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口胡掰的研究自然得不来结论,心里却在想,也许我真的是这里的头号客人。强烈反差产生美,开始喜欢这里。他不像手冢,手冢每次都把房间整顿得仿佛刚闹了蝗灾的麦地,风卷残云毫末不剩,连下脚都不得不小心翼翼。
沙发或者说床的对面有一台电脑,这估计是此地领先家具风格数十年的唯一物品,旁边的木柜木桌木几尽管堆满了什物,仍然辨得出旧式设计,催生好奇心。
我说我可以看看你的东西吗,这样坐着少些消遣。他说你想看什么看什么,我没有需要锁起来的东西。
我轻轻拉开抽屉,宛如拉开记忆中一直觊觎的家里的旧家具,盼望了好多年,至今几乎淡忘才姗姗露面。
抽屉里一样的乱,磁盘,光碟,胶卷,写写划划撕去一半的纸片。有几张女孩的照片,脸孔不同但无一例外的唇红齿白,笑得明艳。
我想这就是你的过去吗,是她,是她,还是她。
他递个杯子过来说不必琢磨了,如果看照片柜子里还有影集,多的是。
我感慨说你真的很受女人欢迎啊,回忆这么多。他捧着杯子说那些留了照片的都是容易忘记的,怕走在街上遭遇旧人念不出来名字,所以不时温习。
我捏着照片,觉得他有时候坦白得令人心慌,无须九折十八弯。初识时以为他神秘莫测,现在明白是我错,是我不够坦白不去面对。
他说不二你的眼睛很特别啊,像是某种飞鸟或者鱼,在一片蓝色中有着安静的好奇心,和很隐忍的希求,过去我总想不到,今天看你翻东西,顿悟出来的。
我笑了,缓缓说,类似的话也听手冢讲过。他说是么,能问问你和手冢的故事吗。我说我们的故事平铺直叙,不符合流传的标准,说在一起就在一起了,没有丝毫的跌宕起伏。
除了起初的义无返顾,大概吧。我暗暗念道。
我说我们不像你,一看就知道会有故事会讲故事。他抿着嘴说故事一多就烂了,不如简单直接,简单直接比较容易幸福。
静了以后才发觉室内有一首歌幽幽荡漾,低回的女声咬着字母。
千石的侧颜在雾气的蒸腾下似乎融化了少许,柔软的表情勾起心弦的轻颤。
我想他是不是怀念起了一个人呢。
那个,把照片镶在他心里的人。
(插:从这里开始,偶受刺激了,偶不管那么多了……草草结尾吧||||||)
7
人的知觉往往是落后于时间的,转眼又到了公司宴会,大厅内照旧灯火通明,近旁照旧觥筹交错,而我照旧的沉默。手冢照旧西装革履,风华无限。他在人群中或笑或颦,接触到我的目光,便驻留片刻。
远远看见千石,挽着盛装美人的胳膊。新的宣传计划收效良好,据说高层准备力酬功臣,和他签署长期合约。把消息传到他那里,他说之前他为小公司拍广告做宣传,颠三倒四的生活过了好几年,当下得到赏识固然也好,省得四处算计,得以安定糊口,可是心里,总有些无着无落。
这样的一个人,或许不适合长久的束缚吧。他自称能接到之前的工作是侥幸,其实不然。西方谚语说机遇偏爱有准备的头脑,手冢亲自拣定的人选,如何会错。
未免觉得荒唐。世界上数十亿的人口,兜来转去脱不出小小的圈子,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便是永生永世的错过。自己的愿望,自己的理想,有多少实现过,有多少遗弃掉。不能不说羡慕,对他。
回想数天前,千石不经意开口,说你每个周末在我家报到,手冢难道没有意见?我悠然摊开四肢,说,那个人工作至上时间宝贵,不容我日日消磨。他呵呵笑,说依你的意思,我是闲人生活散漫,消磨我的时间理所当然?我说你听好了,这不是我消磨,你忘了是谁主动向我搭讪。
千石说不二,你记不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在路边,你谨言慎行的像只刺猬。我不接茬,他望住我的眼睛,说,我很高兴你选择和我消磨时间。
一瞬,忽然感激。
我说你天天放的是什么歌,有这么喜欢吗。他说啊你指这个——俯身希哩哗啦翻倒大片东西——她的,Come away with me。
年轻女孩与蓝调背景,格莱美新贵诺拉琼斯。
我说你是喜欢她,还是喜欢这歌。千石想了想,说都不是,是喜欢这个名字,从看见的第一天就非常喜欢,远胜过以往的任何。他说啊啊,我总是比较习惯一见钟情。
Come away with me,带我远走高飞。
不,不,应该是和我远走高飞。
千石一本正经的纠正。
有区别吗,我笑问。
有的,立场不同,心情也就不同。
齿沿咬住下唇。立即的,顾左右而言他。
不知为何,眼光轮回于席二人多次, 脑间居然不住的重复播放,Come away with me……Come away with me……I
want to
walk with you ,On a cloudy day ……In fields where the yellow grass
grows
knee-high ……So won’t you try to come……
好象童话里无限美好的一切。
是在诊视我的心情么……
怎样了呢……
从宴会回来手脚不听使唤,手冢扶我,我推开他,冲进洗手间倒胃袋一般的吐。手冢蹲下来说你这是干什么,从不见你喝多。我红红的眼睛看他,说今天我一个人想了很多,这个世界这么讽刺,一年到头周而复始,昨天看见今天的影子,明天又用昨天的模子,可是人早就不一样了,他们走的那么远,只有我停滞不前。
手冢说周助你醉了,我给你放水洗澡吧,你需要休息。我扯住他,我说就是醉了才要讲,国光,我们……
手冢轻斥一声周助,不等我反应就堵住我的嘴。我伸出手打他的肩膀和背,紧窒得不能呼吸,好难受,好难受。
手冢说无论你想说什么,不要在今天,明天,明天你冷静下来,我们去见一个人。
他圈着我睡了一夜。
早晨醒来浑身不自在,头微涨,嘴唇仿佛还粘稠的肿着,侧眼瞄他,忍不住心锤如鼓。手冢说你不舒服的话,再去洗洗吧,换件衣服我们就出发。
一路上,他握着方向盘好几次看一张纸上的地址,最后说到了,牵着我上楼,敲门。
千石说不二么,门没锁,进来吧。
手冢在背后轻轻推我。他说我在车上等你。
回忆陡然铺盖上心头。这个场景太熟悉。
十年,十年前我推开门,自以为做出一生中最无怨无悔的决定,立志为我为他抵死抗争。那时侯等待我的是阻挠,如今呢,如今,是什么呢。
8
爱情到了一定阶段,一条路在遥远的地平线模糊,伸手虽不至于触及终途,但也缺乏第二选择,唯一方向等同没有方向,瞻前顾后,摸索前进。于是猛然遭遇的一条河流,就可以昭示未来,提前告知二选一的结束。
千石说不二你的眼睛肿肿的,先进来吧。他说外面的是手冢吗,你别担心,明天我会去和他解释。
我沉沉说千石,你就没有一句话要和我说吗,今天,现在。千石垂下眼睛,30秒钟跨越了十年。
他说不二你确定吗,你确定你将听到的是你想要的吗?
第一次这样安静仔细看他,他的眼睛通彻清亮,漾着柔和质询的微光。他的神色里透着淡薄的哀伤,浇熄我所有回话的勇气。
我说你常常放的那张CD呢,那首Come away with
me。他抬手把我的头发捋到脑后,说,不二你知道吗,两年前我在美国见到我妹妹,她告诉我,如果那时侯她可以选择,她绝对不要被带走。
他说,不二,人心是不能任人挑的,你不能,我也不能,你很明白,不是吗。
回程时手冢笔直的盯着车道,打方向盘的动作稳健娴熟。他说周助,千石不是一团可以供你呼吸一辈子的氧气,他在东大的时候有外校女生为他闹得自杀,他之所以有资金做自己得广告设计,是有资本家的续弦给他分手费。他有才华是不假,可是他无法给你安定。他频繁搬家,是不想以前的女人纠缠他。
哦,是吗,我淡淡应承。我不相信,但也不是全不信。
我自问千石并没有让我为他自杀,并没有让我给他分手费。我只是和他一起喝咖啡,在雨天他拉着我的手过马路,周末到他家里和他听CD,仅仅一首Come
away with
me。
我木然凝视窗外。我会和他怎样吗,我能和他怎样吗,我不是16岁很久了,我不能再堵住门口仰着头迫一个人吻我,被推开了还是不住趋上,倔强的钉死在一向冷然那时却面露仓皇的人前;我也早早离开了18岁,我不能再一意孤行咄咄逼人的为自己辩驳,我不能再轻易的说出是的我确定,一口咬定日后绝不反悔决不留恋。他甚至没有为我慌张,没有为我红过脸,所以我也没有力量和把握,纵身跃入一条出离轨道的河流,走进另一个故事,改头换面。
千石他肯定意识到了。
我也肯定意识到了。
手冢呢。他是不是从一开始,从第一次听见我们说话,就已经了然于心了呢。
他说你是喜欢他的吧。我忽然胸口一抽,鼻子发酸。
千石问我是否确定的时候我们都很平静,我喜欢他,真的,可是为什么呢。
我想也许是因为他看见我扔牛排,也许因为他说我的名字很特别,也许因为他在路中央为我挡车,也许因为他听我说小时候的故事,然后约我到他家里喝茶。也许因为他家实在乱的有秩序,而我正好厌倦了整洁的舞台布景。也许,也许只是因为他随时随地的笑脸,留很多照片,他喜欢一首歌的名字,他说他习惯一见钟情,这些那些,统统和手冢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