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惜晚饭吃得少,此时确有几分饥饿,忍不住拾了块糕点进肚,却见底下压着一封信件,他抽出展开一看,是薄肃的字迹
裴云惜只盯着个“卿”字发呆半晌,忽而双颊灼热,心潮澎湃,直往嘴中塞了两块甜糕,撑得自己眼白乱翻又记起今日薄肃在马车中说的话,说他仍有真心,他信,他自是信薄肃的真心,却不知这真心能真多久?许是呆在临安的时日里,是真,离了临安,便假了继而扪心自问,自己的心真吗?真敢吗?却是不敢
裴明惜说的不无道理,薄肃终究是皇家的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能斗得过帝王家呢一道圣旨,便可召回薄肃,亦可要他人头落地
裴云惜何尝不想与薄肃双宿双栖,只羡鸳鸯,奈何门第有别,若真心可敌一切,他愿倾尽所有,只为一搏
夜里,裴云惜辗转反侧,他怕是小点吃多了,撑得慌,睁着鳏鳏大眼,薄肃微眯着眼凝视他的模样,似笑非笑望着他的模样,替他生火炉微拱的背影,交错沓来,令他逐渐地迷了心神
临睡前,他忽得下了个决定……
翌日,裴云惜吃过早饭后便背着琴出门了他朝着西大街走去,晨雾将散,带着寒气,快走到柳居门口,忽想起自己会不会去的太早,薄肃还在熟睡?正当他晃神之际,忽听得前头有个声音大喊大叫,他定睛一看,竟是信差阿大站在柳居门口,大骂:“你们欺人太甚!这几文钱都欠!还是不是人呐!人模狗样的,这点钱都付不出,丢不丢人!”
看门的下人堵着他,也不理会他,阿大撒泼似的骂着,裴云惜纳闷柳居怎会欠阿大钱?随即,门内走出了阿萍,粗着嗓子喝道:“瞎嚷嚷什么!也不看看什么地方!”
阿大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他质问道:“当初明明说送了信便给我九文钱的,我来要了几次都不给!你们不讲信用!”
阿萍还当何事,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掏出一锭银子扔给阿大,骂道:“去去去,拿了滚,嘴巴给我闭紧了!否则你明白下场!”
阿大捧着银子自然欢天喜地地滚了,阿萍见他走了,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即也出府去了见他走远,裴云惜才敢走近,下人们认得他,或许是主子吩咐过,立马放行
有下人直接领他到薄肃的卧房门口,道:“裴公子请自便”
“等等,”裴云惜疑惑道,“薄公子在房中吗?”
“公子今早还未用膳,应是还在休息但公子吩咐过,裴公子来了,可随意走动出入,请便”
裴云惜霎间耳热,他似乎能想象出薄肃说这番话时的语气,淡漠,却又毋庸置疑,下人们不敢多言,只能遵从
他悄悄地推门而入,屋中仍是熏着檀香,浓郁醒脑屏风旁的火炉燃着暗火,更是暖人搁下琴后,裴云惜绕过屏风,瞧见了安卧帐内的薄肃气息匀长,睫羽轻颤,早知他是个容颜俊俏的男子,裴云惜却一向来不敢多看,怕瞧多了又陷入迷惑心智的境地
此番深思熟虑,心如明镜,总算是敢大胆地细瞧一番这一瞧,不知飘去几盏茶功夫,直至薄肃睁眼醒来,四目相对,霎时惊骇了裴云惜
“你……何时来的?”薄肃显然困惑不解,惺忪着眼慢慢爬起来
裴云惜窘迫道:“来了多时,不敢扰你清梦”
薄肃倒是处变不惊,掀被起身,披上外袍,道:“今后记得叫醒我,无需痴等”
裴云惜轻声应下,他窥人睡颜多时,自是冒犯
“昨夜的吃食如何,还合胃口吗?”薄肃自顾自整顿衣裳,抬眼瞥了裴云惜一眼,问道
裴云惜答道:“很好吃,让你费心了”
薄肃又瞥他一眼道:“你的事,怎算费心?”
裴云惜低头赧然,他倒是从不知晓,薄肃这张利嘴里亦能吐露出如此蜜里调油的话语,薄肃见他躲避,几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又道:“早膳用毕,与我下一局棋如何?”
“下棋?”
“不肯?”薄肃直直地盯着他,“我惦记你的棋许久了你肯与洺仁下,肯与竹君下,偏偏——”
“我下!”裴云惜抢白道,急切地望着他,“……自然会下”
如此,薄肃方才满意地点头,召来下人们伺候他洗漱用膳,又叮嘱后厨炖一锅红枣米粥,为裴云惜果腹
棋盘摆正,裴云惜执白子,薄肃执黑,两人对坐,又架了两只暖炉搁在脚边,薄肃问他:“可暖?”
“暖”裴云惜浅笑,应道
他在薄肃面前几乎没笑过,即便笑了,也是牵强一笑,今日他展露欢颜,着实令薄肃心下暗喜,神清气爽
“你先落子,我知你棋好,不想你有意让我”薄肃正然道
裴云惜道:“我下棋从不让人,慎言无需多疑”
薄肃点点头,请他落子,两人一时无言,针锋相对起来果真如裴云惜所言,他棋招含蓄却极富杀力,半点不留情薄肃却是愈发欣喜,棋逢对手,怎能不悦?
裴云惜却是没料到薄肃棋艺如此精湛,甚至应是高于戴洺仁的,他这般厉害,裴云惜真真后悔未能与他早下一局,领教一番
“云惜,”薄肃落子前,忽的出声,凝望着他道,“若你那里情愿与我下棋,我怕是不会放你走出屋子的”
他指的是霍龄来提亲那次,他婉拒了他的邀约,他知薄肃那日雷霆震怒,深觉受辱,拂袖而去
“那日霍龄来提亲,我心慌意乱,只想找大哥商量,故而推拒了你的邀约”裴云惜自知理亏,又道,“在梅坞时,我想你如此傲慢清高,我亦有下棋不让的规矩,若我赢了你,怕你是要恨死我的,因而几番躲避,不敢对峙”
薄肃一怔,登时滋味难言,“原是……这般?”
裴云惜歉然地看着他:“是我成见过深,若不是那夜听见你和戴大人说——”呃,且慢且慢,怎差点说了出来?!裴云惜吓了一跳,掏心掏肺差些把肠子都掏出来了,要命要命
“那夜?哪一夜?”薄肃不解地看着他,“我与竹君说了何事?”
“无事……”
“你不肯说,云惜?”薄肃抿唇,面若寒霜,似乎有些不满
裴云惜捏紧棋子,摇头道:“莫问”
“好,我且等你自愿告知于我”薄肃竭力平复心绪,道
两人你来我往,下了一上午的棋,快要临近正午时,阿萍忽的大呼小叫闯了进来:“公子,公子!他们当铺欺人太甚,竟不肯原价让小的赎回渌水和云汉!还有没有天理了呃——”
屋中二人双双回头,阿萍趴在门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惊慌失措
“如此喧哗,成何体统?”薄肃瞪他,“有事推后再14 阿萍忙不迭点头,畏畏缩缩赶紧滚远了
裴云惜却是听到了些什么,问道:“渌水,云汉,莫非是那两把前朝古琴?怎进了当铺?”
薄肃自是不能说实话,敷衍道:“先把棋下完”
“我只久仰过那两把古琴的盛名,未曾瞻仰过,若——”
“琴在当铺,等赎回了便交与你把玩”薄肃打断他的话,“莫在谈琴,下棋!”
裴云惜只得闭嘴,他隐约猜出薄肃这是要发怒了,他不过是关心一下这上好的琴怎被当了,竟触怒薄肃
一时间,两人无话,又专心地下起了棋
又过了小半时辰,下人端来饭菜,两人才歇下,先饱腹再说薄肃替裴云惜盛了碗热汤,递到跟前,道:“方才是我言重,莫要过心”
他竟肯低头道歉,裴云惜讶然,道:“我并不在意,只是对渌水云汉新奇,家师曾对这两把古琴赞誉有加,称其音色如碧玉相击,摄人心魄,却是无缘得见,不曾想竟是你收着,我想……”
“等赎回,你大可随意弹奏”
“为何当了?”
“……自然是……盘缠不够用,暂时典当”薄肃不敢再听他问下去,又替他夹了些红烧肉,“多吃些肉补补,此事你无须担忧”
裴云惜自然是不可置信薄肃竟也有钱财不够花的一日,怎能叫人不惊奇呢据他猜测,这渌水云汉价值连城,当了起码值几百两,这可是寻常人家一辈子的花销许是薄肃奢靡惯了,不知怎地,花去那么多些银子……
饭后,两人重回棋局,继续厮杀你退我进,你杀我挡,着实精彩唯有高手过招,招招不让,却还惺惺相惜
“我输了”裴云惜搁下棋子,坦然道,“再走几步,怕是你可以杀掉我这一大片”
薄肃抬眼看他:“这是愿赌服输?”
“自然……且慢,何时赌了?”裴云惜不解,愣愣地瞧着他
薄肃站起身来,踱到他面前,裴云惜被迫仰面瞧他,薄肃忽的伸手挽住他的脖颈,弯腰落吻,轻而易举侵入他的唇舌,濡沫缠绵裴云惜后知后觉地颤着睫羽闭起眼,慢慢地蠕动唇舌回应薄肃一怔,立即一把抱住他,扯入怀中,两人互相搂抱,跌跌撞撞滚到床榻之上薄肃压住他,粗喘着盯着他,道:“我亦说过,若你与我对弈,我是不会放你出屋的……”
裴云惜被他啃噬得眼角湿润嫣红,情动难耐,“慎言……”
薄肃目光骇人,势要将其生吞了似的,隐忍着道:“天宫楼那夜……我全然记得,你翌日不辞而别,你可知我心多焦灼?”
裴云惜想起那夜下的决心,顿觉世事无常,懊悔地落下泪来薄肃一惊,急急地拂去他眼角的泪,道:“我未曾怨你,不过怨自己为何不早些醒来……”
裴云惜举起手臂揽住薄肃的腰杆,收紧,“抱我,慎言”他不再多言,任薄肃肆意进入,折磨得他泪眼婆娑,嗓子叫断,后庭一夜难阖薄肃要了他数次,仍是兴味难褪末了二人抵足而眠,难舍难分
“公子,公子……裴二公子还睡着?”
“嗯……”
“公子,昨日那当铺掌柜说,这琴还得加个一百两才可赎出,原价不肯!这这这、这不是坐地起价嘛!”
“你可曾告知身份?”
“说了,那掌柜说不认得,说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按他的价赎货,真真给脸不要脸,小的要——”
“那就再给一百两”
“公子!万万不可啊!京中来信问咱们怎忽的要这一大笔钱,已是府中账房所能隐瞒之限,若是被老爷知晓,可、可不太妙啊……”
“他们寄来多少银子?”
“五百两,若是花个四百五十两赎琴,咱可就只剩几十两度日,小的怕在临安呆不久啊,公子您要三思啊……”
“呆不久?”
“公子,这柳居花销可不小啊……若是真没银子,不如,不如借口住进裴二公子府上,恰好日日相对,浓情意切,嘻嘻嘻,本来咱这钱就是花在裴府上的,去借住几日有何不——”
“闭嘴若让云惜知晓此事,我定将你扫地出门”
“呜……公子小的嘴贱,小的说错了话,切莫赶小的走啊……”
“多拿一百两赎琴去,云惜还等着见渌水云汉”
裴云惜半睡半醒间,听全了二人的话语薄肃走到床边,见他还在熟睡,稍稍松口气
渌水云汉赎回后,裴云惜迫不及待地试弹了一曲,着实惊艳薄肃见他满面笑容,欢欣不已,心中更是觉得这一百两花得值
傍晚裴云惜离了柳居回府,得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裴文惜高中了进士,不日将回临安任职!
裴府上下捧着红榜欢天喜地,裴何氏又哭又笑,拜了祖宗牌位又拜大罗神仙!裴老爷大喜,遂决定宴请各方宾客,冲冲喜气
裴明惜将裴云惜一把拉过,低声道:“云惜,除了三弟的红榜,还有一封你的信,拿着”
裴云惜接过,见是夏梦桥写的,亟不可待地拆信来看,可他越是往下看,越是面色凝重,最后竟呆若木鸡了
裴明惜看不懂了,问道:“怎了?”
裴云惜死死地捏住信纸,细细地回想,却是忍不住流下一行泪来……
第二十八章
裴云惜突如其来的落泪吓坏了裴明惜,惊得他连忙关切
然裴云惜只轻轻摇头,好似抽去魂魄般无力,喃喃道:“竟是他……是他……”
“他?他是何人?”裴明惜一头雾水,急得他只得扯过信纸,速速阅览一番信中夏梦桥先是表达了一番对裴文惜高中的祝贺之词,其次又关心了裴家欠债的情状,最后才道,他未曾寄来五百两给予裴家还债,怕是裴云惜弄错了恩人,望他再细加查明
“五百两……不是梦桥借的?”裴明惜看完信亦是大吃一惊,眉头紧锁,“那会是何人?莫非是……霍龄?不不,他怎会如此好心相助呢,难不成是哪家交好的客商?谁能如此大方——”
“莫猜了,大哥我已知何人”裴云惜淡淡地打断他的揣测,腮边的泪还盈盈地挂着,“是……是薄肃……”
“薄公子?!当真?”裴明惜捏着信纸,不可置信道,“他为何——”
裴云惜惆怅地瞟他一眼,裴明惜立即明了,转而哀叹道:“看来,薄公子对你,用情已深啊……”
“是么,呵……”裴云惜抬起手背,慢慢地依着袖子拭干泪水,哽咽道,“若非昨日在柳居门口瞧见信差阿大在讨要送信钱,又无意间听到他的下人说他将渌水云汉两把古琴当了三百五十两,我又怎会联想起这些呢……”
“他、他竟当了琴!素闻薄公子惜琴如命,他竟肯为你当琴……”裴明惜一下子似乎对薄肃刮目相看,他亦是晓得薄肃为人高傲冷漠,鲜少为他人动容,“云惜,此番你该信他的真心了吧?”
裴云惜默默地捞过信,慢吞吞地叠起,塞回信封当中,道:“我素来信他的真心,只不过,我怕我要不起”
“你亦将真心付与,有何不可?”
“大哥,我的真心……不值五百两”裴云惜自嘲般地笑笑,随即又无奈地摇摇头,“不说了,爹爹不是要大办宴席么,怎能少了大哥的帮忙,莫要管我了”
裴明惜不解他突然的懦弱,犹豫片刻,便离去了裴云惜一人回到了房内,颓然地倒在了床榻之上,抬起十指,置于眼前,指尖弹奏渌水云汉时的触感仍缠绕未散,薄肃眼含笑意的注目仍映刻在脑海之中他倏然很是气恼薄肃这人,恨他多管闲事,怨他为何要当琴帮他们家还债,恼他还装作情圣般不说,怒他……默默地护着他
这全然破坏了自己的决定,本在心中已说好了,薄肃留在临安这段日子里,他尽力地去爱他伴他,若他离杭回京,他便放手由他绝口不提承诺誓言,当做什么都没有,这便是他能做到最好的地步若要他开口承诺真心,他是怕……他走后,自己会成了个无心之人
如今薄肃竟还替他们家还了五百两,这情债里夹杂了钱债,愈发变味情债可不还,钱债却不得不还即便两人没了纠缠,然这五百两还是要照还不误
五百两,还到猴年马月呢,怕是这辈子断不干净了他的后半生,非得刻下薄肃二字不可了
这夜,裴云惜睡得甚是浅薄,一会儿梦见自己为薄肃还债的事感动得泣不成声,一会儿又梦见自己给已然成婚生子的薄肃送钱心绞痛得无法呼吸
辗转反侧,一夜折腾
翌日起身,裴云惜面色发白,两眼眶乌黑,照镜子竖发时竟将自己活活吓了一跳如此差劲的神色还将前来送粥的下人吓得不轻,忙问二少爷可是病了裴云惜摆摆手,遣退了他,恍惚地照着镜中的自己,忧愁不已
果不其然,巳时刚到,柳居来人请裴云惜过府,裴云惜只得称病婉拒了,说是等病好再去,托下人替他向薄肃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