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第一章
宣怀风从总理书房裡出来。
门外什麽人也没有,刚才冲进去的凶神恶煞的士兵,还有何祕书,都不在了,所以宣怀风出来,也没有人拦着。
迎接他的就只有华丽的走廊扶手和装饰。
而这华丽,在宣怀风眼裡是朦胧中带着灰影的。
他就在这朦胧的灰影中缓缓步行。
刚才那狂风扫捲的羞辱,把他洗筋伐髓了,就好像四肢裡的血管还在,不过裡面的热血像凝固了,又像被抽空了。
说来也奇怪。
他刚才被压着跪下时,只觉得皮肤被血冲着,涌着,彷彿要涨破了身体喷洒四溅,是让每个细胞都激得热辣辣的痛,但离书房的门越远,那屈辱痛苦的痛就渐渐发麻了。
他懵懵懂懂地走在来时经过的长廊,一步步踏下铺着法兰西艺术砖块的阶梯。
大概还要托赖刚才的一跪,膝盖和小腿不时传递来刺痛的感觉,要不是这一点刺痛提醒着他,恐怕他难以找到自己的脚,因为他实在感觉自己的躯体是空荡荡的。
在他眼前,有大片大片的黑影,如海啸飓风般飞卷翻腾,耳裡一丝声音也没有。
总理府裡一个听差和他擦身过,许是认得他,停下来说了一句什麽,也许是称呼了他一声,宣怀风只看见他容色恭敬,两片嘴唇开合了两下,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宣怀风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那听差就笑着欠欠身走了。
宣怀风便继续朝着出口,慢慢地走去。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强做出这平静的样子,彷彿是什麽天条天规压在他身上,强迫着他非这麽假装着自己的镇定不可。
明明身上没有力气,明明四肢空荡荡,他像被一棒子打破了头,血溅了一街的人那样,总有把劲一鬆,想倒下的倦意,可是,他又模模煳煳地,同时也很倔强地想,在书房裡已经受过羞辱了,现在,他必须挺直了嵴梁。
总理府他来过几次,从来没觉得它这麽宽敞,这麽大过,似乎一个地下大厅就占了几百亩地,从楼梯走到大门,像是一辈子也走不完。
周围是落针可闻的。
可宣怀风依稀觉得,这种落针可闻的寂静刺入骨髓。
寂静中,彷彿有窥探的目光,从窗后、柱后、门后,或者楼上,外头十字长廊远远投过来,探索似的,藏着深深的,窃笑议论的意味。
那些目光,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他幻想的,可他不理会。
他盯着前方,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地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这段路总算走完了,宣怀风的视野裡,现出总理府高耸威严的门顶,门前卫兵的身影总是矗立不动的,彷彿一尊尊不苟言笑的阎罗塑像。
宋壬在大门外早等得不耐烦,一直伸着脖子往裡望,两道浓眉锁得老紧。
一发现宣怀风的影子,那两道浓眉才暂且鬆了一丝,宋壬几步跨过来,几乎挨上总理府的门沿,隔壁的卫兵瞧见了,半不耐烦地警告,「干什麽!干什麽!又不是不知道这什麽地方,你兄弟要守点规矩呀!」
宋壬转头说:「兄弟,我奉白总长命当差的,白总长和你们白总理是兄弟呀。」
一个卫兵说:「可不就是看你是白总长的人,要是别个,能让你门神似的栋在这裡这麽久吗?你等的人出来了,快让开些,这不同别处,让上头看见不相干的人在大门乱挤,要我们怎麽交代?」
他们正说着,宣怀风已经出了大门。
宋壬也不和卫兵说话了,迎上去说:「宣副官,怎麽去了这麽久?约医生的钟点只怕赶不及了。」
宣怀风乍从那片朦胧的灰影裡出来,头上太阳白得炽热,日影漫漫,要让天底下污浊全部现形一般地泼洒下来。
他掀着眼皮,默默往上看了一眼,觉得那阳光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刺目,简直要刺出他的眼泪来了。
然后他是绝不能流泪的。
不但不能流泪,而且还不能露出一丝或委屈、或难过、或痛苦的痕迹。
因为若如此丢人现眼,未免就遂了某些人的愿了。
宋壬在他身边说了几句,他都恍惚着没听见,最后那句,才算听见了,回答着说:「送公文是要官员写签收单的,等了一会,所以花了点工夫。」
宋壬再问了一句,他又澹澹地回答:「我这几天脸色都这般,只是因为累了。等事情办完了,休息几天就是。」
说完,试着动动脸上的肌肉,竟发现自己还能挤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宋壬说到做保卫的工作,是一把好手,但说到察言观色,心思细腻,那就有点不够档次了。这几天他跟着宣怀风前前后后地四处去,也知道宣怀风确实是乏累透了。
何况,虽然不爱打听别人隐私,但他也常听公馆裡伺候的人窃窃私语,讨论总长那山东男儿冲动的体魄和热情,实在是很够宣副官受的。
好像昨晚也……
那就是总长不够体恤人家了。
宋壬脑子裡想到这些,迴避都来不及,更不能拿来对宣怀风劝告什麽,摸摸鼻子,问宣怀风的意思,「那个外国医生那裡,还去见吗?不是我斗胆说您,论理这孙副官的事,本来就不该您去办。您是嫌事情还不多?累得脸上都没血色了,要是回去生个小病,总长气起来也有一场好闹。」
宣怀风表面上镇定着,心裡若明若暗,似喜似悲,溷沌一片。
许多想法搅在一起,就如无数酱料打翻了搅在一起那样,酸甜苦辣咸涩辛,结果竟是尝不出任何一点有条理的味道来。
与其静静品尝这些痛苦的味道,倒不如绝不让自己空閒下来。
宣怀风说:「布朗先生的约会,是一定要去的。」
宋壬问:「现在去,恐怕也晚了一刻钟。您不是说洋鬼子最爱看钟錶,都是约定时间不见人就自己走的吗?也不知道那洋人走了没有,倒不如……」
宣怀风说:「别说了,上车吧。」
那语气是冷静而坚定的。
说完,就径直向汽车停的方向去。
上了汽车,宣怀风和司机说:「开车,快点。」
然后两手一环,往后座椅背上一靠,装做闭目养神。
宋壬先入为主,见他这样,更认为他乏了,怕打扰他休息,再没说一个字,也没发一点声息,却不知宣怀风两手环在胸前,故意把手掌贴着身体,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藏在手肘下袖褶裡的十指,微微颤慄个不停。
他们和布朗医生约定的地方,实在是布朗医生在城裡临时租的一个办公室。
布朗医生的才能找不到地方施展,这办公室也只是一个半吊子的地方,一个礼拜,倒只有两三天开着,不过按照惯例,外面一个小隔间裡,请了一个年轻的会打字的女文员当祕书。
布朗医生作为一个洋大夫,这点排场还是必须有的。
汽车在办公室所在的大楼前停下来。
宣怀风在汽车上「闭目养神」了这一段路,十指的颤慄总算控制住了些,听见刹车,又听见护兵开车门的声音,宣怀风就把眼睛睁开,打起精神往车外走。
脚从车裡伸出来,往下一触,竟有点找不到地面的感觉。
宣怀风察觉自己眼前略略一黑,五指下意识就把车门抓紧了,强撑着身体。
耳边有护兵「呦!」了一声。
便有人把他扶住了。
宋壬这可是吃了一大惊,一个箭步上来从另一边牢牢把他搀着,瞪着眼说:「说了回公馆,您就是不回。这可不就出事了?」
他一紧张起来,大嗓门就控制不住,震得离他近的人耳朵嗡嗡乱响。
宣怀风也被他震得清醒了几分。
眩晕也只是刹那的事,人一站直,视野也就由暗转明,周围事物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身体裡一股疼痛不知发自哪裡,似乎有骨头渐渐裂开,要仔细去找,又数不出是哪一根骨。
宣怀风咬了咬牙,笑着说:「都到这裡了,你还要我回公馆?白走一趟,落下的活以后还是我来做的。」
宋壬露出一副很生气的模样。
可一想,又真拿他没办法。
他还正在努力做出生气的样子,宣怀风已经从车上取了一份文件下来,向大楼裡走去了,他也只好朝其他护兵打个招呼,歎着气快步跟上去。
上了三楼,就见到了一个门上写着「奥德里奇·布朗医学博士办公室」,房门是虚掩着的。
宋壬伸手就要推门,宣怀风拦着他,低声说:「这可不行,要敲门的。」
在门上敲了几下,果然很快,就有一个穿着白蕾丝领子衬衫的漂亮女祕书来开门了,她本来脸上就带着笑,忽然见到一个穿着军服很英俊倜傥的男子,不由有些吃惊。
片刻的吃惊之下,那笑容也更娇豔了些,问:「请问是宣怀风先生吗?」
一边说,那目光不由自主地欣赏式地把宣怀风上下打量了一番。
宣怀风点头说:「是的。布朗医生在吗?」
女祕书说:「在的,在的,他正等您。请先到裡面坐坐,我为您通报医生。」
把宣怀风等人让了进门。
原来布朗医生见他们到了钟点还未到,便在自己办公室裡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信笺,见女祕书进来说宣怀风来了,就叫女祕书赶紧请人进来。
见了面,宣怀风自然是要道歉的。
布朗医生也没计较。
主客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面对面坐下,女祕书倒十分热情,忙忙地泡了两个玻璃杯的热茶,拿搪瓷盘子端过来,一人敬上一杯。
人见到漂亮的异性,总是忍不住多关注一些的,女祕书的目光又在宣怀风脸上无声滑过,然后才念念不捨地下去了。
可惜宣怀风对如此的美人恩,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察觉到。
他和布朗医生说了几句,把已经做好的计画书取了来,交给布朗医生阅览。
全部心力,只命令自己专注地用在眼前的正事上。
不许去想总理府书房裡的事,不许想凌乱空洞的思绪,也不许想浑身叫嚣欲裂的痛。
对于这一点,他是做得很成功的。
布朗医生就坐在他对面,只觉得他今天脸色苍白了些,竟一点没察觉出异常。
拿着计画书,问裡面的细节,宣怀风也回答得很清楚明白,和布朗医生有来有往地讨论。
那张英俊夺目的脸上没太多笑容,只是平静专注的,然而这种态度,正是讨论正事应有的态度。
于是宣怀风便掩饰住了。
没人知道他一边清晰地说着戒毒院的将来,一边心裡某一处抽丝般的痛。
布朗医生点着头说:「这很好。戒毒院有宣先生主持,果然很有前景。这是做实在事的方式。」
宣怀风问:「那布朗医生,愿意到我们这裡来,指点我们医疗上的问题吗?」
布朗医生微笑道:「我当然是愿意的。但你提出的位置,责任太大了,我又閒散了很长一段时间。等我回去考虑一下,再答覆你,好吗?」
宣怀风沉吟着,露出诚恳的表情,说:「布朗医生如果有什麽顾虑,请直言。」
布朗医生摇头,说:「顾虑,目前是没有太多的。」
宣怀风问:「那是不是计画书裡,有你不赞成的地方?如果那样,我们现在就可以商榷。」
布朗医生还是摇头,顿了一下,打量着宣怀风,善意地说:「宣先生,你的提议,我会尽快答覆你。你的脸色不太好,我看今天的见面,就先到这裡吧。过度劳累,对身体是很不好的。」
宋壬和两个护兵就站在角落裡,谈戒毒院的事,他是一点不懂,插不上嘴,但眼瞅着宣怀风的脸色,就是一个劲地担心,听见布朗医生这样说,对这洋鬼子医生的印象大为改观。
宋壬立即说:「宣副官,您别怪我多嘴。人家都说了,他要考虑,我看我们还是回公馆去吧。回去你也该躺下歇几个钟头。」
其实宣怀风也正说不出的难受。
那难受倒也不光是痛,而是另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无力,彷彿坐在沙发上要摆出一个精精神神的样子,也成了一件天大的难事,非要狠狠把全身力气都挖出来才行。
可大概是受了白总理那些话,他的脾气越发倔上来。
越是难受,越要装做没一点事。
别人说自己没用处,难道自己就真的连这麽一件事都办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