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匡煜杰捧起我的脸,他的手因为被秋风吹了一阵子已经有点冷了,放在我滚烫的脸颊上却是刚刚好舒适的温度,“哥……”他轻声呢喃着,低下头来……
“你要做什么?”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在身后,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我一点一点地转过头去,然后看到了站在楼道阴影里,手里拿着我的外套如同幽灵一般的我妈。
116、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我妈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是典型的高级知识分子,永远打扮得体,永远待人和气,除了在工作上较真在生活里待人可算大而化之,而现在,她在我的面前如同疯了一样地拼命捶打推搡匡煜杰——她曾经那么宝贝的出色的亲生儿子!
我整个人都是呆滞的,她的哭嚎和那些难听的话语都把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我甚至怀疑自己此时正在做梦而狠狠捏了自己一把。直到她丧失理智,捡起花坛边的一块石头就想去砸匡煜杰的头,我终于反应过来,我急忙冲上去抱住我妈,对匡煜杰喊:“你快走!快走!”
匡煜杰被厮打得十分狼狈,衣服碎了,头发乱糟糟,脸上还有伤痕,他本来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无力地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垃圾,滚!”我妈最后恨恨地骂道,将那块巴掌大的石头冲着我弟离去的地方狠狠地扔了过去,石头发出钝响,摔成了好几瓣,就像我们这个四分五裂的家。
117、
我妈变得不正常了,我很快确定了这一点。
她就像是一只护崽的母鸡一般,每天都紧紧地盯着我,不许我离开她视野半步,就连我去上厕所都要站在门口守着。我被没收了手机,又被勒令当着她的面删除网络上的各种社交账号,她还瞒着我跟我的学校请了长病假,这些我都忍了。我告诉自己,她现在受了很大的打击,我必须让着她、接近她,然后努力说服她去看心理医生。我还告诉自己,要相信匡煜杰,要乐观,只要坚持,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然而,那一天却到了。
那一天是9月30日,我妈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我还以为她变正常了,然后她跟我说想出国旅游散散心,让我陪她一起去。我当然是觉得这主意不错,虽然有点突然,我还是迅速收拾了行李,跟我妈出了门——其实我也没多少东西好收拾。
国庆前夕的机场人来人往,我妈带着我迅速办妥了手续,过了安检口。然后,我在那里居然看到了成阿姨。成阿姨拎着一个背包已经等了一会了,看到我们便招了招手,只是神情有些犹豫。然后我妈就笑了,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笑,她迅速走过去对成阿姨说:“这下好了,都好了,只要离开这里,小炜就不会被带坏了!”
我当时就愣住了,我敏感地察觉到我妈话里的意思或许并不是带我出国旅游这么简单。安检口外头好像爆发了一阵骚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地想要转过头去看却被我妈牢牢地按住了脑袋。
“不许看。”她冷冷地说道,像是冰雪雕成的女王,冻得我心口发凉。
骚动越来越大了,我听到有人在喊“拦住他”,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匡煜杰,他在喊:“哥、哥!”
我用力一挣,飞快地转过头去,果然看到匡煜杰正在人群里左冲右突。有人以为他要插队,有人以为他是破坏治安的犯罪分子,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场面混乱得一塌糊涂!匡煜杰大喊着:“麻烦让让,我要找我哥,我要找我哥!”他像是要哭出来似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他在人群里飞快地寻找,但是却看不到我,因为我们并不在一个安检口。
“匡煜炜!匡煜炜!”他终于开始大喊大叫,就像疯了一样,“匡煜炜,你给我出来!”
我多么想答应他,我已经迈出了那一步了,却感到身后有个阻力,我妈拉住了我的袖管,带着笑容轻声说:“小炜,你从小都最听妈的话的……”
“可是,妈……”
她说:“你要是过去,我就去死。”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很柔,就像是一朵蒲公英顺着风自然地飞过来蹭了你的耳廓一下,然后,你便发觉自己已经鲜血淋漓,什么也听不到了。
广播里开始播放我们这班飞机的登记通知,我妈拉着我的袖子,一声不吭地往登机口而去,我努力地回头望,人群却已经淹没了匡煜杰,再也看不到他的脸了。
118、
我陪着我妈整整在世界各地玩了一年,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我爸给的赡养费和她自己的个人积蓄足够维持我们下半辈子的生活,她也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总是强调时间有多么珍贵,必须争分夺秒。如今的她就像是生命中只剩下了钱和时间那样,大把大把地挥霍着这两样财富。当然,她的生命中还有一样不可或缺的东西,那就是我。
即便到了国外,我妈对我的“看守”也并没放松,她一根筋地笃信着我不是同性恋,我只是被我爸和匡煜杰带坏了,只要将我与他们隔离,我就能回到正轨上来。也因此,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摸不到网络也摸不到手机,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史前人,每天唯一能接触的人只有我妈和成阿姨。
不得不说,成阿姨真的是对我妈很好,她跟我妈从小一起长大,是个单身贵族,她事业有成,在国内是一个十分有名望的医学教授,供职于一家三甲大医院任副院长,而现在她居然肯放下`身边所有一切陪着我们母子俩游山玩水,四处流浪。有很多次,我都能感觉到我妈快要崩溃了,或者说,我面对着这样陌生的妈妈快要崩溃了,都是成阿姨出面挽救,如果不是她,我想我们俩不可能和平共处一年。
然而,整整一年了,刻意地将我与外部世界隔离,不让我接触原先生活中的任何一个人,我觉得自己也快要到极限了。也是成阿姨发现了这一点,最后在她苦口婆心的规劝下,我妈终于决定在欧洲一个小国家的一座小城市的海滨小镇里暂时居住下来。
成阿姨毕竟还有自己的事业,很快回了国,而我,便被留在了那座古老的小镇上,陪伴在我妈的身边。
我依然无法接触网络,这座小镇的设施十分老旧,充满了古早年代的气息,没有网吧、没有KTV、当然也没有赌场,这里唯一的娱乐设施便是——海。当我妈终于放心我出来走走的时候,我便每天走到小镇的海岸边,然后在沙滩上一坐一整天,看着潮起潮落,月落日升,想象着在地球的另一边,匡煜杰正在做什么。他在写功课吗?他在上课吗?他还打篮球吗?他交新女朋友了吗?他还……还记得我吗?一年的时间似乎已经太久了,久到很多过去的回忆想起来都有些模糊了,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所有的一切大概都只是我的一场梦,匡煜杰喜欢我,他对我说情话,我们处了对象,做过那些开心的事……全部的全部,都只是一场梦。
太阳落下去了,金色的晚照散作一片片的碎金箔,妥帖地铺陈在海面上,熠熠生辉。我站起身来,打算回家做饭。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我看着傍晚涨潮的海浪涌上来,将沙滩上我用力写下的那三个字无情地带走。
匡煜杰、匡煜杰、匡煜杰,我在心里默念,我生怕如果不这样每天念几次,也许不到我白发苍苍,腿抖眼花的那一天,我便会什么也不记得了。
119、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海边想了太多有的没有的,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到了匡煜杰。
但是我们在梦里并不是兄弟,甚至我们不生活在现代。以我贫乏的历史知识,我也看不出来梦里到底是哪个年代,反正我俩都穿着古装。我是个受雇的教书先生,匡煜杰则是富户人家的子弟,是我的学生。
我比匡煜杰居然整整大了几十岁,以至于我是看着他从一个小小的豆丁慢慢长大,变成一个淘气的熊孩子,又变成一个芝兰玉树的潇洒青年。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在现实生活中我和匡煜杰一同长大,虽然我也记得他从小到大的相貌变化,但那是出自同龄人的观看角度,从一个长者的角度去看感觉完全不同,少了点粗枝大叶,更多了点难以言明的牵绊。
不得不说,这个梦真的太真实了,真实到甚至有点可怕!我在梦里仿佛真的度过了几十年的人生。年轻时才名远扬、不知天高地厚,参加科举却被人陷害落第,挨了现实狠狠一巴掌,后来被匡煜杰的父亲相中带回府里,感恩戴德,故此把所有的热情全部寄托在匡煜杰身上,倾尽所学要扶持他成才,然而,我在不知不觉中仍然踏出了不该踏出的一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匡煜杰对我有了超出师生的情愫,而我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所吸引,但是我们俩绝不可能在一起。世俗的眼光、大家族的重任,以及我自己的愧疚心理不啻高山深谷,我一生一直留在匡煜杰身边直到病死为止,但我们俩的相处永远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越雷池半步。我看着他结婚生子,看着他功成名就、封侯拜相,最后在一个冬日的夜晚,老朽的我为他做完了最后一件事,于病榻上安详地阖上了眼睛,再也没能睁开。
我看到了自己出殡。送葬的队伍排出去有几条街远,我看到匡煜杰披麻戴孝,亲自扶着我的灵柩送我落葬。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们的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
我本以为度过这长长的一生,这个梦就该醒了,谁想到当最后一捧落土盖上棺盖的时候,梦里的场景竟然又跳转到了我曾经呆过的那所大学,还是那个夜晚,我和匡煜杰演完Cosplay舞台剧,跟着LO娘出来撸串。
LO娘说:“你们俩刚才演得不错,把一段求而不得的师生恋演绎得委婉动人。”
我觉得她的话好像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LO娘说:“你们俩不愧是双胞胎啊!”
双胞胎?像是戳中了什么关键字,眼前一暗又一亮,LO娘消失了,烧烤摊也消失了,我和匡煜杰两个人乾坤大挪移到了孽缘旅馆那一晚的大床房里。
我正摸着匡煜杰的脑袋说:“你傻不傻啊,我就你这么一个亲弟弟,能不喜欢你吗?”
匡煜杰的表情却像是一下子僵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问:“你……你把我当弟弟?”
我说:“什么叫当你弟弟,我们俩本来就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啊!”
他就苦笑了一下,说:“对,我们俩是双胞胎来着。”接着他问我,“哥,你说我们俩为什么会是双胞胎呢,明明一点都不像。”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们俩有兄弟缘分啊。
匡煜杰却抢在我前面说了,他说:“我可不觉得我们俩生而为双胞胎是因为有兄弟缘分。”
我有点疑惑也有点好奇,便问他:“那你觉得是怎样的?”
他看着我,嘴巴动了动,似乎说了句什么,然而我却没听清,等我想要再问问清楚,我醒了。
120、
这真是个内涵丰富、天马行空的怪梦,因为这个梦,我第二天一整天都有点恍恍惚惚,甚至有点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匡煜炜还是梦里那个年过半百的教书先生。好在我现在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乖乖地发呆,所以倒没有什么影响。
世事真是讽刺不是吗?一年前的我因为担心匡煜杰马上要出国,再也无法与他碰面而忧心如焚地跑去他的学校找他,一步踏入了禁区,一年后的现在,匡煜杰人在国内,我却到了国外甚至连学也不用上了,而连接我与匡煜杰的那根线也因我单方面断了……
正在我绞尽脑汁地苦苦思索匡煜杰梦里最后到底对我说了什么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可爱的脸孔:“先生,你在看什么呢?”
有着大大圆眼睛的金发萝莉简直像小天使下凡一样,她冲我笑眯眯地眨眨眼睛,吐了吐舌头。
“你是……”
“你好。”
我回过头去,一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飞快地走了过来:“卡翠珊,你向这位先生做过自我介绍了吗,你的礼仪呢?”
小女孩听了立刻跳起来,她提起自己的小裙子两角,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屈膝礼说:“您好,先生,我叫卡翠珊·韦尔,我们是昨天搬过来的,我们就住在那头的屋子里。”她用胖乎乎的小手指了个方向,我知道那栋房子,那里离我和我妈住的屋子很近,不久前还是空置的。
我马上站起身来打招呼说:“您好,我姓匡,是从中国来的。你们可以叫我,嗯……”我笑了起来,“有点巧,我的英文名刚好也叫威尔。”
年轻女子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有一种十分畅快的爽朗。她冲我友好地伸出手,我赶紧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
“您好,我叫吉娜,是卡翠珊的母亲。”
121、
我妈也很快知道我们来了新邻居,一开始她发现我和卡翠珊关系不错的时候两个眼睛都发亮了,迫不及待地要我邀请她来家中做客,甚至自己亲自下厨为我们做了一桌道地的中国菜。等到她发现卡翠珊已经有一个四岁大的女儿的时候,她的态度就变了一点。我听到她喃喃自语:“怎么会呢?这么年轻,怎么已经结婚了呢?”
我这才知道,我妈居然想要撮合我和卡翠珊!
对此我无法评论。我妈最近的心态看起来是平和一点了,至少不再像最开始那样尖锐和咄咄逼人,把我盯得喘不上气来,但是她的心里似乎仍然打定了主意,她要把我从“同性恋”这种病里救出来!
我私下里跟成阿姨有过几次联系,她回国以后仍然时不时打电话来询问我妈的近况,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向她和盘托出自己的性向,当然我隐瞒了我与匡煜杰之间的关系。成阿姨在电话那头也有些为难,她答应我一旦处理好手边的事情会抽出一段时间来陪我妈,想办法说服她去找心理咨询师谈谈,尽早让我回归正常社会。在那之前,我仍然只能等待。
好在卡翠珊真的很可爱,吉娜性格也很好,我和我妈一成不变几如死水的生活因为她们母女俩的到来而泛起了一点点的涟漪。我妈终于愿意和我、成阿姨以外的第三者做一些交流,偶尔也会出门散步。我真心地感谢吉娜,她把阳光带入了我们家中!
我现在依然每天会去海边坐坐,但是身边往往还会跟着卡翠珊这个小尾巴,她似乎特别喜欢我,总是千方百计要跟我一起玩耍。她对中文和中国都很感兴趣,我便抽空教她一些简单的会话,教她写她的名字,我给她取了个中文名叫小苹果,因为她就像一只红扑扑香喷喷的小苹果,闻着香气四溢,看着让人心情大好。
卡翠珊看到我在沙滩上写匡煜杰的名字,觉得这三个字真的太酷太好看了,便问我这是什么,有什么意思,我犹豫了一下,最后忍不住撒了个谎,我告诉她这是一条小小的咒语,如果我有想要祝福的人,那就画这个咒语,然后我心里的那个人就能收到我的祝福,平平安安地幸福活着。卡翠珊听了很激动,一个下午都跟着我学写这三个字。
匡煜杰、匡煜杰、匡煜杰……于是沙滩上有了很多、很多个匡煜杰,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像是涂鸦,有的根本看不出写了什么,咒语虽然是撒谎的,祝福却是真的,我希望在海的另一边,匡煜杰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把我忘了,就像我做的那个梦那样,去寻找真正属于他的幸福!至于我自己……那并不重要。
122、
又是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因为两件事过得飞快,第一件事当然是吉娜母女的出现,在她们的影响下,我妈变得开朗了不少,渐渐地也愿意与小镇上的居民交流了,她甚至报了当地一所学校的义工,有时候会去给那里的孩子讲讲课;还有一件事是,成阿姨搬过来住了。
成阿姨是在年中来的,我完全没想到她竟然为了我们母子俩辞去了国内的工作,结算了国内的财产,然后只身一人跟了过来,她之前离开我们的半年原来也都是在为这些事做准备。
“不算辞职,暂时还是停薪留职,不过超过一年不回去就会中止劳动关系了。”她轻描淡写地说。成阿姨人长得不是很高,一米五五的个头保留着少女一般的身材,但是性格和行事风格却是雷厉风行的干脆。她说,“小炜,你这一年多也辛苦了,接下去我会尽可能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