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周咬了咬嘴唇,当没听见,低着头走进屋。
舅妈扭头看他的背影,脖子扭成一团,像一坨肥腻的肥肉,她的目光毒辣又刺人,厚而紫的嘴唇很用力地一张一合,“呸。”
妈妈就在屋里,正在和舅舅闲闲地聊天,旁边是装着外婆的棺材。
谭周走进屋,喊他们,“妈,舅舅。”
谭妈掀了掀眼皮,说:“滚出去。”
谭周身体晃了晃,他站在原地不动,跟个雕塑一样,不是……动了,他低下了头,躲避他们的目光。
舅舅在一边看热闹,脸上还带着笑,嘴上却说:“滚什么啊,这不是你儿子啊。”
一句话,狠狠地戳到了谭妈。
你这个垃圾生出这么个变态。
谭妈自认为和自己哥哥感情一般,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但这样笑里藏刀话里带箭的哥哥,几年都不会来往一次,还不如村子里只看热闹的人!
人啊,对自己而言,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过客。
视若无睹已经是他们最大的慷慨了。
而她谭金花最常见的,便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争先恐后上来踩一脚的人。
你儿子变态啊,我们骂他怎么了,又没骂错?
你自己不也骂他。
谭妈知道自己是把所有都发泄在谭周身上,包括他让她所受到的不一样的眼光。
所以她骂他也没错。
都没错啊。
全是谭周的错。
所以应该他一声不吭地承受着。
谭周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嘴唇也苍白的,上嘴唇起了死皮,他喏喏地低语,“我想送送外婆……”
“她下午才埋,中午就一起吃个饭,要不你下午过来?”舅舅说,仍然是皮笑肉不笑。
谭妈默不作声地看了眼自个儿哥哥,她在心底狠狠地啐了一口,真他妈虚伪。
谭周不安地看着妈妈。
“你看我做什么?”谭妈对上谭周的视线,不悦地瞪了过去,“滚啊,别影响别人食欲。”
谭周慢腾腾地走向村子最后面。
那里是一片菜园,中间有几座坟墓,有直接用土堆成的,也有刷了水泥盖了瓷砖的。
人死了啊,就连坟地也是划分等级的。
谭周坐在一个大坑前,这就是外婆的坟了,就等着棺材下去。
他眼睛无神地看着土地,手抓起一把泥土,就这样看着发呆。
“周周,外婆这儿有鸡蛋糕,你快来吃。”
“周周啊,你那么乖,不会跟村里人说的一样对不对……”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
惊醒了谭周。
谭周接通,里面传来齐丞琉的声音:“在干吗?”
谭周听见他的声音,鼻子顿时就有些酸涩,他努努嘴,小声说:“在忙啊……”
齐丞琉不疑有他,微微有些不悦地恼了一句,“这都中午了还在忙啊,吃饭了没?”
谭周抬眼看了下四周,正是深冬,菜园都是光秃秃的土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复又垂下眼睑,“吃了。”
☆、-42-
-42-
“你妈没为难你吧?”
“没……”
齐丞琉也许是太相信谭周了,他松了口气,嗓音带着些笑意说:“那我就放心了,你什么时候能好?我来接你。”
谭周说:“四点吧。”
“好。”齐丞琉顿了顿,“你别太累了。”
“嗯。”
“还有,别太难过。”
“嗯。”
“你还有我……”
“好。”
谭周挂了电话,被风吹了几个小时,才起身回去。
屋子前面的空水泥地还摆了两桌,桌上只剩下乱七八糟的剩菜。
那里面的人都笑呵呵的。
舅舅请了吹哀乐的人,几个人正坐在堂前抽烟。
他缩着身子走进去,看见舅舅正喝得满脸赤红,叫叫嚷嚷地在猜拳,妈妈和舅妈坐在一旁,还有请的村里人,嗑着瓜子闲聊。
本来就拥挤的大堂,人又挺多,谭周很容易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合上门之前往棺材这边看了眼。
堂内热闹的喧哗声很容易就掩住了屋内小声的啜泣。
酒席散去。
开始哭丧。
舅妈拉着谭妈跪在棺材前,舅妈“哎哟哎哟”地哭,却不见一滴眼泪,谭妈表情有些木然地看着棺材里躺着的人。
这人啊,是生她养她的人。
也是这四十多年都没能感情深的人。
哀伤的唢呐曲飘荡在空中。
把之前的欢笑与热闹给吹走了。
过了一会儿,开始搬棺材去坟地了。
谭周出来,披麻戴孝,低着脑袋,红着眼圈,慢慢地跟着大家往菜地处走。
即便在这个时刻,还是有人的目光追随着他。
他低着头就不会看见那些怪异的眼神了。
几个男人卖力地挥动着铁铲。
泥土不断翻滚、覆盖、坠落。
渐渐地,就没了。
再也见不到了。
店老板搓着手往门口走过来,“小伙子,你还要呆到什么时候啊?”
齐丞琉回过神,看了眼手机时间,“快了。”
“你说你这一天都帮我守着门,是在等什么吗?”
齐丞琉啧了一声:“大哥,什么叫守着门,您能别把我说成是看门的行吗?”
店老板乐了,笑呵呵地搬了个椅子坐到他旁边,现在店里没啥生意,他也闲乎下来,一副要跟谭周聊天的样子,“你在等谁啊?刚才还看到你打电话来着,哪家姑娘面子这么多,让你等一天。”
齐丞琉也没事,于是漫不经心地跟着聊,“没,他有事,我就等着了。”
“啥事啊?等一天。”
“家里有些事。”齐丞琉站起身,把手里的手机还给店老板,“哎,我该走了。”
店老板也跟着站起来,喊住他,“小伙子等等。”
齐丞琉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店老板走去柜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五十块钱给他,“这钱给你,算是你看一天门的工资。”
“老板你还挺幽默。”齐丞琉抽了抽嘴角。
店老板摸了摸肥胖的肚子,笑得憨憨的,“不能要你的钱啊。你给我还不如给你老婆买点吃的。”
齐丞琉说:“也可以。”
说完,就拿着这五十去里面挑了几样吃的,一摞地放在柜台上,“就这些,不用找零了。”
泥土堆出了一个小山丘,放了几个花圈。
寒酸得可以。
谭周吸了吸鼻子,抹抹眼睛,在大家回去之前早一步离开了。
齐丞琉到了的时候就看见谭周站在路边。
单薄的身躯在风中,就跟路边枯黄的野草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齐丞琉下车把他拥入怀里,细细地看了他一眼,又按着他的后脑勺往胸膛贴,低声说:“说好的,在我怀里哭,没人能看见。”
谭周闷闷地说:“不要了,哭过了。”
齐丞琉眼底是深深沉沉的心疼,低叹,“我又没能陪着你。”
前方有一辆摩托车驶来。
齐丞琉放开谭周,“先上车吧。”
齐丞琉刻意不去提他外婆,尽量去转移谭周的注意力。
在失亲之痛面前,每一句安慰都是一把带着悲痛因子的尖刀,让人更加悲恸。
齐丞琉想起之前买的零食,便从后座拿了过来,递向谭周,“要吃点东西吗?”
谭周有一瞬的愣神,他没伸出手接,而是眼神有些不解地看着齐丞琉。
齐丞琉也没反应过来,看他表情以为是没胃口,“不想吃吗?”
谭周摇摇头,接过零食,轻轻地说:“想。”
袋子里装着一瓶纯牛奶和一瓶椰汁还有一袋面包和一包旺仔小馒头。
谭周拿出面包,撕开包装袋,小口小口地吃。
齐丞琉开着车,边抽空看他几眼,见他吃完了面包,忍不住嘴角噙着笑,“都吃完了啊。”
谭周抹了抹嘴,以为齐丞琉是在取笑他,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挺好吃的。”
“再喝点牛奶,光吃面包,嘴里会干。”齐丞琉说。
谭周不太能接受纯牛奶,便拿了椰汁。
“对了,手机还你。”谭周想起齐丞琉手机还放在自己口袋里,于是左手拿着椰汁瓶,右手伸进口袋去拿手机。
齐丞琉说:“放我口袋吧。”
他原本意思是放他外套口袋,没想到谭周却伸向他裤兜,当温热的触感隔着裤料软软的贴向他时,齐丞琉顿时打了个激灵。
谭周丝毫没意识到,放好他口袋里,就直回了身体,继续慢慢地喝椰汁。
齐丞琉啧啧两声,无不感慨。
谭周听到声音,疑惑地看过来,“怎么了?”
“无形中的诱惑最致命啊。”齐丞琉感叹。
谭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默默地转回头。
到了酒店,已经六点多了。
齐丞琉拉着谭周出去吃饭,一边说:“我快饿瘪了,中午就吃了一碗泡面,还他妈不好吃,特别辣,吃一口面喝三口水,吃完光被水灌饱了。”
谭周被带上电梯,电梯里就他们俩,他轻声问:“你想吃什么?”
“我啊,让我想想。”齐丞琉好整以暇地双手抱胸,右手大拇指点着下巴,一副思考的样子,“让我想想我们谭周喜欢吃什么。”
齐丞琉笑着看他。
谭周脸颊有些泛红,他低下头,更加轻的声音:“你别说这样的话了。”
齐丞琉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认真地凝视着他,一字一句说:“谭周,以后别总是低着头。”
谭周被迫抬眼与他对视,他有些不自在,想转移视线,却被齐丞琉固定住下巴,无法动弹。
“你低着头,我也不知道你是在笑还是在难过了。”
“叮——”
电梯门开了。
谭周条件反射地伸手拉开齐丞琉的手,快速地站远一些,只是脸庞还是微红的。
进来几个人,边说着话,看样子是酒店工作人员,电梯一下子就窄了。
齐丞琉朝谭周这边移了过来。
他们被挤到最后面。
齐丞琉眼底带着浓浓的笑意看着谭周。
谭周移开视线,直视前方,只能看见前面人的背影。
突然——
齐丞琉牵住了他的手,大拇指横过他的掌心,温暖的肌肤相贴。
谭周吓了一跳,想扯开手,齐丞琉力气却大的吓人,牢牢地牵着他,在一群人中,偷偷地与他牵手,没有人会看见,就像是自行创造了个世界,别人不知道,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有多么的快乐,只有他们俩才知晓的。
谭周还是很怕万一前面有人往后面看,他咬着嘴唇,想了想,单手解下围巾,搭在右手手臂上,围巾垂下来,挡住那紧紧相牵的手。
☆、-43-
-43-
心照不宣比坦诚心际更来得默契。
谁也不说,但谁都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质的改变。
电梯里那群人在五楼出去了。
又只剩下他们俩。
谭周觉得手心发烫,像是在握着一个小火炉,烫得他微微冒出细汗,在明亮的灯光下,更加无法掩饰脸上的红润。
他有点坚持不住了,轻轻地,要扯开齐丞琉的手。
“……出汗了……”他小声说。
齐丞琉闻言低眸看了眼围巾盖住的地方,嘴角不禁挂上一抹笑,他拿过围巾,放开他的手,嗓音带着低沉的笑,“好。”
谭周悄悄地用手指抓了抓手心,指尖感觉到了粘腻的濡湿。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心绪有些说不上来,紧张也有,兴奋也有,激动也有,心喜也有,都有,交缠在一起,很复杂。
但是——
脑海突然闪过外婆,他又愧疚得不得了。
顿时觉得自个儿真是太混账了。
居然能高兴得起来……
齐丞琉站在他面前,低眸给他戴围巾,“来,戴上。”
谭周抬眸看他。
他认真的神色,和帅气的面容,还有时刻向上微翘的嘴角……
齐丞琉像是注意到了谭周的目光,倏地一下,笑着对上他的视线,动作停住,手搭在他的肩膀处,压低声音,明知故问地,“看什么?”
谭周狼狈地移开视线,在他灼灼的目光下,不禁觉得嗓子有些干,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没、没看,你。”
齐丞琉愉悦地笑,笑意更浓。
到了一楼,电梯门开了。
齐丞琉伸手去摸谭周的头顶,轻轻地揉了揉,笑着,语气里满是宠溺:“好了,到了。”
谭周“唔”了一声。
外面晚上还挺冷的,寒风刺骨,路上没多少人。
齐丞琉把外套拉链拉到最上面,双手插外套兜里,一边去看谭周,问,“冷不冷?”
谭周没觉得冷,他穿得挺多的,还围了围巾,于是摇摇头,“不冷。”
齐丞琉的视线落在他自然垂下的手上,“手不冷吗?”
谭周刚想摇头,就被齐丞琉猝不及防地抓住他的手。
谭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去看周围有没有人,看到没人才放松下来,他小声地问:“你干嘛?”
齐丞琉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往自个儿口袋里放,笑着说,“我手冷,既然你不冷,那你给我暖暖。”
谭周有些迟疑,他想了片刻,最终妥协,“那,看到人了就放开我。”
“好。”齐丞琉乐得不行,赶紧应声。
外套口袋不大,小小的空间,容纳了两只紧握的手,着实显得有些拥挤。
但齐丞琉却跟变戏法一样,居然能腾出空间,手指坏心地去挠他的手心。
谭周受不住这痒意,微微皱着脸,“你别挠我……”
齐丞琉笑了笑,跟没听见似的,继续轻轻柔柔地挠着,一边还问:“痒吗?”
“你再这样就不要拉着我了。”
“哎。”齐丞琉立马求饶,“我就玩玩,你别介啊。”
谭周仍然一本正经地,“很痒。”
齐丞琉不相信地再挠了一下,观察谭周的表情,一脸疑惑,“你痒痒肉长在手掌里?”
“……”谭周无语,好半晌才道,“要不我挠你试试。”
齐丞琉不假思索地说:“好啊。”
谭周更加无语,没了办法,干脆不搭理他。
齐丞琉笑了笑,在口袋里,手指轻轻按了按他的手心。
谭周注意到了他这个小动作,他脸色缓和了许多,但还是有些别扭。
齐丞琉清咳一声,开口问:“你想吃什么?”
谭周摇头,“我不太饿。”
“还是要吃点,不然晚上会饿的。”
谭周不知道吃什么,于是说:“你做主好了。”
两人走了一会儿,看见一灯光通明的棚子,是家大排档,里面老板正在炒着什么菜,菜香味到处乱窜,齐丞琉闻着这香味,就对谭周说:“吃大排档?”
“我没所谓。”谭周说。
两人找了位置坐下,点了菜后齐丞琉又叫老板热了两瓶啤酒。
谭周静静地坐着,垂着头,目光落在泛着一层油光的桌面上。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指下还压着卫生纸,左右仔细地摩擦,擦干净桌子上的油渍。
齐丞琉边擦着谭周这边的桌面儿边问:“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谭周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就发呆。”
齐丞琉收了纸,顺手翻起看了眼,顿时啧道:“真脏。”
谭周看着那团卫生纸呈抛物线状被扔到了旁边空桌下的垃圾桶里。
他们这桌没有垃圾桶。
谭周起身把那桌垃圾桶踢移过来。
齐丞琉又擦了一遍,尤自低喃:“肯定还没你煮的好吃。”
谭周说:“你太看得起我了。”
“没,怎么会。”齐丞琉抬眼直视他,表情是鲜少的认真严肃,“谭周,讲真,我真想让你钻我脑子里看看你究竟有多好。”
谭周静了静没说话,又觉得气氛有些怪,他抬眸一看,果不其然,齐丞琉还在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他努努嘴,淡声说:“首先你得有脑子啊。”
一句半嘲不嘲的话三两拨千金地转移话题。
却没想到齐丞琉又轻而易举地把话题给拨回来了。
“那你去我心里看。”
谭周没法淡定了,有些恼地瞪他,“你小点声。”
齐丞琉笑笑,虽然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乖乖压低声音:“爱要大声说出来嘛。”
“得看场合啊。”谭周无奈地低声叹息。
齐丞琉环视了一圈乱糟糟的棚内,桌椅乱放,没几桌顾客,只有老板在前面热火朝天地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