棍外一端的手指已经肿胀发紫。他哭叫着,“我不是共产党!我不是共产党!你们抓错人了!” 军官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坐在对面听他由声音洪亮一直叫到嗓音嘶哑。看着那双手几乎已经全然成了紫色,桌上瘫着的人也没了挣扎的气力,他这才示意两个士兵取下夹棍,把顾北辰架到了刑架上。 一桶盐水劈头盖脸泼了下来,蛰得两手像是被撕咬一般地生疼。顾北辰把头偏过了一点,看向那军官的双眼已经失了方才的锐利,只剩下麻木的死灰:“你真愚蠢……你把个人的仇恨夹杂在工作里……你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的。” 他说话已然有些语无伦次了,可军官却因他这句话而忽然暴怒起来。摘下军帽脱下外衣,他转了转左手的手腕,从一旁的士兵手里接过了一根鞭子。 “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他怒吼着,将扬起的鞭子重重地抽打在那张满是冷汗的面颊上,随后脖颈、肩头、胸腹、甚至背脊……身上的每一处皮肤都得到了鞭子带着倒刺的抽打,鲜血很快浸透了顾北辰的衣裤。从一开始的颤抖,挣扎,甚至压抑不住的低喊,到最后的茫然、麻木,被鞭子抽打时,也只剩下了身体本能的肌肉痉挛反应。在抽打声停下的刹那,他还以为自己总算是熬出了头。 军官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声吩咐道:“你们都是怎么看管犯人的?不知道把手铐脚镣带上吗?把他送回去,今天不说,以后有的是日子来耗!” 不分白昼,不知黑夜。这样的刑罚每日都在上演,连顾北辰自己也渐渐意识不到疼痛,唯一剩下的就是一点点小得可怜的信仰,在每次因无休止的折磨而动摇的时刻,在心底用最小的声音说着:撑下去。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因未知的前路而迷茫,还在质疑着作为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信仰,还在为自己的多愁善感而惴惴不安;而如今,他也像昔日那些饱受折磨却依然宁折不弯的战友一样,独自面对着黑夜和苦难,却因心中的一簇火苗而不畏严寒。重庆谈判刚结束时,他曾去过一次延安,也曾有幸与顾克农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顾克农身上那份气定神闲和不卑不亢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对于他的那些经历顾北辰并不熟知,可他却在自己的领导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样子。他向往着自己的未来,向往着国家的未来,纵使现今他身处无间地狱,他也想努力地爬上去,亲眼看一看那东方即将升起的曙光。他轻轻地哼唱着国际歌,被打落了几颗的牙齿和肿得老高的脸颊让他唱不出清晰的歌词,但他却微笑着,他是如此幸福,他头一次这么真切地体会到,原来不想着那个人,不想着个人的感情,不想着近在咫尺的离别,他也可以活得如此坚韧不摧。 又是一轮受刑完毕,他已经陷入半昏迷,一路被人拖回牢房,半夜才因双手的疼痛醒来。夹棍竹签他都已经试过一遍,因此现在两手都是血肉模糊,指甲也全都脱落了。昨天又上夹棍的时候,指尖的伤口还全部都崩开了,黑红色的血液从支离破碎的指甲下喷溅出来,在桌子上洒了一片。竹签子从他指甲里插进的时候都带着血带着肉,看得两边的几个士兵眉头紧蹙,一副恶心得快要吐出来的样子。而他已经发不出惨叫,他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了,每次受刑的时候,他就像一具骷髅一样仰着头长大嘴,用深陷的仿佛没有眼珠一般的双眼瞪着天花板上摇曳的灯绳,身体因反射而痉挛颤抖。他的双手十指大概已经全部骨折了,他无法自如地操控他们,更使不上什么劲,只能靠着手肘的力量坐起来,借着通风窗外透进来的昏黄灯光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手。狠着心,他咬牙把右手中指上最后一小片指甲咬掉,渗出的血液带着腥臭的气味,让他直想呕吐。他勉强地动了动,手铐脚镣把手腕和脚踝都磨破了,稍微一碰就钻心地疼。但是,当一个人的灵魂已经百炼成钢,肉体上的折磨就不会打倒他。他安静地朝屋外望了望,慢慢闭上眼睛。 现在仍是黑夜,黎明还有多远? 而在四平之战结束后,两方的军事主官均有各自的对策。杜聿明大病初愈,一赴任便接到四平之战大获全胜的消息,笑逐颜开之余当即便命令第六军和新一军乘胜追击,向北一路直取长春。然而,此番的出征,他却将第六军作为主力,新一军只有第五十师参战,包括新38师在内的另外两个师都被留在了四平附近驻守。孙立人清楚他那点算盘,但出征的计划逼得紧,他又不好在临战之前和杜聿明翻脸,只好率领着部队匆匆出发。而在铁岭仅待了一天就匆匆赶回的陆肇星听到要他驻守四平的消息气得简直是火冒三丈,他本就是一肚子的火气正没处发,接到这么个不着四六的命令更是几乎把师部的桌子都一张一张轮着掀翻。一众参谋都知道师长心情不好,便知趣地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往枪口上撞。 如此这么生了几天的气,陆肇星渐渐平静了点。身处漩涡之中,能不让自己溺死已实属不易,他竟还在这里想着咸鱼翻身,真是可悲万分又可笑之极。想着大概顾北辰已经回了家,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却仍是无人接听。这让他不禁又心头火起,这才刚放他回去,就又这么急不可耐地出门见他的上级去了?转了转眼珠,他唤来了副官道,“给顾先生那边发封电报,问问他怎么样了。” 副官依照惯例快速地记录着他的语句,可记到一半却停了下来,“师座,您说……顾先生?” “嗯。”陆肇星合上摊在桌上的地图,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有什么问题吗?” 副官翻了翻手里捧着的记录本,半晌才道:“师座,顾先生还在特务营的牢房里,恐怕……收不到您的电报。” 噗的一声,陆肇星刚喝下去的茶水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全喷了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站起身,夺过了副官手中的本子边翻边问,“我明明交代过守卫,第二天一早就放他出来!你们这是在违抗军令吗?” 副官忙一个立正微微垂下头道,“特务营的报告上说,原本第二天是要放人的,但司令部那边不知怎么收到了消息,熊长官亲自派了人来审讯,自然就没法再放人了。” 陆肇星一把把本子扔在了桌面上:“几天了?” 副官愣了愣,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师长的问话。 陆肇星发出压抑的低吼:“我问你他们审讯他几天了?” 副官这才如梦初醒:“回禀师座,五,五六天了。” 陆肇星骂了句脏话,从桌面上抓起军帽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临上车之前他停了脚步,语气压低了些质问道,“为什么我什么消息都没收到?” 副官只得硬着头皮解释:“是程副营长说,以后这些问题一概不要来烦扰您。” 陆肇星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疲惫不堪地揉了揉眉心。半晌他又点点头,“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现在,立刻派人到南京,去陆军总院接张逸医生,能有多快就有多快!” 地牢的灯坏了几盏,垂下的灯绳断了几根,昏黄的灯光诡谲地频闪着。等不到飞机,他们只能坐了火车赶来,整整一个白天的颠簸之后,到达铁岭的时间也已经是深夜了。陆肇星从台阶上慢慢地走下来,才看见地牢的走廊里已经站了几个人,站在最前方的那个军官没有右臂和左眼,系着眼罩的面孔挂着森冷的笑。 “陆师长,幸会。”他伸过手去,“我是熊长官的特派员,沈墨。” 陆肇星却像没看见他似的,绕过他便要继续向前走。 “陆师长留步。”沈墨虚止住了他的脚步,“我们都清楚,您现在来这里,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陆肇星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站着,汹涌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激荡。他目光阴沉,满含怒意,戴着白手套的双手紧攥成拳,努力克制着自己一拳揍掉他另一只眼睛的冲动:“陆某人真是应该多谢沈特派员关心。” “陆师长是聪明人,总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共产党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吧?”沈墨上前了一步,语气诡秘地凑到他的耳边,“东北现在的情势,可是千变万化。杜长官大病初愈,我们作为下属,还是不要逼他采取什么措施了吧。” 陆肇星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沈特派员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陆某的特务营自是比不上军统和中统精明强干,却也是明察不怠。究竟是谁包藏祸心,谁是共产党,他们恐怕比你我都清楚得很。”语罢不再理会他,向前走到了顾北辰的牢房门口命令守卫:“把门打开。” 一旁的两个士兵忙打开屋门,恰巧这边的顶灯已经彻底没了光亮,他们又急忙端来了两盏油灯举在一旁。陆肇星甫一推开牢门,迎面而来的血腥气和腐臭的气味便让他狠狠地拧起了眉,原本因为犹豫而堪堪停留在门前的脚步也因为心底忽然的一紧而加快了些,几步便冲了进去。他四下搜寻着顾北辰的身影,却因为光线太暗而看不真切,只得又从身后的士兵手里接过了油灯放在一边,这才看清了蜷缩在屋子一角的人,心痛让他霎时间连呼吸的力气都失去了。 顾北辰躺在一层干草上,他的头发散乱着,几处发梢上还沾着血,和他半枕着的干草缠在了一起。他的一侧脸颊肿得老高,嘴角裂开了口子,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残缺的牙齿。另一侧的脸颊上是几道发着暗红的鞭痕,有一道一直从右耳的耳畔延伸到脖颈。他几乎已经衣不蔽体,残破的衣物碎成了布条勉强地挂在身上,已经看不出了本来的颜色,破破烂烂的布条之下,是一片又一片惨不忍睹的鞭痕。多数伤口都在红肿溃烂,一部分还在隐隐渗着鲜血。他慢慢往下移动着目光,双眼的视线在他的手上像冻结似的停住了——那双能奏出世上最美妙乐章的手已经面目全非,十根手指的指节错了位,从指腹一直到手掌,均被紫红色覆盖,指甲也全都脱落了,手指第一节全都是血肉模糊,几处指尖裂开了口子,露出了内里的一点骨骼。他昏迷着,蜷缩着身子,双手因为疼痛而僵硬地架着,一些干草稀稀疏疏地盖在他的身上。他的左腿似乎也受伤了,膝盖肿得像馒头一样,关节弯折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角度。手铐和脚镣上也带着血迹,双手的手腕和双脚的脚腕早已被金属磨得皮开肉绽。陆肇星紧紧抿着唇,双拳紧攥,攥得两手骨节咯咯作响,才勉强压抑下掏出手枪杀人的冲动。他转过头去,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目光投向站在门口的两个士兵,两人被他吓得浑身发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屋来,解开了手铐和脚镣,又立马战战兢兢地冲出门去。 大概是屋内突然的光亮让顾北辰有些不适应,他迷迷糊糊地醒了,双眼微微地眨了眨,陆肇星这才发现他的眉骨上也有一道裂口。他伸过手去想要抱他起来,可看着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皮肤,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顾北辰的意识不太清醒,只是昏昏沉沉地嘟囔了一句肇星,便说不出来别的什么,只是勉强地张合着眼皮,俨然又要昏迷过去的架势。 “没事了,睡吧。”陆肇星把手心贴上他的额角,温柔地轻轻安抚了两下,“好好睡一觉,醒过来,一切都会好的。” 见顾北辰低哼了一声又睡了过去,陆肇星脱下大衣裹住他的身子,干脆利落地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径直往外走。他目光冷峻,浑身的戾气如同修罗一般,四周的士兵早就闪躲到走廊两侧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沈墨却再次走了过来,堵住了他的前路。 “给我让开。”他哑着嗓子低吼,“否则我会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沈墨收了笑容,冷冷地逼视着他,“陆肇星,你应该知道你这么走出去会是什么后果。” 陆肇星冷笑了一声,“我陆某人一生戎马疆场,马革裹尸只怕也是迟早的事情。不过,若是能将奸人除之而后快,斗个你死我活,还真难不倒我。”语罢抬起腿重重地将面前的人踹开,几步跃上台阶消失在门后,留下原地捂着左腿的沈墨,恨得咬牙切齿。 第十四章:暗流激涌(partA) 你就这样爱了,在离别后开始了。 张逸匆匆忙忙地赶到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连口饭也来不及吃他便直冲医院,看见顾北辰气若游丝遍体鳞伤的样子,他连掐死陆肇星的心都有了。简单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伤,他压制着脾气回过头去解释,“现在伤势最严重的是他的手,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陆肇星也不理会他见了长官不行礼的举动,径直开口道,“我请你来就是为了保住他的手,你一定要办到。” 张逸摇摇头,“我不是神仙,没法说一定办到,只能尽力而为。” 在已有的医疗条件下,张逸并不敢保证他是否能保住顾北辰的手,但手术还是要做。整整八个小时,陆肇星从未有过地玩忽职守了一回,从头至尾他只拍了一封电报给仍守在四平的副官,其他时间都守在手术室外。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他不知道是该相信昔日那些字字不渝句句无悔的承诺,还是该相信他眼前血淋淋的现实;他更不知道,顾北辰醒来之后,他们要怎样才能重新相处。他恐惧着,恐惧着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而他却在这场戏里迷失了自己,甚至,也许顾北辰也是一样。他能怎么办呢?是对着重伤虚弱不堪的顾北辰说出事实,自此与他相忘于江湖?还是索性狠下心来,陪他把这出戏演到底?短暂的痛苦和长久的磨难,他应该选择哪一个? 这一肚子的问题,在他看到手术室的门打开,顾北辰被几个护士用推车推着慢慢出来时,瞬间做出了决定。 就算是日后被众人唾骂、嘲笑,就算是日后他要输得一败涂地,但此时此刻,他绝无可能放下顾北辰,绝无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独自一人承受苦难。老天爷是公平的,在顾北辰想要策反他的同时,他也可以试着去改变他。 张逸是最后一个从手术室里出来的,他脚步虚浮,摘了口罩的脸上满是冷汗,出门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陆肇星吃了一惊,也顾不上询问顾北辰的状况,上去先扶了他一把:“你没事吧?” 张逸甩开他的手,“没事,坐了一天的飞机,又做了一夜的手术,身体有点虚。” 陆肇星点点头,看他面色和缓了些,才开口询问,“北辰他怎么样了?” 张逸把白大褂也脱了下来抱在手里,整个人靠上背后对开的屋门,喘了一会气才低声道,“我尽力了。我保住了他的手,但他不可能再弹琴了。” 陆肇星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已经猜到了。” 张逸把身体站直了些,“你准备怎么告诉他?” 陆肇星闭上眼,“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 “那就瞒着他吧。”张逸迈开步子向病房走去,“能瞒一时是一时,实在瞒不住了,再跟他说实话。”他停了停,又接着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俩这又是在唱哪出,但我还是得提醒你,最好让他离军政这方面的东西远一点。这次他伤了手,没准下次,就送了命。”他回过头去看了看陆肇星阴沉的脸,摇了摇头:“算我多嘴,不该说这些。” 尽管所有人都刻意回避着这个问题,敏感如顾北辰还是察觉到了。从他苏醒开始,病房里的所有人就像伺候月子似的伺候他,不让碰这不让动那。起初顾北辰看着自己被包得像蚕蛹似的十指也不好亲自动手做些什么,可越到后来,他却越发觉得不对劲。他想要抽空问问陆肇星,对方却一直躲着他,出现的时间总是集中在夜里他睡得正香的时候,早上一起来就不见了踪影。这天,他好不容易逮到张逸进了病房,他觉得这是自己唯一一个问明白的机会了。 “你跟我说实话,我的手是不是废了?”他直截了当地发问。 写着病历的张逸被他一句话问得竟有些愣了,半晌才回应道,“你胡说什么。” 顾北辰笑笑,“这点承受能力我还是有。你说实话,相信我,我不会晕过去的。” 张逸被他最后一句信誓旦旦的话堵得哭笑不得。他看向那双墨黑的眼,那双眼里坚定不移的神色竟让他一时间觉得有些羞愧,甚至本能地想要别过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低声道,“是。我尽力保住了你的手,但你不可能再弹琴了。” 顾北辰愣了愣,看向张逸的目光收回来,在自己的双手上逡巡了一会儿。然后他慢慢地活动了一下手指,隐隐的痛楚让他皱起眉来,神色挂上难掩的失落。“是吗。”他喃喃着。 “当然,这也只是现有条件下的情况。”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张逸开口补充,“国外有比这边更好的条件和技术,也许将来有机会出国治疗的话,能康复也说不定。” 顾北辰慢慢放下手,“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了吧。” 任谁也没想到的是,《中央日报》竟在不久后刊登了陆肇星抱着顾北辰匆匆钻进轿车内和他出入医院的照片,并用将近一个版面的篇幅报道了此事,语句之间皆是讽刺谩骂,遣词造句污秽得不堪入目。虽然,由于孙立人的帮助或者其他原因,报道中并没有明确质疑陆肇星具有通共的嫌疑,但字字句句已经尽是怀疑的语气。顾北辰拿到这份报纸时便惊呆了,他想过有朝一日和陆肇星公开他们的关系,却如何也没想到竟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被人像是撕碎一样地剥离出来。他用手臂勉强地翻动着报纸,那些尖刻的字眼像是一根根细长的针,扎得他心口生疼。他心里一半是愤怒一半是无力,可两者却都得不到宣泄,只得硬生生地堵在那里。那天,恰好是顾北辰出院的日子,向来不在白天出现在医院的陆肇星忽然露了面,嘴角和颧骨都带着淤青,整个人看起来少有的憔悴与狼狈。顾北辰见到他的样子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陆肇星费力地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苦涩:“回四平的时候,被军长揍了两拳。” 何止是揍了两拳,发怒的孙立人当时连一枪毙了他的心都有了。他向来器重陆肇星,平日里偶尔的训斥也大多是因为恨铁不成钢,而且最多也就是口头训斥,几乎没有真动过手。先前他的确也听说了一些诸如此类的消息,但也就权当是一些闲话,过去便也就过去了。可这次《中央日报》登出的照片和报道却让他的火气噌一下窜到了头顶,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些他往日看来如笑话一般的风言风语,竟大半都是事实!他立刻电召陆肇星回四平,见了人二话不说就是一顿好打。打完之后,他仍是心软了,毕竟这好歹也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才,内战才刚刚打响,他不愿意看着自己的部下就这么退出战场。于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陆肇星不可置信地站在一边,看着军长把电话从四平打到铁岭,又打到司令部,甚至最后都一路打到了南京。他心底发酸,他知道自己的军长一身傲骨,向来不会为了这些人情交际而多做让步,这一次,算是真真为自己开了先例。 而后这件事便这么不了了之——《中央日报》停止对此事的所有相关报道,陆肇星免去新38师师长一职,调任南京,听候差遣。这大概是陆肇星本人头一次直接地面对被人算计的苦果,可既无靠山也无党羽的他根本无法反驳。虽然一再地安慰顾北辰说没事,但他脸上的失落却是怎么也藏不住。送顾北辰回了家,他简单地收拾了屋子,便换了一身便装,招呼也没打就出了门。顾北辰想他多半也就是外出散心,因此没有多问。 傍晚的时候,程晓偷偷跑来了,看见他的手又是自责又是难过,泪都要落下来。顾北辰看到他安然无恙也放下了心,安慰之余,便告诉他自己要回南京了。孰料程晓听了,竟执意要跟他一起走,他说自己亏欠顾北辰太多,要是他就这么走了,他今生今世恐怕都无以为报。顾北辰自是拗不过他,便也只好答应了下来。两人正谈到一半,房门却忽然被敲响了,顾北辰大惊,他没想到陆肇星会回来得这么早。这屋子侧面的几扇窗户都封着,又没有后门,他心急如焚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只有卧室的衣柜里能藏下一个人,便急忙将程晓推了进去。 打开家门的时候,迎面而来的竟是刺鼻的酒气——陆肇星脸色潮红脚步凌乱,整个人靠着门框才勉强站直,门一打开整个人就栽到顾北辰身上,还差点压到他的手。 “你喝酒了?”他问。 陆肇星伏在他肩上,醉眼朦胧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我就喝了这么一杯。” “一杯倒的量你也敢去喝酒。”无奈地摇了摇头,顾北辰关了门,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他拖进卧室。陆肇星挣开他,脚步不稳地想爬上床,却仰面栽了下去,顺带揪住了顾北辰的衣领把他一同扯了下来,大手一环便把人揽进了怀里。顾北辰低叫了一声,被压到的双手疼得猛地一抽。陆肇星借着酒劲,不依不饶地开始扯两个人身上的衣服,大手不安分地往下滑,摸索到了顾北辰的腰身揉捏起来。顾北辰惦记着柜子里的程晓,又顾忌着自己的手伤,只能一再挣扎,“肇星,你喝醉了,快放手。” 宣泄之后,陆肇星便沉沉睡了过去,整个人呈大字型趴在床上,边打着鼾边把床占了个满满当当。顾北辰拖着疼痛的身体勉强爬起来套上衣服,确定陆肇星已然睡熟了,才慢慢打开衣柜门道,“你赶快走吧。” 程晓从衣柜里出来,他的脸上满是眼泪,却嗫嚅着发不出声音。顾北辰早已疲惫不堪,此时更无力与他解释些什么,只轻声道:“有什么话改天再说吧。” 送走了程晓,顾北辰慢慢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这才发现左手的两个指节已经又肿起来了。他的手指还不怎么能使力,只得用小臂和牙齿拽着,才勉强把床尾叠着的被子打开给陆肇星盖好。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完他已经是满头大汗,身体疼痛得不想动弹,更没力气把客房收拾出来,只能披了件外衣,缩在客厅的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宿醉之后的陆肇星一觉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他依稀记得前一天晚上是顾北辰来开的门,还费了半天工夫把他拖进屋里,往后的事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了。活动了一下因为趴了一晚上而有些酸痛的颈椎,他惊讶地发现身边居然没有那个熟悉的人,慌乱让他几乎一跃而起,也看到了床单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他在心里暗叫了一声糟,他向来严格自律极少喝醉,因而从来都没发现自己的酒品居然这么不好。顾北辰大病初愈,昨天晚上被他这么一折腾恐怕又要病倒。他有些愧疚地打开卧室的房门,果不其然便看到他缩在沙发上沉沉睡着,身上只盖了件外衣,连被子都没有。他只得回身到卧室,把被子抱了出来,小心翼翼给人盖上。他的脸颊有一点泛红,陆肇星伸手过去,才刚触到那汗湿的额头,顾北辰便轻轻抽了一口气,敏感地张开了眼。 “你醒啦。”他的嗓音沙哑,双眼因不适应外界的光线又微微闭了一会,才用手肘撑着沙发,慢慢坐起了一点,“你先随便吃点儿什么……我马上去做饭。” 陆肇星听着这话心里头却疼得一抽,原本想要旁敲侧击地试探一下他的计划的想法也都暂时搁浅了。他收回抚在他前额的手,起身拿了个靠垫垫在他头下,顺便阻止了他急切地想要起身的动作,“还做饭呢,额头烫得都快成炭火了。” “唔,是么。”顾北辰伸出手来,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的确有点热。” 他这一个动作却让陆肇星清楚地看到了他红肿的左手指节,不由分说地轻轻把纤细的手腕拉过来,他细细察看了一下才看向顾北辰道,“我弄伤的?” 顾北辰把手往后微微抽了一下,“没事了,我自己擦点药就好。” 陆肇星收紧了手指,没让他挣脱:“药在哪?我帮你。” 张逸开的药膏还是挺管用的,涂在肿胀的关节处有些微凉,疼痛也慢慢缓解了不少。陆肇星小心翼翼地一手托着他的手,另一手涂抹着药膏,一副生怕弄痛了他的架势,和昨天晚上简直判若两人。顾北辰看着他,鼻子有点发酸,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只能一直静静地凝视着那张面庞,千言万语都融在了目光里。 抹得差不多了,陆肇星收了药膏站起身,顾北辰也想跟着站起来,身体内部传来的一阵剧痛却让他一个重心不稳险些跌倒。陆肇星见状赶忙伸手揽住他,看见对方霎时间红得快要滴血的脸色,他总算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而顾北辰却觉得尴尬万分,不等陆肇星开口,他便急急解释道,“那个,昨天太,太累了,我,我就直接睡过去了。没,没什么事,真的。” “都疼得结巴起来了,还说没什么事?” 顾北辰的脸更红了几分,慌乱地挣开了他的手臂转身欲走:“我,我去洗澡。” “慢着。”陆肇星伸手拉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源源不断地注进浴缸的热水让整个浴室里都泛着湿热的水气,白净的瓷砖上蒙了一层水珠,空气里也像浮着一层白雾。两个人同时在浴缸里泡着还是显得有些挤了,顾北辰只得半跨坐在陆肇星身上,两手揽着他的脖子。陆肇星慢慢地揉着他的腰,边揉便耐心地劝哄着,“听话,忍一下,不然你会更疼。” 顾北辰只是坚决地摇头。 陆肇星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问你也只是告诉你一声而已,不要想着你不愿意就可以真的不做。”语罢大手滑向他臀间,把一只手指的指尖埋了进去。顾北辰当即便痛得低低叫出了声,搂着他脖子的手也猛地收紧了。陆肇星向后仰了仰身子与他对视,手指又慢慢往里埋了一点,这一下动作有点大,刚愈合的伤口被扯裂了,水里漂了几缕淡淡的血丝上来。顾北辰闭着眼别过头不愿意直视他,却狠命咬着自个儿的下嘴唇,身体痛得都抖了起来。 “没事了,很快就好。”小心翼翼地帮他清理着身子,陆肇星也闭上眼,慢慢吻着他颤抖的眼睫。怕他因为疼又弄伤了手,他想了想又开口道,“疼的话就咬着我,咬哪儿都行。” 顾北辰闻言睁开了眼,湿漉漉的眼睛直勾勾地冲着他看了过来。可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对方的手指已经又多进去一寸,疼得他闷哼了一声,低下头去狠狠咬住了陆肇星的肩头,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 好不容易清理完身体又上了药,本就在发烧的顾北辰又开始昏昏欲睡。似乎自从这次死里逃生后他就变得有些格外依赖陆肇星,连睡觉都固执地轻轻勾着他的手指不愿意松开。陆肇星知道他睡得向来不大安稳,便就搬了张凳子在床边坐了下来。有他在身边,顾北辰安心不少,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微蹙的眉心渐渐松开,脸颊和嘴唇也慢慢有了血色,神态安静又平和。但陆肇星坐在一旁心底却是痛苦不堪,他原本想着所有的一切问题都可以在今天得到解决,哪怕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了断他也认了,可前一天晚上自己的粗暴又使他错失良机。他恨得恨不得杀了自己,也恨得恨不得直接杀了面前的人。他恨他的欺骗,更恨自己竟连对他硬起心肠都做不到一分一毫。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慢慢移到那人颈间,掌心下的皮肤温热,可以感觉到隐隐的搏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想收紧自己的手,掐死这个毁了他一切的人,可就在他即将被恨意冲昏头脑的时刻,熟睡着的顾北辰却忽然动了动,脸颊贴上他勾着自己手指的那只手,满足地蹭了蹭。仅仅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却让陆肇星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像触电般地收回自己的手,俯下身一把将他揽进怀里。他哽咽着,心脏急促地跳动,粗重的喘息带着挣扎,又带着惶恐。他不可能下手,不可能杀死他,更不可能亲手毁掉他珍视的这一切!那么,他就只有陪他,把这场戏演到底了——漫漫长路,他从未对他们的未来如此确信过——他看到了未来,只是,那未来没有白头偕老,没有相伴终生,没有美满祥和,只有尸山血海和万丈深渊。 待他们到达南京时,全面内战已经随着中原大地的战火重燃而爆发了。虽然《中央日报》在第一时间撤下了报道,也再没有做进一步的评论,但那几张照片和言论还是对陆肇星的仕途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被停职也就算了,军饷也一并扣发,连两个人同时在公众场合出现,都有一票人跟在背后指指点点。顾北辰觉得这是进一步说动陆肇星的好时机,但陆肇星却常常在外奔波忙碌,即便没有官职也天天都要跑到国防部去询问东北的战况,有时电话一打就是一个通宵。所幸,这几个月里东北战事进展尚算顺利,孙立人指挥着部队一路向北收回了长春、农安、德惠等战略要地。但矛盾也愈来愈明晰化,在某次深夜的交谈中,孙立人直言他和杜聿明的矛盾几乎就要无法调和。同时,出于好意,他也建议陆肇星在南京多走动走动,趁着这段空闲的时间,尽快发展起一批稳定可靠的人脉。 但俗话说得好,知易行难。每次硬着头皮在国防部各个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时,陆肇星都能感觉到周遭的人们怪异或嘲讽的眼光,甚至偶尔还能听见几句闲言碎语。他的确意识到自己需要发展人脉了,但似乎压根没人愿意和他扯上关系。南京的人都再现实不过,管你在外头打了多少胜仗,管你这人是不是有真本事,要是没任何好处还平遭唾骂,我干嘛要跟你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呢? 仕途上的不顺让他郁卒不已,但更让他烦闷的是,他已经不止一次发现自己书房里的文件被移动过了。虽说不在战场上,但他仍然能拿到不少东北方面的相关情报,连美国人的一些文件他这里也有留存。自从来了南京,他就留了个心眼,锁在抽屉里或放在书桌上的文件均做了些不易发觉的记号,或是一张小纸片,或是一支笔。每当他次日来检查文件,发现记号移了位置,他便清楚前一天晚上一定是有人翻动过了。家里没有请过佣人,也没有什么来往的朋友,除了他,屋里剩下的另一个人,就只有顾北辰了。他清楚自己要把这场戏演得尽可能像一些,可真正演起来,他才发现,原来入戏就已经是难之又难。后来,他把客厅里的电话移到了书房,又在书房门上加了道锁。这些顾北辰都看见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真正让两个人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是出于一次偶然的事件。那天陆肇星熬了个通宵,第二天中午又被东北来的电话叫醒,一接了电话更是连饭也顾不上吃了。那时候已经是秋天,顾北辰怕他饿坏了身子便泡了杯热茶送过去,门却锁得严严实实,他心里有些不舒服,却也只得敲了敲门在外等着。半晌陆肇星出来开门,见到是他竟有些刻意地从背后把门反手关上了,一副生怕他看到屋里的架势。见状顾北辰也没什么心思再跟他说话了,放下了茶杯扭头便走。他知道陆肇星自打来了南京就变得敏感多疑,但他没想到陆肇星竟会这么快就怀疑到自己头上。他十分失落地发现他无力去反驳这种怀疑,但失落之余他却更加担忧。他不知道陆肇星手里究竟掌握了多少信息,更不知道他突然的怀疑来源于什么,如果在策反成功之前他就失去了陆肇星的信任,那么以前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而陆肇星看着他黯淡的眼神,知道自己确是有些过火,但他毕竟不是演技派,他控制不了自己满满地堆在心里头快要冒出来的悲痛。此时东北已经因美国的施压而停战,原本一路被追击到松花江畔的共军部队得到喘息之机,同时国军也错失了消灭敌人的最佳时机。陆肇星心中本就不忿,又惟恐是自己间接地泄露了情报给共军,心里自是更加焦虑。 入冬不久后的一天夜里,陆肇星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身边的人起了身,放轻着步子推门出了卧室。门上的合页有些锈蚀了,顾北辰开门时发出一声吱嘎的轻响,也让陆肇星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他坐在床上双眉紧蹙,他十分愿意往好的方面想想,也许对方只是起夜或者去喝口水之类的,但是,怀疑的种子已经在短短四个月内在他心底生根发芽甚至长成了一棵树,让他不由得以他的本能去猜测对方深夜溜出卧室的目的。他踌躇着,最终还是慢慢站起了身,轻声慢步地推开了门。他为自己找了一堆借口,即便是北辰看见了他,他也可以处变不惊地搪塞。只是他并没有想好,如果,他即将亲眼目睹他的爱人背叛和欺骗他的全过程,结果会是怎么样。他抬高了脚,拖鞋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但四下环顾之下,客厅和餐厅里却并没有顾北辰的身影,只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光线从书房的门缝里透了出来。他的身体陡然僵硬了片刻,双脚一时竟挪不动步子,心脏冷得像是直直地坠进了冰窖里。 把话挑明吧,一个声音在心底这么告诉他。他已经压抑得太久太久,他早已无法容忍这掩藏在爱情表象下的欺骗,更无法忍受自己居然也披上了这件肮脏的皮囊。如果再不挣脱,他生怕自己这一辈子,都再也甩不下它。只是他的心却像被撕裂了一般地痛着,痛得胸口发闷,痛得意识模糊,痛得连视觉都快要失去了。他不知道自己迈着一种怎样的步子回到卧室,他只记得,待到他第二次走出卧室,并向书房走去时,那把一直压在枕头底下的手枪已经被他死死地攥在了掌心。 卧室和书房的门是正对着的,依照平时的步幅也就是四五步的距离,可今夜的这区区几米却让他如同走了千里万里。他的掌心发着汗,扣着扳机的手指不自主地战栗着,整个人像是被剖开了,一半陷在阴冷的海水中,一半却暴露在炽热的火焰里。他觉得自己快要死去了,他活了三十五年,他从未如此惧怕光线,更从未如此惧怕那声即将炸裂的枪响。他会杀死他最爱的人,同时,也将会杀死他自己。 书房门上的合页刚上过油,即便是寻常力道的推开,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顾北辰背对着房门,半蹲着身子焦急地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呼吸急促,手下的动作更是急切万分。忽地,一阵凉意从后脑传来,坚硬的,带着金属的冰凉的物体抵上了他的后脑,像一句噩梦般的诅咒,瞬间便脱去了他身上所有的气力。 他翻动抽屉的手停住了,身体如同被冻结一般僵在原地,只有死灰般的痛楚从心底席卷上来。而后,他听见一声细小的“咔嗒”声,他知道,那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别动。”身后传来了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男人的嗓音,冷峻、漠然:“把手拿出来,否则我就开枪了。” 第十四章:暗流激涌(partB) 有那么一瞬间,顾北辰甚至巴望着陆肇星就这么一枪打死他。 他累极了,戴久了的面具慢慢地粘在了他脸上,就快要摘不下来。他时常想念当年的自己,初遇到他的爱人时他还没有满三十岁,眉眼间尚存着青涩和腼腆,心里头的几分怯意也只是因为害怕难以相守因而一再退却。等到了战火也一并度过,承诺也一并说了,为什么一切却都变样了?昔日矢志不渝的爱情,如今却要被党派之争所淹没,连他们最初坚定不移的信任,都在谍报的运作下粉身碎骨。他是茫然的,他无法说服自己,只有一再地在心底重复我这么做是对的,我这么做是为了我们将来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他才能咬着牙勉强把他的计划进行下去。原本他的身份不大明确,倾向也较为中立,以事外人的立场劝解陆肇星投共再好不过,可现在既然他已经起了疑心,他就无法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出投共的建议了。策反的计划一再推迟,他便只能干起老本行,仗着南京的环境优势及时地搜集东北的情报加以反馈。每个夜晚,当他偷偷摸摸地咬着手电筒翻找文件的时刻,心里头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咬着,疼得一直发着抖,恐惧让他难以抵挡。 而在今晚,当枪管抵上他的后脑时,他沉默了。甚至连一句辩驳都没有,他只是安静地把手从抽屉里抽了出来,手指却紧紧地攥成了拳,像是在竭力地藏着什么东西。陆肇星看见了,他移开手,枪管对着他的手心挥了挥:“把手摊开。” 顾北辰听见他的声音里带着抖,但他却仍然平静得像一汪死寂的湖水。他慢慢地摊开了右手手掌——掌心里躺着的是一盒火柴。陆肇星见状一时有些愣了,半晌竟不知说什么好,尴尬的沉默让愤怒再次冲溃了他的理智。他有些暴怒地伸手按住他的头,枪管指向顾北辰的另一只手,出口的声音已是粗噶万分:“那一只!” 他手上动作极重,本就半蹲在地上的顾北辰猝不及防,前额重重地磕在檀木的桌面上,痛得他闷哼了一声。但他仍然没有挣扎。按着他头顶的那只大手哆嗦着,他不愿去猜测是因为愧疚还是恐惧,就像他不愿去思索为什么自己的眼睛会发热鼻子会酸涩一样。那些答案都太痛了,想到的时候会痛一次,记起来的时候又会痛一次。他并不是因为太痛而想要流泪,只是莫名的失落。三十年里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摆脱这如影随形的痛苦,可它们却始终和他纠缠不休。他无声地又摊开另一只手,左手的手心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只剩下了两根烟。 陆肇星彻底呆住了,他急促地喘着气,一连往后退了几步,按着顾北辰的手也松了开来。见状,顾北辰慢慢站了起来,回转过身,熟练地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叼在嘴里,伸手把皱巴巴的烟盒朝向对面的陆肇星。自始至终,他面上甚至都没有一分一毫的表情波动,可他对面的人却已是满额的汗珠,连握着手枪的双手都抖得可怕。 “来一根?”他问。 陆肇星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把枪垂了下来。顾北辰轻轻地啧了一声,带着轻蔑的语气,然后动作流畅地划了火柴点了烟,狠狠吸了一口。他前半部分的表演再自然不过,可烟草的味道闯进肺部的那一刻他却呛得咳了起来,咳得怎么止也止不住,咳得他一手按着胸口弯下了身子,面庞涌上充血的涨红。他并不想哭,他已经太像个女人了,纵使明明白白是男儿身,可这几年相处下来,无论是功用还是身份,似乎也都和女人没什么两样。因此他不愿再让自己多一条被鄙弃被辱骂的理由,可该死的咳嗽却逼他流下泪来,待到他再抬起头时,已是一脸的狼狈不堪。 “烟瘾犯了。”他呵呵笑着,抹了抹脸。 陆肇星往前走了两步,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那根只被抽了一口的烟被顾北辰夹在指间,已经慢慢地快要燃尽了。他回身去书桌上寻了个烟灰缸来按灭了烟,把剩下的另一根烟和火柴塞进裤兜。末了他转回来,看见陆肇星脸上青白的面色,扬了扬双手,又尖刻地笑了。 “喂,我可是来偷东西的,你不用把我铐起来吗?” 那双白皙的手腕上还带着镣铐留下的伤痕,刚恢复不久的皮肤仍然泛着淡粉。顾北辰活动了一下它们,看着对面的人仍是没有反应,方才轻哼了一声,抬脚往门外走。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陆肇星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墨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看了过来。顾北辰不着痕迹地挣开,淡淡一笑,“你可是成天都有一堆公务要忙的人,别陪着我这么个毛贼熬坏了身子。”语罢出门,进了客房。 而陆肇星几乎在书房里站了一整夜。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悲还是该喜,顾北辰没有被他抓个现行,他终于可以不必亲手杀了他;可今晚这一场风波下来,他们之间的裂痕便也再难修补了。信任本就是爱情的根基,如今连根基都损毁了,他更不知道,这摇摇欲坠的爱情还能坚持到几时。他没有力气回卧室,甚至连挪动脚步的力量也一并流失了。从晦暗的深夜到黎明时分,他就一直这么站着,皱瘪的烟头和燃尽的火柴逼迫他记住那一切的一切,逼迫他在自我的搏斗中把昔日的记忆尽数撕得粉碎。 天边刚泛出鱼肚白的时候,顾北辰便起了,客厅里传来了轻细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彼时陆肇星正困倦地微垂着头,眼看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上睡死过去,大门开合的声响惊醒了他。像是触电般地,他疾步推开房门冲了出去,匆匆裹上的大衣下,竟连深色的睡衣也没来得及换。他生怕顾北辰如当年一样负气出走,南京人多嘴杂,多方势力暗流汹涌,与他处处为难的更是不在少数。若是被他们抓了个正着,不仅顾北辰又要遭殃,他之后恐怕也再难在军界呆下去。他心中焦急,出了门便四下环顾,所幸顾北辰并未走远。可他又不敢径直上前,只得亦步亦趋地远远跟在他身后,看见他拐了几个弯,绕到了一处集市上。 抗战的炮火才刚刚消弭,内战的烽烟又再度燃起,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无疑是灭顶之灾,可对于南京城来讲,似乎还并不曾被战事波及。这处街巷居住的多是平民,因而陆肇星先前从未来过,可看样子却十分热闹。巷子不宽,却满满当当地都是人,城外的商贩多趁着清早来卖些货物,操持家务的妇女们也挎着篮子挑选着蔬菜和水果,早起的小孩子们笑闹着从这头跑到那头,来来往往。人群中大多是身穿粗布衣衫的妇女和幼小的儿童,因而艰难地在人群里行走着的顾北辰便显得格外惹眼。那期《中央日报》一经发行,别说上流社会,连识些字的寻常百姓都知道了他跟某个军官有那么点不清不楚,一传十十传百,他在南京便真真成了“大名人”。因而人们瞧着他的目光大多带着嘲讽和嫌恶,更有些早已经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冲着他指指点点。但他只是安静地在人群里行走着,遇到实在拥挤的地方便道声借过,遇到存心刁难他漫天要价的商贩,也大多息事宁人一走了之,并不与他们争执些什么。但,总有那么些人不依不饶。 这初冬时节,外头又在战乱,产在湖北的沙塘桔难得运到南京来,些些甜香早就飘满了整个街道。守着摊子的是个模样微胖的妇女,嗓门极亮地吆喝着,不多时摊位前便挤满了人,顾北辰也想法子凑了过去。女人家的大多不懂什么规矩,一群人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微胖的那妇女忙着收钱,笑得两眼都眯成了缝。顾北辰挤在人群中间,也勉强挑了一些,可算账时妇女瞧见他却忽地面色一变,张口就要一块大洋。 顾北辰闻言只觉得哭笑不得:“虽说现在物价涨得是快了些,可你也不至于要这么离谱的价钱。” 那妇女两眉一竖,“就这么个价,你要不要?不要就快滚!” 她口出恶言,纵使顾北辰脾气温和也有些恼怒,皱了眉道,“我还真不信是这么个价!” 他音调忽地一高,周遭的人便都看了过来,原本仅是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声音渐渐凑成了团,骂声也直直地传到了顾北辰耳朵里。 “瞧瞧,那个贱男人又来了。” “婊子还知道立贞节牌坊呢,哈哈……” “不要脸的东西,快滚吧!” 不知道是谁站在人群中突然喊了这么一句,整条街像是炸了锅,人流忽地聚集起来,直直地朝着他的方向涌去。顾北辰站在原地只觉得手足无措,匆忙挑好的桔子早就掉在了地上,身体被人拉扯着又推搡着,他一个大男人又不能对着女人们还手,只能笨拙地用两手护着怀里的袋子,身体在人群里摇来晃去,整个人像是要跌倒了一样。巷子里的骂声还没消退,推搡的动作渐渐变成拳打脚踢,巷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大喊:“军警来啦——” 这喊声甫一落地,方才还骂不停口的妇女们忽地便作鸟兽散,一个个仪容姿势都变得端庄万分,看起来简直像是生于名门的大家闺秀。顾北辰狼狈地整了整衣服和头发,微垂着头匆匆往外走,巷口的一个老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停下来,用干瘦的手把几个又青又小的苹果塞给他,又冲他点了点头。顾北辰接过来只觉得鼻子一阵阵发酸,道了声谢便加紧着脚步匆匆往外走。可此时巷子对面又嬉闹着跑来了一群孩子,从他身边跑过的时候冲他吐着唾沫,最后过去的那个竟随手从地上抄起了一块石头冲他狠狠地砸了过来。小孩子个子矮,扔出去的石块没什么力道,却正正好砸在了他左膝的旧伤上,疼得他左腿一软身体仄歪下去,人虽然没跌倒,怀里抱着的几个苹果却滚落在地。他连忙蹲下身去捡拾着,一双手却忽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并把他手里提着的东西尽数接了过去。他抬眼看见是陆肇星,心里头却忽然一下子堵得说不出话,一想着他居然一路跟踪着自己到这里,他只觉得方才沙塘桔的甜香到了他嘴里也变成了苦涩。站起身,他伸手要抢对方手里的袋子,却被他一个闪身躲过。他又气又急,两眼唰地就泛起了红色。陆肇星拎起了袋子,眼神复杂地望向他:“先回家,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如果说人也会因心痛而死的话,陆肇星想自己恐怕已经死过了千次万次了。纵使他自己平日里没少承受外人的白眼和闲言碎语,可亲眼看到顾北辰受委屈,他心里却还是疼得说不出话来。刚才他穿着怪异的衣服,鬼鬼祟祟地挤在巷子的外围,原本是不想被顾北辰看见,却在看到他被人围攻时急得无所适从,怎么挤都挤不进人群里,只能捏着嗓子喊了一句军警来了,才算把他解救了出来。他的衣服被扯乱了,头发也乱糟糟的,布袋的提手断了,他只能把它抱在怀里。周围人对他的冷眼并未消退,他显然也不愿在此多呆,只得垂了头去快步前行,过路的一个小孩子却动手用石头砸他,在看到他身子一歪,怀里的东西撒下一地的时候,一直躲在巷角的陆肇星终于耐不住现了身,即便他的出现会让顾北辰更加难受,他也无法忍受了。虽然心里头两人一直是平等的,并没有谁依靠谁而活的关系,可在实际的生活当中,顾北辰无疑仍然扮演了妻子一方的角色,一个大男人,天天要做些女人家操持的事情,心里本就已经是委屈万分,还要承受别人冷嘲热讽。而陆肇星竟始终对此毫无察觉,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的疏忽懊悔不堪。 果不其然,这一路上顾北辰没说过一句话,到了家之后依然如此,连吃早餐时都一声不响。陆肇星坐在餐桌的对面,小心翼翼地朝他看了过去,瞧见他眉头仍是蹙着,便问道,“腿疼?” 顾北辰没有理睬他。 陆肇星没再说话,只是放下了手里的碗筷,起身绕过半个桌子走到顾北辰面前,直接把他打横抱了起来。顾北辰吃惊地挣了一下没挣脱,便只好由着他抱着自己,直到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沙发上。放下了他,陆肇星便回身去翻腾药箱,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瓶药酒。裤腿被卷起来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淤青的地方,看见顾北辰微微抽了口气,陆肇星把手覆上去的动作也格外温柔。慢慢地按摩了一阵,不知是药酒的效用还是他掌心的温度,顾北辰只觉得关节的位置热得像是要烧着了一样,便动了动身体,把腿从他掌心下抽了出来,自行把裤腿放了下去。 “行了。”他说。 陆肇星闻言也收回了手,“总算肯跟我说话了?” 顾北辰淡然道,“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跟你横眉冷对的也没什么意思。”语罢便要起身。 陆肇星适时地握住了他的肩头,“我们谈谈,好吗?” 顾北辰颤了一下,他偏过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迎上他的目光,眼里已经带了些水汽:“我们还有什么可谈的?谈要不要对我开枪还是要不要再上一次中央日报?” 陆肇星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没有必要揪着它不放。” 顾北辰嗤笑了一声:“过去的事?那么如果哪天你‘一不小心’开了枪,到时候也可以对着我的尸体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嗯,这还真是个好借口。” 陆肇星伏在他身侧的身体终于离开沙发站了起来。他的眸色有些暗,眉眼间却并无怒意,只剩下疲惫不堪。他叹息着,缓缓蹲了下来,伸手覆上顾北辰的手背,“昨天晚上是我不好,错怪你了。” 顾北辰又深吸了一口气,他踌躇着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回应对方偶尔的服软,是保持刚才的强硬和他死磕到底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该低头时就低头?他没有动,手背上的温热逼得他心底一阵一阵紧缩的疼。他抬起头,看向对方的眼睛,语气终于慢慢放软下来,“我以为,你还生怕偷东西的不是我。” 他脸上的黯然让陆肇星看得心里头又是一疼,忙收紧了手掌,“怎么会。”想了想他又补充,“以后这些杂事,我来做就好,你不必受他们的气。” 顾北辰浅浅一笑,这时他看起来才算是恢复了以前的神态。他轻轻摇了摇头,直直地望进对方的眼睛,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带了些哽咽,却依旧动人。 他说:“别人怎么看我,我都不介意,哪怕是用最难听的话骂我,那也都奈何不了我。只有你不行,哪怕所有人都怀疑都质问我,只有你不可以,你明白吗?” 陆肇星点点头。 问题表面上算是解决了,可背后的暗流汹涌却是一点儿也没减少。顾北辰知道陆肇星根本就没有消除戒心,那天他心血来潮跟自己道歉说好话,说白了就是目睹了自己被别人欺负心疼出来的,压根就不是真的对自己放下了心。要想进一步进行策反工作甚至直接和陆肇星说明来意,必须要让他相信自己和共产党没有一点儿瓜葛。怎么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顾北辰开始了漫长的思索与筹划。所幸,参与这项计中之计的除了他自己,还有他的得力助手——程晓。 眨眼间,年关又至。 这个年两个人过得可以说是相当不好,经济上的拮据是最重要的因素。自打内战打响以来物价一路飞涨,陆肇星又停了职,导致两个人只能在家里坐吃山空。偏偏陆肇星又是个不懂攒钱的,积蓄一直是少之又少,并且在国内除了几套房子以外,家里头也再没什么留给他的了。其实,拮据对于顾北辰并不是什么天塌地陷的危机,他从小就生活得颇为动荡,时不时就要过些苦日子,因此对此向来没什么怨言,可陆肇星却不然。他从小养尊处优,对于这种必须紧紧巴巴的过日子方式他很是不习惯,再加上年初时和东北断了联络,他更是烦躁不安,动辄就要发脾气。顾北辰懒得和他计较,他惦记着自己的计划,他清楚如今的忍耐将会是他计划实施的唯一筹码。 可日子还是得过下去。那天早上陆肇星又对顾北辰发了脾气,发完火便扭脸出门径直在外晃悠了一个上午才回家。出于上次的经验教训,他十分坚决地没有再喝酒,临回家时,想着俩人已经跟和尚似的吃素吃了快一个月,又狠了狠心掏光了口袋买了块熟牛肉带回去。客厅里没人,餐桌上摆着两盘子一口都没动过的菜和一副干净的碗筷。陆肇星把油纸包着的牛肉放在桌子上,一间一间屋子去推门,最后在书房看见了坐在扶手椅里睡着了的顾北辰。他走近了些看过去,发现他正在记账,用旧报纸包着皮的账本被翻得都有些皱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账本从他怀里抽了出来慢慢翻看着,发现近段时间来开销的数额越来越大,可能买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内战才刚刚打响不到一年,物价就已经翻了将近三倍。他放下账本,转回头去看顾北辰,他本来就体弱多病,这段时间又省吃俭用,看样子营养不良又找上了门,面色带着憔悴的暗黄。叹着气,他取了条毛毯盖上他清瘦的身体,转身又出了门,拿起大衣便直奔国防部。 他觉得,一直以来自己是否太过心高气傲或者是矫情,有些需要看人脸色需要低三下四需要受些委屈的事,本就应该由自己来做。不管他和顾北辰最后能走到哪一步,他都没有立场让他出外辛苦奔波而让自己整天碌碌无为。孙立人在东北与杜聿明闹不和,前不久连兵权都被解除了,早就自身难保没法再来帮他的忙。在这种情况下,直闯人事司的办公室,是他目前为止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说来也巧,此时此刻,也正有一个人坐在人事司的办公室里,雕龙画凤的茶杯在他的手边,悠悠地绕着氤氲的烟圈。 陆肇星一路匆忙步行赶到国防部,孰料到了人事司门前却被秘书拦下,并告知他谭司长有客人,暂时不能见他。可什么时候才能腾得出时间,秘书却一问摇头三不知,急得陆肇星等也不是走也不是,末了想想这次要是不明不白地回去了,下次来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便只得硬着头皮站在办公室的门外等。如此干耗了一个多时辰,他心里惦记着家里的顾北辰,不免有些失了耐性,跟秘书一争执起来,声音也控制不住了。不多时,似乎是听到了走廊里的争执声,深色的木门忽地开了一条缝,一张圆胖的面孔出现在门后,紧皱的眉头把脸上的肉挤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的褶子。他看了看陆肇星,又瞪了秘书一眼:“吵什么?” 秘书闻言急忙上前,看了看陆肇星,还是凑到了上司耳边小声嘀咕道:“司长,是原来新38师的那个陆肇星,说要见您来着。” 谭司长把一双精明的小眼在陆肇星身上扫了扫,“没看见我有客人吗?忙着呢,不见。”语罢抬手便要关门。陆肇星一听这话,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便要径直上前,屋内却忽地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不妨事,老谭,请他进来吧。” 不知这说话的是个什么人,陆肇星只看见谭司长的脸上忽地便由阴转晴,方才还一脸嫌恶的神情登时便堆上了满脸笑意,回身连连点了点头,才板起脸看向陆肇星:“请进吧,陆将军。” 陆肇星知道他是有意怠慢,这些日子他虽已经受尽冷眼,但仍是难免气苦。偏偏如今他有求于人硬是不能发作,只得深深呼出一口气,平复着情绪踏进屋内。进了屋,一抬首他便看见了对面的梨花木椅里坐着的一名军官,佩着和自己一样的军衔,年纪看上去却要虚长自己几岁,一双眼里柔和却不失锐利,嘴角噙着寓意不明的笑意。见陆肇星进来,他主动地起了身,向他伸出了手来:“陆师长,久仰大名。” 陆肇星的人脉不广,全国上下少将级别的军官更是多如牛毛,他思索了片刻,也记不起此人的身份,只得有些局促地发问,“阁下是?” 对方嘴角的笑意放大了一寸:“整编十一师,胡琏。” 简单握了手便各自收回,胡琏转首看向谭司长:“老谭,你先忙着,我告辞了。” 矮胖的谭司长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挤进那张有些窄小的扶手椅里,听见这话又立马挣扎着起身,满脸堆笑地上前相送,全然不顾被晾在一边的陆肇星。送走了人,他合上门转过身来,看向陆肇星的目光霎时间已满是傲慢:“请坐吧,陆师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哪?” 他这么一问,陆肇星却有些迟疑了,他坐在了另一张梨花木椅子上,方才胡琏手边摆着的茶杯没来得及撤掉,墨绿的叶片沉在杯底,青色的花纹在水汽之下氤氲着。他偏过眼看了那茶杯一会,像是心头也被这氤氤氲氲的雾气弥漫着,湿热、压抑,透不过气来。他放不下自己的自尊,尽管如今他已经是拮据、窘迫,自尊早已被踩在地下,一文不值。谭司长看他迟迟不发话,也不开口催促,只挑着一边眉毛,挤在扶手椅里冷冷地看着。半晌,陆肇星哑着嗓子,慢慢开了口,“谭司长,陆某一介武夫,只知领兵打仗,难免行事草率。平日里多有得罪,还请您多担待。” 对方呵呵地笑了几声,“陆师长,中央军上下都熟知你英明神武,领兵有方。缅甸一战归来,连杜司令都要敬你三分,担待这话,我可真是受不起。” 陆肇星听出来他这是明褒暗贬,这好话堆在一起,听着真是比直截了当的挖苦更让人不适。他叹了口气,又道,“谭司长有所不知,现如今各地战事紧急,作为军人,更应当是为党国尽忠的时刻。比起在家赋闲,我更想上战场去。所以,还请谭司长从中斡旋。” “啧。”矮胖的男人故作为难地咂了一下嘴,“这个,可不好办哪!陆师长,恕我直言,你的停职令是上头下的,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也只能秉公办理,怎么着也不能驳了上司的命令。” 陆肇星急道,“我明白,只是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我并不敢奢望重回新38师,但,但……只要是用得上我的地方,陆某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情绪激动,说着说着竟从木椅上呼地站了起来。谭司长见状先是一愣,而后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里透了些诡秘,声音也压低了不少,“这忙嘛,要说也还是帮得上。不过陆师长,这世道这么乱,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单凭你的一句话,这么兴师动众的,似乎不太合适吧。大家现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什么礼尚往来、相互帮衬的,陆师长应该明白吧?” 这话一出,陆肇星登时便明白了他是在变相索贿,方才一直压着的一股无名火登时便嗖地烧到了头顶:“谭司长的意思是,不会白帮我这个忙了?” “陆师长是聪明人!”对方哈哈大笑着打了个响指,“钱财多了,做什么都方便得很。” 孰料下一秒陆肇星竟疾步上前,紧攥的双拳重重地打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也惊得谭司长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噔噔后退两步。待到他再抬首看向陆肇星时,又被对方脸上的怒色震得晃了一晃,豆大的冷汗不由自主地从滚圆的脑门上滚落下来。兀自稳了稳心神,他颤声道,“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别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陆肇星收回手,怒道:“我陆肇星这一辈子,不畏外寇,不惧内敌,战场之上必定浴血奋战,马革裹尸;战场之下,自是一片赤诚问心无愧。而我平生,最恨的便是你们这群贪官污吏!党国危难之际,竟满眼的钱财名利,如此官职,不要也罢!”语罢竟真回转了身,大步往外走去。 谭司长见状也不甘示弱地骂道,“你若是还想在军界混下去,就试试看!”可这句没什么威慑力的话却分毫没能震住对方的脚步,随着木门重重的一声闷响,陆肇星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门后。 第十四章:暗流激涌(partC) 陆肇星回到家时,顾北辰大概是刚睡醒,怀里还抱着毯子便来给他开门。他睁着一双迷糊眼,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没想起为什么身上会突然多出了一条毯子。而一路上因为怒火而走得大步流星的陆肇星看见他迷蒙的睡眼气也消了一半,伸出一只大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卷发。 “怎么才回来?”顾北辰揉着眼睛,“饭菜都凉了。” 陆肇星脱了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顺便也把军装外套脱了下来,并挽起了衬衫的袖口。看着顾北辰仍然在屋里抱着毯子呈茫然状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前把他怀中抱着的毯子接了过来:“那就两顿饭一起吃吧。” 半晌顾北辰清醒了点,便打着哈欠慢慢晃悠着去饭厅,陆肇星在客厅远远地就听到他讶异的声音:“咦?桌上什么时候多了块牛肉?” 他忍不住噗哧笑出声,“也许是天上掉下来的。”放下毯子,他上前搂了搂爱人的肩,把油纸包着的牛肉接了过来:“你先吃着,我去切牛肉。” 虽然算不明白这应该是午饭还是晚饭,肚子饿了的顾北辰还是吃得很香,一盘子牛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而他对面坐着的陆肇星却是心事重重,只闷头扒了几口白饭就没再吃什么东西,只是时不时盯着他看两眼,也不说话。顾北辰很饿,但看着陆肇星这个样子,又有些没了胃口,便清了清嗓子打算试着打破僵局:“咳咳,那个,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困得昏天黑地。” 陆肇星正几乎以一粒一粒的速度吃着米饭,听见这话,他知道顾北辰是有意挑起话头,便也开了个小玩笑接了下来,“总是嗜睡……可别是有了。” 孰料这个玩笑却开得有点大,顾北辰闻言面色一僵,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眼睛又唰地红了。最后他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饭也不吃了,起身扭脸就走。陆肇星自知失言,连忙起身拉住他:“北辰,我开玩笑的……” 顾北辰却一把把他甩开,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句玩笑话却像是戳到了他的痛处,让他一瞬间便把自己的心防击得粉身碎骨难以修复。被冷落、被怀疑、被猜忌、被冷眼、被辱骂,平日里他尽可以把这些全部当作空气看待,可他也是人,他有自尊有心气,他也会因为被侮辱而悲伤不已,却拼命要伪装着无所畏惧,这让他觉得自己压抑得痛苦万分,随时随地都有爆发的可能。但他不愿对陆肇星撒气,这是他从一开始就自己选择好了的路,他理应为自己的选择背负一切代价,更何况,陆肇星在外恐怕受到的冷遇会比自己更多。他告诫着自己控制住情绪,可委屈和愤怒已然成了引燃烈酒的火星,他已经失去控制。他几乎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别跟我说什么开玩笑,我早就受够你那些见鬼的玩笑了!想要生孩子有的是女人为你生,偏偏这一项我就是做不了!你要是耐不住就尽早说,我不是什么你呼来喝去的佣人,也不是供你发泄的性工具,你是名门望族,与你门当户对的姑娘小姐恐怕多得是,你何必要死死抓着我不放?还不如趁着都有点脸面趁早断了个干净,免得背后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 陆肇星本来就将近两天没吃什么东西,又一直在外奔波着,再加上刚才发了一通火,被顾北辰这么一甩居然一阵眩晕,急忙扶了桌角一下才勉力保持住平衡没有跌倒。但顾北辰还在气头上,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陆肇星也没力气打断他,只得垂着头默默地听他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吼了这么一通话出来。听见对面慢慢没了声响,他才抬眼看向对方低声道,“早上已经吵过一次了,我不想再跟你吵架。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看似对于对方的控诉和愤怒一概不理,心里却已经痛得锥心剜骨,每一个字都跟一把小刀似的直直地戳在他心头,插到了刀柄又再血淋淋地拔出。但他无力辩驳,他已经疲惫不堪,可他想要的依靠却兀自躲进了坚硬的壳里与他冷眼对望,再不肯上前哪怕仅仅只是拥抱他。 见他摆了摆手又作势要走,顾北辰气急了,在他经过自己身边时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扬起手,一巴掌扇了过去。那声脆响传进耳朵里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懵,陆肇星这次没能站稳,猝不及防地被打了个正着,踉跄了一步才停下来;而顾北辰却几乎呆住了,他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陆肇星,像是一时间竟开始怀疑方才那个人究竟是不是自己。他看着陆肇星脸上风云变幻的表情,震惊、悲伤、无奈、心痛、叹息……他都看懂了,猛然间触碰到心房的这些词汇让他登时便后悔起自己方才的言语和举措来,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怎么会真的动手打他?那是一直尽其所能守着他照顾他的男人,更是他曾经许下誓言的伴侣,如今自己却因为一句玩笑话出言伤他,甚至还动了手,他真恨不得动手把方才那个恶毒的自己亲手掐死。他哽咽着,上前了两步急忙要道歉,陆肇星却往后退了一步,举了举手阻止了他,“我想,我还是给你点时间冷静一下。”语罢他自嘲地点了点头,在同一天里第三次出了家门,只是这次他神情恍惚,连军装外套和大衣都没有拿。 门锁的声音一落,顾北辰便像是抽空了的气球,唰地瘫坐在了地面上。他觉得自己病了,甚至已经病入膏肓。他变得尖酸刻薄,又敏感多疑,终日像是一只刺猬,凶狠地竖着满身的刺,不管来人是要伤害他还是拥抱他,都恶狠狠地报复回去。伤害他的人带着双倍的仇恨逃走了,可是要拥抱他的人却也被他伤害,原本的爱也因此打了对折。慢慢地,他身边的仇恨越来越多了,爱却越来越少。他这些天一直神经衰弱难以入眠,双眼红肿带着血丝,眼窝深陷面色蜡黄。他心里藏了太多事了,但是没有人可以说,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堵得他心里难受。慢慢地,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穿上了大衣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出门之前他看了一下表,已经将近晚上七点钟了,如果没有手术,张逸这时候应该已经下班。 虽然一听见护士说顾北辰先生来了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但见到本尊的时候张逸还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锁了办公室的门,他坐了下来,扳着顾北辰的脸看了又看,才试探性地发问:“你跟人打架了?” 顾北辰摇摇头。 “那……”张逸突然产生了不好的想象,“是他打的?” 顾北辰瞪了他一眼,“你想什么呢?” 张逸耸耸肩,“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才来问你。你倒好,跟尊冰雕似的,不是让我自个儿猜还能是什么?” 顾北辰想笑,可透过张逸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这个所谓的笑有多难看。可是不同于陆肇星的冷漠,挚友脸上的神情至少是关切且温暖的,这个认知让他忽地鼻子一酸,急忙慌里慌张地俯下了身子,把脸埋进了蜷起的臂弯里。 张逸被他这个动作吓着了,他知道顾北辰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落泪,才这么用手挡着。犹豫了一下,他没有扶他起来而是伸手握住了他的肩头,安抚地轻轻揉了揉,“我明白了,你这是心里有事才跑来找我。你放心,我今天有的是时间听你慢慢说。不过,在你诉苦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先告诉你一件事。” 顾北辰擦了擦脸抬起头,“你说。” 张逸从办公桌上拿起了一支笔,不安地在手里转动了几圈,又像是定心神似的拍在了桌子上。而后他平静地道,“其实,我骗了你。五年之前,我看了你的箱子。” 他忽地一说五年之前顾北辰竟没反应过来,见状张逸紧接着又道,“我并不是有意而为之,只是当时那箱子摔坏了,东西散了一地。” 顾北辰这时才猛地一震,他已经想起了当时的状况。那还是陆肇星头一次出征缅甸的时候,得知爱人死讯的他跑来医院兴师问罪,下楼梯的时候眼前一黑连人带手里的箱子都栽了下去。醒来之后他更是把这回事忘了个干净,直到陆肇星平安归来,两人带着陈凯的遗言去拜访他,这才把箱子拿了回来。当时他也曾犹豫过,但一想到当时张逸真挚的神情,便就顶着压力独自把责任担了下来。现如今,他看着张逸和当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脊背不由得一阵发凉。 “因此,我从五年前开始,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他压低了声线,慢慢说着,“不过你不用紧张。如果我想出卖你,我估计你早已经死了几千次了。” 顾北辰坐直了一点,把后背靠上椅背,“那你今天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张逸浅浅一笑,“一肚子秘密的滋味不好受吧?那我就先替你说一个呗。” 顾北辰苦笑:“你倒是像只蛔虫……” 有了倾诉的对象,顾北辰的心里头舒服不少,两人话匣子一打开,聊得就没了边际,待到其中一个想起来看看时间时,已经是夜里将近十一点。顾北辰猛然间想起陆肇星似乎还在外面,他出门的时候走得急,多半没带钥匙,自己要是不回去的话他就算回了家也要被关在外头。于是他急忙起身,“太晚了,我得走了。” 张逸挑挑眉毛:“你不是正烦得要命不想回家?” 顾北辰已经急得把大衣的扣子都扣错了:“我怕他没带钥匙。”匆匆忙忙地穿戴完毕,他也顾不得重新整理自己扣得乱七八糟的大衣,匆匆对张逸挥了挥手便冲出了门外。 而屋内的张逸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口是心非的人。”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文件,他脱了身上的白大褂换回平日穿的衣服,颈上用红线穿着的玉观音半掩在衣领下,从穿衣镜里看过去颇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轻轻抚摸着温暖的玉石,他一时间竟有些出了神。 顾北辰出了医院才发现外面竟下起了雪,天空有些灰蒙蒙的,看不清雪花坠落的方向,只能凭着颈间偶尔的一阵微凉感觉到风裹挟着雪花钻进衣领的动作。风不大,吹不起多少雪花,因而地上早已是积了几厘米厚的白雪,许是因为天色太晚无人外出,整个路上俱是白茫茫的一片。顾北辰试图跑几步,可皮鞋踩在雪地里有些滑,能踏稳步子就已经实属不易,更别提用跑的。可这下着大雪的,陆肇星身上又只穿了一件单衣,估计钥匙和钱包也都落在了家里。这个猜想让他更加焦急,甚至已经几乎代替了不久前自己那一巴掌带来的愧疚和对方一句无心的玩笑带来的争执。情急之下他勉强地小跑着,一路上滑倒好几次,到家的时候大衣上已经落满了雪。 陆肇星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身上仍然穿着出门时的那间薄衬衣,右手指间夹着燃尽的烟头,头侧靠在门框上像是睡了过去。但幸好他们的宅子带着一片小小的前院和一扇小铁门,因此靠坐在门口的他并没有被人发现。顾北辰远远地看着却是又心疼又愧疚得说不出话来,可一路上的磕磕碰碰却让他膝盖的旧伤又疼了起来,因此他只好艰难地一步一步挪上台阶,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盖住陆肇星,又在他身边慢慢坐下。虽然身体已经是疲惫不堪,但出于军人的职业敏感陆肇星立即便清醒了,也看见了顾北辰红肿含泪的眼睛。这个时候,他们倒是向来都很有些默契——不需要解释,不需要哭泣,甚至有时连道歉都不需要,一个拥抱就足够了。 顾北辰几乎是整个人撞进他怀里的,他的牙齿格格打着战,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咬字不清,听起来倒像是在哭一样。半晌陆肇星慢慢放开他,自己扶着墙活动了一下冻僵的双腿站了起来,可却什么也没有说。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了,两人都没有精力再做些什么,只能简单洗漱了一下便上床休息。顾北辰睡在床的一侧,这大概是头一次在夜里陆肇星没有抱着他入眠。他觉得自己像是硬吞了一大块柠檬下去似的,心里头又酸又涩,可偏偏又无能为力。他侧躺着,拼命试图让自己入睡却如何也办不到,最后,只得翻过身去,偷偷从身后抱住了陆肇星,把面颊靠在他的肩头闭上眼睛。 “我知道你今天有话想说,都怪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我只想说,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就算是有一天,你发现以前的路都错了,想要换一条路重新来过,我也愿意陪你走下去。” 他小声地呢喃着,一只手环着爱人的腰。忽然间,他感觉到手背上传来一阵温热,随即便被一只宽大却有些粗糙的大手覆盖。陆肇星果然也没睡着,他翻过身来看向顾北辰,低下头去吻住了他的嘴。但这个吻却仅仅只是浅尝辄止,唇舌轻柔地交缠了一阵便各自退了开来。顾北辰有点热,他们的确好几天都没亲热过了,只是现在看起来陆肇星并不像是要进一步的样子。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他把盯在对方锁骨的目光匆忙地挪了开去:“那,睡,睡觉?” 陆肇星低下头定定地望了他一会,手指绕过他的头顶,将一绺卷发缠在了手心。踌躇再三,他还是决定把今天发生的事烂在肚子里,或者说,委屈的事他一个人扛着也就够了。他知道顾北辰心里苦,本想着能把些心事跟他说一说,自己也好过一些,可这样一来难免又让他难过,还不如什么都不说。叹了口气,他应声道:“嗯,睡吧。” 那天晚上,明明是相拥而眠的两人,却有如相隔千里万里。 次日的清晨,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断了两人的睡眠。而令陆肇星吃惊不已的是,电话另一端的人竟是胡琏,先不论对方是怎么查到他住处电话的,单凭他十分友好地邀请他来十一师任参谋长这件事就足以让他惊讶万分了。原本他还在因自己昨日的冲动而自责苦恼着,今日的这一通电话总算是重新燃起了他再度投身战场的信心。他当即便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同时,他也告诉顾北辰,这次的赴任,不会再带着他一起。 而他的这一决定却引发了意想不到的状况。尚在南京的胡琏约了陆肇星外出面谈,偏偏这日又正是接头的时间,顾北辰便一五一十地将这一情况告知了程晓,同时也提醒他,他们的计划,怕是要提前实施了。 而说到计划,程晓却对此十分模棱两可。顾北辰急于求成,既想重新求得陆肇星的信任,又想尽快和他挑明策反的意向,偏偏他又想不到任何措施让自己在挑明话题之后全身而退,故而情急之下竟想出了苦肉计的策略,并要求程晓配合实施。而作为双面间谍的程晓,原本职责理应是随时向陆肇星反映顾北辰的动向,但就此事而言他却犯了嘀咕。如今孙立人已经不能成为陆肇星的依靠,没了靠山,在军界便可谓是如履薄冰,再加上上次为了营救顾北辰得罪了军统的人,陆肇星现在已经上了军统的黑名单,再加上美国留学的背景和陈凯父亲带来的通共嫌疑,要说是当权者的眼中钉肉中刺都不为过。那年在贵州,陆肇星的出手相助几乎是救了他的命,他自应以涌泉相报,因此为了让他的恩人摆脱困境,他觉得自己的的确确需要做些什么。于是他便把眼光对准了顾北辰。自从和顾北辰共处以来,陆肇星遇到的麻烦一刻也没减少过,同性的感情更因为中央日报的披露而饱受辱骂。如果能借此除掉顾北辰,不仅陆肇星身边少了一个危险的隐患,他在军界的前途也会比现在要光明不少。他试探着顾北辰的意图,发现他竟是想借此重新获得陆肇星的信任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自己除掉这个祸害的决心。 而顾北辰却是焦急万分。陆肇星决心已定,看样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带他赴任了,这让他怎么进行策反的工作,怎么监视他的动向呢?软磨硬泡死缠烂打都对陆肇星不起作用,偷偷摸摸跟去也混不进他的驻地,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干脆就不让他去赴任。如果略施小计,自己也许会受点皮肉之苦,但却能重获陆肇星的信任,也许借机就能将策反的意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诚然,他是愧疚的,这一招无疑要利用陆肇星对他已经所剩不多的愧疚感和同情心,但他必须忍着,在大脑的深处他就已经亲手扼杀了自己的罪恶感,他愿意成为一个恶人,只要能让他的爱人脱离水火,他宁肯披上恶毒的外衣,不择手段,在所不惜。 两个人虽是各怀鬼胎,这次却一拍即合。 由于不确定陆肇星什么时候才会赴任,顾北辰的意思是一切尽快进行。他打算劝陆肇星一起去古玩市场为胡琏选份见面礼,届时程晓便埋伏在他们西南侧的一处旧茶楼上伺机开枪,顾北辰佯装要保护陆肇星中枪倒地,这么一来,自然就大功告成了。那间茶楼原本生意兴盛,不久前不知怎的忽然就倒闭了,几天之内这三层小楼便人去楼空,一时间也没人接管,倒真是埋伏的好地方。他计划得草率,全然没考虑到步枪的准头,毕竟即便是带着瞄准镜的狙击步枪,也有一不留神打偏的可能。作为狙击手,程晓比他更早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管是做样子还是处于真心,他还是提醒了他这一点,“我所处的位置毕竟是三楼,难免出现误差,到时要是误伤了要害,可就危险了。” 顾北辰想了想,“也许可以做个记号什么的?你只需要击中我的手臂就好,或者……我也可以在袖子上绣一个标记。” 程晓站起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他们两人在程晓干活的铺子后头的一间房里各自搬了张凳子坐着,连说话都得压低嗓门小心翼翼。他想了想,发问:“那附近有没有明晰些的标志?到时你给个信号,我就动手。” 顾北辰当即表示,勘察地点的任务就交给他了。 由于两方还需要各自调整,人事司那边也要磨嘴皮子,陆肇星和胡琏商议过后决定一个月后前去赴任。顾北辰原本想立即动手,但却在南京联络站的上级处碰了钉子,对方大骂他神志不清,这么冒险的计划居然也敢提出,还信誓旦旦地非要实施不可?可顾北辰的倔劲上来了谁也挡不住,他已经受够了和陆肇星互相躲避互相猜忌的生活,也受够了两人相异的党派带来的矛盾和纠缠,他心意已决,这个赌算是打定了。漫长的两周纠缠过后,他终于得到了上级领导的首肯,同时陆肇星也不疑有他地答应了他的建议,这一场筹谋已久的戏终于要拉开帷幕。 然而,就在他与程晓以及负责接应及转移的众人约定好行动的前一天,程晓却忽然收到了一份匿名的情报,情报的内容让他登时犹如晴天霹雳般瘫坐在地。他长期以来的忧虑终于变成了现实,有关于陆肇星的流言蜚语不仅在普通军官和街坊百姓中传播,也传到了毛人凤的耳朵里。原本黄埔出身的毛人凤就一如蒋介石般对美系将领诸多忌惮,再加上沈墨的添油加醋,陆肇星通共这件事已经不是嫌疑而已成了事实。南京人多眼杂,他们附近自然也有军统的眼线。各方势力交错之下,军统竟也决定在明天执行刺杀陆肇星的计划。这个消息让他焦急万分,几度权衡之下他选择上报给南京联络站,但军统的人具体埋伏在什么地方,他们却一无所知。一场原本是精心策划的戏,却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他不愿意在他杀死顾北辰的同时,也要让陆肇星无辜陪葬。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提请上级取消计划,可他不能。他清楚计划一旦取消会徒生多少变数,更清楚明天所要面对的重重危机。他痛苦地抱着头在屋里坐了一整夜,而后,在黎明的时刻依照约定,收好了来之不易的狙击步枪,缓缓步出了门。 第十四章:暗流激涌(partD) 这毫无疑问是漫长而又磨人的一天。 陆肇星这些天总觉得眼花,看书看不了多久就嫌费劲,不到四十岁的人,被视力弄得没了辙只得配了副眼镜,恰好今天顾北辰建议他去古玩市场给胡琏买份礼物,他心里也知道这位胡师长是爱财之人,就一口应允下来,顺便也把配好的眼镜取回。南京如今可是全国政治的中心,更是各方达官贵人的聚集地,古玩市场自然一直以来也是生意兴隆。陆肇星不太懂这些,本想着顾北辰能多帮他参谋参谋,可他这一整天下来却是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只看他一个劲儿地摸着自己的手肘。好不容易咬牙切齿地买了一只玉貔貅装好,陆肇星终于耐不住了,坐在后车座里拍了拍顾北辰的腿,“怎么了这是?” 仍然心不在焉的顾北辰一惊,却下意识地看向前方的司机,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简单地交汇了一下便各自退了回来。这一次他的的确确是安排妥当了,各个程序都已经确认过数遍,连这次接送他们的司机都是他们的人。可一路上他却心神不定,手一直不安地掩着袖子上用红线秀出的标记,可除去对即将而来的枪伤的恐惧以外,这份不安似乎还有别的原因,但他说不上来。回过头看向陆肇星,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可能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吧,没事。” 陆肇星握住他的手,“一会儿去取了眼镜就回家休息。” 顾北辰勉强地笑了笑,用这艰涩的笑容把哽咽吞了下去。 而程晓这边却已是焦头烂额。他不能通报南京联络站的上级,他很清楚一旦共军的上级知道的这件事,他们的计划必定泡汤,他也就失去了除掉顾北辰的机会。可他更不能让陆肇星因为自己的固执而平白丢了性命,因此只能动用自己的关系安排了确实可靠的亲信连夜调查,但直到次日清晨他出门前往茶楼,都没有收到回复,这让他不由得更加焦急。是除掉顾北辰更重要,还是保全陆肇星更重要?两条独木桥在他面前横亘着,选哪个都有掉下去的可能。他该怎么办?犹豫并不能给他解决的方案。不过幸好,他与顾北辰约定的时间是下午4点左右,这让他至少还有半天的时间作为缓冲。小心翼翼地将枪藏在了茶楼的一处不起眼的缝隙里,他换上一件脏兮兮的外衣,叼着根烟低着头走进了他与亲信约定好的接头地点——一间药房。他穿着破旧,出现在酒馆一类的地方难免多生事端,更何况那些地方一向人多眼杂。相比之下,药房倒是更为妥帖一些。他坐在后厅角落的一张方桌旁抽着烟,看见个面色冷峻的青年从后门进来,两方互相点了点头便算是打招呼。待到对方在对面坐定,他才掐灭了烟道:“人找着了吗?” 对方看了看周围,低声回答:“还没有。弟兄们只查到了他们动手的时间,和您的安排一致。只是他们动手的位置还没查到。” 捏着烟头的手指一收,再松开时便只有些许烟灰徐徐落下。这动作做得十分干脆利落,可一开口来的声音却冷峻得像是冰雕:“那还不快去?” 对方闻言连忙起身,应了声是便匆匆离去了。 程晓又点了根烟慢慢抽着,只是这次烟灰都落了一裤子,他也不曾发觉。 一转眼,差一刻钟就要四点了。程晓已经在茶楼上一动不动地趴伏了将近两个小时。狙击手的职业本能让他的面容看起来十分平静,可心底的惶急却已经尽数出卖在了那双不停地向外看去的眼睛里。这条街道上现在并没有太多人,周围高度超过二层的楼除去他所藏身的这一幢之外还有两个,分别位于他的十点钟方向和一点钟方向。半个小时前他还在频频看表,甚至希望军统派来的杀手能和他一样选择这里作为藏身之地,以他的身手,对付个一招半式也绝不会输。可现在眼看就要到了约定时间,却迟迟不见那人出现,他便也就慢慢断定对方看样子是不会和自己心有灵犀了。茶楼已然是废弃了,可窗外的布帘却仍然裹得严严实实,这倒也方便了他偷偷将枪管伸出窗外而不被发觉。他透过瞄准镜扫视了一下街道,几个预定的位置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只要军统的人一出现,他们便会不动声色地将人解决,到时凭着顾北辰的身份再把责任推到共军身上,只要大家口风都紧,就不会有人对此产生怀疑。他又看了一次表,差五分钟就要四点了。而当他再一次将瞄准镜对向街道的时候,也终于看到了一辆黑色轿车出现在路的尽头。 糟了。他暗暗攥紧双拳,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两人已经到了,可军统的人还被除掉,怎么办? 而在轿车内部,顾北辰同样也是满手心的汗,胸口起伏得厉害,只凭着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才勉强没有让陆肇星看出破绽。本来的计划是他们选好了礼物就过来,可陆肇星选东西这果断劲儿却出乎顾北辰的意料,时间提早了将近两个小时。情急之下他只得急中生智,以自己饿了为借口拖住了陆肇星在附近寻了家餐馆吃了些东西,这才把时间拖延了下来。可越是接近四点,他心底不安的感觉便越强烈,甚至一度让他觉得呼吸困难痛苦不堪。最后一次了,他这么想着,只要这次的风波一过,他必定会和陆肇星摊牌,再不掩盖。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在装配眼镜的老店门前停下,顾北辰跟在陆肇星身后下了车,抬手为他整了整军装的领带,眼里的笑意像是春水融融。 眼看着两人已经进了眼镜店,程晓更是惶急万分,末了甚至索性离开了步枪,将一只眼睛透过紧闭的窗帘偷偷向外望去。这一望不要紧,狙击手的视力和天生的敏锐竟让他真的注意到了前方一点钟方向那幢楼里的一点黑影,掩映在杏色的窗帘之下,在白日的阳光后不太看得真切,乍看上去倒更像是什么物件的影子。可他却无比确定自己在上一次检查这幢楼时绝对没有看到这方黑影,但楼底下坐在路两旁扮作脚夫和茶客的亲信们却并没有注意到这异常的黑影。他又看了眼镜店紧闭的大门一眼,然后把目光紧紧地锁在了那方黑影之上。忽地,那方黑影移动了一下,连带着杏色的窗帘也微微一抖,黑洞洞的枪管自杏色的窗帘之后探了出来。 见状程晓的嘴边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缓缓将枪管移了方向对准了那方黑影,可就在同时,眼镜店的门开了,陆肇星和顾北辰一前一后地从店内走出,前者的鼻梁上多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陪着他深绿色的大衣和内里的军装外套,看起来意外地让人有些文质彬彬。而他身后的顾北辰却显得有些不安,不时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并且四下张望。此时已是接近傍晚,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摆摊的小贩吆喝的声音和来来往往的行人嘈杂的声响使得程晓更加烦躁不安。他恨恨地咬了咬牙,只得又把枪管移回来对准顾北辰。可他不能立刻开枪,他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着,烧得他快要急得跳起来或者不顾一切后果地开枪干掉那个妄图暗杀他长官的混蛋,他的手在发抖,喘息让他的视野有些模糊。幸好,大概是埋伏在楼下的亲信也注意到了楼上的异常,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先后从正门和后门跑上了楼,不多时,只见窗帘背后的黑影动了几下,便和枪管一起消失了个干干净净。随后杏色的窗帘下露出了一张人脸,正是程晓多年的得力手下。看见对方对自己点了点头,程晓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可再看向顾北辰时,一句粗口却已经控制不住地爆了出来。 见鬼了,他拖延的时间太久,两人已经偏离了原先他与顾北辰商量好的位置。陆肇星大概是起了疑心,此时看样子正和顾北辰争执着什么,两人的站位平行着,从他的角度看去,陆肇星恰好把顾北辰挡了个严严实实,让他竟没法开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这一天发生了太多波折,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他的心神,他不想也不能再被它们妨害,如果到最后任务没完成还徒增麻烦,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陆肇星呢?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他平静地端着枪注视着瞄准镜里的两人,安静地等待着。不久,顾北辰猛推了陆肇星一把,向后迈出了一大步,也终于给了程晓射击的空档。不再有任何迟疑,他轻轻勾下手指,金色的子弹穿出枪管,飞向窗外。 顾北辰被撞倒的那一刹那还在想着,他的演技是不是太差了,这样为了留住陆肇星而没事找事地跟他吵架,会不会被他拆穿?可当他的背重重撞上地面,街上的行人恐惧地尖叫着四散奔逃,匆匆起身正要捂住手臂的他却发现自己竟感觉不到除了磕碰以外的疼痛时,他的注意力才终于转移到了他斜前方不远处的废弃茶楼上。程晓失手了,他边喘息着边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事实,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的刹那他便不假思索地朝茶楼的楼上看去,好在程晓比他反应更快,一转眼的工夫,人已经消失在了窗帘后不见踪影,想来应该已经是及时转移了。他正松了一口气的时刻,身体却忽然被一双手抱住,忽然的摇晃让他眩晕了几秒,才反手抓住来人的手臂,逐渐清晰的视野让他看清了陆肇星担忧焦急的脸。他面色苍白,满额的冷汗,紧紧抓着顾北辰双臂的手竟在颤抖,“北辰,你没事吧?” 顾北辰此刻只能装出被吓懵的样子,一个劲地摇头。 陆肇星见状像是放下了心,慢慢放松了抓着他的手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他自言自语着,自己却身体一软,两手贴着顾北辰的身侧滑下,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顾北辰这次真的被吓呆了,他怎么会不知道陆肇星突然倒在他面前意味着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他抱起爱人的上身,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间缓缓流下,在青灰色的地面上,晕开一大片暗红的血花。 张逸找到顾北辰的时候,他正坐在手术室外头的地上,左手的无名指和中指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根火柴,神经质地对着右手举着的火柴盒用力划着,手掌里紧紧攥着一副沾血的金丝边眼镜。他一连划了数次火柴,却迟迟没有点燃,反而火柴头却折断了。他用发抖的手又抽出了一根火柴,这次却怎么也对不准火柴盒了。张逸见状走了几步上前,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火柴和烟,划着了点上,又递回给他。顾北辰抬头看见是他,哆嗦着手接过了烟抽了一口,下一刻便一手撑着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去用额头抵着墙,嘴里的烟还是没能叼住,忽闪着火星落在了地上。张逸伸出一只脚踩灭了烟头,伸手搂住了他的肩,“美国来的专家在给他做手术,不会有事的。” 顾北辰扯了扯嘴角,抵住墙壁的额头颤了两颤,嘴唇翕动了半天,却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而后他又抬起两只手死死地剜住墙壁,任凭灰白的墙灰都嵌进了指甲里,他也只是紧紧闭着双眼,紧抿的双唇绷成一条弧线。 张逸看着他不由得有些不忍,“想哭就哭出来,那样没准会好受点。” 顾北辰闻言只是摇头,仍是一句话也不说。 张逸拍了拍他的肩,正想再说些安慰的话来,手术室的门却忽地开了,一个护士褪了手上沾血的手套,摘下口罩来对他挥了挥手。张逸站起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顾北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恐怕走在街上都要被车撞。思前想后他还是俯下身叮嘱道,“我去一下,你不要乱走,就在这里等着就好。” 可他这一去就没再从里头出来。顾北辰换了个位置坐着,座椅正对着手术室的门。不知是隔音太差还是心理因素,他似乎能听到手术室里器械碰撞的声音,也能听到主刀医生与护士低声交谈的声音,甚至……还能听见陆肇星呼吸的声音。他呆呆地蜷坐着,驼着背,眼睛望向手术室门上的毛玻璃。 你看得见我么? 陆肇星,你看得见我么? 他知道他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安排好了一切,却唯独忘记了陆肇星是军人,对于危险的直觉和身体的灵敏度都高他太多。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用了。 张逸果然是去参与了手术,他不敢告诉顾北辰,这一枪刚好打在陆肇星左胸的旧伤上,这新伤旧伤叠加在一起,弄得险些出了大问题,子弹被碎骨卡住怎么都取不出来,美国的专家一个人实在有些力不从心,才叫了他去帮忙,两个人合力才止住出血取了子弹,暂时算是保住了陆肇星一条命。他更不敢告诉顾北辰,那颗子弹,离他的心脏只有一寸的距离。忙完了这一场大手术,他顾不得再和顾北辰交待些什么,只得匆匆地赶回了家休息了半天。仅仅半天对于他日益消瘦疲惫的身体来讲实在只是杯水车薪,但他放心不下顾北辰。陆肇星的手术刚做完,能不能醒来还都是未知数,顾北辰想见自然也是见不着,依他那倔劲,恐怕也不会去休息,多半是一个人坐在病房外头死等。于是临出门之前,他还是特地弄了些吃的带上。 顾北辰真的一直在等。 护士不让他进去,说是病人还要观察,不允许探视,连家属也不行,更别说他这个什么名分也没有的外人了。而病房的门又是厚厚的一堵木门,既不像手术室那样带着隐隐约约能透见里屋的毛玻璃,也没有朝着走廊的窗户。他想看看那个人,他们只隔着这么一堵墙,可他就是看不到。他也不愿意回家,家里头太冷清,少了一个人就跟从夏天到了冬天似的冷得人心里发慌,那滋味他已经尝够了,实在是不好受。更何况,他更不愿将陆肇星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这阴冷的医院里,他怕他醒来看不到他。于是他便这么固执地硬熬着,实在熬不住了就躺在病房门前头的一排椅子上睡会儿,尽管每次都要被过路的护士凶神恶煞地骂醒,他也硬着头皮对责骂来者不拒。他记得陆肇星说过,他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那么现在应该也是一样的。他会一直守在这里,被责骂也好,挨饿受冻也罢,他至少可以给他守着一个家,这就足够了。 傍晚的时候张逸来了,还给他捎了些吃的。对于这个朋友,顾北辰感激万分,同时又深深钦佩着他的坚强和独立。当时他们带去陈凯牺牲的消息,遣词造句均是一再小心,生怕触痛了他,可他却大手一挥,表示二人不必藏着掖着,连玉观音落到了手里也只有眼圈稍稍红了那么一下而已。可顾北辰知道他也会难受,更会疲累。大家都是普通人,谁也不比谁强几分,只不过张逸在人前那张面具总戴得结结实实,一般人怎么也看不出破绽来。往后的日子里他更是对顾北辰颇多照顾,学艺术的人太过感性,有他这么个颇为理性的人看待着,倒也真的平白替他化去不少麻烦。这些顾北辰都记在心里头,可却一直无以为报,这天不知怎么的就忽然感慨万千起来。张逸看见他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嘴里头含混不清地咕哝着的模样却是一阵好笑,大家差不多一般年岁,顾北辰却总有着几分小孩子心性,弄得他总是像个长兄般时不时要叮咛嘱咐,还要管东管西。从医这么些年,他也算是看尽人生百态,对国民党自是诸多不满,这才选择替顾北辰保守秘密。事实上,根据现在这战事时局,他也该为自己找些后路了。 这天夜里的时候,得亏张逸软磨硬泡,顾北辰总算能进了病房,也第一次看到了陆肇星扣着氧气罩的脸。他轻手轻脚地拉了张凳子,在他床边慢慢坐下,小心翼翼地俯下了身子凑近了那张脸。他头一次发现陆肇星的脸居然这么消瘦,氧气面罩扣下去只松松地挂在脸上,下颌骨有些突出,尖削得都快要摸出棱角。他平躺着,姿势很安稳,眉头却微微蹙着,呼出的气凝成了白雾,有规律地在透明的氧气罩上凝结又缓缓淡化。他放在床边对着顾北辰方向的右手上打着点滴,手背上几处血管有些鼓胀。顾北辰抬头看了看点滴瓶,站起来把滴速调得慢了些,才又慢慢坐下来,静静地坐着,望着,微睁着眼睛,神态却像是睡着了一般平和。 陆肇星睡着了,他睡得很沉,沉得像是跌进了一个漫长的梦里。 他十分庆幸自己今天去取了眼镜,因而他才会在不经意地偏过头去的那一刹那从眼镜里看到子弹的反光,才会在千钧一发之际下意识地扑上去将顾北辰推在了一边。迷迷糊糊地倒在地上的时刻他听到顾北辰在喊他,只是他太累了,他好像这么多年都再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他想任性一回,放纵自己沉浸在一个清远的梦里头,忘掉无休止的炮火和战事,忘掉与顾北辰之间牵绊不断的分合纠葛。 他像是回到了孩提时代,脱了累赘的军装和西服,一个猛子扎进了芦花荡里。柔软的苇草和芦花亲昵地揉着他的脚趾,偶尔有几只野鸭在他游水的波动中自芦苇深处惊起,又徐徐地落下去。他愉快地在碧绿的水波中起伏畅游着,越来越深入那不见边际的芦苇丛,越来越远离他跃下的岸边。莫名的眷念自他的胸中升起,他在湖水中缓缓停了下来,回过头去,依稀在岸边看到了伫立的人影,那人正不停地对他挥着手,间或大喊着他的名字,要他快些回来。可他不愿意,他好不容易才远离了那些纷争,他喜欢这芦苇花,喜欢这湖水,他不愿离开这温暖而舒适的芦花荡。因而他固执地摇了摇头,坚决地向芦苇深处游了过去。忽地,他听见身后一声水花拍打的声音,他急忙回身,却看见那人已经跳下了水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朝他走着,许是因为湖底的淤泥太滑,他身体猛地一个仄歪,整个人滑跌进了水里,一时间竟保持不住平衡,脚底也够不到湖底了,只得惊恐地在水里挣扎,喊着他名字的声音断断续续。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即去救人,可这对他而言却意味着要他远远离开那片他眷念已久的湖水。是眼睁睁看着那人溺死却见死不救,还是舍弃他一直以来最美好的想望?他痛苦地挣扎着望向那人,远远地却像看见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含着泪花,哽咽着一声一声喊着肇星,那声肇星喊得让他心底猛地一个抽痛,猛地回身向那人游了过去,在他终于疲惫不堪地放弃挣扎任凭自己缓缓沉入湖水的时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猛地向上一跃——两人一起脱出了湖面。 陆肇星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周身酸痛,左胸处更是剧痛难忍,身体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般动弹不得。扣在他脸上的氧气罩让他有些气闷,呼吸的频率一时间也没能适应。闭上眼缓缓喘了几口气,他偏过一点头去,看见了伏在床边睡着的顾北辰。他侧枕在自己蜷起的手臂上,脸朝着他的方向,眼窝青黑得像是被人生生揍了两拳。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好像触碰他,仿佛急切地要证明自己尚存活着一般。他抬起了打着点滴的那只手,努力伸长的手指却够不到他的脸,手背上的针头移了位扎得他生疼。可他固执地不肯放下手来,紧绷的上身勉强抬起了一些,他浑身发抖着,用自己莫名其妙地涌入身体的一股子倔劲和病痛做着斗争。还差一点点,再多一点点,他就能碰到那张脸,那张支持着他活下来,牵引着他走回来的面容…… 可顾北辰却在这时醒了。他困倦不堪地揉了揉眼睛,整整三个昼夜不眠不休,他终于抵抗不住睡眠的诱惑偷偷睡了过去,可揉眼睛的手一放下,却感到脸颊上一阵温热,再抬起头去,却恰好对上了陆肇星的眼睛,带着疲惫,却又带着满足的笑意,只可惜,努力抬起的身子已耗尽了他的气力,那细长的眼睫又翕动了几下,便慢慢地又合了上去,抚着他脸颊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在指尖就快要脱离开他的那一刹那,顾北辰忽地抬手紧紧握住了那只手,将身体凑上前去贴上自己的脸颊,滚落的泪珠和陆肇星眼角缓缓渗出的液体一起落进纯白的被单里,浸成了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许是身体太过虚弱,陆肇星清醒的时间很少,每日醒来短短几个小时也说不了什么话,只是一个劲盯着顾北辰看,看一会就又睡了过去,氧气罩也一直不能摘掉。顾北辰自是放不下心来,便就一直守在医院里照料他。可是他再怎么执拗也毕竟是个普通人,自己的身体也好不到哪去,这几天熬下来早就累得快要瘫倒。这天,他忙活着洗了一大盆的衣服,端着发抖的手和胳膊摇摇晃晃地走回屋里,可端起暖水瓶倒水喝的时候却眼前一黑,手上一晃,滚烫的热水直接洒了在手背上。恰好这时张逸来查房,一见这状况连忙丢下病历上去扶他,顾北辰的手伤本就恢复得不太好,陆肇星平时也极少让他使力,这一下烫得他立马清醒过来了,可陆肇星还睡着,他虽然疼得要命也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哼出声音来。张逸急忙拉着他的手冲了冲冷水又涂了治疗烫伤的药膏,却如何也不允许他再回病房了:“你听着,什么都别说,现在马上给我回家睡觉去,明天再过来。” 顾北辰摇摇头:“我睡不着。” “骗鬼呢你!”张逸忍不住抄起病历本敲了一下他的头,敲完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皱着眉补充道,“我今天值班,会照看着,你放心。” 事实上,顾北辰最终决定回家休息的根本原因,并不是他终于接受了张逸的建议,而是他突然意识到,今天似乎又是约定的接头日期了。他的心里被一腔怨气堵着,不光需要个发泄的出口,还需要把这事的前因后果弄个清楚明白,否则不光陆肇星白白受了重伤,自己的苦心也要功亏一篑。回到住处,他推开了庭院的铁门,刻意地在门前徜徉了片刻,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却总是在瞧着街对面的铺子。不多时,只见一间布坊的门帘被挑起,一张憔悴不堪的面孔在门后露出了一半,冲他点了点头便又退了回去。顾北辰停了停,末了又推开院门走了出门,顺着路东边的一条巷子绕到了布坊的后门。带着破布帽子的少年已经抽着烟在门旁等了多时了,看见他走来,两人也不搭话,只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直到进了一间酒肆,寻了个僻静之处坐下,才各自打量了一下彼此。 程晓径直将烟在桌上按灭,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饮下,将杯底亮给顾北辰:“是我对你不起。” 顾北辰绷紧了上身坐着,一动也不动。 程晓又倒了一杯酒喝了个干净,再次把杯底亮给了他。如此饮了三大杯酒,顾北辰终于伸出手,压住了他的手。可他还是坚持道,“北辰哥,对不起。” 顾北辰还是不答话。 程晓见状有些迷惑,依他对这两人关系的认知,他本以为顾北辰对于陆肇星的负伤应该是意料之内的,甚至也许会大为得意也说不定。这个反应,却是他事先怎么也没有猜到的。想了想,他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组织上让我通知你,策反的工作即刻停止,三天之内,你马上转移。” 顾北辰抬头看了看他,深陷的眼窝颤动了两下,然后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不走。”他低低咳嗽着,喉咙都快要发不出声音了,“让我留下吧,肇星伤得这么重,我不可能抛下他。” 程晓闻言却猛地一惊,难道,他所见的,陆肇星时时刻刻对顾北辰的维护和付出,竟不仅是一厢情愿?那,那次他目睹的一切,又该如何解释?他不由得有些不安,问出的言语一时间也有些磕巴了,他慌忙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那,你,你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以为你……一直是被他,呃……” 顾北辰给自己倒了杯酒,不料一口闷下去却呛得他捂着胸口咳嗽了好半晌。转回头来,他抹掉眼角咳出的泪珠,疲惫地勾了勾嘴角:“有些东西,是会上瘾的,尝了一次就戒不掉了。”他看了看程晓,迟疑了一下,还是补充道,“我们在一起,就像你在报纸上看到的那样。” 程晓呼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过于激烈的动作带翻了桌上的酒杯。顾北辰不由得诧异地看向他,酒杯举在嘴边,一时间也忘了喝下去。两人如此僵持了一阵,程晓木然地坐了下来,喃喃道,“没想到……我没想到……” 顾北辰冲他扬了扬酒杯:“烦你替我带个话,我愿意接受一切处分,也愿意停止策反的工作,只要让我留下,别逼着我转移。” 程晓用力地摇了摇头,他向前倾了倾身子,紧张地四下环顾了片刻方才低声急道:“这是组织上的命令,你怎么敢不遵守?你要知道,如果你们的事真的被抖落出去,别说开除党籍,你还有没有命活都是问题!” 顾北辰闻言却十分平静:“如果你的子弹再偏一寸,陆肇星有没有命活恐怕已经就不是问题了。”语罢他放下酒杯便要起身,程晓也跟着起身按住了他,“你想清楚了,这么一走,和脱离组织又有什么区别?” 顾北辰偏着头想了想,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忽然浮上了一层浓重的水汽。他慢慢吸了一口气,挣开了程晓的手:“我累了。就这样吧。” 他的动作有些大,酒瓶子在桌上晃了两晃还是翻倒了,晶莹的液体洒了一桌子,顺着桌沿往下流着,流成了一串珠子。程晓呆呆地坐着,两手垂在椅子的两旁。忽地他抬起手来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又抬起两手紧紧地攥住自己的鬓发,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第十四章:暗流激涌(partE) 所幸,虽然子弹当时离要害仅有一寸距离,但陆肇星还是挺了过来。他的身体在逐渐恢复,氧气罩摘掉以后也能每天和顾北辰说些话,眼底全是绵绵的柔软笑意,看得顾北辰不由得心跳加速像是回到了他们最初相恋的那些日子。两个人好像都忘记了令他们备受折磨的那些矛盾和苦难,在通体纯白的医院里,仿若灵魂也被荡涤了一般。这日晌午刚过,陆肇星还清醒着,正和顾北辰聊着往日的一些趣事,门却忽然被敲响了。顾北辰一听就知道来人不是张逸,张逸的敲门声向来是果断且清脆的,不像这个人的频率缓慢且声音低沉。他看了看陆肇星,还是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人却让他惊呆了。 来者居然是孙立人。 陆肇星一见是他,急忙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孙立人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扶着他的肩头又让他躺了回去。而后他抬起眼看向站在床边的顾北辰,两人的目光交汇了一阵,想是他多半也想起了面前站着的即是和下属一同出现在中央日报上的人,便将眼神放得和蔼了些,冲他点了点头在床边空置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顾北辰又看向陆肇星,瞧见他正把一只手偷偷地从被窝里伸出来冲他挥着,便上前将他背后的枕头垫高了些,这才转身出了门去。 这一下,病房里头就剩下陆肇星和孙立人两人了。陆肇星觉得自己应该率先开口,可不知怎么的,本想打趣的语气一张口便全成了哽咽:“军座……” “得,你还是别说了。”孙立人最见不得他这副样子,抬了抬手示意他安静,可自己看向门外的目光却是若有所思:“我还真没想到,你会选了个这样的人。乍看之下,跟中央日报上写的便已经很是不同了。” 陆肇星知道孙立人这也算是在表达对顾北辰一种变相的认可,可一想到爱人的真实身份他却心底一酸:“军座这是挪揄我呢,我哪有这么好的福气。” 孙立人很敏锐,他听出了陆肇星语气里的失落。抬手挪了挪椅子,他让自己离病床近了一点,这样也让陆肇星不必一直刻意地向前倾着身子。挪好了椅子,他又褪下了手上的白手套,慢慢悠悠地把它们放在了床头柜上。 “我知道你小子最近在纠结什么。”他平静地道,“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想反悔,没门。” 陆肇星一愣,他没想到孙立人特地前来居然是为了这个问题。这次受伤让他昏迷得有些久了,忽然间提起这个问题,他一时间竟觉得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往日的记忆携着失落一起涌上他的心头,他知道面对着上级他本不应该表露出分毫的动摇,可病痛让他格外脆弱。他叹息着,攥紧了拳头,手背上满是青青紫紫的针眼,因用力而鼓胀起来的青筋隐隐爆着,无声地倾诉着主人的愤怒:“说实话,军座,我很失望。” 顾北辰在这时从门外进来,将一杯茶放在了孙立人手边的床头柜上。孙立人没吭声,偏着眼神瞄了一眼,见是碧螺春,又不由得带着挪揄的眼光看了看陆肇星,末了才点点头算是致谢。顾北辰转到病床的另一边,又默不作声地给陆肇星的茶杯里倒上水。两人的距离很近,陆肇星发觉他的手有些抖,便安抚地握着他的手背轻拍了两下,低声道,“你去休息吧,我没事。” 顾北辰点点头,手指偷偷地收紧,握了握他的手。 一路盯着顾北辰直到人出了门去,孙立人忽然觉得这人看起来居然有几分眼熟,不多时他便想起了当年占据美国各大媒体头版头条的,那个在国际钢琴大赛中夺冠的年轻面孔。他不禁对这顾北辰的故事有些好奇,可人是陆肇星的,他再深究下去只怕下属的醋坛子要打翻,便挑了挑眉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继续他们最初的话题:“因为失望,所以想要反悔?” 陆肇星坦言,“是有一点。当我发觉我一直以来的精神支柱腐朽崩塌时,我的的确确失去了为它继续奋斗的动力。它变得太快了,我跟不上它的脚步,也学不会那些人情世故。前段时间,我就像自己拿着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地把我自己削成没棱没角的样子,可非但没削平,还落下了一身的伤疤。别人怎么看怎么做,我都管不着,我只是想要无愧于心。” 孙立人喝了一口茶,冷哼一声:“无愧于心?我看你是想要当逃兵!别跟我谈失望,这根本不是你溜号的借口。磕碰个钉子就觉得整条路上全是钉子,被条蛇咬一口就把绳子也当成活的,你说你不是逃兵还是什么?有钉子又怎么样,眼睛和腿脚都不是白长的,绕过去就是,再不成,还有两只手,绕不过去就把它们一个个拔起来!有蛇又怎么样,它要是想咬你,你就跟他斗!拼个你死我活,赢了是光荣,输了也不丢人,这才叫无愧于心!” 陆肇星愣了愣,像是被他的一席话戳到了痛处,可半晌过去,他又摇了摇头:“往年,我都是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惯了,被钉子扎也好,被蛇咬也罢,那些都奈何不了我。可如今……这前路,已经不是我一个人去走了,我不能够再像以前一样无所顾忌。这潭水又浑又深,我才刚踏进去一只脚,就被底下的水草缠得动弹不得,再多走一步下去,恐怕就再难抽身了。军座,那日你与杜司令起争执的时候,难道不曾想想这根本就改变不了什么吗?” 孙立人淡淡一笑道,“你只想着会被水草缠住脚,却总是忘记你是个大活人,怎么会任凭它们拖你下水?有湖水的地方,便会有水草,纵使你想躲,也躲不到哪里去。既然躲不得,不如就在手里握上一把刀子,被水草缠住脚时,索性就把它割断。杜司令再神通广大也就是个普通人,想来我跟他也不会有什么差别。是否进攻,于他而言或许是种决策;但是否指出他决策的失误,于我而言,却是职责。在没有做任何尝试之前,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失望。” 陆肇星停了停,他比平日多花了一些时间来理解长官的话语,两人都惟恐隔墙有耳,这几番话说下来满是隐喻,听得他的脑子也要跟着一直转圈,时间久了不由得有些费劲。他喝了口水,慢慢地继续往下说了起来:“军座,属下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一切?昔日那些誓词,如今竟都不作数了么?还是从一开始,我们这条路就走错了。” 孙立人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了些许不满的意味,但他并没有对此保持沉默:“我想,恐怕是时间吧。你记着,有人把誓言忘了,那是他们的悲哀。但只要有一个人不忘,他就能让三五个人都记起他们的念想,这三五个人就能让几十个人想起来,如此一来,千千万万的人都会想起他们要的是什么,不是名望,不是权力,更不是财富,而是理想。” 陆肇星的眼眶有些湿,他擦了擦眼睛,声音有些沙哑:“军座,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些理想啊?这条路这么窄,走的人越来越少了,无数个黑夜熬过去,却盼不到白昼的到来,走得身心俱疲,也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孙立人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忘了,这条路,现在可不是你一个人在走。”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收回了目光:“两个人作着伴,一路上相互扶持,也许就没那么难。没准儿,走着走着,忽然一抬头,你就会发现,终点就在你前头了。不过,有些时候,没有终点,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不用紧追慢赶,累了就停下来歇歇脚,这一路的风景,可比终点美得多。” 语罢,他整了整衣领,和蔼地偏了偏头对着下属笑了笑:“好好休息吧。” 陆肇星本能地挺直了上身,用一个标准的军礼送别了他的长官。后来,他才知道,次日孙立人便被调去了台湾凤山开始他此生最后一次练兵,自此再没有回过大陆。 顾北辰不知道孙立人和陆肇星都谈了些什么,只觉得他最近开朗不少,像是一直以来的心结也都打开了似的,笑容多了起来,胃口更是大开。他原本还担忧着不知该怎么弥补两人之间的隔阂,见陆肇星像是放下了包袱,自己不由得也轻松许多。策反失败已是不争的事实,他也终于意识到他一直以来都轻视了陆肇星矢志不渝的信仰。他不知还能陪他到几时,党派的矛盾和分歧会始终存在着,但他愿意暂时忘记这一切。就让他再多守着他一会儿吧,他们会有不同的未来,但至少还拥有相同的现在。程晓大概是遵守组织的命令撤离了,看不到他虽然有些失望,但终日忙碌在家和医院之间的生活,却是他一直盼望着的平静安逸。此外,虽然没能去赴任,但陆肇星业已是十一师的参谋长了,日常开销都有了着落,日子也不再那么紧紧巴巴。 1947年年底,陆肇星正式赴整编第十一师任参谋长,顾北辰随行。 1948年9月,胡琏升任第十二兵团副司令,十一师师长一职由陆肇星接替。 1948年12月,第十二兵团在徐蚌会战中于双堆集全军覆没。陆肇星携警卫连掩护胡琏逃脱,黄维被俘。 1949年8月起,陆肇星调任第55军任代理军长,驻防厦门。 1949年10月6日夜,厦门。 外头是隆隆的炮火,天花板上是纷纷落下的尘土和摇晃的吊灯,屋内是凌乱的家具陈设和随便缠卷着的地图。顶灯在最后几下闪烁后最终熄灭了,偌大的屋子里,终究只剩下餐桌上一盏小小的烛火。顾北辰安静地坐在椅子里,面上带着平静的笑意,像是全然听不见周遭的隆隆炮声。不多时,陆肇星端着碗汤面从同样昏暗的厨房里出来,献宝似的把碗放在了顾北辰面前:“尝尝,看看我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顾北辰拿起摆在碗边的筷子,挑了撮面条尝了一口,点点头笑道,“嗯,可以出师了。” 陆肇星见状也笑起来:“多亏了顾师傅悉心指导。” 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不多时陆肇星敛了笑意,伸手覆上了顾北辰的手背,目光里满是柔情:“生日快乐,北辰。抱歉,这个生日除了这一碗长寿面,什么都没能帮你准备。” 顾北辰摇摇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没关系,你也知道我向来不在意这些。” “明天动身去了台湾,就不会再有这么多波折了。”陆肇星伸手拢了拢顾北辰耳边的碎发,他们这些日子一直在繁忙奔波,连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都顾不上,更别提修剪头发了。 可顾北辰闻言却猛地一震。像是在下一个平生最为沉重的决心似的,他顿时觉得手中的筷子有如千斤之重,怎样也举不动了。轻叹了一声,他放下筷子,不顾面前的一碗面条还徐徐冒着热气,抬头看向了陆肇星,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里平静如水。 “肇星,如果我请求你,你肯为我留在大陆吗?” 陆肇星微微一怔,没有立即回答。 泪水浮上了顾北辰的眼睛,他推开身下的座椅,身形摇晃了一下,才勉强扶着桌角站稳。他闭上了眼又睁开,两行清泪已经徐徐顺着脸颊滑落,嘴角却始终噙着温和的笑:“我骗了你,肇星,我一直在骗你。” “我是共产党员,一直都是。” 出乎他意料,陆肇星对此十分平静,像是早就知悉了这一切。 “先吃饭。”他没有看向对面站起来的人。他的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交错着,又一阵炮声传来,震得整幢房子都晃了两晃,尘土稀稀落落地从餐桌的正上方落下来。见状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护在碗的上方,待到房子停止晃动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抽回,生怕落了一点灰尘在碗里。收回手,他艰难地微微抬起一点头,看见顾北辰仍是站在那里,身体僵直着,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脸上满是纷乱的泪痕。他拍掉手上的灰尘,站起身从衣袋里抽了条帕子出来,本想就这么递过去,可手伸出来却收不回,便索性就着帕子帮他擦了擦脸,又将帕子塞进他手心。 “吃完饭再说吧。”他重复道。 顾北辰慢慢地又坐了下来,用攥在手里的帕子胡乱抹了抹脸,坐了回去去抄起筷子大口吃起面条来。单看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的动作,旁人一定会以为这多半是一位饥饿的食客,可吞咽的动作之上,却是他抽泣得停不下的脸。眼泪一滴滴地往碗里落,又和着面汤一口一口地被吞下去。而陆肇星也坐了下来,却始终沉默地注视着他,直到一碗面慢慢见了底,才用手拽了拽领口,呼吸困难似的低声问道:“北辰,如果我请求你,你肯和我一起去台湾吗?” 顾北辰抬起头看着他,脸上的一片狼藉并没有让他感到慌乱。闻言他微怔了一下,放下筷子,而后缓慢,但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尽管脸上满是没擦净的泪痕,他的神情却一如方才的陆肇星一般平静,“肇星,我不能。” “你不能。”陆肇星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眼中忽然像是燃起了一簇火苗似的。他倏地站了起来,双手按在桌面上,上身急切地向顾北辰那边倾了过去,“不是你不愿意,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吗?告诉我,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解决它!哪怕是共产党派人威胁你,我也不怕!只要到了台湾,他们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他情急之下,又伸出了手去,紧紧地攥住顾北辰的双肩,颤抖的双手使得对方的身体也随之微微摇晃着。 顾北辰有些眩晕,他闭了下眼睛又睁开,陆肇星灼热又急切的目光滚烫,像是从他的瞳孔看到了他心里,又生生地将心底活活地烧出了一个洞来。他觉得胸口隐隐作痛,有些话像一把刀子压在他的胸口割得他遍体鳞伤,不吐出来只会让自己更痛,可一吐出来却又要伤了他对面的那个人。他挣扎着,面上却仍旧波澜不惊:“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肇星,我爱你,可我也爱我的国家。这是我的选择。” “你的选择……”陆肇星的面色忽然一变,他猛地推开顾北辰,语气也骤然森冷起来,“如果我告诉你,你别无选择,必须和我一起走呢?” 顾北辰一震,一手摸进了后腰,不动声色地拔出了一支手枪来,平静地指向陆肇星。 “我们都别无选择,你必须放我走。” 陆肇星挑了挑眉,并没有答话,眼光却忽地从顾北辰身上移到了他背后。而后者只觉得身后传来极其细微的一声轻响,后脑便被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抵住了。他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举着手枪的手一抖,却并没有立即放下来。 “把枪放下。”一个令他再熟悉不过的男声从背后传来,“否则我们可以比一比,看是谁的子弹比较快。” “程晓!”陆肇星低喝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极有威慑力,“给我把枪放下!”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顾北辰有些愣怔,举着手枪的右手失了力道,陆肇星一个箭步上前便轻松地卸下了他的枪,把人按回了椅子上。顾北辰眨了眨眼,看看陆肇星又看看程晓,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泪水再一次溢出眼角,笑得他仰起头来绷直了身子,整个身体哆嗦得像是在狂风暴雨里颤抖飘零的一片孤叶。 “太好了,好极了,哈哈哈。”他大笑着拍起手来,“你们俩,真是一模一样的好演技!陆肇星啊陆肇星,你还真是绵里藏针,含而不露啊!你说说,这么长时间了,这出戏我怎么就没发觉呢?还在里头自个儿玩得开心,没曾想倒像是在演了一出皮影戏,还有幸得到陆军长你亲自观摩指导,我还真是应该感激涕零啊!”他干咧着嘴,已经不知道是该大笑还是该痛哭,身体却一点点从椅子上滑下来,最终瘫坐在脏乱的地板上动弹不得。 陆肇星皱着眉向程晓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后者原本正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上前了一步看到的却是长官严厉的眼光,便只能匆匆退了下去。 顾北辰瘫软在地上,似乎连哭泣的力气都失去了。他蜷着双腿,两眼直勾勾地看向在他面前缓缓蹲了下来的陆肇星,不由自主地微微瑟缩了一下。陆肇星安抚地把手放上他的膝头,轻轻揉了两下:“睡吧。” 顾北辰抬起眼望向他:“我们的问题有答案了么?” 陆肇星温柔地浅浅一笑,与方才的冷峻神色判若两人:“再不睡,太阳就快出来了。” 顾北辰只得扶着他的手臂慢慢站起了身,腿脚却一阵酸麻,人不由自主地一个前倾跌进了他怀里。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他们结婚那一天夜里两人相拥着在月下共舞的场面,这让他的鼻子没来由的一酸,急忙趁势低头把脸埋进了他怀里。 “不睡了好不好?”他喃呢着,“让我抱着你吧。” 陆肇星把手环过顾北辰的肩头,他也同样想起了让他永生难以忘怀的那个缠绵悱恻的夜晚。他无声地收紧了手臂,像是要把怀里的人揉进自己的身体。熟悉的热度烙在他的颈间,昔日的温暖与亲密,如今只剩下了离别之前最后的一丝眷恋与不舍。“睡吧,我抱着你,你安心睡。”他轻轻拍抚着他的背脊,看着怀里的人合上双眼,自己也慢慢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又流进紧抿的嘴角。 次日清晨,顾北辰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此时屋里已是空荡荡的一片,除了他躺着的沙发以外,屋里的杂物已被收拾整齐,散落的文件和地图也都消失了个干净。他有些茫然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转了一圈,隐约感觉到屋子里除了那满地的地图和文件,还少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忽然从临街倾泻而下的炮火使得房子发出将要坍塌的轰鸣,也让他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落下的尘土顷刻间便覆盖上他的身体。他如梦初醒似的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放在沙发旁的皮鞋也来不及穿,一如当年在长沙的,狼狈不堪的自己。他拔腿就跑,冲出门的时候,袜子也被一块碎石磨破了。他跑了出来,却不知该往哪里去,慌乱和惶急遮住了他的双眼,也蒙住了他的理智。炮火已经越来越近,城市被攻陷,不,被解放的时刻就要到来。他呆呆地站在街头,在不远的地方隐约可以看到被浓重的雾霾笼罩着的海岸线,还有海雾之下军舰的轮廓。他可以奔跑,可以跑得离那艘军舰更近一些,可以离他的爱人更近一些,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 他只能就这么站在那里,听着隆隆的炮声和军舰的低鸣交替着冲撞他的耳膜,像一把一直插在他心头拔不出的,血淋淋的刀。他远远望着,远远地,睁大了眼睛,绷直了双腿,一动也不动,只有嘴唇颤抖着,一如他流泪的双眼。 军舰又发出了一声长鸣。 久久伫立在岸边的男人清俊高挑,身形挺拔,全然不像是已近不惑之年的样子。他微眯着双眼,眼中依稀可见淡红的血丝,压低的军帽之下,前额和眼角已有了风霜的痕迹。一个年轻的男子从他身后匆匆走来,恭敬地低下头提醒道,“军座,时间到了。” “嗯。”男人轻声回应,最后看了一眼他脚下的土地,便平静地摘下军帽,转过了身:“跟大陆告个别,走吧。” 军号嘹亮的声音自城门处传来,如天摇地动一般的吼声和枪声像潮水一般涌进了城市。顾北辰仍然呆呆地站着,他望着远处的海岸,军舰离岸前最后发出了一声长啸,在他听来,竟更像是一声悲痛欲绝的哭泣。他目送着那艘军舰消失在地平线最远的地方,雾霭吞没了海水,又把它吞没。 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站也站不住,只能瘫倒在地上,趴在地上弓着身体。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学不会该怎么哭泣。 因为那一天,他好像把这一生的泪都流干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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