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说,“当我求你,坐着罢。忙来忙去,我看着都觉得累。”
白雪岚一笑,便又坐回床边,说,“你困不困?要是困,我不吵你。要是不困,又觉得闷,我陪你说话。”
宣怀风身上一阵阵倦乏,听白雪岚这样问,知道他心里不踏实,自己如果又睡了,倒冷落了白雪岚,便勉强拿出点精神来,微笑道,“正是有些闷,你不如把那些法语,再教我一教。”
白雪岚连忙说好,又问,“还记得我上次教的吗?je t'aimais,是什么意思?”
宣怀风说,“记得,是我曾爱你。还有je t'aime,是现在的时态,我爱着你。还有……”
白雪岚接嘴道,“还有je t aime toujour。”
脸上流溢出追忆的幸福。
我曾爱过你。
我现在爱着你。
我永爱你……
白雪岚胸膛酸楚翻腾,力持从容地说,“法语里头,你学的只是皮毛,更多的要学呢。等你好了,我每天都抽两个锺头出来,当你的法语先生。来,我再把基本的语法,给你说说。”
有条不紊地认真说起来。
不过片刻,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最后停下了。
低头审视床上的病人,半边脸挨在枕上,两眼闭着,已经安安静静睡着了。
这姜御医的药,果然有些灵验。
宣怀风小睡一觉,竟无梦无惊,睡得比入院后的任何一觉都安稳,醒过来后,人就精神了少许。
白雪岚就像得了活宝贝一样,当着宣怀风的面,不好外露,只是嘘寒问暖,喂水喂饭,说甜话哄宣怀风安心养病。
倒是在洗手处,四周无人,悄悄拭了两滴喜极而泣的热泪。
晚上,广东军又送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过来,还带了姜御医的话,“这病变数大,明日还要过来请脉,才好定下明日的药方。”
白雪岚心里明白,姜御医过来,展露昭八成也要跟过来的。
这姓展的,敢觊觎怀风,白雪岚是发了誓要弄死他的,可恨现在能救怀风性命的药方在对方手上,要打老鼠,又忌着玉瓶儿。
看来,还是要从那姜御医身上入手才好。
白雪岚把孙副官叫来,耳嘱一番,孙副官点点头,便领命去了。
白雪岚这才端了药进房,仍不管宣怀风抗议,嘴对嘴喂了药。
宣怀风想起来,不由问,“这德国医院用的不是西医吗?怎么又忽然喝起中药了?”
白雪岚说,“金德尔医生不中用,有朋友举荐了一个中医来。我试着用了一剂,不料倒真的很有效用。”
宣怀风点头笑道,“这中医很不错,我现在精神就仿佛好了不少。如果真能慢慢养好,他对我就是有救命之恩了,要好好谢谢他才行。”
白雪岚说,“你放心吧。我现在就着手准备一份大大的谢礼了,够他消受的。”
宣怀风说,“你说话,怎么我总听着有点古怪。”
白雪岚凑近了,笑着低声说,“肉食动物嘛,吃不着肉,饿着肚子,当然就会变古怪。”
宣怀风脸颊飞了浅浅一道晕红,摇头喃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莞尔一笑。
两人说了一番缠绵私语,都觉得大伤的元气,算是恢复了一点。
第十五章
到了次日凌晨,病房里鸦雀无声,散着淡淡的酒精味,宣怀风躺在病床上未醒。
宋壬开了房门,走过去,把沙发上的白雪岚的肩轻轻摇了摇。
白雪岚慢慢坐起来,问,“什么事?”
宋壬低声说,“广东军那位来了,在外头等着。”
白雪岚拿指腹揉着眉心,目光移到窗户那头,天还没有大亮,窗帘垂下,透着外头隐隐蒙蒙的光。
白雪岚皱眉说,“这才几点锺,病人还睡着。叫他们过一个锺头再来。”
宋壬说,“我也这样和他们说,他们口气很大,说现在不让他们看,往后也别叫他们看了。他娘的,这群王八蛋,真想和他们干一架。”
白雪岚皱眉说,“这才几点锺,病人还睡着。叫他们过一个锺头再来。”
宋壬说,“我也这样和他们说,他们口气很大,说现在不让他们看,往后也别叫他们看了。他娘的,这群王八蛋,真想和他们干一架。”
白雪岚冷笑道,“你还怕没有和他们干架的机会?算了,你去说,稍等几分锺,病人换身衣服就好。”
宋壬出去了。
白雪岚从沙发上起来,到小盥洗室里随便捧了把手洗脸。
回到病床边,低头挨近了瞅宣怀风的睡颜。
不料一凑过去,宣怀风便把眼睛睁开了,两人鼻子尖蹭着鼻子尖,倒像白雪岚要做什么坏事,被抓了现行。
宣怀风浅笑着问,“你又要做什么?”
白雪岚说,“这个又字,听起来是在数落小孩子。”
宣怀风说,“你还不是一个小孩子的脾气?”
白雪岚说,“好罢,我是小孩子,我这个小孩子,要玩早安亲亲的游戏。”
笑着在宣怀风唇上亲了一口,转身又回到小盥洗室去,很快端了一个盛了温水的铜盆来。
宣怀风在医院里,常常享受他的服侍,不像往日那样扭捏赧然,老老实实地接受了。
一边给宣怀风洗漱,白雪岚一边又问,“昨晚睡得好吗?”
宣怀风说,“睡得好极了。夜晚忽然变短了似的,才刚闭眼,一睁眼,就已经天亮了。恰好又看见你瞪着眼珠子,挨那么近。”
白雪岚说,“看来你的病真的要好了。”
宣怀风说,“但愿如此。”
白雪岚说,“那个医生今天又过来了,要给你把脉,揣摩斟酌今日用的药方。人现在就在外头等着。”
宣怀风说,“你怎么不早说?磨蹭这些时间。不该让人家久等,快请进来吧。”
白雪岚说,“急什么?你把衣服整一整。”
宣怀风说,“是了,这病人服,睡得全皱了。”
用手在衣服上抚了几抚。
白雪岚却伸手过来,帮他把衣领下那颗松开的纽扣给扣紧了,这才招呼宋壬让外头的人进来。
房门打开,展露昭快步抢在姜御医前头进了门。
宣怀风看见这人竟出现在自己的病房里,顿时变了脸色,转头问白雪岚,“他来干什么?”
展露昭赔笑说,“从前有什么事,都算我不对。今天我是一心一意来做好人的,这一位姜御医是我专程从外省请来,你的病,请他治保证是十拿九稳。”
姜御医就着展露昭的手势,走过来,朝宣怀风点了点头,又打量着他,满意地说,“昨天那一剂药,已试出深浅来了,很好。只不知道手臂上有没有出疹子?”
展露昭立即说,“那要实在地瞧一瞧。”
走到床边,就要抓宣怀风的手去掳袖子。
宣怀风猛地一挣,把手挣脱了,一双黑瞳亮灿灿的,瞪得展露昭不能再有动作,凛然不可侵犯。
宣怀风又把头一转,问白雪岚,“你怎么说?”
白雪岚沉默了一会儿,在床的另一边,抓紧了宣怀风的手掌,沉声说,“现在也只有这一位的药有点效用。治病要紧,就当是为了我,你姑且忍耐一次。”
宣怀风清脆如铁石般说,“你一向想事透彻,这次却犯了天大的胡涂。什么叫姑且忍耐?不能忍的事,就一次也不能忍。如果说是为了你,那更不该忍。”
甩开白雪岚握着他的手,指着房门,对展露昭说,“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展露昭脸上的笑有些不好看了,说,“怀风,为何不讲道理?我们是来给你看病的,并没有存一点坏心。你昨天病得那样,要不是吃了姜御医的药,怎么今天能这样精神起来?就凭这一点,就能证实我的话不假。”
姜御医也说,“这位宣先生,其实要我们走,倒也容易。只是你这病症,如今只是看着好转,还有反复的,我们走了,你的病发作起来,会害了你的性命。医者父母心,老朽实在不忍心看你自误。”
宣怀风把一张俊脸绷得紧紧,回答说,“我接受不该接受的人情,那才叫自误。从来也没听过与虎谋皮的人,会得好下场的。宋壬呢?宋壬!”
便把宋壬叫起来,命令他把展姜两位请出去。
宋壬扭头去看白雪岚,暗暗吃了一惊。
他家天不怕地不怕,历来把天地神佛都不放在眼里的总长,正木立一旁,竟是挨了先生教训的小学生一般,破天荒的脸有愧色。
宣怀风又在连声催促。
连白雪岚都不做声,宋壬还有什么说的,便抖擞起来,把展露昭和姜御医立即毫不客气地“请”了出去。
房门再次关上,里面就只剩了宣怀风和白雪岚。
一时便沉寂下来,像窗外的风也止了。
宣怀风在床上坐起上身,白雪岚在一旁站着,两人之间的沉默,是常常发生的,但这种味道的沉默,又与往常的并不相同。
这样足足过了三四分锺,宣怀风似乎才被生病的身体提醒了,肩腰松下来,慢慢往床头挨下身子,刚才义正辞严呵斥展露昭的厉害,顷刻都烟一般散开了去,眉目也不再紧蹙着。
他抬眼朝白雪岚的方向瞥了一眼,缓缓地问,“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白雪岚便过来,在他床边坐下,苦笑着问,“等你好一些,精神足了,我再来领训,成不成?”
宣怀风说,“你以为我要骂人吗?”
白雪岚说,“不必你骂,就连我自己,也想扇我自己几个耳光才痛快。让那姓展的畜生靠近你,我白雪岚也不是个东西。”
宣怀风拦道,“别再往下说了。你只以为你骂的是自己,那就无妨,殊不知我听着,心里比什么都难受。今天的事,我能猜到八九分,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你现在一心只最在意我的性命。”
一边说着,一边在被子上伸过手来,把白雪岚垂下的一只手握了。
微微地用力紧了一紧。
又认真地盯着白雪岚的眼睛,续着说道,“但是,你的做法,我实在不能赞成。我所在意的那些,我想你大概也是能明白的。”
白雪岚垂下视线,凝视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半日,叹气道,“我自然明白。”
自此,两人便不再就展露昭的事说下去了,觉得病房如此宁静,如此妙的一个小世界,并不需要多加一个令人厌憎的人来掺入。
但心里面,却又深知展露昭含恨而去,那姜御医是不会再来的了,汤药中断,后面恐怕藏着大风险。
愈是如此,愈是不肯去提起,两人轻轻细细的,只挑无关紧要的话来说,宣怀风想起说姐姐快要生了,小婴儿的名字该起什么好,要是男孩子,当舅舅的要送小外甥什么礼,要是女孩子,则又另有一番议论。白雪岚只管迁就着宣怀风的意思,很有兴趣的帮忙出主意。
不知不觉,就过了小半个锺头。
宣怀风听见窗外远远传来洋教堂的打锺声,对白雪岚说,“我不知道我们一口气,说了这么久。口有些干,劳驾你帮我倒一杯水,好不好?”
白雪岚立即拿玻璃杯倒了一杯温开水来,扶着宣怀风的上身喂他。
宣怀风一口气喝干了,觉得很畅快,把背挨在床头垫起的柔软的枕头上,微微仰脸,轻笑着问,“我看你还是不肯听我的劝告,总要睡在沙发上,难道不腰疼?你要不要上来歇一歇?”
白雪岚微笑着偏头打量他,“这是真心的发邀请吗?”
宣怀风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人一并靠着说说话,也不错。不要想歪了。”
他本来确实是如此的意思,可是话出口后,更觉得暧昧古怪起来,仿佛里头真的藏了别的想法。
默默的,眉梢就多了一丝赧意。
白雪岚忍不住调侃他,“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又叫越描越黑,你现在知道了吧。”
宣怀风不和他斗嘴,只看着他,默默温和地扬着唇角。
白雪岚脱了皮鞋上床,和宣怀风同盖了一床被子,病床是为单人准备的,两人肩磨着肩,略嫌挤迫,白雪岚说,“不要坐着,我们躺着说话。”
两人躺在床上,白雪岚把右臂伸开,让宣怀风把头靠在自己肩窝上,都仰着脸,看着头顶雪白的天花。
虽不说什么,但都觉得心里一种微甜的喜悦,像荷兰水里的小气泡一样,晶莹可人的冒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