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稀松平常的一日,到现在齐昱都想不起来,当时天色是云是雨,是狂风卷沙还是万里月明。因为实在太平常,平常到了喝酒呛住都是大事,平常到肉油滴到手上亦觉滚烫,平常到谁也没想过,那竟是个局。
粮草押运多为千人一行的军队,等齐政带着人马临到阵中一看,哪有什么和伦托流寇?所见人马皆是边境虎狼之师,穿着我朝铠甲,一派俨然,寒意森森,剑拔弩张。
“这队人马是何人?”温彦之紧张地问,“难道不是送粮草的?”
“战事将尽,送粮草的,多是负伤难以再战者。”齐昱沉沉道,“后来李庚年跟朕说起,猜测他们是太子养在北疆的亲卫,不过是借了张林芳的道,要来前线杀人。”
背脊拔起丝丝凉意,温彦之收紧了被齐昱握起的手指,“……杀谁?”
齐昱叹了口气,脑中回忆纷繁,落到底却尽是血色,不禁长眉轻聚:“杀朕。”
可是当时的他不知道,齐政,自然也不知道。他还以为是周遭的驻兵有意要开玩笑,便笑着问张林芳那首领是何人,属哪一军帐下。
首领却喝问齐政为何无故带兵前来围困,无命动兵,是不是要造反?
齐政一愣,说接到战报,此处粮草被袭,自然要带兵前来营救。
张林芳笑道,说从未传过此种战报,定是齐政慌不择言,要抢夺物资,居心叵测。
首将与张林芳对视一眼,抬手一招,身后将士弓箭直指,千刃所向,顿时向齐政攻来。
齐政终于醒过味来,这是太子定下阴谋,要在此诱杀康王臂膀。他们知晓齐昱乃今夜戍将,故早有准备,此时是将自己当做了齐昱。他连忙调转马头要撤,可这时,又岂能容得下他撤离?周遭强兵猛将瞬间蜂拥而上,七百轻骑艰难抵挡,须臾便显颓败之气。李庚年杀红了眼睛拼尽全力,只得以将齐政背出了重围,策马狂奔,丢盔弃甲之中,逃得昏天黑地。
“……李庚年也受了很重的伤,当时右臂插了支箭,浑身都是血。他背着齐政骑马,到了驻地终于一起摔下马来,站都站不住,抱着齐政要我们快找大夫。他哭喊得那般大声,我们当时都以为,齐政还是活着的,只要能找来大夫……会有救……”齐昱声音里的枯老像是刻在经世的石墙上,一笔一划,刻到此处终于顿住。
空气忽而静默下来,他隐忍地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后来,是康王先上去的。他推了齐政一把,人没醒过来……军营里漫天抢呼,大夫接二连三跪在地上……都说……没救了,怕是没撑到驻地,就已断气了……后头有人要抬开齐政,李庚年就像发了疯,怎么都不让……只知道伏在齐政身上哭……”
那哭声像是京城戏楼的班,彻夜不绝,像是要把人的魂都给哭落了。齐昱站在人来人往的军帐里,空茫地望着齐政满身是血的尸身,觉得周身空气都像是带着针,正在不停地,用力地扎着他,而头顶,像是顶着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本该是朕……”齐昱低沉道,眸中细碎的琼影,映着面前的温彦之,却又好似在看着别的地方,“原本,该死的,是朕……”
那一声声的痛哭刺得他耳朵生疼,目之所见,李庚年跪在地上,哀嚎着抱住齐政已如蒲苇般无力的身子,哭得撕心裂肺,好似在叫天,好似在唤地。
除了哭,此时还能做什么?
齐昱像个傻子一般站在那里,却是连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因为此时此刻,最过悲哀的,已不是死亡。
——若说是太子要害死康王臂膀,才布下此局,便也就罢了。可齐昱却是很清楚,太子身边的洗马就是康王的眼线,如此大动作,康王岂会不知?若是不知,早在齐政出营之前,又为何要劝阻?是怕杀错了人吗?
他手足早已冰冷,僵直地转过头去看康王的脸,目之所及,竟全然都是悲苦。
他问:“王兄,是太子吗?”
康王抬手抹了一把泪,却并没有回答这句话。他只说了一句:“政儿不会白死。”
——死都死了,还能管他是不是白死?不过是活人才能说得出罢!
他怒,怒至欲泪,可哭到了唇边,竟变作苦笑。
漫天星光高挂塞北沙地上,凄清肃冷,嚎哭之声像是隔着几世红莲业火,曾几何时,兄弟间的欢笑、玩乐,一一打眼前晃过,曾经热到心尖发烫的一桩桩一件件,此时却可将人寒到彻骨。
原来他一直追随的兄长,想杀自己。
原来一众兄弟在权利之中,皆是蝼蚁。
若康王、太子他年称帝,那他们一众兄弟……还有几个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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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政讣告传入京中,镇南公主漏液闻讯,怄得吐出口鲜血,昏迷不醒。太医院一众人等衣不解带照料三日,终究吊回一口气。
当天夜里,镇南公主竟直直带了百人,执利剑冲至东宫。东宫大乱,禁卫围住公主不敢妄动,先皇临驾,喝骂镇南公主心中没有家国社稷,没有我朝江山,竟敢斩杀国储。
镇南公主笑得头上都冒出青筋,将手中的宝剑恨恨扔在地上,出口的声音破碎而疯狂:“家国!社稷!江山!……哈哈哈哈,皇上啊皇上,你就养出这么个儿子封为太子,还谈甚么家国社稷!还谈什么我朝江山!可恨我政儿一世无求,可恨我政儿,还敬他爱他的兄长……到头来,竟都是如斯回报!这就是皇上的天下,这就是皇上的家国!……恨啊!恨……天道不仁……可恨生在帝王家……”
哭嚎着,疯笑着,她跌坐在地上,众人神魂惊诧之间,未及阻止,她竟抬手又捡起那剑,电光石火间抹过了脖子。
鲜血,霎时如罂。
温彦之倒吸一口冷气,坐了起来,“原来……镇南公主,竟是这么亡故的。”
内史府史册里,记载镇南公主是忧思过度,病郁而终,追封慈宣忠孝长公主。如今看来有多讽刺?若是公主尚在人世,怕是要将内史府烧了才作数。
“此事按不下,先皇终究废了太子。”齐昱抬起手臂枕在额边,“后来的事……大约你也能猜到。太子一除,康王心病去了一半,朝中呼声高涨,都求先皇立康王为储。可康王在这其中,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先皇都是清楚的,故从不予置评。康王眼看储君之位近在眼前而不得,愈发疑心起来,甚至以为同母所出的贤王,有意要与他夺位。”
那时候,恰逢周家要与贤王说亲,贤王为避祸乱,自请前去淮南采买,想就此躲过康王疑心,岂知康王见其此举,更怀疑是他要暗布兵马,便苟同御史台林家,上参了贤王数本,说其在淮南不务其正,成天游山玩水。先皇大怒,革了贤王当时的爵位,勒令其即刻回京。可康王却是一不做二不休之人,竟在贤王返还道路中设下埋伏,好巧不巧,被一个同路的女子发现了行藏,提点了贤王,这才让贤王躲过一劫。
温彦之问:“这女子,就是贤王妃?”
齐昱点了点头。
贤王回京了,顶着不务正业的名号,竟还带回个女子,闹到先皇跟前说要赐婚,先皇怄得大怒一场,拿着剑要砍了他,却也不过是作作样子。到了此时,贤王虽丢了侯爵之位,却也叫先皇知道,他是无心皇位之争的,康王见又一个兄弟落马,喜不自胜,开始掉以轻心,行事渐渐露出马脚,叫旁人总算找到了漏洞。
“打齐政死后,李庚年终日所想,就是要报仇。”齐昱望着床梁上的雕花,疲倦道,“我们假意在后辅佐康王,实则也是把住了康王的命门,总算抖落出他卖官鬻爵之事,又兼私自调动浑古关兵马,先皇下令,要将其圈禁。康王提前得信,知晓储君之位已无可能,便带着人马逃了……最终我们在长桥坡围住他时,只见木屋起火,查探的人都说,康王约摸是自焚了。”
故事讲到这里,后事也就不必细说。
温彦之靠在床角里,垂眼看着齐昱的脸,回想方才种种,忽问道:“皇上你说,李侍卫是不是对……”
——是不是对齐政,曾有过南风之意?
——今日李庚年看着那张葱饼时的神情,就像是被无数钢针狠狠地贯穿了身子,说出来的话,风都透得过去。
齐昱也猜到了他要问什么,笑了笑,伸手拉温彦之过来睡:“这就不知了。”
过了会儿,他抱着温彦之,又轻轻叹了口气。
“……也来不及知道了。”
第五十章
次日清早,鸡鸣阵阵。因立冬了,故太阳尚未完全升起。
齐昱怀里抱着温彦之,心里装着要审知州的事,无可奈何睁开眼,瞧着窗棂透进的日光半亮不亮,实在有些憋闷。
睡不够。
抱着温彦之,更睡不够。
他把手臂更收紧了,心底想做赖一会儿,权且等李庚年来叫。谁知怀中的温彦之被他这么一勒,却是闷醒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声线沙哑道:“皇上……天亮了,不起么?”
齐昱更往前挤了挤,打后背紧紧圈住他:“能晚一会儿是一会儿。”随即埋头在他颈间亲了一下,一阵清香扑鼻。
齐昱皱了皱鼻子。
——为何,朕觉得呆子身上的香气,更比平日要浓上几分?
——……错觉?
“皇上快起罢……”温彦之虽如此说,可眼睛也还是闭着,身子软软由齐昱抱着,没比齐昱清醒多少,“晚了,又得被人瞧见……”
“被人瞧见什么?”齐昱微微睁眼,咬着他耳垂道:“瞧见我们又折腾了一夜?”
——“又”?
温彦之玉白的耳根微微泛起红来:“皇上,昨晚明明没有——”
“没有又如何?”齐昱瞬间从被中准确抓住温彦之的双手,一息之间举到了他头顶锁住,人也翻身压了上来,“反正要误会,不如我们坐实了划算。”
温彦之神台顿醒:“皇上使不得!”这这这乃是白日宣淫!要不得!
他勉力要把手抽出来,却根本就抽不动,齐昱好笑地垂眸看着他,一只手抓着他双腕,另一只手十分熟练地摸到枕头下面去找小盒子。
可摸到了枕下,却没有摸到预想之中的盒子,反而是摸到某种扁平的东西……
——怎么感觉,此物光滑,且平整,且……薄,且……分外熟悉?
“……”齐昱突然想到方才那阵多出来的香气,顿时铁青了脸,瞬间收回手。
温彦之平静看着齐昱:“皇上,找东西?”
齐昱:“……”
温彦之面无表情:“皇上找到了么?”
齐昱:“……”
温彦之:“皇上——”
齐昱低头狠狠吻住温彦之的嘴,好半晌,才放开了握他双腕的手,咬牙切齿道:“温彦之,算你狠。”
温彦之唇角微微扬起,窝在床上看齐昱即刻翻身下床去穿戴好了,直至齐昱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屋门,他才掉头在软枕上闷闷笑出声来。软枕经由他动作微微移开,边角竟露出了一方花笺来。
他从被中伸出手,把这沓花笺又往里塞了塞。
正此时,却听外面遥遥传来齐昱一声暴喝。
“李庚年!你这是要拆房子了?!”
——嗯?出了何事?
温彦之连忙起身披上衣服,随手挽了头发,趿鞋就往外走去。转出小院过了回廊,书房在望,只见书房前的空地上竟碎了一地的青瓦,齐昱此时正负了手站在当中,目光不善地看着边上的李庚年。四下仆从丫头都在打望,窃窃私语,李庚年正端端正正立在边上,耷拉着脑袋,诚恳认错道:“下官有罪,下官认罚,刘侍郎息怒。”
齐昱冷冷问:“你只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庚年不安地舔了舔嘴皮,努力组织言语:“那个……下官,昨晚……嗯,沈公子,我们……”
“这跟沈游方还有关系?”齐昱挑起眉厉声问。
李庚年叹口气,终于道:“昨晚,下官同沈公子,那个,切磋了一下,武艺。”
“切磋?”齐昱哼哼笑了一声,抬脚踢了踢地上的瓦片,“是打架罢。”瞧你这埋汰模样,状似还没打赢。
李庚年脚尖点地,不安地磨来磨去,几乎想在地上刨出条缝来:“哎,刘侍郎息怒吧……下,下官本想着,天一亮就找人修……”
——岂知皇上您会起如此早……还一起就来书房,哎,真是完全没有准备时间。
温彦之问:“李侍卫,你为何要同沈公子打架?”平日里瞧着,两人都挺平和,不像是能有口角的模样。
李庚年略幽怨地地看了温彦之一眼,默默无言,抬头望天。
——哪有甚么为何……
——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打起来了。
怪只怪沈游方,真有病,且,嘴太欠。
昨夜,张林芳一事毕了,李庚年忆起旧事心中不快,见齐昱去了温彦之小院,料无他事,便径自到厨房地窖里找了坛小酒,跳到书房屋顶喝一喝解愁。
哪知道,正撞上沈游方走得急,忘了拿河道图纸,恰好折回来。
“李侍卫。”沈游方站在下面小院中抬头望来,皎然月下,白衣似雪,笑盈盈地看着李庚年手里的坛子,“一个人喝酒啊。”
李庚年酒刚喝到一半,兴头尚在,感伤亦在,忽然被人瞧见了落魄模样,很是尴尬,连忙点了点眼角,吸吸鼻子笑道:“哈哈沈公子还没走啊,是不是什么东西忘拿——”
“什么好酒?不如一起喝?”沈游方顺着方才的话问道,好似完全没有听李庚年在说什么似的,也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径直足尖一点,在廊柱上翻飞借力,下一刻,就坐在了李庚年旁边。
李庚年身上酒气微微散去,沈游方识得,笑了一声:“透春香?李侍卫选得好。”
——选甚么选,地窖里只有这酒,本侍卫,根本就没得选。
李庚年直觉自己片刻清净都被人打断,不禁有些气结,但沈游方又是治水案的金主,不可得罪,于是他心底叹了口气,生硬扯起个笑来,又灌了一口酒道:“透春香啊,哈哈哈,名字挺好听,可本侍卫没听过这种酒。这是胥州特产?”
“嗯,特产。”沈游方把折扇打出来自在地摇,“活鳝酿的,专门用来烧菜。”
李庚年:“噗!”
——活、鳝?!
方才一味想着旧事还没注意,此刻经他一说,李庚年才觉摸出这酒的滋味的确奇怪——滑腻腻的,甜腥腥的,最要命是……
他低头一看坛子里,惨白月光下,还真有一条黑黢黢的东西,躺在坛底。
他全身一个激灵,淡定地甩手就将坛子扔了老远:“哈哈哈这酒味道真不错竟然如此快就喝完了哈哈哈实乃佳品。”
“既然李侍卫喜欢,”沈游方淡然看着他,“那草民明日着人多给李侍卫送些来。”
“不不不,不必麻烦了!”李庚年咬着牙根,“沈公子,还是,留着自己喝,多喝点。”
沈游方挑起眉,慢慢扭头过来看着李庚年,半晌,幽幽道:“李侍卫,透春香单饮,是用于壮阳的。草民,自以为……用不上,若李侍卫需要此酒,草民酒坊倒还有几仓。”
李庚年全身僵硬盯着他,心底火气蹭蹭地冒:什么叫,我若需要?还,几仓?!
——沈公子,你究竟,会不会聊天?不会,就少说几句,行不行?
——本侍卫也完全完全,完完全全,用,不,上!
——气人。
李庚年先是一汪酒兴被人搅扰了,酒也扔了,现下陈年往事直扣心门,还被沈游方说阳不够壮,不由阑珊摆手,脸上的嬉笑终于沉到了皮下去,只剩了冷意:“沈公子,虽我也不知你究竟为何上来,可现下也没酒了,你还是早些回去罢,明日还有事。”说着就站起身立在房沿边要跳下去。
却没想到,这时沈游方也忽然站起来,不由分说,竟一脚将他踹了下去。
“……?!!”李庚年虽是喝了酒,却也是刀光剑影里拼过来的,连忙紧身在半空中凌翻半圈,这才摇摇晃晃落在地上,否则还得摔个狗啃泥。
他终于厉了一张脸抬头怒斥道:“沈游方!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岂知沈游方却是好生自在地坐在屋顶沿边,白衣素袍在夜风中微动,一脚支在屋沿上,一脚晃在半空中,手执苏绣折扇朗笑道:“这就对了,我还以为你半分怒气都没了,如今看来,倒也是个会生气的。”
李庚年剑眉成岭:“……你说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