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然凤眼一眯,杀气横生:"理由?"
展昭无奈叹口气,道:"他毕竟是刺客,我要留他做人证。"说完,他转头对扶着他的芙蓉道:"我身上的血里有毒,莫沾上了。"水然一听他中毒,便想去秦彪身上搜解药,展昭又道:"他是非要我死不可,不会将解药放在身上的。"水然脚下一停,只得片刻便转了回来,一言不发的将展昭打横抱起。
展昭想提醒他,却听他哼道:"这点儿毒伤不了我。"当下也不再说。其实他体内气血早已是翻江倒海,方才还能硬撑,现在却连说话都勉强了。
"......莫......莫送我回开封府......"身上突然一紧,却是水然加重了抱他的力道。他心下觉得不妥,却又再也无力计较什么,缓缓合眼昏了过去,因此而错过了耳畔一声复杂难解的喃喃--你......是怕白玉堂担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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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水然抱着展昭匆匆赶向先前关押凌风的小房,一路心急如焚,只觉得怀中昏迷的人气息愈渐低落,有时片刻之间竟闻不到丝毫喘息之声。心中一紧,也顾不得以前小心翼翼不让天上察觉自身法力所在之地的良苦用心,当下施展缩地掠空之法,只几个起落便到了小屋之前,一脚踹开门旋进屋内,轻轻将展昭置于屋内唯一的一张石床上。
长袖一挥又幻出床帐被褥,转身向刚赶到门口的芙蓉喝道:"过来帮手!"芙蓉应了一声便欲将挟着的秦彪放下,却听水然森然道--"给我丢出去!"
不杀他已是送给了展昭天大的面子,但要他日后还得时时见着这混帐却是决然不可!芙蓉抬头见他脸上怒意嫌恶齐生,哪里还有平日温和无害的样子?虽是怔了一怔,却真听命的将那半死不活气息奄奄的秦彪丢出了门去。
水然伸手探了探展昭鼻息,微弱轻缓,若有若无,似是随时便会如雾散烟邈杳杳而去,心不禁痛得如针刺一般。那年突闻月来自毁肉身而去,便也是如这时一样的心如刀绞,伤痛难忍。若是往常,他必大开杀戒以消心头之恨,只是此时他若如此做,却怕展昭醒来后更不愿亲近于他!长叹一声,便移下手解开展昭身上衣物。
蓝衣上血迹斑斑,久经时刻已成黑紫颜色,水然抚过他手腕上凝成血痂的伤口,心叹怎会有如此硬性之人,宁愿自破手腕也不软语相求,这凛然自尊的一面倒是和月来冰冷孤傲的性子颇有神似之处。
一面想着,他亦将展昭上衣尽数剥下弃之地上,扶起他已无力的身子,手掌所及之处却多是凹凸不平,想是多年来受伤所积下的疤痕。神色复杂的看着那张昏迷不醒的苍白容颜,咬咬牙,从袖筒中掏出一个香炉和净瓶。两物皆是小巧之极,莹白如雪,似以玉雕而成。
芙蓉乍见惊呼一声:"公子,那是赤松子送你的祛瘴之物......"
"住口!闲话休提!"
他瞪过芙蓉一眼,施法将那香炉点上,少顷时刻一缕青烟冉冉而升,也不知是何异香,香气夙氰,一嗅之下,便令人气爽神清,心胸宁静。水然双掌贴于展昭背上,助他调息运气行走数个周天。
这一来便花了近两个时辰,不过炉烟袅袅、满室清香之中眼见展昭脸色渐渐转好,他却觉得哪怕是等上再久也值得了。又过一柱香的时间,方才收功,吐纳片刻,又让芙蓉取出一枚金针,在展昭左手中指之尖一剁,血立时飞溅而出,落在地上滋滋作响,腾起股股白烟。将余下毒血挤出,几乎注满了那个净瓶,这才向芙蓉吩咐道:"将这净瓶埋了,那些沾血的衣物全烧掉......"说到这里又瞥了眼地上:"沾血的这几块砖也凿出来一并埋了吧,切记要埋得深些,还有,不可靠近山泉。"
芙蓉骇然道:"这毒如此厉害?"
"......快些去做事。"
芙蓉凝着脸色将那些沾毒的东西依照吩咐拿去处理,只是走到门口又想到一件事:"公子,展昭的衣物......"刚说了半句,却见水然不耐烦的横了她一眼,当下不敢再说,默默的出去办事了。
水然这才将展昭重新扶回床榻上,只是一双手......却无论如何也离不了他身。
这人怎能如此牵动他心神?哪怕知道他一颗心不在自己身上,也舍不得,放不下。
......他这一生从未尝过侍侯在他人病榻旁心焦似火、忧心忡忡的滋味,以往就算他受伤,也未让自己一颗心如此七上八下过,今天算得破天头一遭。默默注视那张俊颜,见他睡梦之中犹不安稳,一双剑眉紧蹙,似锁着了天下无尽的烦心事,不禁也为他把心思沉重了几分......
尚记得,多年前为博月来欢心曾问他最想要何物,他却说,想要爱一人。
......我想知道,刻骨铭心爱一人,究竟,是苦,是甜?
多少年了,当年那令他无言以对的答案似于耳边回响依旧......
往生几多浮梦,缘尽一场成空。
他也想爱一人,可惜到如今,他如此执着寻寻觅觅爱着的人,却绝情如昔。也许只是自作多情时的黄粱一梦吧,当年那个忽然间对他百般温顺的人儿,也不过是水中一捧倒影,掬之,便碎。
......月来......幽魂虽在,人面全非............这天下,已没了那个清高倨傲清冷无欲的可人儿,天下只有一个展昭,一个天下为怀入世而不染的展昭!
--不会属于他的展昭。
......那日白玉堂跌下山崖时,展昭口吐鲜血,何尝不是痛在他的心上?!刹那间只觉灵台空明,顷刻便已明白那一抹芳魂终不会为自己所得了......可叹世间缘分便是如此,愈爱愈求不得,愈求愈苦得多......
只是不甘,不甘那许多年前怀中冷漠却柔顺的人儿,为何能如此轻易向他人展露温柔笑靥......更不甘,那无欲而清高的人儿,竟欲为人洒泪啼血.........犹记得自己以往费尽多少心力也求不到的深情一笑,就如此简单的......被他人攫入怀..................
......百余年前他曾遇着伤病未愈的赤松子,告慰之言一句没有,还被赤松子笑骂道:好个心狠的人............
......我心狠吗?我若心狠,就应将你强掳到他人都寻不到的世外之地,就你我二人,不听你拒绝,只要你生生世世陪我!我若心狠,就该断了你所有尘世俗念,让你除我之外无物可得!
......我若心狠......又何必如此苦恼矛盾,左右为难.....................
"......我该如何,你说,我该如何.................."
水然将脸颊置于那饱满冰凉的额头上缓缓摩挲,心中越想越是长叹宿命为何总是这般折磨于他,莫非他一腔情意终只能若流水飞花,久无归宿?这时又垂眼见到一排扇面样的睫毛在他温热的鼻息下微微颤动,如蝶儿轻盈扑翅,安静无知的睡颜全无平日疏离,惹人怜爱。
心中不禁一动,悄无声息的移近那双苍白微薄的唇瓣,便想轻轻印下去............
"公子......"
水然眼光倏地一敛,顿了顿,半晌,方才抬头回首。
他不是不知道芙蓉已经赶回多时,只是情欲所使,强作不理,可是偏偏一直莫不做声的芙蓉却在此时出声打扰,当真是败坏兴致。只冷冷瞥她一眼,便吩咐:"将门外那个混帐东西押回开封府。"
"是。"
"......还有,拿件干净衣物来。"
芙蓉抬头看了一眼只覆了层被褥的展昭:"是。"说罢也不再多言,出门拎起秦彪便走。
水然眼见她离开,回头再看展昭,这次却什么也不做了,只是静静的看着,思绪另行沉淀到极远未知之处。
且说芙蓉为免引人注意一路缓行,带秦彪赶到开封府时已是入夜,向众人交待了一番,又面不改色的编了个幌子,说展昭追敌暂不回府,她心思灵巧,编些话语也毫无纰漏,众人便也当真,只问了几句便也作罢。应付了包拯一行人,芙蓉这才悄悄转回展昭所住的北院。
--说是悄悄,只因为这北院里还住了个白玉堂。
她深知白玉堂机敏,刚才诓住了其他人的一番话,说给对展昭可谓知之甚深的白玉堂听,却未必糊弄得过去,而且她此番来取衣物,若是被白玉堂知道,则必定起疑。于是一路小心翼翼,摸到展昭房间窗下时,只见隔壁房间灯火通明,间歇听得见阵阵呜咽之声从房内传出。她方一怔,突然又听到潇湘的声音不急不徐的传了出来:"不要急,白玉堂毒未入腑,还挺得住。"然后便是金翎儿气急败坏道:"未入腑又怎样?你却坐在这里发呆,也不想个法子!"说罢哭声又呜呜而起。
芙蓉心中一凛,快手快脚进了展昭屋内翻出件衣物便脱身而去,一路上想着潇湘的话,当真急火攻心。
原来潇湘方才突然出声全是故意,她一听他口气便懂得,他分明是觉察到她的动静才故意引出一段对话来告知她白玉堂中了毒。--可是她知道又如何?难不成告诉公子请他赶回救治?公子肯么?......就算他肯,白玉堂体制不服仙物,赶回来又能怎样?!叹了一声,足下一蹬越发急促的掠空而去。
那厢潇湘自芙蓉一离开便站在了窗边,默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见,方才回首又望向榻上不言不语,坐得好似老僧入定的白玉堂。
金翎儿还在床边抹眼泪,自正午他把他们带回来后就一直未停过,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泪水,以往他还在赤松子身边时可没见过她这般水做似的样子。走过去递方锦帕于她,却被她一瞪,也不接,继续用纤手揉那双泪湿湿的杏眼。潇湘冷哼一声,心道我好心为你,你倒摆架子迁怒起来了!他本就是心高气傲的性子,若说乖张,比水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平日多被水然冷冽气势压下少有发作,这时好心被金翎儿作了驴肝肺,气上心头,当下也不再理,冷着脸又背身踱回了窗边。
金翎儿见状也哼了一声,反而向白玉堂挪得更近,掉下脸的泪珠子也更大颗了起来。
她确是在迁怒。
潇湘本是赤松子形影不离之物,她长年所见都是自家的琼崖哥哥如何对其爱护倍至,现在见他跟了别人,而且还是她最恶的水然,自然好不了脸色,嫌隙算是打从第一个照面就结下了。若不是潇湘今日有助于白玉堂,只怕她对他还不只是翻脸这般简单!
她一阵阵的哭,间歇从泪眼朦胧的视线中去看白玉堂,见他虽双眼紧闭久不开口,却剑眉轻展,俊容悠然,唇边隐隐含笑,根本不似身中剧毒之人,比起她和潇湘反倒是自在了许多。她渐渐停下泪水,秀眉越发紧蹙--真是未见过这般不正经的人,心想我们替你忧心忡忡,你怎的却是副没事人的样儿?当真是笑话我们两个多事么?
想起潇湘晌午将他扶回来时便被他劈头盖脸的赏了句,多事!那时且别说潇湘不解,连她听了也忍不得要抱不平,好心好意的帮忙怎能说成是多事?!谁知他却冷道,带我回开封府做什么?让包大人和公孙先生他们干着急么?还是去惹猫儿乱心?!他如此一说,她与潇湘还真答不上话来,最后终于听了他的话,悄悄潜回房中,却瞒了开封府众人。反正这北院平日少有人走动,倒不怕拆穿。
只是从晌午到现在,除了两个多时辰前还摆弄过院里的鸽子外,他就这么坐在榻上运功调息,一言不发,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徒惹他们着急。
金翎儿瞥一眼窗前久不回身的潇湘,又瞪向恬淡云清的白玉堂,心中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一怒之下蓦地伸长手在白玉堂腰际狠狠掐上一把,掐得他轻哎一声,终于悠悠睁开了双眼。
白玉堂眼皮微微一掀,就瞄到金翎儿在一旁气鼓鼓瞪他的俏样,他"噫"的一声,似笑非笑奚落道:"怎的?终于哭烦了?"见她柳眉一挑要发火,又抢先道:"你这丫头,我运功之时来打扰,就不怕害得我走火入魔?"
金翎儿一惊,她只通法术不懂武功,倒是忘了练武之人还有这层忌讳,怒气当下褪了个干干净净,只顾扑上去摸上摸下看他究竟有没有事。
潇湘这时闻声回首,见白玉堂笑眯眯拦下她双手,星目中全是促狭哪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心知他只是想用这话来化解金翎儿的怒气,不禁暗道这小白鼠除了桀骜不驯恃才傲物之外,原来还有如此善解体贴之心!想到此处,心神微微一震,眼中含情,神色却黯,只静静看着,仍不言语。
......无缘无份之情,唯有藏。
金翎儿不放心的将白玉堂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又察过数遍后,方才松口气,这时她已定下心神,自然也看清了白玉堂眼中的笑意。她何等乖巧聪颖,眼珠子微微一转便已明白其中道理,不禁微苦地向他瘪嘴道:"玉堂哥哥,你怎的尽吓唬我?!"口气似在生气,可是之前被白玉堂那么一作弄后,她此时却是真发不起脾气了,最多只能装装。
白玉堂哈哈一笑,随手刮她一个鼻子:"我吓唬你?你在我耳边哭哭啼啼半日我都忍了,小小作弄你一下,你倒自以为有理了!"
"人家只是担心你嘛!"
"担心有很多表示,你何必偏挑我最讨厌的那种?"金翎儿还想回嘴,白玉堂一手掩住她嘴:"别说了,正事还没做,少花些时间磨嘴皮。"说罢走下床,一撩衣袂,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金翎儿慌忙拦下他:"玉堂哥哥,你的毒......"
"唉,你真以为我这半日的运功是做着好看么?这毒......现下已压得住。"
"可是你出去做什么,你的毒怎么说都还未解呀!"
"......做什么?"白玉堂趁个间隙瞟了潇湘一眼,淡道:"自然是找解药。"潇湘闻言眉峰方一皱,金翎儿已先嚷嚷开了:"解药?你既然知道何处有解药为何这时才去找?那半日的时辰......"
"那半日?--那半日我在想解药在哪里。"
金翎儿一怔:"想到了?"
"你说呢?"若是没想到,他这时又出去做什么?"我不像你们,整整半日除了愁眉苦脸什么都不做,......哈,还点这么亮的灯,你们到是忘了我们是瞒着回来的,生怕人家发现不了我们不是?"
被他如此一数落,金翎儿与潇湘更是半点反驳都说不出,金翎儿喃喃走向油灯道:"我这就吹熄它......"
"也好,反正我们也要出去......"
"去哪里?"潇湘插口一问,换来白玉堂又一瞥。
"......昭阳楼。"答毕便走。
三人遛出开封府时,大街上方才敲过一更,星子微闪,天上半边月牙悬挂,将露未露,偌大的夜幕全让给了天街上一闪一灭的烛火,间或有丝丝云彩随风而过,寥寥无声,惹人静思。
白玉堂带他们走的路与白天不同,避了热闹不逊日间的长街,从另一条小巷拾步而去,踏夜而行。
一更过半,却是夜市初始,远处盏盏灯光映天蔽夜,叫卖之声此起彼伏,鼎沸人声远远传来,听在金翎儿耳中却恍若隔世。日间她与白玉堂自那热闹的街上行去时是何等惬意,可是此刻却只觉一颗心空空落落,没有着处。
这时白玉堂突然出声道。
"这世上有种美酒,在女儿出生时埋于地下,待她出嫁时龋出来喝,便是女儿红;若红颜未嫁即谢,便叫花雕。......雕者,凋也。"
金翎儿闻言心陡地漏跳一拍,只见白玉堂淡笑回首,手中缓缓摇着临走时带出的白面折扇,风流倜傥,一派悠然。
耳边喧哗鼎沸之声蓦然远去,只余他阵阵笑谈之声。
月牙终于透脸而出,星子刹那掩去芳华,夜幕之中只有皎月银辉与人间灯火交相辉映,分不出哪个是人间,哪个是天上。
月下风里白衣飘飘,玉树临风赛过画里嫡仙,......哪个是仙子,哪个是俗人?
原来人间天上,都不如眼前这抹潇洒的身影来得亮眼,金翎儿苦笑而叹,生死关头,他们两个仙人却还未有一个凡人看得透彻,看得洒脱,逾千年的修行当真是白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