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琴声停止,万物惧寂,一切复归平静。
戚少商还在等。
等到惜晴小居的木门轻轻推开。
一瞬间的青色铺天盖地而来,在月华下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们四目相望,望着彼此,也在彼此眼中望着自己。
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
月色让眼睛变的明亮,却让心渐渐锥痛。
前尘往事,物是人非,都休要提,都休要想。
只彼此沉默,暗夜无涯。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远处忽然传来笛声,可这隆冬,又怎能见的到杏花的纷繁。
到底--时间已过了这么多年。
却听他清冷的声音响起来,"戚少商,你为什么穿白衣了?"
四 三年,三年
戚少商愣住,愣的很彻底。
没有想象中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没有曾是知音如今愁绪万千的情怯,顾惜朝就如同昨日见过今日重遇的一派闲散,淡淡的问他,你为什么穿白衣了。
他还是一袭青衫,三年逃亡里,面如冠玉依旧,淡漠疏离依旧--连那股子清爽气息也依旧。
而自己,脱去了北国边关里的裘皮黄袍,穿上了白衣翩翩,却已整整三年。
戚少商微微笑了,那笑容是萧瑟而凄凉的。
他低沉而浑厚的声音慢慢的说,"汴梁城里不比边关风寒,那裘皮袍子,不如这白衣合体。"
他们在这里,似乎闲话家常。
可是转念之间,脑海里便泛过了很多很多记忆的零碎。
顾惜朝忽然笑起来,清风朗月一般的笑容,与那时一样。
就是戚少商伸出手去,真诚的说,我没拿你当兄弟,我拿你当知音。
彼时的顾惜朝,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从此之后,便再没有谁看过他那么清朗的笑容。
三年之后的此刻,戚少商再次看到。
他并不知晓,顾惜朝迄今为止的生命里,只如许笑过两次。
第一次是为他笑;第二次,却依然为了他而笑。
"白衣,更衬你呢。"青衫男子重又变得疏离,在说完这一句话之后。
戚少商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原来,流年似水过,无痕,却又怎么可能。
同来望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只有月在,只有风景不变,那年的人,都去了哪里?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
离人,离别之人,最是伤感,最是寂寞吗?却不知,那最落寞的,其实是那季节里多情的月与花,无论是春,还是冬。
戚少商却在这一刻只想说,一入江湖岁月摧。
你看,有着深仇大恨的两个人,却在三年的时光里,在三年的时光之后,如此安闲的诉说着曾经的一些记忆,回忆着彼时的只属于彼此的东西。
是仇恨不再了吗?
不,想起那千里的黄沙中一路饮血,他依然恨不能自已。
他只是在珍惜。
珍惜如今已少的故人之感。
不得不承认,顾惜朝已经构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可顾惜朝却简单的戳破了这份珍惜。
他促狭的问戚少商,"你,为什么不来追杀我?"
为什么?
戚少商也在问自己。
"是因为我的命贱,赔不起,对吗?"
是不是这样呢?
戚少商依然在问自己。
顾惜朝却并不需要答案,他只是继续问,"你来我亡妻安眠之处,做什么?"
"我......"戚少商忽然说不出话来。
"你刚才一边舞剑,一边却念着我的名字,又是做什么?"顾惜朝的笑容有些狰狞了。
"我......"戚少商觉得自己成了哑子,成了结巴。
顾惜朝却也不再追问,他只是用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戚少商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做出那么多凶狠之事的人,却仍然拥有这份清澈的眼光。为什么逃亡了三年的人,还是这么清爽如昔。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戚少商真想伸出手去,揪住他的领子,慢慢的问个分明。
挖出他的心来,看看是红还是黑。
可他最想问的,却是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顾惜朝那时不信他。
其实顾惜朝彼时不是不信他,他相信戚少商不是那卖国贼子,只是,他是逼着自己不去信。
逼着自己不去信,自己的心里就好受了一些。
如今,他问了自己,却不希冀自己的回答。
自己却连问,也没有问。
该发生的,早已发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世界上无后悔仙丹,所以,谁能安然说一句,虽九死吾犹未悔?
戚少商不能,可他不知道他面前的这个青衣书生,他能不能?
他却听他淡淡的问他,"你自然是知道的,当年的燕狂徒,萧秋水,李沉舟等一干豪杰高手,你最钦慕的,是哪一个?"
戚少商慢慢的想了想,"我欣赏的是李帮主,却对他的某一点不能苟同。"
"哪一点?"顾惜朝似乎早已知道答案。
"他,不该怀疑兄弟。"
"那戚少商,我问你,你当时把我当兄弟,引我入连云寨,却最后被我毁掉了你的半生基业,千里逃亡,不过就是因为你不疑我,你信我。如今,你可后悔?"
顾惜朝一连串的问了出来。
他似乎早就想问,想问他是否后悔。
戚少商沉默着,却只沉默了一瞬。
"我不悔。"
"为什么?"顾惜朝确实吃惊了。
"我永不能忘与你认识的那一夜,我从不怀疑那一夜的顾惜朝,是真的顾惜朝,值得我相信的顾惜朝。"
这一刹的月华最好,不似隆冬的萧杀。顾惜朝却在这一刹几乎要崩溃。
他预想了很多,戚少商会怎样向他怒诉他有多么后悔认识他--他是个杀人魔头,他杀了他的兄弟,他背叛了他,骗了他......
可他没有想到,戚少商依然不悔。
不悔。
他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睛里有一瞬间的迷茫。
他说,"你可知道我最钦慕的却是哪一个?"
不等戚少商回答,他自顾自的说下去,"我最钦慕的,是柳五公子。我觉得我像他,亦或我是世上的另一个他。"
戚少商静静的与他对视,他知道他说的没错,顾惜朝与柳随风,真的有几分相似。
"可是戚少商,我后悔了,我不像柳五,一点也不像。他没有背叛他的兄弟。"
顾惜朝的眼眸里是淡若春水的疼痛。
戚少商看了,忽然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疼痛。
于是他一字一句坚定的对他说,"时至今日,我依然要说,我从没有拿你当兄弟,我拿你当知音。"
五 圈套,圈套
顾惜朝静静的立在月光下,他的眼睛里又恢复了波澜不惊。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戚少商,你能理解我逃亡时的感觉,对么?"
"这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又岂非我们彼此?"戚少商点点头。
"我有种感觉,我在走你走过的路,这让我很不舒服。"顾惜朝的眉头轻轻皱着,表示他是真的很不爽。
戚少商呵呵一笑,"顾公子,想不到吧,我当年就说过,十年风水轮流转,你看,果不其然呢。"
顾惜朝也笑了,笑的舒眉展目。
他们风轻云淡的珍惜着,珍惜着难得的一刻。
直到六个人忽然出现,趁着夜色包围了他们。
六个人之后,是八个人,八个人九把刀。
六合青龙,八大刀王。
再接着,是越来越多的人。
有的,顾惜朝认识,有的,却是根本未曾谋面过。
戚少商也吃了一惊,来的路上,未察觉有谁跟踪。难道蔡京的爪牙竟然如此精明--顾惜朝才一出现,他们的人马便悉数到来。
瞬间他有种愤怒之感,他望向顾惜朝,而他正望着自己--依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的变动。
"他该不会误会了我,以为是我告密的吧?"戚少商忽然闪过这种想法。
可他却实在是刚刚才在这里与他巧遇--他并未提前知晓他已回到汴梁。
"顾惜朝......不是我......"还未说完,顾惜朝已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戚少商,你虽然恨我,但这种方式,你是不屑的。这,我相信你。"
顾惜朝说的平淡,戚少商却很想透过这句话看进他的灵魂里去。
顾惜朝,为什么三年之后的如今,你还可以这样平静的面对我。你说你后悔为什么你的眼神还是那般无惊?
这时,六合青龙里的鲁书一清了清嗓子,"戚楼主,不知道您怎么会和这顾惜朝在这里,如今咱们奉太师的命令来擒拿这个逼宫谋反的顾惜朝,您若是想帮忙我们就一起上,您若是不想动手,还请站到一边观战。"
八大刀王里的孟空空接着说,"我想,戚楼主想必不是和这宵小之辈一伙的吧--天下间谁人不知戚少商与顾惜朝是死敌呢?"
戚少商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不动,自然没人敢威胁他动。
他没有表态,但是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只有两种态度--要么一起动手,要么袖手旁观。
甚至连顾惜朝都是这么想的,他只是轻轻的笑着,眼里只望着戚少商,只有戚少商。
其实有时他们还是有一点不了解彼此的--而那一点有时却是很重要的,只有在自己心底最隐秘处自己才看的见的东西,甚至连自己都看不见。
孟空空又说了一句,"戚楼主,不知您意下如何?"
戚少商忽然淡淡一舒眉,"孟先生,我和顾惜朝有仇,你该知道的。"
"是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我恨他。"
"这也是当然的。"
"那么,由我和他对决一场,可恰当?"
"这......自然也说的过去。"孟空空心里想,这戚少商与顾惜朝自然是有仇的,借他的剑杀了顾惜朝也是不错的办法。
"那么,各位就请回吧,戚某与他决一死战即可。"
四周静默,顾惜朝的眼睛里也是一瞬之间的迷茫之色--却也只是一瞬。
然后赵画四说,"戚楼主,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我们在旁观战,不出手,你们亦可决一死战。"
戚少商倒也不再执意让他们离开,他踏前一步,直直望着顾惜朝,"你已众叛亲离,我也给你出卖过......我们正好可以决一死战,算一算总账。"
他们到了结算总账的时候么?他们那日在大殿之上难道不是已算过了么?顾惜朝深深的看向他。
也许,他们必定要死一个,存一个。
人来到世上,这账总会算一算,只看迟早,只不知或赊或赚。
所以他点点头,"是的,应该如此。"
"那么,你的兵器呢?"
"当日,无名剑被你震碎,神哭小斧被你夺去,我已无兵器。"顾惜朝凄惨一笑,竟是有了情绪。
戚少商心里也一痛,他随意向身边的人要了一把剑,慢慢的向顾惜朝走去。
一直走到他身边,他们两个人在三年之后,终于再一次离的如此之近,再一次将对方看个仔细。
他看清他的眼睛,他亦看清他的眉间落寞。
然后戚少商轻轻执起了他的手,"兵器不趁手,但还可以凑合着用。"
顾惜朝的手如那时一样的冰凉。
他曾握过他的手,只有一次--在他说拿他当知音的时候。
那时顾惜朝的手冰凉,在他温暖的手里有着冷热鲜明的对比。那时他的第一感觉便是,他的手,自己可能暖热?
他想暖热他的手,亦或还想暖热他的心。
这一次,他再执起他的手,依然冰凉如昔。
到底谁才能将他的手焐热呢?
他就那样执了顾惜朝的手好一会儿,才把那剑放入他的手里。
然后戚少商退后,拔出逆水寒。
顾惜朝淡淡一笑,微微举起剑挽了个剑花。
再然后,一股浓烟忽然燃了起来,接着铺天盖地的烟雾弥漫了四周。
"不好,是雷家的烟雾弹!"
"不知道有没有毒气!"
四周一片混乱,此起彼伏的喊声之后,哪里还有顾惜朝的影子?
六 找寻,找寻
混乱之后,叶棋五第一个对戚少商大吼,"姓戚的,是不是你把烟雾弹给顾惜朝的?你不是霹雳堂出来的人么!你居心何在?"
戚少商冷冷的看着他,"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为什么要助他逃走?"
"这......到也是......"叶棋五也觉得戚少商没有任何理由去帮助顾惜朝。
戚少商收剑回鞘,淡淡的叹了口气--那样子,好不遗憾。
本来或许可以手仞仇敌,谁料到仇敌依然诡计多端,结果竟然让他逃之夭夭。
所以,最生气的应该是我才对--戚楼主的样子让人很容易相信这一点。
戚少商懒得再和他们浪费时间,他微微一拱手,然后拂袖而去。
这一次,到是老老实实的回到了金风细雨楼。
他甚至将轻功用到极致。
他那么急切的想要回去--似乎有谁在等待他一样。
他回到了金风细雨楼,他回到了象鼻塔。
他在四处找寻,他像在找寻很重要的人。
他却没有寻到。
他甚至把青白红黄楼都大略的找了一遍,惊起了好几个兄弟,吓到了不少守备的护卫。
他急急的问,楼子里可有异常?异常的人,或者异常的事?
回答都是一个,无。
戚少商忽然觉得心口堵的慌,有种一腔子热血被当头泼了冷水的感觉。
他在园子里站着,静静的站着,站了很久。
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悠悠的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一袭白衣的戚少商,如今看起来,少了几分落难大侠的沧桑,却多了几分书卷意气的儒雅。
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些什么,可是为什么,那个青衣书生,却固执的把时光留在了原地。
在他说"我后悔了"的那一刻,戚少商忽然觉得时光即便被留在了原地,他也超过了时光--总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夜色越来越深,戚少商越来越寂寞--海一般深的寂寞。
然后--屋顶上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来。
"有些人好生笨,到处找,却不晓得往头顶上看一看。"
那瞬间戚少商愣住,再抬头时望见那个青色的身影正坐在象鼻塔的屋檐上。
斜飞的眉,锐利的眼,却带着得逞的狡猾笑容。
然后戚少商笑了,像个孩子一般,"嘿,你在上面冷么?"
顾惜朝竟然也跟个孩子一样,使劲的点点头,"冷啊,怎么不冷。"
"那还不快点下来,进楼里暖和暖和。"
顾惜朝便轻巧的一跃而下,落在他面前。
他们一前一后的走进象鼻塔,戚少商为他倒上一杯茶,看见他被冻的红红的鼻尖,心里不知怎的竟生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情绪。
像是不能控制一般,他轻轻的点了点顾惜朝的鼻尖。
顾惜朝也是一愣,竟然忘记质问。
于是气氛就变的有些暧昧不明。
过了好一会儿,戚少商才故作平静的说,"那个......很凉。"
顾惜朝撇撇嘴,"嗯,呆了好久,不冷才怪。"
"那你就傻乎乎的坐在上面看着我到处寻你。"戚少商对于这个人的奇怪行为似乎已经习惯,语气里竟然没有询问,只有陈述。
谁知顾惜朝竟然回答了,还老老实实,详详细细的回答了。
"因为我看着你在下面摸黑一般的寻我,我就觉得很开心,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逃亡的这三年都没有这么开心了。看着自己的仇敌先是救我,然后寻我,这种感觉很开心你知道么?"
戚少商也笑了,捧起一杯热茶静静的喝着,也不说话。
顾惜朝却仔细的端详着他,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为什么要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