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呢?”
叶剪秋问道。
“又跑出去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瞎蹿呢!自打身子好了,就像原来一样跑的没影,大小莫要担心,到了饭点儿你爷爷一准回来!到时候,你就看到他了。”
“哦。”
听到牛氏这么说后,叶剪秋放了心,看来老爷子已经完全康复了。
此时,从门外相挟进来两个人,是叶大妞和她的丈夫尹石头。
叶大妞仍是老样子,穿着薄皮袍子,左手紧紧缩在怀里,她进门看到叶剪秋后,眼睛一亮,冲他羞涩的笑了笑,又飞快地将头低下,走到牛氏身边帮她干活去了。而尹石头,一看就是个老实人,黑红的脸庞,浓眉大眼,宽额头,厚嘴唇,见到叶剪秋后憨笑了两声后,局促地搓了搓自己的大手。
尹石头来到叶剪秋身边,看着白单子不敢坐下,站着开口道:“哥,来啦?”
“嗯,刚到。”
冷场片刻后,尹石头挠头,又道:“哥,路上顺利不?”
“还好。”
又冷场了……
叶剪秋心里暗笑,这个尹石头真是可爱,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只有十三、四岁左右,憨头大脑,粗手大脚,一看就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叶大妞跟着他,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叶拴听到消息,飞快地跑进来,看到叶剪秋嘴巴张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有喊就去翻地上的背筐,当他翻出一大包水果和点心后,开心的尖叫起来:“娘!娘!大小拿的有果子!这是啥瓜呀?”
叶拴拿了一个白点网纹的珍珠瓜来到牛氏面前,举着甜瓜问道。
牛氏闻到那清甜的水果叶道馋得不行,她故做镇定道:“放回筐里!你爷还没吃呢!还有你二姐!”
叶拴气得大叫:“不成!”然后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让他吃吧,筐里还有。”
一听叶剪秋发了话,叶拴立刻捧着甜瓜捎带着眼泪大口大口的吃了下去。他三口两口的干完一个甜瓜,不顾满嘴和胸口流的汁液,又蹲下来开始在筐里翻,最后叶拴一口气一共干掉了三个桃子,一个甜瓜,还有一串葡萄,若干点心……被撑的肚子疼的叶拴冷汗直流,“嗷嗷”叫着在地上直打滚,被牛氏气得拎着他的耳朵从屋里拎了出去,一脚将他踹进茅房!
牛氏站在茅房外吼道:“你这个没出息的!都不知道个饥饱!拉不出来就抠出来,别让自个儿疼死!”
叶拴边哭边吐,揉着肚子直哼哼……
☆、三十三
打了一壶酒回来的叶大山得知儿子贪吃肚子疼,不禁跳脚大骂:“这个半吊子货!饿死鬼投的胎!”
他转身又骂牛氏:“你这个昏头的傻婆娘,都不知道看着他?撑死咋办?坑水都不能喝,越喝越撑!”
牛氏尴尬而又胆怯的悄悄退了几步,这叶大山平时窝囊听话,可是一旦犯起浑来六亲不认,说打就打。
“爹,娘,弟弟这是怎么了?”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叶大山和牛氏不约而同的回了头,原来是叶二妞回来了。
只见娇小玲珑的叶二妞穿了一身水红色的百褶散花纱裙,腰系鸭蛋青的丝带,脚穿淡芙蓉色的绣花鞋,头发简单的梳了个如意髻,黑亮的发间簪了一朵海棠绢花。她俏生生水灵灵的站在那里,如同仪态端庄的大家闺秀。
牛氏松了口气,开心的道:“二妞回来啦?别管你弟,就是吃多了!”说完就拉起二妞的手,将她带回屋里。
叶大山也笑容满面的地跟在牛氏娘俩后头,早就把还在茅房里哼哼的儿子忘到脑后了!
叶二妞进了屋,看到炕上坐着的叶剪秋,高兴地冲他一笑:“大小哥!”
喊完这声哥后,叶二妞大大方方的坐在叶剪秋身边,嘴巴甜甜地道:“妹子不知道大小哥今儿也要回来,我一个人从青阳镇雇了辆马车回老家,这一路上还挺闷的。要是有哥做个伴儿,咱兄妹俩说说话该有多好!”
叶剪秋吓了一跳:“你自己雇了辆马车?”
“是啊!”
叶二妞点点头:“我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可能和别人挤板车!”
牛氏赶紧解释:“大小呀,二妞头一次坐板车回家,就被人偷偷摸了一把,回到家后哭的跟个泪人似的!你说她一个俊俏丫头,能挤大板车么!”
尽管叶二妞每次雇马车回家最少要花五十个铜板,但是为了自己闺女的清誉,这钱花的值!
叶二妞不满地道:“娘!给你说了多少次了,水云裳的贞娘子给我起了名字叫叶婉珍,不叫叶二妞!而且,以后说话别俺俺俺的,土死了!贞娘子说了,让我以后说话也要像临月城来的那些人一样,要说官话呢!”
看着坐在炕上,一身华丽衣着,双腿悠悠荡荡,正往嘴里抛瓜子的叶二妞,叶剪秋有些反应不过来。
叶大山上前笑着道:“大小,你二妹子可有出息了!青阳镇的水云裳是出了名的绣活儿好,你妹子现在是那绣坊的老板贞娘子的最小徒弟,人家贞娘子不仅教她学刺绣,还手把手教她学堆锦哩!”
刺绣,堆锦?
看着身边仍是一身下人打扮的叶剪秋,那现在叫做叶婉珍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大小哥,那贞娘子是有了名的挑剔,尤其是收徒更是讲究,结果俺……我一去她就相中了,而且倾心相授堆锦画!在她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徒弟里,我是表现最好的!”
叶大山和牛氏满意地相视一笑,他们就知道,这个二丫头不是那么简单的!要说叶大小的发达是牛氏的功劳,那叶二妞的转运,当属叶大山拨的头筹!
为了自己的二丫头,苦思冥想多天的叶大山终于开窍了,死守着西兔儿村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看看叶大小就知道了,简直是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叶二妞被父亲送到水云裳的织绣坊做廉价小工。
话说当年,青阳镇盛产桑麻,织造业发达,尤其是精美的“潞锦”最为有名,还被列为皇家贡品。但是与潞绸不相伯仲,同为皇室贡品的,还有水云裳那手艺精湛的堆锦画。
堆锦画艺术很美,它浮雕感很强,立体感层次感都很突出。但是顾名思义,堆锦画也极为高档奢侈,使用的材料非常昂贵,几乎全是是用质地细腻、柔顺滑爽、色彩华丽的丝绸,局部还会用上金银丝线……所以,学这个艺术不仅要有耐心,而且很烧钱。
尽管如此,很多人都想拜水云裳的贞娘子为师学艺,但是这个贞娘子脾气古怪,收徒条件很随心所欲,她有时会突然收一个年纪花甲的老人,有时候也会收一个愚笨的男子……总之,谁也猜不透她收徒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话说回叶二妞这里,自从她来到水云裳绣坊后,由于机灵手巧,眼皮子活,很快就被收下当了一名绣工。在水云裳里,不时有贵客来往。她见到了很多品位不俗的富商巨贾和低调奢华的官员权贵,她立刻意识到这里将是改变她命运的地方!
叶二妞不动声色的学习,毫不露痕迹的表现。
精明的她很快就学成了绘画,剪纸,熬粘胶等打下手的活儿。除了本职的工作做的好外,最重要的是她为人谦和,老实本分。她和一起共事的姐妹们关系非常好,话语不多的她从不像其它女孩子那样在背后说三道四,多舌八卦。而且不管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任劳任怨的帮姐妹们干活,吃了亏也总是嘿嘿一乐,从不计较。
有人问她为什么这么能干?叶二妞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俺是农村出来的,习惯了!”
每天当所有人都下了工,她还在清理绣坊,总是一个人默默留在最后。同伴家里困难,叶二妞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工钱借给别人,而且劝对方不必着急还……这一切,都被贞娘子看在眼里,最终她收下叶二妞做为自己的关门弟子。
贞娘子待自己所有的徒弟似亲人,不仅教她们技艺,而且还教她们读书识字,琴棋书画,烹饪,茶道,插花……
叶婉珍很满意,但是她最满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贞娘子手下的几个女徒弟,几乎全都嫁到权贵富贾之家!这让叶婉珍激动的几天都睡不好觉,她越是在乎,做事越是小心谦卑,就连可怜的贞娘子也心疼的要死,还劝叶婉珍要自信大方,出身不是禁锢,此后对她更是多加关照……
总而言之,这叶婉珍觉得自己总算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
这个叶二妞,其实很累吧?
叶剪秋并不了解这些,反而觉得女孩子学个刺绣,做个衣服也不错的。叶大山搬了个小石板凳,坐在叶剪秋和叶婉珍面前,和高高坐在炕上的两个孩子相比,叶大山坐在地上,仿佛矮了一大截。
叶大山笑着对叶剪秋道:“大小啊,你这次来的好啊,爹正有事和你相量呢。”
“什么事?”
“你看,你妹妹学堆锦老费银子了,虽说那绣坊管付一半的材料费,可是这剩下的一半学费也是不少银子哩!先前给你爷爷瞧病还余了不少银子,俺本打算将这四面透风的洞屋收拾一下也没舍得,大小啊,你看看能不能再给你妹妹拿些学费?”
“大概需要多少?”
叶大山为难的挠头,叶婉珍不动声色的听着他们的谈话,继续嗑瓜子儿。
叶大山终于开了口:“大小啊,你有多少?”
叶剪秋觉得自己就像被狼盯上的肥羊,内心有说不上来的无奈。
“你到底需要多少?”
听到叶剪秋的发问,叶大山咬着牙道:“一百两银子!”
看到叶剪秋脸色一变,叶大山连忙解释:“大小啊,不是爹心狠,而是学这个技术活儿太费钱,连俺也想不到花银子会这么厉害!若是你妹妹学的快,就能出活,出了活就可以赚银子回钱了,可是眼下,只有花钱的份儿……”
叶剪秋只好道:“我没有那么多银子,恕我无能为力。”
叶大山也焦急的地道:“咱全家全指望你了,若你也拿不出银子,你妹子可咋办?”
牛氏和叶大妞两口子闷头在灶火边忙碌,尹石头不时地用担忧的目光往叶大山那边看一眼,叶大妞又低着头抹起了眼泪,而牛氏则支起耳朵,侧着脸仔细听,连手里的菜刀都轻了很多,生怕露了一个字。
叶剪秋沉默,如果叶大山要十两八两的,也许这次他仍会答应。虽然他手里还有不足百两的余钱,但是他并不愿意都拿出来。凭什么?他一个被卖掉的孩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卖主伸手要钱?
就在个尴尬的时候,摇摇晃晃的叶栓从外面走了进来,被呕的两眼通红,眼泪汪汪的叶栓揉着肚子一下子就爬到了炕上,仍在不停的哼哼唧唧。
崭新的白布单子上立刻被叶栓踩了两个黑乎乎的脚印,那脏黑的印迹在白布上显得那么刺眼。
叶婉珍拍拍手里的瓜子皮,站起身来冷冷道:“俗话说莫欺少年穷,这将来还不知道谁指望谁呢!再说了,你是家里的长子,你不管家里,谁来管?莫不是还想让娘再卖一个弟妹不成?”
叶剪秋淡淡地道:“那就再卖一个好了。”
叶大山苦着脸说不出话来,牛氏则重重地将菜刀剁在案板上,梆梆的声音好像要将案板剁穿。
叶婉珍反而笑了,白嫩的圆脸笑的灿烂无比:“大小哥说话真有趣,你以为当初卖掉你是爹娘的本意么?但凡能活下去谁去卖儿卖女的?你不过你是家里的老大,当然轮到卖你!若没有你,就卖大妞,卖完大妞,再卖我!即使卖了我,我也决不会说一个不字,更不会埋怨二老双亲无情!世事艰难,难道都要在家里活活饿死不成?瞧你现在混的人模人样的,却没有一丝感恩之心,反而六亲不认!”
叶婉珍知道这个叶剪秋从不喊叶大山父亲,而且她也曾去司徒府打听过,这个叶大小连名字都改了,显然是心里充满怨恨,不想和这个家里有任何牵扯!
叶剪秋不愿和一个女孩子计较,他也更不想解释,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看叶剪秋不说话,叶婉珍更来劲了,她道:“不如这样吧,你既不愿帮我,那你帮咱爹娘一把总是可以的吧?你在青阳镇买间铺子,让爹娘好歹做个小生意,二老既能来青阳镇守在你我身边,又可远离这穷的连水都喝不上的西兔儿村,还能做生意给我赚学费,你看如何?”
听到女儿说的这番话后,叶大山和牛氏感动的眼圈发红。瞧瞧!瞧瞧他家的二妞!多么明事理,多么知孝顺!即使被卖掉,心里也装着自己的爹娘!
☆、三十四
见叶剪秋没有理会她,叶婉珍扭脸冲着在躺在炕上的叶栓狠狠就是一把掌,嘴里骂道:“叶栓你这个没心眼儿的,不知道自己的肠胃从小就受苦遭虐么!这突然间享了福,就晃花了眼,害苦了你的肚肠!大小哥好心给咱全家带来的吃食,单单就你一个人狂吞滥咽,你心里可有咱爹咱娘?若他起身走了,你又去哪寻他找好吃的去?!没出息的叶栓,你连自己的本份都忘了不成,你可还知道你叶栓是西兔儿村叶大山家的穷儿子么?”
叶栓被二妞打着哇哇大叫,在纷乱声中,叶剪秋起身向屋外走去,叶婉珍撇撇嘴道:“我又不是说他,他计较个什么劲儿?”
叶大山坐在板凳上苦苦地抱着头,而牛氏则觉得非常解气!二妞说的全都对呀,全都占理儿!
叶剪秋走出屋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看着远处的赤红色的群山,心里有说不出的烦恼。
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了拉,他回头看到眼圈通红的叶大妞。
大妞小声道:“哥,你别生气。”
叶剪秋对她笑了笑:“哥没有生气,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哥,二妞她用不了那么多银子,是咱爹瞎说哩……贞娘子她……”
“大妞,快带你哥回屋吃饭!”
牛氏掂着菜刀出来,冲着叶大妞吼,站在门口的尹石头不安地搓着两只大脚。
大妞又劝:“哥,好歹吃了饭……”
叶剪秋点点头,慢慢地又走回洞屋。
跟在身后的尹石头偷偷地拉起大妞的手,小声道:“大妞,你也莫要伤心,有俺。”
大妞摇摇头:“俺没事,只是怕大小哥受了委屈。”
一见他们进屋,牛氏就将饭菜用力地端上了桌,碗碟碰得石桌子“当当”响。大妞无奈地看了一眼叶剪秋,叶剪秋冲她笑着点点头,悄悄对她做了个口型“我没事。”
一家人沉默的围坐在一起,叶婉珍也款款地坐下,照例端起了面前特地给她做的一碗甜汤荷包蛋。叶栓就像打不死的小强,闻到香味又从炕上爬了下来,用力挤在饭桌前。只见桌上的除了烙饼菜汤外,几乎全是叶剪秋带来的蔬菜和肉类,卤牛肉,煮羊杂,烧鸡腿,炸猪排,除了这四个荤菜还有四个素菜,溜茄子,氽豆角,拌黄瓜,炒蘑菇。
看着这些平日里极少吃到的菜肴,叶栓又嘴馋了,他的眼睛骨噜骨噜转了几圈,发现有些不对,于是他大喊:“娘,你弄错啦!”
牛氏不耐烦地道:“你还吃!你的肚子不疼啦?啥弄错啦?”
“娘!你不是给大小烙的白面饼吗?怎么不见啦?全是夹粗粮的!”
牛氏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是她仍振振有词地道:“那白面饼是你爷爷留的,等他来了就端出来,一起和大小吃!”
叶栓愣了半天,也没有迷过来,但是他看到桌上的饭食,仍是快箸如飞地开始吃了起来。
尹石头很矜持,尽管他也很想尝尝桌上的美味,但是他的筷子伸到那个盘子,牛氏总是有意无意的用自己的筷子挡上,这让尹石头很尴尬,他只好收回筷子,啃他面前的杂粮饼子,喝菜肉汤。
牛氏的吃相非常难看,不仅使筷子的迅速和叶栓不相上下,而且手中的筷子翻飞,每盘菜她都翻了个底朝天。
牛肉片里只挑带明筋的,羊肉汤里只挑白如毛巾的羊肚,炸鸡腿只挑大的,而那盘猪排,也只捡小肋排,稍带一点脊椎骨的都被拨到一边!茄子挑茄肚子的,不带头把的,氽豆角捡上面带了芝麻酱的,黄瓜只吃黄瓜头,就连蘑菇她也能挑出花样来,专捡肥厚浑圆的!她不仅从头挑到尾,而且又从尾挑到头,一双筷子在盘子可劲的搅来搅去,最可怕的是她还将挟到嘴边的菜又放回盘子里重新挑!
只见牛氏紧张的像打仗似的满头大汗,她一边飞快的狂吃还一边将盘子推到吃饭速度比较慢的叶大山面前道:“喂!当家的,这盘子菜你都吃了吧,没有人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