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着急,是有多喜欢你那小破院子。
——朕的皇宫如此恢弘壮丽。
齐昱坐在饭桌边上,略不满地捞了把身边温彦之的头发,又想起从前光顾温彦之小院儿的时候那突然打开的小门窗和悬在当中的红绳子来。
……至今不知所为何用。
……且他也并没有很想知道。
温暖春夜里,齐昱由着手中软顺的发丝滑脱,突然背脊中心泛起阵莫名寒意。
噫,朕竟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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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吃过,齐昱照常是要去钦桦宫瞧瞧誉王的。温彦之捧着花笺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同从前第一回去见誉王的情状没什么不同。
除了花笺被他紧张地捏成了一团皱。
行过御花园,齐昱斜睨着他笑:“你也别做样子,这酉时都快过了,早过了你该下工的时候。”
温彦之由着齐昱将花笺给抽走,一路行一路盯着道上地砖:“这么去见誉王殿下……是不是,不大好?”
听说才病好些,不知会不会被此事惊得又发作起来。
可齐昱却是一边将花笺扔给一旁小太监,一边沉邃地说了句:“他若知了,怕高兴还来不及。”
接着宫道转入拐角,钦桦宫高门一过,内里宫人跪倒迎驾。齐昱领着温彦之逛入正殿,誉王摇着木轮椅迎出来笑:“皇兄吃过饭么?”一时目光落到齐昱身后,很惊讶道:“这不是温舍人么,从萦州回了?辛苦辛苦,治水如何?”
温彦之十二分忐忑,见了礼,嗓中干涩地直道治水之事几近告成。
——可我不止治水,还治了你皇兄啊……
他一边心虚地由着誉王扶起来,一边拿眼神求助地望向齐昱,下瞬竟觉手被齐昱捉住,来不及扔开,齐昱又把他脖子勾过去压在胸口,笑道:“小九,以后你叫他彦之哥哥。”
“?!!”温彦之双眼瞪圆了看着誉王,羞得几欲找条地缝:“这不成体统!誉王爷万万不可!”
誉王瞅着面前叠在一起的齐昱和温彦之,眼睛都看直,轮椅也向后退了一轮:“皇兄你和温舍人……?”然后震惊捂着心口:“……这,这是南巡时候的事?”
温彦之看他动作以为他又要不好,正紧张地要问齐昱是不是该叫太医,结果片刻竟听誉王朗声笑起来:“好好好,好极。”然后又把轮椅摇近前一步,握了温彦之的手,改口改得相当自然:“彦之哥,彦之哥,终叫我等到此日!——我皇兄待你如何?他平日没欺负你罢?”
“说什么呢。”齐昱抬手就在誉王脑袋上揉了一把,纱冠都给他揉歪了一下,“你就没瞧出来是这呆子欺负你皇兄?”
誉王扶了扶头上的冠,一想起当初皇兄被这舍人追着录史的模样,竟也笑得大言不惭:“和该如此,臣弟倒觉得可喜可贺。”
——竟然帮着外人说话!
齐昱挑起眉毛看他笑:“小九,朕看明日太医来请脉,得替你瞧瞧胳膊肘了,这拐的方向不大对啊。”
“皇兄那般厉害,臣弟不帮彦之哥,难不成要帮皇兄?”誉王向着二人笑,正待要接着说什么,却因神情颇激动,吸气间竟咳了起来。齐昱连忙放开温彦之,走上去给誉王拍背顺气,又唤人传水,好一会儿誉王才消停下来,一张脸都咳红了。
齐昱接过宫人端来的茶水喂给他,“怎又咳起来,药都好生吃了没?”
誉王自己端过水,勉强喝上两口皱眉咽下,放下了茶盏笑得挺平静:“臣弟这是欣喜所致,况近日换季入春,咳疾反复也是有的。”
齐昱垂眸宽慰他两句,三人笑闹一会儿不再多说,有宫差来齐昱跟前报呈本该誉王接管的折报,齐昱回头看一眼温彦之和誉王,起身走到偏殿去看阅。誉王送温彦之到钦桦宫门口,拉着温彦之袖子笑道:“彦之哥,皇兄劳累惯的,脾气不大好,你时常或得顺着他些。”
温彦之脸上飞起两团霞,立在正殿门口,他远远看了眼偏殿里沉眉看折的齐昱,嗫吁道:“誉王爷言重,实则……皇上待我,脾气甚好。”
誉王听他这么说,温温润润的笑意在脸上漾开,那双眼睛眯起来的时候,内里神采几乎同齐昱一模一样,“那当是我皇兄捡到了宝,自己舍不得糟蹋。”
温彦之脸更红得厉害,连忙低头拱手:“誉王爷不弃臣粗姿鄙陋,臣已感慨于心,毕竟这断袖之事——”
“哎,彦之哥。”誉王好笑扯他袖口,眼见齐昱看完折子要出来,便同温彦之眨了眨眼睛:“这世间能寻个心上人已不易,何苦还管这心上人是男是女?”
温彦之由此言怔忡愣神之间,誉王朝他摆摆手笑说别多礼了,接着便招了小太监将自己推入殿中。
齐昱走来,拉起温彦之的袖子共他笑,月华下他明黄龙袍上绣线透着银练,一瞬印在温彦之眼中,好似绢帕上的丝线,其色皎皎。
横也是丝,竖也是丝。他心中忽而千丝万缕始觉有了分回京的真实感来。
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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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氤氲春风里连带的香气,一路从钦桦宫走回延福宫,凉意习习。
渐进大殿,原本二人是背着双手走得一前一后,而转过一方回廊往内殿去时,齐昱感觉自己背在身后的双手中塞入了一团温凉。
他却也没回头,只眼梢带笑地稳稳收紧了手指。
温彦之低头看着自己手指被齐昱双手慢慢握紧,心里竟似百花忽发,迢迢不断如春水,一时咬着牙将额头抵在前面人的背心上,默默感觉齐昱背心的暖意透着三重云衫龙袍拢在他脑门上,像春日薄落的光温。
内侍宫女进殿便各自散去做事,齐昱停下来转过身,将温彦之拉到跟前搂着,扬了扬下巴示意殿内,口气中略有醋意道:“你瞧瞧,周福还挺疼你。”
温彦之愣愣抬头看,见延福宫里同从前他印象中的大不同了,倒不是修葺一新或添了新具,而是内里绣缎挂毯之类原都透着股沉稳雍容的帝王庄严,现下竟都换做了矮松秀月、仙鹤临湖的套件,连外头那架被他跪过的九龙回影屏也换做了千山万树重岭小月,合衬廊台殿角的一盆盆香兰碧草与早春花卉,无不透出分云雾巍然的君子之风来。
“皇上这是说咱家偏心呢,”周福迎出来立在殿门口笑:“温舍人本就招人疼,也怪不得咱家忙着出点力气。”
何得能说是一点力气,这竟是专程为温彦之将延福宫摆设重新铺陈了一道。
温彦之常在宗族眼见往来贵客排场,何其不知这功夫动得大,连连向周福作揖:“周公公辛苦了,原不必这般的,我——”
“快,温舍人,进殿瞧瞧。”周福却是挺自得地往内里扬了下拂尘,从齐昱怀里拉过温彦之往里推,“这套挂件屏风打做好了,皇上自个儿都没瞧过。”
——呵,实则皇上根本不知道还有34 这套件,成日里爱用的都是些用色阴沉的物件,咱家想摆出来瞅瞅已经挺久了。
——有温舍人真好。
被无辜抛下的齐昱好笑地跟在二人后头,进殿瞅见温彦之鼻子动了动,道:“周公公,这熏的是蘅芜新芽?”接着便又进退有度地往周福身道鞠了鞠躬:“蘅芜新芽熏起来三道滤漏,多烧便错,费事繁杂,彦之谢公公惦念,方有运道得闻此好香。”
齐昱也闻了闻,这香味淡中有草叶,清中见木气,确然很宜人,不禁觉得周福也是该好生得些赏了。
周福受温彦之一拜,竟一时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还有什么比细腻心思被全然理解更叫他们下人快乐的事?平日里齐昱睡得不好,宫里除了安神香就只可熏些味淡的,今年新晋的蘅芜新芽倒挺好,不过工序繁杂些,得叫人守着掂弄,难为温彦之能一下闻出来。
他直在心中又对温彦之看好了几分,暗道这宗家出的公子果真是不同的,好物件见识得多,是知晓好歹的,怕是京中寻常高门贵女都不见能有此识香之能啊。
周福点着眼角叫徒弟奉茶上来,都是精心备下的,温彦之一一看出门道,却也不再提了,毕竟如大恩不言谢,此礼可见周福对齐昱之心忠似日月,慈似亲人,他只暗自定心今后好待周福,便也不作更多矫情。
几番收拾开,周福唤了内侍宫女准备铺排寝宫之事,侧殿隐约传来“花浴”、“绫巾”等呼喝声,温彦之听着竟忽有种——自己是千里奔回京来侍寝的感觉?
他指尖点点鼻子,斜眼瞥了瞥齐昱,后者正端着茶盏看礼部的恩科檄文,竟似浑不在意。
他轻咳两声,正要说话,忽闻殿外传来一声小太监的尖呐:“太后娘娘到!”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史官的故事能有一丝一毫让你恋爱的感觉我就很开心了。
↑这是我今早醒来忽而感到的。
第九十五章
这一声喊吓得温彦之几乎神魂出窍,此刻还管什么侍寝不侍寝!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就立到齐昱后面去:“齐齐齐昱!”然后左看右看该往何处躲,本就白皙的脸现下更吓白了:“怎么办?”
温彦之惯常木讷呆愣,何尝有过如此跳动的时候,齐昱捏着檄文的纸张,看他看得哭笑不得:“什么怎么办?”
——朕的母后又不吃人。
——你方才闻香品茗同周福谈天说地怎就没想过怕?说呆还真呆,噫。
正说着话,惠荣太后已由小宫女扶着迈过了延福殿雕花的门槛,身量气度甚是华贵,一双被齐昱、誉王体承下的风韵杏眸临着殿门的宫灯微转,略含诧异地将殿内一干用度望了一遍,向齐昱道:“皇儿,你这殿里摆件换得可全啊……”
温彦之心虚地四下一看,忽发觉殿角有个立柜还挺合躲藏。
然而惠荣太后却已发现了他,不禁慢慢放开身边小宫女的手臂,看着温彦之身上的乌青官袍,渐渐挑起眉梢,目如明镜地笑道:“哟,哀家来的不是时候罢,皇上还理政呢?”
如此齐昱是心知太后这是闻了风前来看顾的,便给太后见了礼,老实道:“非也,母后来得却也正是时候,朕原想明日一早去给母后请安的。”
惠荣太后闻言,落实心中所想,只垂眸间微微打量了一下人神俱愣的温彦之,点了点头,便又挽起个笑再抬手,方才那小宫女便懂事来将她扶坐到齐昱身后的桌边,后头周福已经奉了盏茶上来。
“看来哀家听说得不错。”惠荣太后翘指端起桌上的茶,揭开盖子垂首吹了吹,抬眸看向温彦之:“叫什么名儿啊?”
温彦之顿时白着脸一膝盖跪下去,木愣愣道:“在下……下官,不,微臣……臣——”
“好好说话!”齐昱简直恨铁不成钢,“水都能治,说个话能要你命?”
温彦之跪在地上一晃,定了定神,这才想起要叩拜下去:“臣温彦之,参——拜,不,叩见太后娘娘。”
——怎还结巴上了?
齐昱看得心里直摇头。
惠荣太后好笑地看着温彦之拜会,垂眸捡了齐昱一个话眼,想起传闻忽有些开悟道:“他便是那治水的……那个,擢升工部的起居舍人?”
“正是。”齐昱眼见能说到优点盖过眼下温彦之的不争气,连忙道:“人才从淮南回京,束河治沙、大坝改建,皆是他一一督造。”这呆子好歹还有些功绩保底,不至被母后当做个傻子。
惠荣太后将儿子护短的模样看在眼里,笑弯起眼睛,听了这话,微微颔首道:“倒是个能干的孩子。”
这一声“孩子”叫出来,让齐昱终于松下半口气。
惠荣太后放下茶盏,冲温彦之招招手:“来,免礼罢,到哀家这儿来让哀家好生瞧瞧。你是哪家的公子?眼见着不似寻常庶族官生。”
温彦之双腿僵硬地慢慢爬起来,小心翼翼挪到惠荣太后身前,躬身垂首道:“回禀太后娘娘,家父任职鸿胪寺卿、太常寺少卿,先皇赐授一等安国公,臣乃家中幼子。”
惠荣太后听得愣了愣,转眼用问询的目光看向齐昱,“……这竟是温久龄的儿子?”
齐昱苦笑了一阵:“母后瞧着他也不大像?”
——是不大像,太呆了些。
惠荣太后拾起丝绢略掩唇笑了笑,细细看了看温彦之的神容身量,却还是点点头:“倒是比他爹年轻时候还俊,是个好看的,倒难怪你能瞧得上。”她执起温彦之的手,唤了旁边的小宫女一声,那小宫女竟就从袖中摸出个雕金刻玉的浅色小木匣来递上,她徐徐接过来,便要搁到温彦之手里。
温彦之连忙跪下:“臣何德受禄,太后万万不可。”
惠荣太后又将他拉起来,把木匣子塞进他手里:“哀家是今日才听说皇上领了人回来,于你们这事儿……知晓得是晚了些,便也等不及明日瞧,今儿捡了这时候就巴巴儿跑来了,见面礼也没备个好的。这小玩意你权且先收下,当哀家个心意,往后再往哀家宫里来坐坐,哀家好好儿赏你。”
温彦之抖着手伏下去谢恩,起得身来但见齐昱正老神在在地同他笑,不禁脸都烧热了。
惠荣太后忽想起什么,看向温彦之:“温大人知晓此事么?”
一提起父亲,温彦之怔了一瞬,只寻词讷讷道:“回……禀太后娘娘,家父出使殊狼未归,臣尚未以此事叨扰家父行驾。”
他这模样,垂眼吊眉的,很是叫人恻隐,惠荣太后想起从前齐昱之事,终是叹了口气,“也对,此事……是颇难些,不当在书信中说。”
齐昱一想到温久龄,也挺头疼:“温久龄一月前已同殊狼谈判毕了,事情了结好,估摸再有几日也该还朝,到时候,朕且慢慢同他说罢……”
“皇上不必,”温彦之突然声音一抖打断了他,双手紧捏着袍子道:“有……有臣去同父亲讲。”
齐昱微微一愣,“温彦之,你父亲——”
“臣会好好同父亲讲。”温彦之只胀红一张脸,笃笃重复了一遍,神色倒挺肃穆。
此时惠荣太后将二人言行两方瞧进眼里,心中思量温彦之虽今日紧张了些,骨子里世家公子的气度倒有,也足见对齐昱是极维护的,倒是个不错的后生,怕同齐昱从前那些个随意招罗过的都不一样。
她实在是为齐昱这断袖癖好忧心了十来年,生怕他寻不见个伴侧之人,一生孤僻,每每想到如此,她夜里睡得都不安稳。
可如今瞧着这温彦之……倒像是大好了,这尚且是齐昱头一回带人回宫里来,且是头一回说,翌日还要去同她请安的。
安生不易,多说又何苦?
惠荣太后轻咳一声忍了眼下的泪意,扶着桌沿站起身来,强笑着握起温彦之的手来拍了拍:“你父亲若是为难,只管让他……来找哀家。他也是个世家公子出身的,哀家倒要瞧瞧他那张嘴,敢不敢来同我妇人相较量。”
温彦之一时懵了,惶然就要跪下去,却被惠荣太后稳稳拉住,手指上被她握住的力道也沉了些。惠荣太后深深看着他,温言道:“哀家知道这……这癖好一路不易,你与皇上间,是人都能瞧出是真的,能得今日,便是福分造化,今后……哎,你二人只管好好的罢,再没什么紧要了。”
温彦之闻言大震,最终还是挣脱太后双手跪下去,无奈嘴笨说不出些好听的,只能恭敬诚恳道:“臣……臣,叩领懿旨。”
惠荣太后哧地一声笑破了涕,向齐昱点道:“瞧瞧这孩子,呆里呆气,倒怪可怜见儿的。”
齐昱垂眼瞧着温彦之叩伏在地上露出的半截后脖颈,眼里的笑意好似殿外的春风拂花,或也更和煦,“母后,别瞧他这般,他贼着呢,朕被他怄的时候可多了去。”
惠荣太后将温彦之捞起来拍拍袍子,笑道:“好歹是温久龄的儿子,不贼哀家还不信了。但你今后可不许欺负人家,哀家若知道了,定饶不得你。”
齐昱睁大眼睛:“……?”
——为何母后和皇弟都觉得是朕要欺负这呆子?朕看起来就真如洪水猛兽林中老虎?
他将方才种种细想一通,忽觉此刻自己宛如一舱囤积多时的滞销货物,困在宫里久久抛售不出,如今遇了温彦之终于自销,倒叫母弟二人高兴得几乎恨不得要给温彦之写碑立传了。
——至不至于?
——朕好歹还是一国之君啊!
齐昱这一气闷,一直到惠荣太后同温彦之依依惜别之后都还没缓和下来,看着温彦之呆呆愣愣从殿门口送了惠荣太后又踱回来,他觉得自己连吃人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