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秋只是一个丫鬟,说这话自然是逾越了,那嘲讽的语调听在耳里也不会顺耳。不过魏来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并不和她计较什么,反而开口问道:“习秋,瑾睿她还没休息吧?”
其实不用魏来说,习秋也知道她是来找自家小姐的。小丫头虽然气愤,却并非那不知情识趣的人,她早看出两人相互有意,自然也不会做出什么拆散有情人的事儿来。哪怕之前何芷明显气得不轻,但魏来既然已经主动上门了,那也总要给她一个弥补的机会不是?这两人都已经定亲了,将来必然是绑在一处的,何必再这当口闹得不愉快。
即便心里有了主意,习秋也仍旧要挑剔两句的:“我家小姐休没休息与魏将军何干?您都有本事把人气哭了,这会儿还来做什么?”
习秋这话并非全然的发泄和嘲讽,也有替何芷说话的意思。她知道以何芷的性子哪怕气得再狠,也必然是不会当着魏来的面儿流泪的,但这眼泪可不能白流,总该让人知道才是。
果然,魏来听了这话,心里更难受更愧疚也更忐忑了。不过她也难得聪明了一回,猜到习秋愿意和她说这些,大约便没有坚决阻拦的意思,于是也不理会对方之前的态度恶劣,仍旧态度诚恳的道:“昨日害得瑾睿伤心是我的不是,今日是特来赔罪的,不知可否……”
今天一天何芷都是一副浑浑噩噩的状态,习秋见着心里也是着急,只是不知这两人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所以也不知该如何劝。如今这另一个当事人总算是来了,她自然松了口气也不想为难对方,当下只是瞪了瞪眼,却仍旧侧身让路让对方进了房门。
待到魏来进了屋,习秋站在门边想了想,索性自己走了出去,顺便再帮两人将房门给带上了。她倒不担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出什么事,实在是这一路已是将魏来的人品看得透彻,总算是放心和认可的。
魏来的心思虽然在何芷身上,但这些动静她自然也是注意到的。对于习秋的识趣,她心下自是感激也庆幸,不过这时候却不是关注这些的时候,她很快便又将心神收了回来。
客房的布置略显简陋,但房门和床榻之间,还是隔着一扇屏风的。也因此,魏来进屋的时候身处屏风另一侧的何芷并没有看到,再加上这一整天的心不在焉,她甚至连之前魏来敲门也没听到。自然,习秋那丫头已经将她卖了的事儿,她就更不知道了。
这一室的宁静让魏来知道何芷并没有及时发现自己的到来,但同时也让人觉得有些压抑。她站在进门不远处看了看那屏风,略一犹豫之后便大步走了过去——既然身份都已经坦白了,两个女人之间,便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大白天的,何芷也不是真的生病了,自然没有早早就躺在床上的道理。她坐在窗边的一张凳子上,一手搭着窗台,一手支着下巴,正看着窗外大街上那来来往往形形□□的路人,只是视线却找不到焦点,显然正在走神,只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瑾睿。”魏来在何芷身边站了好一会儿,却仍旧没见着她回神,最后也只好轻咳一声开了口。
☆、第56章 谁的错
乍然间听到魏来的声音,何芷的身子明显有一瞬间的僵硬。不过在那一瞬的僵硬过后,再回过头来时,她的脸上除却少了几分惯有的笑意之外,已是再次恢复了平静:“小魏将军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何芷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些许的冷然,虽然依旧落落大方不曾失礼,但其中的隔阂与距离却是清清楚楚的摆在了魏来的面前。魏来将这些看在眼里,心中只觉酸涩无比。
勉强勾了勾唇角,却发现自己有些笑不出来。魏来忍不住长叹了口气,也不勉强自己了,直言道:“瑾睿,我知自己对不起你,但有些话我还是想对你说上一说。”说着顿了顿,见着何芷略微蹙了蹙眉,显然不太想听,便又道:“我说我的,你若实在不愿意听,就当是耳旁风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无论是出于教养还是其他,何芷都不好再开口说些什么。于是她只是淡淡的看了魏来一眼,便又回转头将目光移向了窗外,显然是打算无视对方了。
魏来对此并没有觉得不悦,甚至在心里还有些庆幸何小姐好涵养,若是换了其他人遇上这事儿,她恐怕早就被赶出去了。而现在,只要何芷还愿意见她,愿意听她说话,那么两人的关系总有缓和的机会,毕竟何芷并非什么铁石心肠的人。
心情略微放松了些,魏来也不管何芷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淡淡开口道:“我魏家是世代的军户之家,传到我这里,至少也有七八代人了,但本朝建立其实才不过两百余载。本朝尚武,多有战事,魏家满门几乎都填了进去。到了我这一代,曾经人丁兴旺的魏家便也只剩我一个人了。何小姐你出身名门,书香世家,或许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挣扎,但当初若是我父亲出征前不曾要母亲将我的户籍报做男儿,或许这世间早就没有魏来这个人了。”
何芷看似神游天外,但身旁有人在和她说话,她又哪里会听不见?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魏来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到了,甚至在听到最后那句“这世间早就没有魏来这个人”时,她的心头便是忍不住的一跳,莫名的觉得有些压抑和心痛。
魏来看了何芷一眼,没见着她有什么反应,便又继续道:“这世道不算太平,朝廷频频用兵,百姓赋税自然极重。军户之家虽然每逢战事都要派人参军,但却是可以免税的。我曾祖、祖父、父亲还有那些同宗同族的长辈们,都因为那一句免税去了边疆战场,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爹当年也是一去不复返,若是家中再没了男丁,只怕这些年的赋税都能让我和母亲活不下去。因着我爹最后那一句话,我们到底还是活下来了,安安稳稳的过了十六年。直到七年前,我满了十六,又恰逢定北军征兵,便只能跟着去了。
“当初离开长宁镇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过自己还能有活着回来的一天。只是想着只要我一日未死,那么母亲便也可以在家乡安安稳稳的过下去。所以在军营里我拼命的操练,在战场上我拼命的想要活下去,只为了多活一天,让母亲多一天安宁。那时的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入了魏元帅的眼,这些年也是他多有提携,否则我不可能从军中一无名小卒做到忠武将军,甚至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是黄土一捧了。”
这些话实在感性,魏来也从未对其他人说过,但此时说起来,心中却满是怅然。她没再看何芷,叹了口气后视线也移向了窗外,只是没看街道上的人群,反而看向了窗外白茫茫一片的天空:“瑾睿,你曾不止一次的问过我为何一心辞官,那时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但现在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了吧?我本是女子,又如何能为官为将?”
这些年,魏来没有想过要当官,更没有想过要娶亲。从始至终,她甚至不曾奢求过自己能活着回来,她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多活一段时间。因为只要她还在,魏家就在,军户的名头就在,母亲在家乡守着几亩薄田也能过得衣食无忧了。
定北军得胜归朝,带领着黑甲骑兵威风凛凛的回来时,魏来心中其实还有几分茫然和恍惚的。魏家七八代人,别说是将军了,便是最低等的军官从九品陪戎校尉也没有人做到过,因为寻常军士想要成为军官可谓是难如登天。而作为最普通的军士,魏家人在战场上几乎都是炮灰般的存在,除了魏来,还没有人从军七年之后,有机会从沙场上活着回来的。
魏来恍恍惚惚的回到了京城,一面不可置信一面却是想要尽快辞官脱身。奈何事实不能总如人意,魏元帅不愿意放人,何尚书看上了她想让她做女婿,还有个何小姐总是扰乱她的心神,于是到了最后,魏来辞官不成还稀里糊涂的就变成了何小姐的未婚夫。
待到魏来清醒过来时,事情早成定局了。
当然,回京之后的事情,魏来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这些何芷都知道。即便是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到如今,凭着她的聪慧也该想到了。
何芷的确是想到了。这一天一夜的时间她并没有浪费,即便身边还有习秋这个小丫头时不时插科打诨的扰乱思绪,但她想到的事情也并不比魏来少。甚至比起魏来的胡思乱想,她想得要更多一些,只是想得再多,也不如听了魏来这一番话的感慨。
从魏来的那些话中,何芷听到了她的心酸,更听到了她的无可奈何。其实仔细想一想,这事儿或许真的怨不到魏来的身上,因为除了隐瞒下身份,她真的什么也没做。
何芷仍旧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的目光却是越发的恍惚了。她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只是事到临头难免有些迁怒,而此时此刻,她却发现自己连迁怒都有些做不到了。
说到底,这件事到底是谁的错呢?
魏来吗?她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和母亲活下去,所以不得不隐瞒了身份挣扎求存。魏元帅或者何尚书吗?他们一个不过是舍不得手下良将卸甲,爱惜人才。一个却是爱女心切,想帮女儿觅得良人罢了。
所以想来想去,何芷觉得,整件事错的人大抵只有她自己了。
☆、第57章 休想赶我
无论何芷将所有过错都揽在身上的想法是对是错,但此刻面对着魏来,她虽然仍旧心情复杂,但责怪和愤恨的感觉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就好像魏来所说的一样,出身名门的她,锦衣玉食的她,娇生惯养的她,是不会明白底层百姓的生死挣扎的。她不能去责怪魏来为了生存隐瞒身份,更没有立场去责怪,所有的一切也只能归咎于“阴差阳错”四个字罢了。
何芷自认是个瑕疵必报的小女子,当初王勉李毅得罪了她,她就能连带着荆国公府和卫国公府一起报复了。但她即使当不上“心胸宽广”四个字,最基本的明辨是非却还是能做到的,魏来的一番话听下来她的火气已经消散了个七七八八了,迁怒这种事更是可一不可再,所以到了最后,她倒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魏来了。
当然,何小姐的柔肠百结魏来是不知道的,她今天来只是为了将这番话说出来。解释也好,狡辩也罢,总归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人关系破裂,却什么也不做。
现下里,魏来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她虽然不是不善言辞,但此时此刻面对着何芷她却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而何芷也还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更不知该如何主动开口。两人一时间沉默了下来,渐渐地连带着屋子里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压抑。
“瑾睿,你……可不可以原谅我?”说这话时,魏来的脸上都有些发烧,实在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话问地无耻了些。毕竟她隐瞒了身份的事儿并非等闲,而且两人昨天才闹僵,结果她今天跑来乱七八糟的说了一通之后就这样眼巴巴的要求重归于好什么的……何小姐会有什么反应她不清楚,但若是她自己遇上这事儿,恐怕是恨不能将对方揍个半死的,哪能这么心宽的就可以原谅了?
这样一想,魏来又有些丧气。可是私心里,她还是想得到何芷的谅解的,因为她并不想两人的关系随着身份的坦白就戛然而止。所以为了这份私心,她厚着脸皮问出了这句话。
何芷闻言,却是终于收回了游离在窗外的视线,转而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浅浅淡淡的,少了几分往常自然而然的亲近,却也没有想象中的愤懑怨怼。
从昨天坦白至今,何小姐终于肯拿正眼看她了!魏来紧抿着唇,却没觉得欣喜,实在是对方目光中的那份儿浅淡让人有些心凉——何小姐看着她的眼神,半点不像是在看未婚夫或者害她进退两难的仇人,反而像是在看陌生人一般。
比仇恨更可怕的是什么?是漠视!
魏来突然间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同时心下忍不住重重的一沉。她那点儿还没见着天日的小心思,难道就要这么胎死腹中了?!
不甘自然是有的,可是自认为有错在前的魏来却也觉得自己没脸要求何芷更多了。她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来挽救,可最终却仍旧找不到话说,不禁更加泄气起来。
就在魏来以为今天的谈话只能到此为止,她要无功而返的时候,何芷却突然开口了。她没有对魏来之前的问题作出回应,也没提身份的事儿,只问:“长宁镇近在眼前,你今日为何没有回去?”
何芷问这问题的意图很单纯,但奈何现在的时机有些不对,所以即便是向来耿直的小魏将军也忍不住多想了。至于多想之后的结果……何芷这话延伸起来和早晨习秋说的话还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那话中隐约带着的赶人的意思听在魏来的耳朵里已不是一般的刺耳。
小魏将军终于还是犯了点儿小脾气,不乐意的“哼哼”了两声道:“你还在这儿,我才不走呢,休想赶我!虽然的确是我对不起你在先……”
最后一句,魏来说得小声也心虚,但何芷因为离得近却都听在了耳里。她默默地抬眼看了魏来一眼,就见着小魏将军有些别扭的将脸别过了一边,然后心虚得目光游移,就是不与她对视。
若是寻常见着魏来这般表现,只怕觉得好笑之余,何芷又会想要调戏两句了。可如今情况已是不同,何芷再没了那调笑的心思。只是看着魏来这带着些倔强与别扭的样子,再想想当初对方动不动就脸红什么的,何小姐觉得自己当初也是眼瞎,怎么就全然没往这方面想过呢?
心下难免更多了几分懊恼,但现在想这些似乎也是于事无补。所以何芷垂了垂眸,便将这些心思都给压下了,她也不解释什么更懒得废话,便直言道:“既如此,那我们明日一早便上路吧。”
何芷说得淡然,那语气也不是商量,而是直接的通知。
魏来听着却是大出意料——难道何小姐这么快就想通决定原谅她了?还是在不知不觉间,何小姐也喜欢上她了,所以做出了妥协?!
这样一想,魏来虽然有些不可置信,但也再顾不得别扭什么,连忙将视线转了回来。不过事实总要比想象更加残酷,因为何小姐面上仍旧淡14 “瑾睿,你说的是我们明日一早一起上路?”着重强调了“我们”和“一起”几个字,魏来的语气明显带着迟疑,但隐隐的却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惊喜。
何芷知道魏来想问什么,但今日她却没有那个心情解释这许多,于是点了点头之后便道:“明日一早便要上路了,近日赶路多有疲乏,小魏将军今日不妨早些休息吧。”
这话说得含蓄,却是实实在在的在赶人了。魏来又不傻,自然听出来,虽有满肚子的疑惑不得解答,却也不敢留下图惹人嫌,所以最后也只能随着何芷的话硬生生的结束了之前的话题,转而告辞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瑾睿你也……好好休息。”
何芷只是轻轻地点点头,神情间隐约透露着疲惫,就连魏来离开她也不曾回头看过一眼。不说别的,就何小姐此时的态度而言,自是和“原谅”或者“恢复如初”什么的相去甚远了。
魏来将这些看在眼里,之前因为何芷主动开口说要同行的欣喜也消失殆尽了。蔫头耷脑的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再给自己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喝了下去,末了却还是没想明白何芷此番突然改变主意究竟是因为什么?
☆、第58章 我们到了
长宁镇是蕲州府东边的一个小镇,距离州府并不算太远,却因为地处群山之中道路难行,和周围的镇子比起来就显得有些清贫了。虽称之为镇,却并不比州府边上的一些村子更加繁华,至于长宁镇周边的村子,那更是没什么可比性了。
小镇不大,整个镇子只有一条主街贯通头尾,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也不过需要盏茶功夫,是以街道两旁的店铺统共也只有那么二十来家。若不是这街上还有许多货郎挑着东西来卖,又有些镇上人支着摊子卖些吃食之类的给街上添了几分热闹和生气,这长宁镇的大街只怕更是冷清了。
“魏大娘,给我切两块豆腐。”中年发福的妇人胳膊上挎着个篮子,目光往摊子上那一板白生生的豆腐上扫了一眼,便笑呵呵的开口道。
“诶,好。”摊主魏大娘闻声抬眼看了她一眼,应了一声之后,便拿起切豆腐的刀在那板豆腐上方方正正的划了两块出来,随后又取了干净的荷叶小心的包了递给那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