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酒杯从楚墨涵右手飞出,砸在墙上摔了个粉碎,楚墨涵几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房门,“楚某交不起阁下这样尊贵的朋友,请回吧!”
鹰司武人沉默片刻,系好披风走到门口,“楚君,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会将你看作最好的朋友。”
门在身后狠狠地撞上,鹰司武人无奈地站立片刻,终于走了。门后的楚墨涵心中一片冰冷,身上的力气象是被抽得干干净净,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心中得愤懑止不住脱口而出,“啊…………”,犹如野兽垂死的悲鸣,盘旋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日,济仁医院。
下午时分,楚墨涵照例来到病房巡视,正要与陈医生讨论患者的用药方案,病房大门被“哐”地撞开,一队日本兵全副武装涌了进来,病房中的众人霎时都被惊住,一个年轻的小护士竟被吓得捧不住手中的药盘,药片“叮叮咚咚”撒了满地。
楚墨涵和陈志豪警惕地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十几个日本兵把守住病房的门口和窗户,一个矮胖的少尉军官随后走了进来,环视病房一周,视线落在楚墨涵和陈志豪身上。
“谁是楚墨涵?”田中少尉操着生硬的汉语瞪向两人。
楚墨涵身子一僵,随即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我是楚墨涵,有事么?”
少尉上下打量了楚墨涵几眼,右手一挥,用日语向下属下达了命令,“抓起来!”两个靠得最近的日本兵立即上前抓住楚墨涵的双臂向后弯去,反缚在身后。
楚墨涵知道反抗无用,索性也不挣扎,只冷冷看向田中,厉声质问,“凭什么抓我?”
陈志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也高声叫喊着,“你们做什么,凭什么来这里抓人?”同时不顾日本兵的阻拦,一把拉住楚墨涵左臂,阻止日本兵的行动。
病房中躺着七八个病人,还有前来探视的家属和几个正在工作的护士,看到一向受人尊敬的楚医生无缘无故被绑了起来,顿时都急了,忿忿不平地鼓噪起来,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要上前和日本兵抢人,刚一动作就被剩下的日本兵拿枪指住,身旁的年长亲人见了这个阵势赶忙拉住年轻气盛的后辈,但已止不住愤怒的情绪四散弥漫,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田中少尉有些烦躁地看着一团混乱,极想命令下属开枪射杀这些他一向鄙视的支那人,可济仁医院的名气实在太大,即使是在大连这样的日本占领区里,也不能轻易地在这里制造血腥,尤其现在中日之间的战争形势发生了明显变化,日军的节节失利使原来不可一世的侵略者们不得不谨慎起来,以免过激的行为激化中国人压抑已久的抗日情绪,更何况……这次的任务需要带回去的是一个活的楚墨涵……
混乱中,一个威严的男声镇住了所有人的动作,“住手!”,中国人、日本人一起向声源看去,就见一个高大英俊的日军大佐走进病房,向矮胖的少尉厉声质问。
“田中少尉是在执行公务吗?”
面对自己顶头上司的不悦询问,田中立刻恭敬地敬礼回复,“是的,鹰司大佐,我在捉拿反日的秘密地下党人。”
“混蛋,楚墨涵医生是东京大学毕业的精英,我大日本帝国最忠实的朋友,你这样做是在破坏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日中友好、东亚共荣。现在,我命令你,释放楚医生,带着你的人立刻归队。”
本以为自己的努力工作会获得上司的赞赏,谁知竟惹了一顿训斥,田中极力辩解着,“可是根据情报,这个人有倾向共产党的嫌疑……”
“田中少尉,你是在置疑我的命令吗?”
鹰司武人厉声打断下属的回答,阴骘冰冷的视线如剑般射来,让田中瞬间僵硬,不敢再有任何违抗的言词,结结巴巴地致歉后领着手下离开了。
楚墨涵揉着被扭得生疼的胳膊,安抚下担心不已的同事和一众病人,看了鹰司武人一眼,一言不发地向后院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宿舍,关上房门,楚墨涵只说了一声谢谢就卡壳了,想了半天不知说些什么,鹰司武人也不出声,沉默尴尬的气氛在屋里逐渐蔓延开来。
自从三年前生日那天分手后,两人再没有交谈过一句,鹰司武人偶尔会来医院,或温言软语,或怒目冷声,却换不回楚墨涵只言半语,日子久了,再回不到当年的言笑无忌。如今咋然一句“谢谢”,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僵局,此时此刻,两人心中都是百味掺杂。楚墨涵嘴巴张了几张,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低了头去看地上青砖的花纹。
鹰司武人一路跟过来早就憋了满腹话说,这时见他这个样子,不知怎地火气突然窜了上来,一把抓住楚墨涵双肩拉到自己胸前,狠狠瞪住那双自己念念不忘的清眸,低沉压抑的嗓音里透出深深的恐惧和愤怒。
“我告诉过你离那些抗日力量远点,为什么不听?如果今天我没有赶到,你就没命了,知道吗?”
楚墨涵被昔日好友从未见过的狰狞之态吓住,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嘴角习惯性地一撇,“我什么时候接近过抗日力量了?我虽然反感日本人的统治,不过也没有胆大到反抗你们的地步,请不要随便把这种罪名诬陷到我头上。”
鹰司武人被楚墨涵满不在乎的态度刺激到,双手不自觉地捏得更紧,让楚墨涵疼白了一张脸。
“没有接近抗日力量?那你们医院里一个月前进的那批药都到哪里去了,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吧?”
楚墨涵的脸色这下不仅变得更加苍白,额头也流下了冷汗,却仍是不肯轻易承认。
“我们医院里病人这么多,当然是都用完了。这还用问?!”
“你们医院这一个月里共治疗了二百三十四名病人,那批药品里的盘尼西林足够一千人的分量,你想告诉我都用在这些人身上了吗?更何况这些病人里真正需要使用消炎药的只有一百一十三人。还有纱布、绷带、止痛药、麻醉剂……” 倾泻而出的话语剖白着鹰司武人内心深处的慌乱不安,“你把这些药都偷运给了一个叫于明光的人,再由他转运到共产党的后方医院里,负责管理药房的陈志豪就是你的搭档。楚君,你真的以为我是傻瓜么?”
话说开了,楚墨涵反倒镇定下来,看着鹰司武人气急败坏的脸色,忽地一笑,坦然承认,“我从不知道你如此看重我们的友谊,竟然胜于对天皇的效忠。不管你我身属的阵营如何对立,至少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我的朋友。但是,鹰司君,不论你是基于朋友的担心来劝阻我,还是以军人的身份威吓我,我都不会坐视我的祖国在战火下呻吟,更不能对那些为国家做出牺牲的同胞无动于衷。如果为他们提供药品是我唯一能做的事,那么我将会不遗余力,直到我们胜利,国家不再需要我这么做的那天,或者……到我被逮捕而不得不面对死亡的那刻为止。”
平静笑容下是无所畏惧的坦荡磊落,因而使得那朵微笑益加光彩夺目,足以攫取友人全部的心神,戳中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鹰司武人只觉整颗心都疼得抽搐了,脑中不停探询着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场战争?为什么曾经最亲最近的两个人会被命运的风浪推到如此遥远的两极?
没有注意到鹰司武人痛苦而炽热的眼神,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楚墨涵继续说着,“如果没有这场战争,鹰司君,你会是我最好的朋友。至于现在……”
“我根本不想做你的朋友,你知道么?”暗哑的嗓音撕吼出鹰司武人深藏多年的心语,打断了楚墨涵的一番感叹。
被话语的内容惊住,楚墨涵一时不知所措,等回过神意欲诘问时,嘴巴已被封进一个温暖湿热的口中,舌头探了进来,逼迫着与之共舞。楚墨涵怔怔地睁大眼睛,看进另一双饱含深沉无奈的双眸,视线如被蛊惑般紧紧纠缠在一起,震惊之下,竟忘记挣脱这超出常轨的逾越行为,呆愣愣地任鹰司武人拽住自己一同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双唇得到释放,楚墨涵的胸膛急促喘息着,不知是想平息缺氧的呼吸,还是安抚吓坏的心脏,急欲问询的话语卡在喉咙里竟没有勇气说出来,只好苍白着一张脸瞪着面前的罪魁祸首,期望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不想做你的朋友。”无视逼人的眼神,鹰司武人冷静地重复着淡漠的言语,松开捏住楚墨涵肩膀的双手,深切地再望一眼,急匆匆地离开了,徒留楚墨涵一人,望着远去的背影无言伫立。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一日,大连驻军总部。
佐藤准将将双手交叠在肥硕的肚腩上,舒服地靠近松软的沙发中,眯起细小的眼睛观察着笔直站立在办公桌前的下属。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鹰司大佐在东京大学里学习的是东亚文化吧?”
鹰司垂下头,恭敬地回答,“确切地说,是东亚文化中的中国文化。阁下!”
佐藤点点头,“中国古典文化中非常推崇兄弟之义、朋友之情,想必鹰司大佐也深受影响吧?!”
“是的,阁下。”
“难怪鹰司大佐会如此维护你的那位医生朋友……”
鹰司闻言急切地解释,“阁下,楚墨涵是东京大学毕业的精英分子,也是热爱日本的友人,这次的事件只是一场误会,他是在不明情况下被中国地下党利用,经过这次教训,相信他会慎重地选择周围的朋友,彻底与那些共产党人划清界限,请阁下宽恕他不经意犯下的过失。”
“我可以不追究这次的事件,不过……鹰司大佐,我必须提醒你,友情虽然值得推崇,但在国家利益面前,任何感情都要让位于对天皇的效忠、对国家的热爱,作为一名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这是你应有的觉悟。”
“是的,阁下,我明白。”
“那么,如果再次发生类似的事件,鹰司大佐打算如何处理呢?”
在上司颇有深意的注视下,鹰司武人身上泛起一阵恶寒,强忍住内心的焦虑抬起头,坚定的目光迎上佐藤的视线,“如果楚墨涵确实触犯了我大日本帝国的利益,我会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一九四一年六月十八,大连郊区。
没有一丝微风的夏夜闷热难耐,半人高的野草静静地耷拉着脑袋,隐伏在丛中的小虫也收起了鸣叫,仿佛被空气中浸染的不祥震慑住了似的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空旷的野地上,数十名日本军人围成一个圆圈,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正中的青年,杀戮的气息渐渐弥漫。
“你从未把我的忠告放在心上。”鹰司武人平静地陈述着友人的行径,愤怒、痛惜统统沉在心底,早已无力咆哮发泄。
打量下身周被他诱引过来的追捕者们,楚墨涵轻松地笑起来,最后一批药品刚刚送出,接手人成功逃脱,想到这里,便愉快地接受了鹰司武人的指责,不甚认真地回答,“我是不是应该说声抱歉?”
将枪口对准微笑的友人,鹰司武人只觉一颗心渐渐冰冻,滑至触不可及的深渊,胸膛空荡荡的再无一分热气,盛夏天气,竟觉周身冷得打颤。
“楚君,只要你将所知的地下党人员名单给我,我可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鹰司君,你知道我不会做一个叛徒,那样的耻辱足以让人生不如死。”楚墨涵无畏笑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如由你亲手画下终止符。”
几不可见的颤抖从心窝蔓延至执枪的手臂,枪身忽上忽下似是无力瞄准目标,拖延半晌,扳机终被扣下,枪口冒出的一缕硝烟迅速消散在空气中,了无痕迹。
枪声落下,英俊的青年静静地躺在地上,胸前渗出的鲜血缓缓流淌出来,染红满地青草。
片刻后,执行完任务的士兵按照长官的命令撤了个干净,寂静的旷野只剩下他和他。
扔掉手枪,鹰司武人踉跄着走到楚墨涵跟前,徐徐跪倒,抱起犹带温热的躯体,在失去血色的双唇上印下深深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