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家小公司的老板,在一共只有一个楼面的公司里,杨恩使用的是一间玻璃房的独立办公室,从玻璃墙望出去可以看到所有开放式空间工作的员工。
此刻,杨恩的目光穿透过玻璃墙,他望向房间外,通常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有明显的讶然表情。“告诉我何在风最好不是VEE的负责人。”
林钝不解地跟着转头,他在远处的大门方向看到了何在风。带着一个女秘书的何在风一副准备进行一场商务谈判的样子,显然,等着VEE公司的杨恩没想到这个时间前来的会是何在风这号人物。然而,想要让林钝回答杨恩的疑问,就实在太为难林钝了。说起来,何在风为了防止林钝去自己公司,他的保密工作做得简直堪比王牌特工。但凡何在风把自己的名片夹带回家,他绝对会当着林钝的面锁起来,而林钝也不认识何在风的任何朋友,这导致林钝根本不知道对方在哪儿上班。
“我顶多只能跟着希望何在风不是VEE的人。”林钝回答,他知道作为一家小公司,能有机会和大跨国公司合作项目是多好的发展机会,但何在风肯定不会喜欢杨恩。林钝考虑着自己不露面的情况下,见过杨恩一次的何在风是否能认出前者。他转头打量了好友一眼。“可惜你长得不够大众化。”他才不会夸杨恩帅,这种让别人得意的事情他从来不干,但不管怎么说,挺遗憾杨恩应该不至于让何在风这种记性的人过目即忘。
“我看,”林钝想了一下,“我还是先走吧,免得你们尴尬。”
杨恩挑眉看他:“你觉得是我会尴尬还是何在风会尴尬?我倒觉得只有你会尴尬。”
“你在开玩笑!我这脸皮厚度,你觉得我会尴尬吗?”
“这倒是。”
其实林钝挺尴尬的。他从小就是个特别容易心虚的孩子。小学的时候,如果某个同学失窃了,明明不是林钝干的,他也从来不干这种事没有人会觉得是他,在这样的情况下,林钝依旧会担心自己被怀疑。他总恨不得有各种确凿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无辜。眼下这一刻,他也有同样的感受。
林钝清楚,在何在风的脑海里,对自己的死缠烂打有根深蒂固的印象,这两天他们相互没有联系,然后他忽然出现在了何在风的眼前,难保何在风不认为自己是在故意接近他。
以示清白,林钝在离开杨恩的办公室后特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知道消防楼梯的位置,虽然从十九层走下去会有点累。
然而,出乎林钝意料的是,何在风居然出声叫住了他。
“林钝——”
对方的声音并不响,林钝相信自己可以假装没听见,但他的反应能力再一次成功彰显了他的智商短板,因为没想到何在风会在公事场合中——尤其还当着一个大厅公司职员的情况下——出声叫自己,林钝在听到声音的第一时刻便本能回头了。
如此一来,再视而不见,即便是林钝这种厚脸皮也实在不好意思。他只能转身朝何在风的方向象征性地走了两步:“真巧。”
何在风的脸上看不出一丝透漏想法的神色,他平静望向林钝,指出:“电梯在反方向。”
林钝当然不能回答说“我这是故意躲你才往另外方向走的”,他若无其事地笑了下:“其实我平时挺有方向感的,不过一进公司就晕头转向了。”
“所以,这是你曾经不肯找工作上班的原因吗?”
他们总不至于站在别人公司的大厅里聊这种无聊问题吧?林钝不动声色地回避这个何在风也压根不关心的问题:“你还有公事吧?我就先不耽误你了。”
“我不急。”何在风说,他不着痕迹地打量林钝,“这两天你看来挺忙,一直没有联系我?”
林钝已经快习惯这种既说不上好笑,又说不出诡异的台词,“事实上我不忙。”他含蓄而准确无误表达出“我不忙的时候也不会联系你”的意思。
何在风神情不变:“我倒是忙了两天。不过今天正好有空,你去我车上等我,待会儿我们一起去晚餐。”
被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永远都不会习惯,从前他容忍是为了讨对方喜欢,现在,即便他指望着对方多讨讨自己嫌,那也不表示自己愿意逆来顺受。林钝刻意虚伪地假笑:“真巧了,我这两天不忙,今天却特别忙。我还有事,下次我们再一起吃饭吧。”
何在风依旧没有透漏出一丝恼火——当然,他的脾气向来很好,除了经常表现出对林钝的不耐烦之外,何在风几乎不会对任何人发火,面对林钝暗讽的拒绝,他只是拿出自己的车钥匙递过来:“如果你急着走的话,至少先去我的车上把蛋糕拿走。我正好买了‘美好时光’的限量黑森林,记得你很喜欢,本来就想带会儿顺路去你家的时候送给你。”
这轻描淡写的一番说明让林钝目瞪口呆地低头盯向对方手里的车钥匙。
何在风是不是真的恨他?所以才会如此不惜血本地下重金想要收买回他的心?对方居然买了“美好时光”的黑森林,明知道他永远没有办法拒绝甜食。而且,还在自己如此充满敌意的情况下,心平气和让自己至少拿了蛋糕再走。即便林钝的心结实得像一块小石头,这块石头也一时柔软到不想去砸鸡蛋。
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林钝已经接过了车钥匙。
“车钥匙你到时放我车上的抽屉里,车别锁就行,不然还得上来一趟太麻烦。”何在风说。
林钝本能反驳:“车门不锁上太危险了。”
澳敲矗闵缘任乙幌拢课液芸煜吕础!?br /> 何在风不会就是在这儿等着他吧。林钝重新冷淡下语气:“我会把车钥匙给前台,你问她要就行。”
“好吧。”何在风也不过多争辩,他点了点头,“回头见。”
没有再多看对方一眼,林钝心里告诉自己,反正他是绝对不会回头的,之后,简直像兔子一样逃窜至电梯间。
搭乘电梯下楼的时候,林钝注意到何在风的车钥匙。
说起来,原本林钝绝对不是那种会想要把合照做成杯子或者其他什么来秀恩爱的人,在他看来,这种行为也太娘了,可是,架不住何在风总是不把他们当一对的态度,过去一年,想方设法让何在风能喜欢上自己的林钝痛定思痛出了杀招。他在网上定制了一批贴纸——鉴于他都不好意思拿自己这张脸来秀恩爱,所以,最终还是含蓄的使用了两人的侧脸剪影,他试探着贴何在风的冰箱,刷牙杯……还恶作剧地贴在了对方的内裤上,这些都被何在风给撕掉。那时,他倒是没想过贴何在风的车钥匙,毕竟,考虑到一年后分开方便,何在风不希望他们的关系暴露,林钝玩归玩,还是很注意配合这方面的情况。他不希望何在风的同事朋友因为发现车钥匙上的贴纸而导致何在风给自己扣分。
没想到的是,此刻林钝竟然在这车钥匙上找到了两人的贴纸。
他简直怀疑这是自己梦游贴的。他有理由那么怀疑,别说何在风不会做这种事,即便他为了彻底击败林钝,真敢于做出此等行径,他手上也不可能有这一贴纸。当时,两人剪影是林钝用自己电脑加工处理的,做成的贴纸也全被用完了,何在风除非是神仙,不然不可能从哪里变出这种贴纸。
十九楼到一楼的电梯,中间不停有人出入,好一会儿都没能将林钝送到底楼。这多出来的时间让林钝本来就不喜欢闲着的手找到了活干。
他也不管这张贴纸是不是神仙变出来的,心里想着这是神仙变出来的符就最好了,这样,他把这道符撕得干干净净,他就能和何在风断得干干净净。
首先,林钝用指甲把小小的贴纸边沿给刮开……
当初做贴纸时他就料到何在风会撕,避免撕不干净的贴纸把何在风的家搞得凹一块凸一块的,他特地选择了比较贵的可反复撕贴胶纸。这时候,也不管林钝想大干一番的心情,贴纸自己轻轻巧巧一拉就下。
林钝赶紧将贴纸揉搓成一团。电梯门终于打开,他大快人心把贴纸扔进了垃圾筒。
他相信,在想要远离何在风影响的任务中,自己的进度条一定又前进了一大步。
☆、第 6 章
从一开始何在风就知道,一切都变了。当何在风激得林钝答应了新一年之约的时候,他知道林钝对自己的态度肯定会不同。然而,他还是不习惯。
从来都主动联系他的林钝足足有两天没给他发一条消息,何在风异常不习惯。
何在风习惯的是,回到家发现林钝来他家给他做了晚餐;他习惯的是,加班回家的路上发现林钝发来的问他要不要留饭的短信;他习惯的是,漫不经心接通电话,听到从听筒里传来林钝的声音。
这个早晨,当何在风下意识拿起手机,查看根本不存在的短信,他终于琢磨明白,林钝是不会再主动联系自己的。
为此,何在风考虑了很久自己该怎么做。
这个下午,他正好要去林钝家附近的一家小公司参观顺便谈一个合作项目,他让秘书帮他排队买了林钝最喜欢的限量蛋糕,决定下班后主动去林钝家。
不在他计划中的是,何在风竟然在自己公司意欲合作的小公司里发现了林钝。
隔着玻璃墙,何在风马上就意识到,小公司的老板竟然就是之前与林钝共进晚餐的男人。
关于林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何在风立即想到各种可能性。他首先想要告诉自己的那个选项是最受他欢迎的:林钝一定是和这个小公司的老板有工作方面的联系,这是林钝出现在这家公司的原因。可他觉得这么想的自己简直在自欺欺人,如果这两人真的只是商业伙伴,他们会在共进晚餐的时候聊得那么欢吗?何在风不是瞎子,他看得出这两个人之间有远远深于公事往来的交情。这让他不得不想到第二种可能性:林钝和这个老板是朋友,关系好到林钝愿意到对方公司探访,而对方也愿意在工作时间接待私人朋友。
发现自己因为这一念头而莫名恼火的何在风努力沉住了气——尽管会在工作场合中叫住林钝这一行为让他怀疑自己神志不清。何在风冷静地用足够友好的方式招架了林钝如倒毛刺猬一般的攻势。对于林钝和杨恩的关系疑问他一句未提,反而让对方去拿自己车上的蛋糕。把车钥匙交给林钝的时候,何在风才意识到自己下了多妙的一步棋——
就在昨日,何在风在自己家的鞋柜里发现了一张贴纸。应该说,这是漏网之鱼,对于曾经林钝恶作剧在他住处各种地方贴合影贴纸的行为,何在风觉得这简直就像小孩在的游戏,一个负责藏贴纸,一个负责找出来撕掉。他不认为林钝有多认真地对待贴纸,当然,即便对方认真,他也不可能任这种幼稚的贴纸存在于自己家。但时至今日,如今这一局面,何在风不得不把握住反过来利用这一贴纸的机会。他把鞋柜里的贴纸小心撕下,重新贴在了自己的车钥匙上。他相信哪天坐他车的林钝一定会发现这张贴纸。真的要他细究这张贴纸有什么意义,何在风也完全说不清,但他能感觉到,车钥匙上的贴纸一定会让林钝有所感触。
当时,仅仅是想到林钝发现贴纸的画面,何在风的心头便忽然一暖。
而现在,他竟然那么快把车钥匙交到了地方的手中。
何在风隐约期待着望向林钝离开的身影。他花费了一些时间才重新把注意力集中会正事上。
——事实上,他的注意力并没有真的回到正事上。
来谈合作的小老板不动声色走出房间来迎接何在风,他们虚与委蛇地寒暄了一番,接着,何在风被带到贵宾室。落座后,何在风首先若无其事地试探:“想不到我的朋友林钝原来在杨总的公司上班。”
杨恩装模作样地挑了挑眉:“那看来何总和小林不熟,小林是个自由职业者,就更不用说他绝对不肯为我这个老朋友打工。”
轻而易见的嘲讽和敌意让何在风不得不承认,林钝和杨恩一定交情匪浅。今天的所谓谈合作,其实就VEE这样的大公司来说可有可无,顶多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生意,但对于小公司的杨恩来说,却是个不容放手的大好机会。在这样的情况,杨恩竟然毫不在意地得罪何在风,如果不是林钝对杨恩来说很重要,何在风实在找不到另外的可能性。
何在风从来不是会因私影响工作的人。接下来,他还是拿出了最公事化的态度完成了所有的商谈。只是过程当中,他不自觉地一次次比较自己和杨恩。
的确,作为一家大公司的副总,何在风的身价要远高于如此一家不知何时会被淘汰的小公司老板。然而,话又说回来,杨恩是个创业者,何在风不过是家里打工的人,就魄力来说,杨恩胜过何在风太多。而且,杨恩长得也还行,何在风没法昧着良心说自己比对方有更帅多少。就更不用提,上次短短一顿晚餐,杨恩就让林钝开怀笑了好几次,而何在风和林钝认识两年,他都没见林钝那么笑过几回。
工作顺利结束的时候,何在风反而愈发感觉心事沉重。
实在没心情送秘书回家的何在风让秘书自己打车去,他到前台那里去取车钥匙。来到前台的那一刻,他不觉心升期待:或许看到贴纸的林钝被打动,他没有把车钥匙给前台,而是在车库等何在风。然而,显然被交代过的前台小姐一见到何在风便很快拿出了钥匙。
接过车钥匙的第一时间,何在风立即察觉到异样。
他不自觉手指用力,捏着车钥匙翻过查看。
那张贴纸不见了。
准确地说,那张贴纸被撕掉了。
如果思考允许被当做作出响应的唯一输入,何在风不认为自己会有太大反应。但身体在这一刻本能般体会到如同五内被灼烧的痛楚。
他想不到林钝竟然撕了贴纸。
他想不通林钝竟然撕了贴纸。
步伐快速,几乎是跑着去停车场的何在风把汽车横冲直撞地开上街,直接往林钝的住处而去。内心的冲动是想去质问林钝为什么要撕贴纸,他根本没空反问自己为什么要在乎。直到一个红灯拦停何在风的汽车,才在这一刻蓦地清醒。
——他怎么能去问林钝为什么撕贴纸呢?
他撕了那么多张贴纸,林钝没有质问过他半句,对方不过撕了一张贴纸,他又怎么能去问对方为什么撕贴纸呢?
汽车在街头漫无目的的游荡了好几小时。何在风认为自己在这个傍晚最明智的做法是回家好好休息,或许,等他养足精神之后,他能更好地思考自己的情绪失控是怎么回事。
……又或许他能更好地思考林钝对他来说究竟有多不一样,以至于对方竟能如此轻易左右他的心情。
然而,当他终于驶停汽车的时候,他把汽车停在了林钝住处的楼下。
何在风在汽车里又坐了一会儿,从他所在的位置,恰好能看到住在二楼的林钝家窗户泄露出的灯光。
从前,这样的灯光总是从他自己的住处散出,这让何在风在回家的时候能第一时间意识到林钝正在那里等他回家。何在风不需要有人为他开门,为他拿拖鞋,不需要得到一句“你回来啦”的招呼。他不需要有人等他回家。
而现在,林钝再也不会等他了。
最终从汽车上下来的人登上二楼,他来到林钝的房门前。伸手叩响房门时,他才忽然问自己,这番前来,他想做什么?
房间的门很快被打开,林钝在门后露出讶异的脸孔,随即是冷淡下来的戒备。
说起来,何在风一直不太满意林钝这张偏圆的娃娃脸,清瘦而线条柔和的脸庞才比较符合他的审美,他也更喜欢成熟的情人,林钝笑起来总是让人觉得太孩子气,显得没心没肺又没有头脑。可直到现今,何在风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见过对方最全面的模样。只是因为对何在风毫无防备,林钝才在他面前收敛起了所有的防备和心机。而一旦当他对人有所保留,他的刻意疏远却是永远带着一丝嘲弄的玩味笑意,圆润的脸部线条也可以恰到好处演绎高高在上的傲慢与冷漠。
“抱歉,我并不欢迎你的到访,如果有什么事,我们就在门口说吧。”扶着门的林钝一点没有让开的意思。
何在风沉默了片刻,他在林钝等得不耐烦之前开口:“曾经,你只问我要过一次钥匙,我没给你,现在,我第二次问你,你能给我你家的钥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