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游方心里在滴血,“好说,好说……刘侍郎这边请。”
实则沈游方的生财之道,与齐昱心中所想的生财之道是不谋而合。沈游方想与齐昱展示的,便是胥州城的河道一旦开放,海港打开,是何种景象——诸国物产,海外奇珍,顺流而下,直抵内疆。酒肆歌坊,欢声笑闹,因水而生,因水而起。他甚至很细致地为齐昱指出了究竟是哪个岸口会修成海港,河底如何布置,岸边高楼如何筑造。
沈游方想要的,是朝廷的首肯,是朝廷下行政策,鼓励通商。
他说了很多,齐昱只是沉默地支着头听,时不时询问几句,到最后,也是垂眸沉思的多,并没有说什么话。
沈游方经点心铺中齐昱数言,心知齐昱的身份绝非侍郎而已,本料齐昱应是皇族宗室王侯一类,可此刻既见此种凝神听谏的风姿,心中猜测益发明晰,便更加留神说辞。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画舫已经滑?1 鲴阒莩牵谌颂由蛴畏浇ㄒ椋デ锼氐挠孀杂恪?br /> 早间吃了油饼后,温彦之一直觉得肠胃有些不适,一是他近日舟车劳顿难以克化油腻之物,二是坐船晕眩叫他有些反胃。只心道,果然爱船与坐船是两回事情,还好当初偷偷进京赶考,错过了舅伯出海游玩,不然跟去了还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画舫在秋水县一靠岸,齐昱也发觉温彦之脸色不对了,但太医一行尚在胥州宅子内,此时无法相看,便由沈游方当先带着到了渔庄。
温彦之自顾君子凤仪,不肯在外面拿桶将就,连忙去找茅房要吐。齐昱跟上去要作陪,却听沈游方叫他点菜,一个闪神间,温彦之已经挑了帘子去后院了,便只得叹口气作罢。
然而左右点了菜,好一会儿了,却不见温彦之回来。齐昱心里开始打鼓,肃了一张脸就要起身。
恰好此时,龚致远也是有些担心了:“我去瞧瞧温兄如何了,怎那么久都不出来,可急人。”
齐昱这才顿住将起的身子,道:“也好,龚主事快去瞧瞧。”
龚致远连忙应声去了。
不消一会儿,却见龚致远神色惊慌地跑回来,叫道:“刘侍郎,不好啦,温兄他不见了!”
第三十九章
温彦之忍了胸中一口酸气,踉跄走进茅房,埋头就是一阵呕。待得腹中终于吐空了,人却头晕眼花好一阵子,扶着墙站了会儿,这才走出来。
后院里,正午的日光一晃,他站在当中一片眩然,赶忙扶住身旁的树,忽见前面有个扫地的中年人背对着他,跛了右脚走得颤颤巍巍,戴着个布巾帽,像是此处做长工的,或然只因脸上有个疮疤,不得到前面去见客。
“劳驾……”温彦之强忍难受,青白着一张脸,出声叫他,“劳驾,可否给杯热水?”
那人回过头来,一见到温彦之的脸,竟是吓落了扫帚,倒退一步:“温——”
温彦之此刻看清他的脸,脑中如同一道霹雳:“……吕先生?!吕世秋!”
那人被叫中了名字,竟被吓得又退两步,忽而疯疯癫癫告饶起来,几乎浑身都在发抖:“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真的不关我事!求你行行好,求你放过我……”说着说着,竟瘸着腿偏偏倒倒从后门夺路奔了。
温彦之此刻哪里顾得上身体难熬,连忙提起口气追了过去。
渔庄后院出去即是片小丘,一道山溪流过碎石河道,蜿蜒其间,四周遍栽高木。
温彦之虽是头晕眼花,可跑在前面的人瘸了腿,终究也敌不上他年轻,不一会儿就被他一手捉住了后衣领:“吕先生,你等等!我是温彦之,你认得我!”
被称作吕先生的人由温彦之拉住后领,此时站在山溪边的碎石上,禁不住一个趔趄,却仍旧想挣脱开去:“放开我!你放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
“不可能!”温彦之死死抓住他的衣服,此刻也是红着眼眶发了狠,青白的额头上已冒出两根青筋:“我找了你三年!你去了哪里?!秦府满门抄斩,当年在内门生唯独你一人不知所踪!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吕世秋癫狂大叫一声,满身都是疯魔的劲,拼命扯着温彦之的衣服要甩开他,脸上的疮疤像是烧伤,在他的神容下变得狰狞起来:“真的是给大哥的,都是给大哥的!信我,信我!”
温彦之用尽全力将他拉进一步:“什么给大哥?谁是大哥?和秦府有什么关系?”
吕世秋挣扎得更用力:“和我没关系!别再追我了!”
“谁在追你?你为何在此处?”温彦之睚眦欲裂,抓着吕世秋的手,就像抓着海中的浮木:“你快告诉我!”
“我不知道!”吕世秋忽然大力一推,奋身脱了温彦之的钳制。
温彦之被推得向后一退,脚下碎石打滑,忽而整个人向后仰去。
下一瞬,他只觉后脑磕在地上一阵剧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渔庄之中,齐昱闻言猛地站起:“温彦之不见了?”
“到处都找不到!”龚致远急得团团转,“下官在茅房一间间看过,连长工的住所都一一找过,问过,真没看见温兄!这可如何是好?”
齐昱峰眉紧聚,当即一言不发推开他往后院行去,李庚年连忙跟上。
这处渔庄本是沈游方的产业,此时出了这等大事,沈游方大觉头疼,连忙呼来渔庄掌柜:“把下面的人都叫出来,名册也给我拿来!快!”
齐昱和李庚年在后院遍寻无果,但见院子有道后门,心想或然温彦之是从此出去,便由后门顺着山溪往小丘疾走了百余步,竟隐约看见不远处,温彦之正倒在溪地,正半边身子浸在水里,面色青白,双目紧闭,状似已然失去意识。
“温彦之!”
齐昱当下几步跑上前抱起温彦之,右手刚托起他后脑,却觉掌中粘腻,放下一看,竟是斑驳血迹。
好似有人拿着尖刀在齐昱心口捅了一下,他只觉胸口一紧,喉间几乎泛出一丝苦味,忙颤着手去探温彦之鼻息。可也不知是温彦之鼻息太过微弱,还是他手颤得太厉害,竟是探不出,他便又伸手去探温彦之的脖颈,这才终于探得一丝脉搏。
一口气好歹吐出来,齐昱长眉深锁,轻轻摇动怀里的人:“呆子,呆子,醒醒。”
温彦之被他一摇,头偏向一边,全然没有要清醒的迹象。齐昱抬手拍拍他的脸,入手都是冰凉。
李庚年紧张地站在后面,眼看着就这么几息的功夫,皇上额间已经生出细密的汗来,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此时忽听齐昱沉声道:“李庚年,衣服。”
他连忙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温彦之罩上,试问道:“皇上,让臣来吧。”
可李庚年伸出手去时,齐昱已经一把将人抱起来了,当先走在前面:“去备车,回府。”
李庚年一愣:“那渔庄是否……”
齐昱的声音从前面冷冷传来:“统统给朕带回去。包括那个沈游方。”
李庚年一凛:“臣,遵旨。”
两人往回走了一半的时候,沈游方和龚致远正好追了出来。龚致远一见齐昱怀中温彦之脸色苍白,旁边李庚年还用丝绢按着温彦之的后脑,竟然尖叫一声,一头便扑上来紧张道:“温兄!发生了何事!”伸手想掰过温彦之的脑袋,触及却大叫一声,颤抖起来:“血!怎么是血!”
齐昱阴沉的目光落在后面沈游方身上,笑得有丝残戾,眸中翻涌的暗色里更是藏着杀机,“本官也想问问沈公子,本官手下好好个人,到了你的渔庄,怎就成了这样。”
沈游方万没料到事情竟会如此严重,他心知齐昱身份非比寻常,就算招待不周都是天大罪过,更莫说此时见了龚致远手上的血。他脸色当即白了下去:“草民惶恐,草民这就安排大夫,准备——”
“不必了,”齐昱凉凉打断了他,又将抱着温彦之的手收紧了些,看向沈游方的目光几乎是阴鸷的:“沈公子还是同本官一道,坐马车回府再叙罢。”
沈游方心中咯噔一下,心知此次若是说不清楚,便是神佛也难救他,便连忙俯首:“草民谨遵大人之命,定会协同查明真相。”
一路回胥州,有半个时辰的路。齐昱抱着温彦之上了当先的一架马车,一坐下来,他就把温彦之身上浸湿的外袍给剥下来,再将自己的脱下给他裹上,又裹上李庚年的,握着他的手,却仍旧冰凉。
他只好解开衣带,将人整个裹入怀中,用身体的温度去将人焐热,并沉声吩咐外面的李庚年道:“走快些。”
李庚年立即应了,挥鞭加快车程。
紧贴肌肤的绸衫是湿润的,可齐昱并不在乎。此刻拥着温彦之,他是认真地想,这呆子平日里吃的东西不知都去了何处,竟清瘦得不像话,让他两人裹在一件衣衫里,还能勉强合上衣襟来。
他放下按住温彦之后脑的那块丝绢,感觉血仿若凝住了,只是人却还是昏迷着,一双眼睛紧闭,睫翼落下一片阴影,脸色是说不出的苍白,看起来好生可怜。
面对这样一张脸,他心里忽而很慌,亦是自责——当时渔庄的前庭后院不过几步路的功夫,若是他跟去了,抑或,他就算是让龚致远跟去了,也不至是如此情状,连发生了何事都不得而知。
那么一时的掉以轻心,那么一时的懈怠,竟是如此代价。
他叹了口气,再次裹紧了怀中的人,沉沉闭上眼。
温彦之再度醒来时,天已入夜。他睁开双眼,只觉床梁上的纱帐竟似一个漩涡,不停转动。
他尝试晃了晃头,却换来一阵钝痛,不禁沙哑地低呼一声,一瞬间,之前的记忆随着疼痛涌入脑海,叫他瞬间清醒过来。
室内点着绢纱灯笼,正是齐昱宅子的那处小院。此时,坐在对面罗汉床上的齐昱闻声即起,两步便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温彦之,醒了吗,别怕,别怕,朕在这里,现在没人能伤你。”
温彦之忍着痛,却是一分也不愿耽搁,只用力反握住齐昱的手道:“皇上,微臣看见……微臣看见了吕世秋……”
齐昱一愣,眯起眼,“哪个吕世秋?”
温彦之勉强支起身子,急急道:“工部旧案……秦府举家被抄,唯独门生吕世秋不知所踪,微臣曾多方寻找此人,未果……还以为此人早已不在人世,岂知……咳咳,他竟然在渔庄后院做扫洒长工……微臣认出了他,可他已然疯了,还说什么……”
想着吃力,便是一阵头疼,温彦之强忍着,捂住脑袋不知要如何组织话语。
齐昱连忙把人按在床上睡好,皱眉道:“先休息,你才撞了头,切记不要受累。”
“微臣抓住了他!”温彦之抓着齐昱的袖子突然道,睁大眼睛看着他:“微臣问他究竟知道了什么……他说,是‘给大哥的’,真是给大哥的……”
齐昱顿了顿,愈发听不懂了:“什么给大哥?是吕世秋打昏了你?”
“不,不,”温彦之费力地理清当时的关系,“吕先生瘸了腿,脸上还烧伤,像是疯了,他说有人在追他……他要微臣放过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微臣问他,追他的是谁,他一着急,就将微臣推倒在地……”
齐昱轻轻将温彦之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拿下来,放进被衾里,“好了,此事自有朕来处理,你勿再多想,便好好休息。”
温彦之却依旧眉头紧锁,定定看着齐昱,像是还有话说:“皇上……”
“嗯?”齐昱坐在床边,此时也看着他。
“秦尚书,当年并非死于叛国、贪墨之罪,”温彦之的声音有些颤抖,说话间,眼中已盈出一道水光,“秦尚书当年,是因献了一副古画给先皇,才举家罹难的……”
齐昱看着他这模样,也是叹了口气,抬手拂过温彦之额际两缕细发,垂首思索了一会儿,才又道:“彦之,今日下午,誉王传书来,说周太师招了。”
温彦之连忙问:“周太师说什么?”
齐昱为他掖好被子,只轻轻答了两个字:“遗诏。”
第四十章
“遗诏?”温彦之一愣,“难道秦尚书当年所献并非古画……竟是遗诏?”
按说秦文树找出木匣的位置,是永辉帝旧用的寝宫,且是在梁上,那匣子中必然不是什么普通物件。古往今来多有帝王临终藏遗的传闻,莫非永辉帝当年,也是效仿此法?
齐昱道:“遗诏之说,是朕的猜测。周太师不知秦文树献的是何物,可周太师的供词里,意指当年并不是周、林两党要陷害秦文树,而是先皇要秦文树死,才授意他们作下工部旧案。如此想来,秦文树定是做了什么危及先皇皇位之事,才引来杀身之祸。而过去宫中常有流言蜚语,说永辉帝实则留有遗诏,受诏之人并非先皇,这些谣言直至先皇生前向朕嘱托后事时,都是先皇一块心病。所以朕才猜测,秦文树或许是看见了传闻中的遗诏,故被先皇忌惮。”
温彦之闻言,心中竟是一空,猛地又支起身子,一双眼睛直直看着齐昱:“可真相呢?秦尚书究竟是不是看见了遗诏?为何先皇不由分说,就砍了秦家满门?”
这模样,又叫齐昱想起了温彦之小院中的那一夜——温彦之此刻的神情,与那夜一般无二,又是执拗且无所畏惧的样子。
这模样叫他怒气忽盛:“真相?真相比你的命还重要吗?!”他终于是没忍住那口气,冷着脸又将人压回床上,两人距离陡然拉近,他近看入温彦之眼中:“朕早就同你说过,追查旧案危险重重,你却偏偏贸然行事,若今日那吕世秋真要杀了你灭口,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温彦之见他生气,声音不由变小,垂下了眸子要扭开脸:“吕先生是良善之人,他绝不会——”
“绝,不,会?”齐昱好笑地抬手扣住他的脸,只准他看着自己,“朕问问你,良善之人会背弃师门独自逃命?良善之人能逃得过先皇那么久的追查?他怎么就没和你一样想着为恩师昭雪?他怎么就没想着要找什么真相?温彦之,你脑子是榆木吗?朕要教你多少次你才会明白,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好人,你自己的安危,比真相重要一万倍!”
温彦之此时被他一吼,眼睁睁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颤巍巍眨了眨眼睛。
——皇上究竟,为何那么生气?
——我当时要不追,吕世秋就跑了啊……
他此时的脑袋上还缠着一圈纱布,脸色苍然发白,又红着一圈眼睛,就这么水灵灵地盯着齐昱看,也不敢说话,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像是街上走失的小狗。
齐昱看着这张脸,忽然是真没了办法,只好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所幸如今你无事,不然沈游方可没那么好收场。”说罢,便侧身搂着他躺在了旁边,心想自己真是个没出息的皇帝。
“跟沈公子有什么关系?”温彦之扭头看他。
齐昱想起来就是一肚子火气:“还不是沈游方忽说要吃什么鱼,不然你能见到吕世秋,能出这回事?现下李庚年应该正开始审他,这沈游方,别想就这么算了。”
就在齐昱回府安顿好温彦之后,李庚年与十二暗卫也带着沈游方及渔庄一干管事、长工来了。
秋水县王知县跟在后头,走着路感觉腿都在发抖,只心惊自己连钦差大人到了秋水都还不知,怎生治下已然弄伤了一个从四品的朝廷大臣——
听说脑袋都磕出了血。
“沈公子啊,”王知县颤着手拍了拍前面的沈游方,“沈公子常与高官相交,如今究竟是何情况,可否给本官透个底?”
却没想到走在前面一袭白衣的公子,只是冷冷回头瞟了他一眼,甚至还嫌恶地用手中折扇,掸了掸被他碰过的袖子,凉薄道:“知县大人进屋只管答话便是,草民此处,没什么底可透。”
——哎?区区商贾,竟然如此无礼!从前在本官这里得了秋水县多少地皮子,怎就翻脸不认人!
王知县气得胡子都在抖。
沈游方却是脚步不停,只片刻就进了宅子的前厅,却见坐在正堂上的不是齐昱,而是李庚年。
沈游方一顿:“……李侍卫来审?”
李庚年冷酷道:“自,然。”
——怎么,有问题吗?
——本侍卫如此冷若冰霜、冷酷无情,自然,是本侍卫来审。
沈游方看着李庚年十分认真地冷酷,饶是肩负灭顶之灾,此刻也想笑出来。他淡淡忍住了,只用苏绣折扇的头指着自己胸口:“那要先审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