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轻松,却完全没有想过,旁人哪里具备与他一样超常的记忆力,连某一年某一地发生了何事都还历历在目,且结合到账目中去。他边说边把余下的几本账册看完,竟一连指出许多错漏之处,尤其是饷俸类账册,简直是胡编乱造、一塌糊涂。
“启禀皇上,这本账册问题更大。微臣记得十年前威虎军已死伤过半,然而户部却并未消除死亡将士的军籍,而是照常给他们发放军饷。威虎军是您的亲兵,这些军饷您有无收到?若是没收到,又入了谁的口袋?其中内情还需彻查。”
不过一刻钟,他已连续指出几桩足以颠覆户部,撼动朝堂的特大贪腐案,叫一众同僚冷汗淋漓,肝胆欲裂。赵郎中果然是个疯子,嫌事儿还不够大,非得把天给捅破吗?
然而天塌了,自然有高个儿的给他顶着,尤其那人最爱的就是他这幅忠正耿直的模样。玄光帝接了账册许久不言,正当大家以为他会雷霆震怒之时,他却站起身,走到赵郎中跟前,用力呼撸对方脑袋,赞道,“好样的,不愧为朕之贤臣,国之栋梁!”
我被主子表扬了?摸头了?主子说我是他的贤臣?有姝被揉地东倒西歪,脸上却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玄光帝还想揉他两把,又碍于旁人在场,只得罢手,“你们都跟赵郎中学着点,查账之前先把相关资料搜集详尽,免得被假账糊弄过去。天色不早,各自还家吧。”
众人面红耳赤地领命,跨出殿门后遥望天边的火烧云,忽然感到一阵心悸。这是腥风将起,血雨将至的征兆啊。
唯独有姝心里存着事,走了几步又转回去,冲台阶上的玄光帝拱手,“皇上,您是不是准备彻夜翻查我等审过的账册?您白天日理万机,晚上通宵达旦,身体怎么受得了?微臣查过的账册均已记在脑海,您若是信得过微臣,微臣回去之后把所有问题汇总编撰,呈给您查看,那样能省去许多时间,也不会累着您。”
他言辞恳切,表情真挚,可见并非溜须拍马,而是实打实地把皇上的健康问题放在第一位,叫人听了无比舒心。玄光帝目中隐隐泛出笑意,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有姝只要尽到心就好,并不需要多少回报,热切而又贪婪地偷觑主子一眼,这才躬身告退。是夜,他正奋笔疾书,却发现烛光暗淡了很多,抬头一看才知是挚友来了,连忙把桌上的一沓宣纸拢到臂弯里,用手掌盖住。
阎罗王已在一旁看了许久,语气略显怪异,“若是本王没记错的话,这些条目与你白天查过的那些账册有出入。你记忆力绝佳,定然不会犯这种错误,难道你是故意的?”
因毛笔扔得太快,有姝指尖、衣袖、前襟沾了许多墨点,看上去十分狼狈,且手忙脚乱、满脸心虚的模样越发显得可疑。阎罗王绕着他走了两圈,见他不自觉缩了缩脖子,于是笃定道,“你果然是故意把账目弄混了,你就不怕玄光帝责难?要知道,他行事极为小心谨慎,即便你做好总账,他还是会亲自把老账翻看一遍,以作校对,届时定然能发现问题。”
他把脑袋越埋越低的人扯进怀里,附耳道,“有姝,你不是那种糊涂人,你想干什么?讨骂?”有时候,他真的搞不明白这颗聪明绝顶又单纯无比的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有姝做贼心虚地四下看看,又把窗户关严实,这才低语,“我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别人。”
“除了你,本王还认识哪个大活人?”
“那就好。你说得没错,我是故意把账目弄混弄乱,但我并没有删改,只要稍微整理一下就行了。”有姝抓抓滚烫的耳朵,神情极为羞赧。耍这种小手段,他还是第一次。
“然后呢?你就不怕玄光帝质疑你的能力?”阎罗王越发弄不懂有姝的想法。在心爱的人面前,不应该呈现出最好的一面吗?怎么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有姝用袖子遮住半张脸,闷声道,“有一个成语叫‘欲扬先抑’你知道吗?你看,我先把弄混的账目交上去,让皇上注意到老式记账法的不足之处,然后我再假装苦恼、思索,继而提出新的记账方法。两相一对比,前后一衬托,岂不显得我举一反三,能力不凡?你说皇上会不会对我印象深刻,会不会从此加以重用?唯有拉近彼此距离,我才能找到机会。否则像今天这样,我在偏殿查账,他在正殿办公,时间到了各自散去,案件终结各归各位,下回见面会是什么时候?我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若再不抓住这次机遇,要等到何年何月?”
阎罗王盯视他良久,这才缓缓地,低低地笑开了。见鬼,为何连耍起小手段的有姝也会这样可爱?欲扬先抑?亏他想得出来!
有姝另一只袖子也捂到脸上,感觉羞耻极了。
“遮什么遮,叫本王看看你这张抖机灵的小脸。”阎罗王已是笑不可仰,把他双手扯开,拉到近前细看,“瞧瞧,已经红得发紫了,让本王摸摸看。”探手一摸,越发笑得大声,“真烫,你且等着,本王去厨房找一枚鸡蛋。”
“拿鸡蛋做什么?”有姝左躲右闪,眼泪汪汪。
“在你脸上烫熟了当宵夜吃。”阎罗王再也忍不住了,把人拉进怀里又是掐脸又是捏鼻,更恨不得剥光了拆吃入腹。
因为把柄被人拿住,有姝丝毫不敢反抗,头发、衣襟均被揉得一团乱才小声道,“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成吗?”
阎罗王又是一阵大笑,应承道,“行,本王绝不告诉旁人。你的新式记账法总结好了吗,拿来给本王看看。”
终于揭过这一页,有姝长出口气,连忙把早已撰写好的一沓卷宗递过去。阎罗王边看边点头,不得不承认有姝的脑袋瓜的确聪明,就是手段太生嫩了一点儿。但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完全无需改进。
一人一魂讨论到半夜,闻听子时的更鼓声才并排躺下,沉沉睡去。
翌日,有姝带着一沓卷宗去乾清宫觐见,因昨晚被抓包,难免有些紧张,跨进殿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也不知玄光帝站在何处,竟立刻迎上来将他抱了个满怀,温声提醒,“小心脚下。”
熟悉的龙涎香充斥着鼻端,令有姝有些醺醺欲醉,他不着痕迹地深呼吸,想把主子的气味装进肺里。
玄光帝睨视他微微抽动的鼻头,嘴角飞快翘了翘,等人站稳之后才克制有礼地收回手臂,问道,“赵郎中,账目整理妥当了?”
“妥当了,皇上请看。”有姝抖着手呈上一沓卷宗,黑亮眼瞳这里看看,那里瞟瞟,就是不敢直视圣颜。
玄光帝一面轻咳一面接过卷宗细看,又命魏琛把昨天的老账一并拿来核对。他此番行径果如阎罗王所料,十分谨慎严格,若是哪里出错,绝对逃不过他的法眼。昨天还想入非非的有姝,现在却懊悔不迭,额角不禁冒出一粒粒细汗。
玄光帝捧着账册查阅,时不时瞥他一眼,神情极为莫测。大约三刻钟后,他扔掉卷宗,诘问赵侍郎为何做事如此马虎,竟一连弄错好些条目。
有姝噗通一声跪下,用发抖的嗓音请求恕罪,然后力陈老式记账法的种种弊端,辩解说自己被弄晕了才会频频出错,又说从中吸取了教训,总结出一种新式记账法,恳请皇上仔细一观,对比优劣。
玄光帝转过身,走到窗边眺望远方,背影十分威严冷酷,叫有姝心惊胆战,冷汗淋漓。然而他若是换一个角度从前面去看,就会发现玄光帝的脸庞已经扭曲变形,不是因为失望愤怒,而是极力憋笑。有趣,太有趣了!与有姝相处的每时每刻都能让他乐不可支。
有姝结结巴巴说了一大堆,这才翻出用新式记账法总结的账目,恳请皇上再次查阅,趁皇上还未转身的片刻,用袖子飞快擦干额头上的冷汗,然后揉了揉心悸不已的胸口。
玄光帝等猛烈的笑意尽皆消散才转过身,先把有姝扶起来,然后接了账册查看,许久之后颔首道,“此法大善!魏琛,把各部尚书全都叫来,朕要让他们看看这种新式记账法,此后各部递交的账册均要沿袭此法,并且载入律令!”
魏琛领命而去。
有姝悄悄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快虚脱了。别人耍个小心眼是信手拈来,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那么艰难?在官场上攀爬果然是件技术活,一根筋的人很不好混。
玄光帝把人逗弄得差不多了,这才颁下早已备好的赏赐,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加官进爵,而是许许多多蝴蝶标本,有的闪闪发光,有的通体雪白,有的色彩斑斓,一只一只钉在木板上,表面罩着透明的琉璃,晃得人眼睛发花。
这些赏赐简直送进了有姝心坎里。他盯着标本看了许久,待主子询问他是否喜欢时才猛然回神,激动道,“喜欢,太喜欢了!谢皇上隆恩。”
玄光帝被他毫不掩饰的喜悦之情感染,也跟着扬起唇角。喜欢就好,这些蝴蝶全是他穿梭阳阴两界,一只只亲手抓来。能看见有姝如此明媚灿烂的表情,也就不枉他寻寻觅觅、煞费苦心。
等各部官员学会了新式记账法,一天时间也过去了,有姝美滋滋的跨进家门,就见阎罗王正坐在客厅喝茶。
候在一旁的老祖连忙迎上来,“主人,您回来了,可要传膳?”
“不用,今儿皇上留我用了御宴。”
听出他话中难以掩藏的得意,阎罗王忍笑道,“看来你那小机灵是抖出去了?玄光帝是不是先大怒,然后大喜,最后给你加官进爵了?”
有姝脸颊涨红一瞬,老实摇头,“没有加官进爵,就是送给我许多礼物。”话落忍不住翘起唇角,露出两个小梨涡。
“什么礼物?拿出来让本王开开眼。”
“是一些蝴蝶标本,很漂亮,许多品种我见都没见过。我只偶尔提过,说自己喜欢虫子,皇上竟然就记在心里去了,你说他是不是对我有些好感?即便没有,也该印象深刻吧?”有姝眼巴巴地看过去。
几名鬼仆已经把他带回来的箱子打开,把一块块木板摆放在桌面上,供大王欣赏。
阎罗王咳了咳,故作酸涩道,“本王怎会知道他对你有无好感?不过是些凡物而已,竟叫你高兴成这样,你若是喜欢,本王有更好的礼物相送。”话落指尖一点便消去木板上的琉璃罩,令所有蝴蝶死而复生,翩翩飞舞。
有姝看得目瞪口呆,等所有蝴蝶飞入璀璨夕阳,化成点点鳞粉才张开嘴,短促地“啊”了一声,语音中饱含惊喜与赞叹。
阎罗王揪住他腮侧的嫩肉,追问道,“本王和玄光帝的礼物,你更喜欢哪一个?”
有姝想了又想才道,“皇上送给我的是实实在在的拥有,而你送给我的是生命与希望。珍惜现有的一切,好好活在当下,但也不能对未来失去希望,二者都很重要,所以我都喜欢。”
阎罗王愣了许久才点着他鼻尖,宠溺道,“很好,本王就喜欢你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
有姝极力否认,转过脸却露出一个心虚的表情。被逗弄久了,他也变狡猾了。
第83章 王者
户部官吏均是做假账的老手,出项、进项一早就抹得平滑光整,莫说皇上找来十几个能吏审核,就算找一百个也是无济于事。各大世家也都老神在在地观望,只等皇上查不出个一二三来就集体上奏对他进行弹劾,皇室宗亲亦做好了发难的准备。
然而事与愿违,不过查了三天账,皇上竟已揪出五六个石破天惊的贪腐大案,有盗军粮案、盗军饷案、冒赈案、截库银案等等,贪腐金额总计达到了令人震惊的一万万两,等同于大庸国十年赋税收入的总和,更牵连大小官员几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