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祈福观的寿数,就要到头了吧。我自暴自弃地想着。
但,日子还要照样过,今天的任务很简单,当朝丞相府邸有一位打更老头,养了一条威猛雄壮的中华田园狗。
丞相德高望重,相府每日门庭若市瑞气千条,此狗长期沐浴其中,竟然成了精。可惜好景不长,狗妖灵智初开,很快堕入情网之中——他看上隔壁张尚书家看门的母狗,一条纯黑色的藏獒。
先不论性别,单看体型外貌,中华田园犬和藏獒就不在一条水平线上,所以此狗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到我祈福观祈愿,希望能在短时间内变得肌肉纠结,威猛无敌,这样才配得上他心爱的狗妹妹!
我想起小牡丹花,她专门负责帮人变美,既然狗妖有门无路,我大可以在中间牵线搭桥,指引他去浮山。
这之前,我必须要跟牡丹妹妹通一通气,因为她修仙心切,帮妖变换容貌之时,有些爱宰人。
比如有的妖来割双眼皮,她就会说单割双眼皮不够自然,最好还开个内眼角,这样才能显得眼睛大而有神,当然要是隆鼻效果就更好了!
来找她的妖往往抱着一种希望,那就是变成全天下最漂亮的人。
其实割内眼角和隆鼻完全没有必要,而且有很大后遗症,小妖们都没怎么做过人,不懂得保养皮肤,时间一长,动过的地方就会产生肌肉不平整、脂肪组织外溢、内眼皮下垂、鼻梁骨歪斜等症状。
这条狗妖只想长肌肉,倘若被她忽悠两句决定整容,我想他回来非但几乎修为尽失,隔壁藏獒妹妹一定再也认不出他,严重些可能从此就断了姻缘。
怪只怪我一心想着好人做到底,人品太美好;又或者应该怪这条狗妖去哪不好,偏偏要来我祈福观。
这天一大早,我整整仪容去了浮山。
中午天光正盛,我回来了。
我在祈福观大门口外站了很久,看着五十年都不曾动过,蓝底金字的正楷匾额,心中如同有只带着回钩的铁爪篱,上下前后翻腾着,抓扯我木然已久的小心脏。
站了将近一个时辰,我才步伐沉重地走进去。此时刚好午休时间,大家都躲在屋里睡午觉,是以前来祈愿进香的香客比较少,唯有三三两两零星而来,由小变态带来的那两个老道士接待。
我冷眼看着,直到最后一位香客捐过香火,踏出门槛,才沉默地搬起一人多高的长木门栓。
祈福观五十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正午时分停止营业。
陡然黑暗安静下来的正殿,竟然有一种凄凉萧瑟之感,光线从纸糊的窗棱中一缕又一缕透进来,映射着空气中斑斑点点的灰尘,在一线天地中上下飞舞。两个老道恢复本形,一个长眉,一个长须,并不多问,只是哀叹地摇了摇头。
我心如明镜,呵呵呵呵,果然,果然。
祈愿本一补再补,早已不是当初薄薄的一册,上面事无巨细条理分明,记录着从建观初期直到现在,来祈愿香客的每一个愿望。已经完成的,在后面用红墨打挑,难以完成的画圈,特殊些的画红色五角星。
最开始字迹和画符都是一种笔迹,那时候,祈福观也只有我自己,后来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小妖,愿望后面的符号开始出现演变和差异,根据他们自己的喜好,有的画四芒星,有的画六芒星,还有长方形、正方形和菱形。以至到了最后,甚至有热爱作画的小妖,在愿望后面画骷髅、猪头、猫脸乃至本大仙超凡脱俗的头像。
我抚摸着这些稀奇可爱的笔迹,终于心一横,端来进香炉中的大火盆,将整个本子都扔了进去。
小火苗跃跃欲试,遇到可燃烧的纸张,如饥似渴般迅速席卷而来。
祈愿本的边缘开始微卷,最外层焕发出炫目的金色,最后变黑变脆,稀稀落落地掉进火盆中。我看着这一切,心里颇不是滋味,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伸手把它又从火盆里捞了出来,用袖子扑灭,抱在怀里,呆呆地坐在地上。
一双素白的靴子,悄无声息行至身侧,然后调换方向,走到我面前。
层层叠叠的繁复长袍垂在脚面,越发衬得这双脚玲珑小巧,婀娜多姿。只可惜,这是剧毒的毒蛇用来诱惑他人的触须。
小变态用天真的声音问:“叔,你这是怎么了?”
我缓缓抬起头看他,他的脸逆着光,一头银发却越发耀眼夺目,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痴痴傻傻地看着。
他弯下金贵的身体,长袍坠地,食指勾起我下巴,“叔总是这么爱耍小脾气。”
我推开他,冷笑道:“大神切莫抬举,你叫这声叔,我怎么当得起。”
小变态勾起唇尾:“你自然当得起。”
我摇头:“你起来吧,脏了这身华贵的衣衫。”他果然收回食指,一语不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屈起腿,头埋在胳膊里,趴在漆盖上:“我今天去了浮山……”
小变态粲然一笑:“原来你又去找小情人了。”
我沉闷地问:“是不是你?”
他不语。我站起来,猛地将火盆整个惯在他身上,怒吼道:“你说!到底是不是你!!!”
灰烬玷污了他华丽的白裳,小变态语声从容,他一直都这么从容:“没错,就是我。”
我觉得心在滴血,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跟我双修,还去找别人。”小变态理所当然地说:“只能怪这朵牡丹命不够好,非但勾引你,又多嘴多舌。刚好那日我兴致来了想赏花,她的花瓣真漂亮,我一瓣一瓣地撕下来,”
他凑近,抿着嘴在我耳边说:“非但漂亮,还很好吃呢。不过叔也真是的,元精怎么能随便给人,我都帮你收回来了。”
“你!!!”我怒不可遏,抬起发颤的手掌想要打他,小变态挺直腰板道:“你想打我?”
我简直气得双眼发黑,自嘲道:“对啊,怎么能打你,该打的是我自己!”那一巴掌重重扇在我自己脸上,“该打我有眼无珠,捡了你这么个丧门星回来!该打我目光短浅,明知你心狠手辣,还一再宠着你纵容你!”
我指着他:“没错,我建观祈福,是为一己私利,渴望早日成仙得道,但我从来不想害人!最该打我一叶障目,以为你生性残暴,但内心良善,没想到,你最终还是害了人!”
“你说说,狐妖小橘不过执念偏重,放不下一世情缘,哪里用得着自毁仙根?扣人魂魄又是何等大罪,怎能十天还不被鬼差发现,原来是你动的手脚!她许了你什么?死后也把元神献给你吗?”
小变态舔了舔嘴唇,提袖在唇上轻擦:“那是自然,她不想活了,我帮她完成心愿,然后吃掉她,两厢情愿,没什么不对。”
我怒道:“放屁!!!谁教你的歪理邪说!好,你如何作孽我不管,你走吧,从此以后和我祈福观再没半点关系!牡丹妹妹隐居深山清修,何其无辜,竟然遭了你的毒手!错全在我啊!你这个违背伦常,十恶不赦的魔头!”
小变态道:“那是因为她该死。错的是你,若不是你勾三搭四不检点,我也不至于杀她。”
好,好,好,很好呀!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拉过躲在后殿门口偷听的两个老道士,放开正殿门闩,抬手指向门外:“滚,你们仨,立刻滚!!!”
长眉老道犹豫地说:“尊主……虽然时机尚未成熟,但,嗯……要不,你把他也吃了吧。”
小变态抬手阻止,长眉老道便不敢继续说下去。他目光哀怨地看着我,似乎充满委屈的那个人是他,似乎是我冤枉了他:“叔,就算之前的事我错了,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我闭起眼转过头,坚决地指着门外。
晚了,你能把牡丹妹妹还给我么?
他忽然犯了倔脾气,冲过来一把抱住我,阴测测地说:“我不走!我喜欢叔!死也不走!早就看地灵仙老家伙不顺眼了,我要是走,第一个就去吃他!”
小变态在我脸上胡乱地亲:“叔,你不是也喜欢我么?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好,为什么偏要说出来伤感情呢,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们和好,好不好?”
我叹了口气,轻抚他如云秀发,望着他如水眼眸,道:“不错,我是喜欢你,我喜欢你可爱天真,爱粘人又有小脾气。你虐待我,我不和你计较,生活寂寞如海,总要有些情趣。”
“但如今你做了孽,一报还一报,你不走,你的孽,就要叔替你还,叔侄一场,也罢!”
我在小变态又惊又恐的眼神中掏出自己血淋淋的心脏,甚至能看清它垂死挣扎般在我手掌上跳动。心口空了,可是仿佛有源源不断的热量喷薄而出,我感觉小变态喊得声嘶力竭,死死抱着我。地灵仙说得对,他就是我的劫,躲不过去,我就会死。
虽然平时我总是觉得地灵仙爱啰嗦,可仙之所以为仙,还是因为他比妖看得更长远。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这么死了,也挺好。
第二十二章:一窝都是精神病(二十二)
这次,我好像真的死透了。黑白无常两位鬼差将铁链拴在我脖颈子上,拉着我走在莽莽黄泉之路上。
他二人一语不发,气氛比较尴尬,所以我没话找话地说:“哈哈,二位官差每天来往阴阳两界,很辛苦啊!”
黑无常头也不回,倒是白无常比较和蔼可亲,对我说:“辛苦倒是不辛苦,主要就是烦。”
我问:“怎么的呢?”
白无常说:“像你这种比较坦然领死的魂魄还好,可就有些不愿意相信自己死的鬼魂,一哭二闹三上吊,偏说我们抓错了,磨磨蹭蹭不愿意上路,”他看了一眼黑无常,又说:“尤其是那些中老年妇女,墨墨叨叨,同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说,一路下来,她家七大姑八大姨,我们几乎能倒背如流。”
黑无常见我俩说话,终于憋不住,转过头义愤填膺道:“不错!最可气的是嗓门比谁都高,手指甲还留得死长,一句话不如意就高八度骂人,整条道上就听她扯着嗓子嚎,气性上来还挠人,偏说自己死得冤,我俩虐待她,要上阎王爷那告状去!”
我赞叹地听着,原来这部分人群非但在阳间作威作福,在阴间也慎人得很啊!白无常比较健谈,两句话熟悉了些,他就问我:“像你这种修为的大妖,没成仙倒进了地府,在阴间却是比较少见的,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就翘了,多可惜啊!”
我边感慨边说:“哎……那有什么办法啊!修炼了好些年,连天劫都渡了俩,就是不给成仙,活够了,不想活了。”
白无常惊讶地说:“我勾过无数魂魄,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种死法的大妖!”
我来了好奇心,就问:“哦?那你说说,你们在阴间千万年,都有什么特别稀奇的事?”
黑无常在前头拉着我,白无常索性与我并肩走着,道:“阴间地府,每个鬼魂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故事都足够稀奇,这些年来遇见最稀奇的,还是那一年的那个魂魄。”
黑无常清了清嗓子。
白无常笑道:“哥哥,好容易在黄泉路上碰着个谈得来的魂,反正到了阴冥司,看一眼三生石就转世投胎了,说一说没关系吧!”
我立刻道:“二位放心,我嘴巴严得很!在阳间时,专业保管机密!”
黑无常背影挺拔,白无常见他不语,笑嘻嘻和我说:“这个魂魄甚至不能算魂魄。那一年,阴间来了个白胡子老头,那时我还没升职做白无常,只在阴冥司掌灯,那老头有点身份,和阎王爷也颇熟络,一来便恳求地府在生死薄上悄悄补个空缺,说上头有位天神的亲戚要投胎。”
我插嘴道:“哇!关系户插队啊!”
白无常道:“就是就是!可是老头什么身份众人都不知道,阎王爷对他却毕恭毕敬,他要插队,在场诸人哪敢说不?奇怪的是,那个关系户竟然连魂魄都没有,死了之后只剩下一缕精神,老头从怀中掏出一只木人,啊具体是不是木头做的我也不清楚,反正那缕精神附在木人身上,竟然活生生有了魂魄!”
说到关键处,他居然停下不说了,我捉急道:“然后然后呢?”
白无常摊手:“然后就是地府机密,阎王爷把在场的我们全都赶了出来,没人知道那缕精神从哪来,最后又投了哪里的胎。”
我失望地说:“这……这很稀奇?”
白无常睁大眼珠:“这不稀奇?”
黑无常回头道:“重点不在关系户插队上,这在地府的确不稀奇,稀奇的是,那缕没有魂魄的精神。”
我问:“这缕没有魂魄的精神,又稀奇在哪里呢?”
白无常跃跃欲试想要说,黑无常抬手阻止他,道:“我二人来往阴阳两界数千年,只见过两次没有魂魄的人,一个是他,还有一个……”
白无常赶忙道:“还有一个,就是你死的时候,哭天抢地抱着你不撒手的小白毛!”
我感到脑海中“轰”的一声,嗡鸣四起,抓着白无常的胳膊问:“为……为为为为什么啊?他怎么会没有魂魄呢?他不是只树妖吗?”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树妖怎么会吃人元神呢?小变态不是树妖,那是什么?
我慌了神,心神不宁地问:“那你能看出他是什么?他为什么没有魂魄呢?没有魂魄,会怎么样呢?”
白无常见我这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和他感情很好啊!哈哈哈……”他又看了看黑无常,继续哈哈哈。我急得直跺脚:“官爷,你倒是说呀!”
黑无常无波无谰道:“没有魂魄,当然就入不了地府,以那人的修为,完全可以元神出窍,追着你的魂魄不放手,可是他没有魂魄,自然也无法看见你的魂魄,所以只能抱着你的尸身哭。”
我茫然道:“什么……”
黑无常继续说:“等到他死了,精神离开肉身,精神散了,就全部都散了,所以没有前世,亦无来生。”
我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白无常想要扶我起来:“小王八,哪个魂魄生前都有几个好朋友,你死了就死了,乖乖转世投胎,下一世或许还能再遇见他,像你这样赖在地府,才是从此天人两隔呀!”
我木然地问:“下一世……我转世的时候,能不喝孟婆汤吗?”
白无常道:“当然不能!不喝你就没法投胎,如今地府很先进的,不喝汤,六道轮回就不给开门!”
“那我就把他忘了!再转世,再遇见他,还有个屁的意义啊!”我坐在地上死皮赖脸地吼:“我突然不想死了!我要回去!”
黑无常冷冷一笑:“这可由不得你。”他长臂一振,铐在我脖颈上的铁链也随之一震,我死也不起来,他就惨无人道地拽着铁链往前走,如同拽着一根羽毛。
白无常边走边摇头,边摇头边叹气:“哎……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原来都一样的,你也是个死心眼的鬼魂,哎!”
我嘴里苦,心中更苦。天下生灵都有劫数,有的是天劫,有的是情劫,还有妖会遇到生杀大劫。
偏有几个倒霉的催的遇见了小变态,让他吃掉了,那也是他们自己的劫数。
早知小变态没有魂魄,不受地府生死薄所限,没有阴骘福缘,我还和他还较什么劲呢!我早就不想活了,怎么死都是死,如今这个死法,倘若他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可让我如何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