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梦桥忽的又嚷道:“哎,你看那边,是薄肃诶!”
听见这个名字,裴云惜不免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呼吸加促,“什么?!”
夏梦桥道:“原来薄肃还是来了,也只有戴仓司有这面子”不过几日,薄肃不喜生人不喜交友的脾性早已传遍临安城,那些蜂拥而至的文人墨客只得临阵退缩,打消了攀龙附凤的念头
薄肃此时正寒着一张脸站在窗边,一个人遥遥眺望茫然的西湖夜色裴云惜不免怔怔地看着他的侧影出神,心想,这副皮囊真真了不得,无时无刻不在勾着自己的魂魄,但碰过钉子的人都该明白,美丽的东西都是带毒的
西湖上最大的画舫被戴洺洲租来,宴请临安城的文人骚客大家在船上吟诗作对,甚是开怀裴明惜跟在戴洺洲身边,两人相谈甚欢裴宸惜和裴玉惜稍微安分了一点,没再喝酒,而是追逐嬉闹裴文惜不顾家人的体贴,硬是要跟来和人切磋才艺,情况不忍卒睹
酒酣耳热之际,大伙儿不免要请人表演才艺助兴众人嚷着要找谁呢,只见一直在窗边吹风的薄肃忽然走到中央,他周身气质凛冽,大家不禁噤了声
“借此良辰美景,我想请裴二公子与在下合奏一曲高山流水,不知裴二公子意下如何?”
顿时,众人低呼哗然
裴云惜久久无法回神,待他明白过来,薄肃口中的“裴二公子”指的便是自己时,他面色霎间苍白,手足无措地摆摆手:“在下琴艺……疏浅,不配与薄公子同台演绎,抱歉了”
薄肃闻言,神情微诧,面色不是很好看
第四章
画舫中的气氛一瞬间冷到极致,这本是酷暑之夜
裴云惜话已脱口,难有改口之便,而薄肃的脸色绝难称好看,众人噤若寒蝉,皆不知该如何插嘴解围半晌后还是戴洺洲这个东道主站了出来,笑道:“裴二公子何必如此自谦,你的琴艺乃是有目共睹,在下是难以望其项背的”
裴云惜心知闯下大祸,恨不能掌掴自己这张臭嘴,夏梦桥在他背后捅了捅他,示意他赶紧补救一番,裴云惜只能惨淡一笑:“戴大人,今日在下并未带琴而来,辜负戴大人的厚望了”
只弹自己的琴呀
戴洺洲原本见薄肃主动开口邀请裴云惜合奏,心下自是欣喜万分,没想到会横生这么一出,他为难地看了看身边挚友的脸色,咦咦,真是能冻死人
薄肃这时倒解冻了,低声道:“既然裴二公子不便,在下便不勉强”说罢,独自转身,孤傲地穿堂而过,一个人跑到船头去吹风了
戴洺仁见他这般,低头兀自一笑,随着他走出船坞,轻快道:“薄大哥,你也有今日呐”
薄肃没有回头看他,更不想理睬他戴洺仁嬉笑道:“不过是一介不懂眼色的布衣,薄大哥何须生气,下回赶他出去便是”
薄肃微颤,忽的有了反应,道:“我并未生气,只不过遗憾不能与他合奏罢了”
“咦?”
“他的琴艺是我见过的同龄人中最好的,我很欣赏”薄肃实言以告,没有丝毫轻看裴云惜的意思
戴洺仁倒也是看不懂了,低喃道:“薄大哥这是开始气起自己来了?”
画舫尾,裴云惜还在惊魂之中,夏梦桥着实同情他,安慰道:“有你这般不识相的,少见,少见呀”
裴云惜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你将其二说与我听,我洗耳恭听”夏梦桥装模作样地掏挖了一下耳朵
裴云惜见他戏谑,更是没了解释的心情,只道:“唉,算是我倒霉,这事三言两语难以说清”而且也并不好说,莫非要他告知天下人并非他裴云惜不会审时度势,而是薄肃那厮诋毁在先,说出去谁信,即便有人信,也只会道一声活该,人家是人中龙凤,自然是高高在上,需要谨慎奉承着的,哪有裴云惜这般不识趣的
裴文惜见自家二哥不愿弹琴,毁了这热络氛围,心中不快,硬是挤下那弹琴侍从,说是要为大伙儿弹奏一曲别人还道同根兄弟,自然琴艺也佳,哪知裴文惜一弹,弦音剧颤,难听无比众人不禁皱眉掩耳,裴宸惜在一旁哈哈大乐,叫道:“三哥你这是杀猪吧,太难听了,哈哈哈……”
裴玉惜也道:“三哥,你定是喝多了,喝多了,哈哈……”似乎反倒是他喝多了吧
裴明惜赶忙上前喝止:“文惜,别弹了!别再丢人现眼!”
裴文惜恨恨地瞪了裴明惜一眼,“二哥弹得,我就不能了,是何道理?!”
裴明惜恨铁不成钢道:“这不是家中,任你胡闹嬉戏,你是想丢尽裴家的脸面吗?”今夜丢人的事还不够多吗!
戴洺洲走过来道:“明惜,令弟年纪尚轻,你何必责怪于他?”
裴文惜咋一听,好似戴洺洲替他解围,细一想,这明明是更加羞辱他,似乎叫众人因他年少轻狂不懂事,多多包容,气得他摁住琴弦,咬牙切齿道:“三弟谨遵大哥与戴大人教诲!”
戴洺洲拍拍裴明惜的肩膀,亲热地揽他过去,道:“好了,明惜与我喝杯酒吧,等会儿他们又要行酒令了,明惜不要推拒了”
裴明惜赧然道:“戴大人不要再抬举我了,明惜实在是才疏学浅,怕再惹笑话”
戴洺洲摇摇头道:“我怎会笑话你,明惜不过是大伙儿图个热闹”
裴明惜尴尬地笑了笑,脸上略带绯红,似乎有些羞赧
远远地,夏梦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捅了一把裴云惜,道:“你看你大哥和戴大人,举止也太亲密了,不会是……”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裴云惜睨了他一眼,“你净以为天底下都是我们这般的人么?少揣测我大哥了,他性情温和,待人都这样”
夏梦桥好笑道:“你直说他温驯顺从得了,就你大哥这般人畜无害,我看哪天被拐跑也未可知”
裴云惜很想把夏梦桥推进西湖里去
“诶,我这么回头一想,云惜啊,”夏梦桥又有了新话茬,“你说那薄肃薄公子邀你合奏,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裴云惜把他推到船舷上,喝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淹死你”
“饶命啊,饶命——”
有道是你来我往讲究的是两厢情愿,裴云惜那夜在画舫拂了薄肃颜面之后,裴明惜便再也没叫上他一块儿去柳居应酬裴云惜乐得自在,成日往九曜山跑,孝敬自己的师父,顺便解一解陈香的馋瘾
方摒有一日收到一块梧桐木,说是薄公子送来的,他仔细一瞧,确实是块难得的佳木,遂命裴云惜将其制成琴身裴云惜毫不知情,心中也是珍惜这上好木料,成日浸在工坊打磨
那日怕是老天爷开眼,雷声隆隆滚来,竟是下起了瓢泼大雨,这雨势大得根本无法撑伞出门,伞必被打烂裴云惜看这雨竟没有停止的征兆,足足下了一天一夜,似乎想将前两月未落下的份儿一块儿补足了
雨势止住后,阿眉急急忙忙赶上山来,告知裴云惜家中出了大事,裴云惜让他喘匀了气细说,阿眉才道:“大少爷跟随戴大人一行前去梅坞品茶,哪知大雨滂沱,山路坍圮,大少爷被落石砸中,伤了腿,正躺在梅坞的小筑里无法走动呢!戴大人派人来知会我们一声,夫人说要你赶去看看大少爷的伤势如何”
裴云惜一听,搁下木料起身,匆匆地拍了拍衣摆,“那还等什么,随我走吧”
他向方摒禀明一切,急忙下山梅坞离九曜山不远,但得翻越一座山,阿眉面色苍白,裴云惜想他必是来回报信累垮了,就遣他回去,打算独自赶往裴家在梅坞有茶园,因此路途算是熟悉的只不过刚下过大雨,道路泥泞不堪,裴云惜深一脚浅一脚,下.身满是污泥,肮脏得不成样子他平日也算是爱洁净的,此刻也只能强忍难受,举步维艰地前行
进梅坞有一段陡坡路,裴云惜好不容易赶到那儿,才发现路已被山体滑落的碎石烂泥所堵塞,根本无法越过于是他爬上一旁的竹林,哪知脚下一滑,狠狠地摔了下去,更是在泥潭里翻滚了一圈,吃了几口泥水如此? 潜返难樱率亲约阂参丛恕P液门嵩葡Р⒎悄切┙可哐母患易樱有∫彩潜慌岷问涎党狻⒈环睫鹣悠蟮模庵疽财奈崆俊?br /> 他爬起来,抹了把泥水,硬是又攀上了一旁的竹林,进了竹林才发现,竹林中有完好的羊肠小路,怕这里是私家园林,修筑得如此之好裴云惜只听得阿眉说裴明惜被安置在官家的小筑里,而梅坞数十户人家,他也不知哪处才是官家修建的小筑他在竹林里走了一段,并未瞧见屋舍,倒是脚越走越疼,似乎是方才滚下坡时扭到了,唉,时运不济啊裴云惜瞧见一块矮石,扶着慢慢坐下,脱下自己的鞋袜一瞧,果然脚踝处肿了起来
“不争气,不争气啊裴云惜”他呢喃自责
竹林间满是雨后的清新气味,泥土的芬芳与竹叶的清香,裴云惜猜想,若不是此刻狼狈万分,他倒是愿意在这儿坐上一整日
“谁在哪里……?”
忽的,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裴云惜一僵,心道不会是私闯园林被逮住了吧,他一手抓着黑乎乎的袜子,一手捂着脚踝,样子滑稽可笑,还有点落魄寒酸之味……
“我……在下大雨迷路,无心闯入园中,请莫见怪……”裴云惜都不敢回头看那人
“是你……?”
咦,裴云惜讶异,遂回首一瞧,登时心中大骇!
“薄公子!?”
来人竟是薄肃,这是裴云惜万万没想到的,这人怎会出现在此处?
薄肃倒是没有他看上去震惊,只道:“你是从何处上来的?”
裴云惜手足无措道:“我,在下,嗯……是从那个坡爬上来的……”
薄肃一言不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裴云惜似被扒光了衣物扔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到极致,“薄公子!……请,请勿怪罪在下衣衫脏污,方才不慎滚落泥潭,才致这般可笑,令您笑话了”
薄肃见他神色躲闪,捂着光杆的脚踝,蹙眉道:“你的脚伤了?”
裴云惜摇头否认:“扭了一下,不碍事”
薄肃道:“可还走得动?我扶你”
他的态度比之先前柔和不少,裴云惜竟一时恍惚他真的是薄肃么,遂又猛地回想起假山后听到的对话,不禁浑身一颤,道:“不必!……啊,多谢薄公子关心,在下不过扭了一下,自然还是可以走动的”
薄肃以为他是不想蹭脏他的衣衫,故而拒绝,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了半晌,才又道:“既然如此,我带你去屋内换洗一番吧你大哥……他淋了雨,还昏睡着”
裴云惜把自己的鞋袜套回去,咬着牙站起身来,追问道:“我大哥还好吗?他的脚如何了?”
薄肃回首看了他一眼,道:“你跟来,便知晓了”
这神情,似乎在嫌他话多,裴云惜识相地闭了嘴,只好当自己是哑巴了
裴明惜确实无事,他的脚虽被砸伤,但并未伤及骨头,养几日便好,不过他受了惊又淋了雨,起了烧,昏昏沉沉地睡在床榻上不省人事
裴云惜甫一进屋时,忘不了满屋人见他的错愕的神情,仿佛见了个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戴洺维叫道:“这是哪来的叫花子?!”
薄肃喝道:“休得胡言!”
戴洺仁比他的双胞胎弟弟眼界清明些,认出了裴云惜,道:“原来是裴二公子,怎如此狼狈?快叫下人准备些干净衣物,烧个洗澡水,替裴二公子接风洗尘”
裴云惜站在门口,望见屋舍内富丽堂皇,确实是官家手笔,显得自己是多么卑微低贱
“在下冒昧打扰,惊扰了各位的清净,只因得知大哥不慎受了伤,前来探望又因在下疏忽,摔了个满身泥渍,惹得各位笑话了”
薄肃见他一再退让谦卑,不悦道:“何必客气,是我们招待不周,累得令兄受伤”
“这怎能怪各位公子呢,不过是时运不济,横生天灾罢了”裴云惜勉强一笑
他自然是不敢把责任都扔给薄肃和戴洺洲他们,吃了雄心豹子胆么
薄肃见他一味伏低做小,心中颇为郁结,长袖一甩,竟离去了
裴云惜一哽,更是觉得这薄肃傲慢之极,莫名其妙后下人令他去客房,清洗打理了一番,他又讨要了跌打药酒,自己抹了药出门时恰好遇见戴洺洲,后者令他去探望了大哥,裴明惜面色发红,昏睡不醒
戴洺洲歉然道:“都是我太不小心,山石落下时,是明惜推开了我,他才受了伤,是我对不起他”
裴云惜坐在一旁,安慰道:“戴大人何须自责,大哥能护全大人,是大哥的福分”
“话怎可这样说,明惜是我的朋友,我怎么忍心他为我受伤?”戴洺洲一时动情,伸手去握住裴明惜露在外头的手掌裴云惜一怔,心下惊骇,死死地盯着那对交缠的手掌
“裴二公子不妨住下来,等明惜的病好了,再一起下山吧?”戴洺洲回头看裴云惜,满眼的真诚,“有你在,明惜会更加安心的”
裴云惜不自觉地点点头,他完全说不出扫兴的话,“恭敬不如从命”
晚宴时,裴云惜便后悔了
他大约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原来这群人中,只有一个戴洺洲尚好应对,其余的都不是省事的料
戴家那对双子兄弟,一个口无遮拦,一个心思叵测,问起话来,连环珠炮似的,裴云惜被问得应接不暇
“裴二公子看着文雅多识,不知师从何处啊?”戴洺仁笑眯眯道,“听闻临安城中最负盛名的大儒师是钱卉钱儒尊……”
裴云惜直言道:“在下天赋平平,并无资格师承钱老,让戴二公子失望了”
戴洺仁恍然道:“如此啊,只因我大哥十分欣赏裴二公子,还当裴二公子学富五车,令人折服”
戴洺洲接话道:“裴二公子的琴艺确实是令我……嗯,还有慎言,很是折服呢”他话音一顿,话里带上了薄肃
薄肃本无声吃食,见点到了自己的名字,默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大家,轻轻地点了点头
裴云惜心中一震,竟心慌意乱起来,目光忙压下来,定在碗筷上,“承蒙戴大人……和薄公子厚爱”
戴洺维见平时甚少赞许他人的薄肃竟承认欣赏裴云惜,心中亦是不服气,高声道:“那我真想听听裴二公子的琴声了!”
戴洺洲道:“裴二公子似乎……只弹自己的琴?”
裴云惜骑虎难下,只得点头,道:“自然是自己的琴,得心应手一些若是戴大人不嫌弃,我也可现下献丑一曲”
戴洺洲欣然道:“那真是再好不过!啊,是了,慎言不是想与裴二公子合奏一曲吗,不妨就趁此刻?”
裴云惜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他本就对上次画舫一事心虚,想此番弥补一下,没想到撞在了刀口上
薄肃闻言,幽幽地向裴云惜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他似乎在提醒裴云惜上次他被当众无情地拒绝的事
要是再不识相,怕是彻底得罪光了这群人,裴云惜强扯出一个笑容,对上薄肃幽深明净的眼眸,道:“薄公子若是不嫌弃……”
“嗯”
薄肃简短有力地回应了他
爱琴之人岂非只有裴云惜一人?薄肃亦是他这次来梅坞,随身竟带着两把琴,都是上好的琴,裴云惜一摸便知
“这是京城琴中圣手黄飞云的琴?”裴云惜惊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