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里传来细细的人声,好像隔着墙有个人在讲话。她听了一会,确认了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等她坐起来皱着眉头看到一床的狼藉还有周围陌生的景致,她终于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她喝醉了,然后和一个陌生的女孩上了床。
成碧华皱起眉头,起身穿衣。活到她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令她惊慌失措的了,更何况对成年人来说一夜情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事。成碧华不是一个滥交的人,相反,几十年来她都洁身自好,只把满腔真情付诸一人,她满怀热情,而后失望,花了几十年学着将一腔真情压抑心底,以闺蜜的身份陪伴那个女人左右,原以为自己会维持这样的状态一辈子,谁想到那个女人的男人竟然是个骗婚的渣GAY,他们离婚了!
难以形容她当时的心情,似乎有些羞耻感,但只是淡淡的,更多的却是高兴,高兴、雀跃还有希望。她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机会,于是果断办理了停薪留职,陪着那个女人和她的其中一个儿子周游世界,她们曾经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日子,虽然那个时候那个女人常常在半夜崩溃,不是歇斯底里地大哭就是莫名其妙地大闹,但是她那时候反而有一种病态的满足感,她想,没事,你的身边还有我,我会包容你的一切,陪着你一辈子!
她没有想到那个女人的双胞胎儿子们居然会爱上彼此,甚至到愿意为了对方付出生命也不动摇的地步,当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觉得这个世界着实有些荒谬,但在荒谬以外,仍然还是高兴。如果那人连这件事都能接受,那么她陪着她走一辈子的这个渴望是不是也会显得不那么离经叛道?她们也确实曾搭伴生活了一段日子,那段日子里,那个女人努力尝试着用一种新的角度来看待她和与她相处,但是,仍然还是不行。兜兜转转,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两年后的昨天,她们终于还是分手了,这一次,连闺蜜都再也做不了。何其可悲!
成碧华扣上最后一颗西装扣子,呈现在镜中的女人便又恢复了一贯风度的八成,剩下两成是因为弄皱了的衣服。即便已经是将近半百的年纪,她依旧有着三十出头的美丽容貌与精致身材,更有一种惯居高位者的精干风度。抚平衣领的褶皱,成碧华推开门,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女孩。对方此时只穿着一身bra内裤,正蹲在地上给谁打着电话,那股懊丧的情绪从那根耷拉着的马尾辫上仿佛都能够传递出来。
真是,太年轻了!
也真是,太好看了!
成碧华回忆了一下那个女孩的容貌,因为酒醉,其实印象有一点扭曲和模糊,但是唯独有一点却记得很清楚,她跟郁惟锦一点都不像!自己或许正是因此才会挑了这姑娘上床吧,成碧华想,依稀记得对方昨晚也喝醉了酒,现在恐怕正在为了如何善后而苦恼。
“笑什么!”
正想着,便听到那女孩子懊恼地喊了一声,随后像是意识到太过大声一般,飞速地往后看了一眼。成碧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在那个眼神投过来的前一刻,非但没有堂堂正正地打个招呼,反而顺手飞快地拉上了门。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她喝醉了酒,我也醉了……”
成碧华隔着门听着,这是在跟朋友诉苦吧。那女孩子又说道:“你也知道,昨天是金的生日,我当然会有点不开心……嗯,我知道,这都快十年了,是该放下了……”
原来也是一个求不得。
那头稀里哗啦地嘟囔了半天,这次因为声音小,讲得快,成碧华没能听清,她想那女孩或许是在回忆自己那段逝去的恋情吧,而她在女孩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经学会了深深隐藏自己的感情,哪怕是看着她和他在面前亲亲热热地腻歪也能不露出马脚的地步。
“什么人啊!”那头突然又喊了一声,这次不知道有没有回头看门一眼,“我是真心在向你求教啊,我说你这人,自己现在过上好日子了就不知道拉姐们一把了是吧!”
短暂的沉默。
“一夜情本身是没什么,我又不是未成年。”脚步声响起,那女孩似乎往另一侧走了。成碧华轻轻打开门,看到对方已经走到了阳台上。大概是刚刚披上的男款衬衫刚好遮住了她的臀`部,露出底下一双漂亮的大长腿。
“问题是,一上来我就把人家给睡了,以后还怎么追人家啊?”淡小茹用肩膀夹着电话,两只手飞快地玩着一根红绳。她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当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候,习惯性就会玩起翻花绳的游戏,似乎借由那一重重绳结的变幻便可以窥看到解决问题的途径。
“你喜欢上人家了?”匡煜杰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如今已是知名企业家的青年才俊面对自己多年好友总会摔在同一类坑里的现实也不由得生了调笑之意,“你还真是永远都喜欢那个类型。”
“什么呀,她跟金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听你说下来不都是年长、精明、干练的女人?”匡煜杰说,“淡小茹,我不反对你谈恋爱,但是不要把对金的感情寄托在别人身上,那对谁都不公平。”
淡小茹着急道:“真的是不一样的,她更……哎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我昨晚看到她的一刹那,我就觉得自己被爱神的箭射中了!”
匡煜炜在那头噎了一下,而后道:“喜欢那就去追呀。”
“不就是在问你该怎么追吗?”淡小茹苦恼地道,“我们这个开始太糟糕了,而且她看起来就是那种很有主见,很不好搞定的类型。”
“没有追过就先说放弃,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匡煜杰停了停,低头看去,还在睡梦中的匡煜炜大概是觉得冷了,无意识地抱过来还用脑袋蹭了蹭,而且刚好就蹭在他的……那里。呼啦一声,匡煜杰就又燃起来了。
“好了好了,大清早地别扰人清梦了,喜欢就追,祝你好运,拜!”
还没等淡小茹再说出一个字,那头已经果断地收线关机,拒绝了别人的扰人清梦,开始身体力行地去扰那个真正无辜者的清梦了。
“匡煜杰你个有老婆没人性的!”淡小茹愤愤地吼了一声。
成碧华吓了一跳,刚刚在门阖上的瞬间她好像听到了匡煜杰的名字?不会……那么巧吧。不过算了,反正不可能有来往了。
当时走出淡小茹家门的成碧华并没有想到自己在一周后的就职欢迎会上会再次看到那张年轻的脸孔。
“我来介绍一下,成院长,这是我们院妇产科的骨干标兵淡小茹,来,小茹,这就是我们新来的院长成……”
“啊!”淡小茹惊叫一声,飞快地伸出手来。成碧华还在犹豫,她已经一把拉住她的手,自说自话地将她拖入怀中,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
“感谢爱神丘比特!”
成碧华听着女孩子惊喜的嘟囔声,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虽然早已错过了季节,但或许,也能开得很美吧。
花开、水流、情不老。
番外二·水流
孔维有些诧异地环视着四周的景致,眼前满是白茫茫的一片雾气,并不厚重,反而恰到好处地装点了这青山绿水,间或有几只白鹤从山间飞过,怎么看都是仙境般的景象。话虽如此,但这……不对啊。
孔维记得自己上一刻明明还在高速公路上,坐在自家的座驾里。这一阵子经济不景气,他们家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他这次就是特地为了一桩合作企划案亲自前去谈判,然后呢?孔维仔细地回想着,渐渐的脸色就变了。只因他记起然后……他被堵在了高速公路上,再然后,突然有一辆失控的车从另一侧直直撞穿了隔离带,凶狠地顶到了他的车上……
所以,他,死了?
孔维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原本为了商务谈判穿上的一身低调黑西装赫然间变成了白色。其实孔维从小到大都特别喜欢白色,白西装、白皮鞋、顶好是把头发也染成白的。当年他人生中头一次去给人求婚就是穿的这样一身——当然那个被求婚的人后来自然没跟他在一起,而是历经艰辛终于跟他的亲弟弟也是孔维的好哥们有情人终成了眷属, 所以……现在他死了,换了这么一身衣服算怎么个事,会不会是家里给他穿的寿衣啊?
啊,对啊,还有这个可能性!
孔维沮丧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行了行了,他知道自己死了,唉。
空中传来清越的鸟鸣,更远的地方隐隐可以听到有瀑布落下的水声,这里如果是黄泉地府,那还真是跟凡尘俗世中人们所传闻的不同,既不见幽魂挤挤挨挨,也没有什么叫人头皮发麻的刀山火海。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死了,孔维一定会以为自己来了仙境。这么说起来,这里好像有一点眼熟?
孔维抬起头来看向四周,雾气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好像淘气的小鱼儿擦过他的下巴脸颊,留下一点点湿润温暖的触感。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山,山上有几重若隐若现的建筑。七百七十三间半,孔维被自己吓了一跳。就像有什么妖怪突然跳出来了一般,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突然就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怎么会知道那座山上屋子的总数?
“都说了,人是回来了,只不过脑子还没醒。”一个娇俏的女声响起,随后是两行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孔维下意识地立起身来,雾气渐渐地散去,他看到了一座长桥,桥的两侧悬空点着朱红色的灯笼,一男一女正从桥的那一头走来。女的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艳若春花,穿一袭重重叠叠蕾丝裙,蹬一双高高的小红皮鞋。孔维“啊”的叫了一声:“你不是那个……那个……对了,沈星子!”好哥们匡煜杰多年来揣在身边的珍藏相片里头是他和匡煜炜几人一起演舞台剧的宝贵回忆,其中有个叫人印象深刻的LO娘,名字就叫沈星子。
咦,不对啊,明明记得沈星子没有长得这么出挑的,而且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也死了吗?
那女子“咯咯”笑了起来,伸手搭在一侧黑西装的青年男子身上:“看,心还在上面。”
孔维转头看向旁边那一身黑的男人,然后一瞬间愣住了。
不浓不淡的长相,偏有着鸦羽一般的黑发夜色般的眼眸,衬着如玉般的白皮肤,有种奇妙的叫人心悸的矛盾美。自从那人出现起,孔维便再也移不开自己的目光,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人,甚至连艳丽版“沈星子”离开了都没发觉。
“你是,你是……你是……”孔维着急地挠乱了自己的头发,总觉得那个名字就在嘴边,可是离要真正说出来却总是差了一那么一截,而对方只是不紧不慢地看着自己,眼神之中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桥下传来小舟破水的声音,有船夫撑着竹筏辟开雾气,渐渐驶来。船上是稀稀落落坐着的游魂,大梦未醒一般的愣怔慵懒。
“驶过忘川水,饮过孟婆汤,醧忘台前断了前尘,红尘里头大梦一场……”伴随着船夫沧桑的歌声,清脆的铃声一下下若远若近,引导着幽魂们共赴一场百年大梦。
“赵二又换了新的曲谱?”下意识地问出了奇怪的问题,孔维才反应过来,他怎么会知道船夫唱的歌曲虽是一样歌词,曲调却已与昔年不同?
黑发的男子仍然看着他,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孔维被他看得一颗心“怦怦”乱跳,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红了脸孔,咦,鬼原来也是会心跳的吗?
那人最终还是幽幽叹了一声,慢慢走了过来。孔维的第一个念头是跑,然而脚下却像是生了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那如同清浅春水的样貌便也在心中越刻越深、越刻越深,直到呼啦一口气吹散了浮屑,露出本来面貌。
“啊……”孔维,想起来了。
“下次闯祸之前可否先告知我一声,免得我措手不及,想替你收拾都险些来不及。”男人生得美妙疏离,如同一尊高高供奉的神祇,但一旦开了口却像是春日里的暖阳洒了下来,孔维被他说得忍不住就低下了头。
“对不住啊,小范。”孔维,对了,如果按照世人的理解,他的真名该是白无常谢必安。
范无救却没再说他,只道:“事都办好了?”
孔维想着人世那一对兄弟,好不容易得来的三生情缘,前两世却都是兜兜转转的错过,最后一世若不能在一起,便真要从此大路两边,再无瓜葛。这一世轮回前做弟弟的那个想方设法找到他,说无论如何都不想再与另一个分开,做哥哥的却告诉他,两世的折磨已彻底寒了他的心,这一世只求再不受这份感情负累——不想再见了,就算遇见,也不想再是那种关系。
他也看了这两人两世,知道其中虽有做弟弟的不少错,却也有不少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他这人向来心软,何况那当弟弟的好说歹说千求万拜,终于是心一软,朱笔改了投胎路,又因着不放心,自己也跟去人世走了一遭。好在,虽然历经折磨,如今这两人终于也是情投意合,有了个圆圆满满的好结局,倒也是不枉他走这一遭了。
“阎君可有说什么?”
“说什么?”范无救淡淡看他一眼,“说我管教不力,刑堂里受了法鞭三百,再罚薪俸一千年,还有,停了我一百年的职。”
“啊?这么……惨啊……”孔维惊道,心里头觉得怪过意不去的,有意讨好地抬起脸来,“我欠你好大人情,往后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说,我一定做到!”
范无救却微微一笑:“倒也不用上什么刀山火海,你寿数未尽,既是如此,便陪我一同去人间走他一遭。”大手在身后轻轻一推,孔维“啊”的一声,整个人便飞了起来,直直落入忘川之中。
“醒了,医生,快来人啊!”
孔维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是人间啊。
两个月后,孔维穿了一身白西装,坐在餐厅里等人。对面就是他出车祸前定下要去洽谈合作的公司代表。说来也真是巧,那一日撞了他们车的竟然就是对方负责人的座驾,那司机因途中犯了急病,来不及刹车,一头撞破了隔离带,才有了这么一出。既然是对方理亏,这一次合作便是十拿九稳,孔维捞回了一条命,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反而还摆平了一桩不好谈的企划案,倒也算是因祸得福,就是……总觉得有什么想不起来了。
是什么呢?
对方还在殷勤地为他介绍这介绍那,说道:“孔总年少有为,着实令人佩服,鄙公司老总也一直想要见您一面,可惜之前出了那种事,幸好最近终于是把身体养好了……”
孔维听得无趣,心想着既然想要见我,怎么来得如此之晚?忽听得脚步声稳稳传来,孔维眼里先见着一双锃亮的黑皮鞋,往上移是黑西裤、黑西服,里头还是一件黑衬衫,那男人就站在他跟前,鸦羽般的黑发,夜色般的深瞳,嘴角微微上扬伸出手:“范无咎。你好,孔总。”
孔维眼睛一亮,猛地站起身来:“范……无救?”
“观我生,君子无咎的无咎,”男人笑了起来,“久仰了,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那一霎,红尘滔滔便俱化作了春水脉脉。
番外三·情不老
“台风天年现已由广东登陆,预计我市明天……”
雷浩抖落一身雨水,收起伞,推开门。伴随着清脆的风铃声,往常早就应当迎出来的男人却没有出现。咦,难道今天不开业吗?
雷浩环顾室内,小小的餐馆内现在一个顾客都没有,电视里正在播放着新闻节目,一股好闻的饭菜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人间烟火,家的味道,雷浩的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词语。
发现这间小餐馆是在一个月前,目前供职于世界知名科技企业YWJ的雷浩是一名非常出色的计算机工程师,头一天在YWJ上班,雷浩便因为加班过了饭点,结果出来觅食的时候,非常意外地顺着饭菜香味找到了这里。雷浩当时的感受是,真像是发现了一片桃花源呀!
将雨伞停在水桶里,雷浩有点犹豫不决地喊了一声:“有人吗?”
餐厅后面发出了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抱怨什么,过了好一会,通往里间的门才被打开,男人如同往常那样出现在了门口:“欢迎光……呀,是你11 呀。”
总是看起来温和可亲的男人今天不知为什么有那么点不一样,要说是什么不一样……雷浩觉得看着男人今天的脸,他好像便有些……控制不住的心猿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