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悬浮在空中,如果忽略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平缓的呼吸,大概就是尸体的最好范本。
程述仰头盯着悬浮闪烁的星流,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要怎么流逝,才能让数不尽时光似洪荒,朝夕成海。
遥远的欢欣喜乐,难过惆怅,在拉到无限的岁月里压缩成一个不见光的角落。有些人渐渐模糊成一个剪影,有些人已经似光似尘埃,早几百年就在程述的脑子里灰飞烟灭,丢失最严重的是复刻在回忆上的感情,抽丝剥茧一般,慢慢去了鲜活的颜色,剩下的是仿似完全陌生的人和事。
他旁观所掌大界里的小世界,偶尔一点模糊的记忆片段会和跳动的画面重合起来。
历历仿似曾经。
程述成为掌界者之前,还是个炫酷的学生仔。
他对炫酷这个词没有什么概念,完全是被头衔。因为在大家青春期荷尔蒙正盛那会不太走寻常路,所以显得与众不同特别酷。
当男生普遍半长非主流发式,程述是原来的样子,当男生偷偷摸摸往耳朵上挂耳钉,程述是原来的样子,当男生开始耍痞气学小流氓,程述还是原来的样子。
洗得发白的衣裤,干净整齐的头发,长年不太有表情变化的脸,在一群妖魔鬼怪中可谓鹤立土鸡群,加上一张脸杀伤力太强悍,校园中简直好似传说的存在。
虽然大家都自认是矜持而有内涵的女子,但这么一朵活生生的高岭之花在面前成天晃悠总是有那么几个陷入魔障的,后世俗称,迷妹。
迷妹团每天打扮如同后妃争宠,一天摔倒在程述面前的姑娘几乎能铺满一整条小路让他踩着过去,因得习惯成自然,程述开始还本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扶一扶,后来已经能目不斜视地绕过去,嘴巴里背着的单词都不带倒带的。
不过还好那个时段大家都走的不胜娇羞温柔小意风,自立自强粗犷坚韧还不太有市场,否则程述收到的大概就不止是爱心盒饭了,指不定哪天就出现一整盒五金店批发刀片。
程述甚欣慰。
然而校园希望之星这一篇不是程述记忆里的主线,充其量是个a级副本,他前期的人生调调走的苦情那个路子,秋风萧瑟的王家卫风格。
总结一下就是,吃不完的凤梨罐头掉不尽的悲剧坑。
爹妈离婚,爷爷奶奶因为他妈妈的缘故顺带着也不待见他,外公外婆去世得早,大人的感情破裂以后他就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
真真是上不去又下不来。
刚离婚的那一年,两个大人虽然老推着责任,但好歹还是划了时间来陪他......看个电视什么的,哪怕就这照顾时间的问题吵得也多,可一家人总是在一起的。
但小不点儿的程述就想不清楚,整整七年的时间,怎么会因为一纸社会契约的宣告结束转眼把亲缘视作负担。那些鸡毛蒜皮的针锋相对下掩藏的一道又长又宽的深壑其实已经把他的父母划开得太远,而他自己就在那个沟壑的中央。
两个人气急会摔门离开,却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带他走。
所有闹腾的平息是在他八岁的那个新年。
窗外的烟火一朵朵在尖厉的啸声里炸上天空,小程述沉默地趴在窗台上,那么绚烂的色彩和光亮,在他的眼睛里绽放,内里却一片死寂。
他爸爸在不久前打电话过来用一套流利的官话表示了中华民族这么重要的传统节日他不能相陪的遗憾和浓浓悲伤,说到兴头上的时候却一顿,程述敏锐地听到电话那端有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娇嗔着怎么还没打完,那句本来想说的话被他硬生生咽回去。之后程父果然就言简意赅得多,明显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于是程述善解人意地帮他挂了电话。
他了解,所以他不会干涉。
至于程母,程述完全不知道她的新号码。游曳于上流人士交际场所的程母最怕别人重翻在她看来难以回首的老账,那个堪称负累的儿子永远都是那段被她视作污点的过去抹不掉的证明,因此她离婚以后直接换了手机号,消匿在小程述那个老旧手机的联系人列表里。
那个备注为妈妈的号码,永远都是空号,他每听一遍提示音都好像有大风卷挟着冰寒从胸膛的大洞上穿过,一次又一次,疼得喘气都困难。
程述从前不懂,可人总要长大。
欢笑从窗外传进来,他缩在窗下用力抱着自己的膝盖,好像这样就能感觉到温暖而被需要。
原来被抛弃的感觉是这样的。
世人难以言明的血缘亲情,就在那年开春同着融化的冬雪一起在程述的世界里走失。从此面前滔天潮涌,轮转又轮转,仅剩一人。
……
但程述走的是先抑后扬的路子,要柳暗花明又一村那种类型,前传忒悲伤不能思往,后面就要上点温馨戏份丰满人物形象。
十岁的时候,程述隔壁搬来一对老夫妻,都是退休大学教授,逢年过节来看望的学生不少,刘教授是个脾气有点火爆的老太太,教的是戏剧影视文学,老爷子姓赵,教的高等代数。程述虽然童年旁人听着悲惨,一个人习惯了也就还好,本质上还是个懂礼貌只不过面上有些沉默的孩子,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尊老爱幼的品质不出预料地挺优良。
多帮着两位老人家提了几次东西之后夫妻俩也不知从哪儿听得程述从前那些事,心里更是觉得孩子听话得让人心疼,老教授俩同程述商量着这事儿,过没多久他的户籍就稀里糊涂迁到了另一个本子上。
有些东西放不下,妄使时光冲刷往事蒙尘。
程述怀抱这个简单的愿望把自己从形式上给换了个根,想着以后千山万水不复来路,实在不成就麻溜换个户。
然而日子很快进入了鸡飞狗跳阶段,原因是......两个老人家在个人特色塑造这一方面简直不遗余力。
刘教授虽然是个退休教授还是讲理论知识更多的,但依然怀有强烈的表演欲,时不时就爱演上一段。刚开始程述碰上刘教授演死戏的时候还手忙脚乱去拨120,后来已经能跪在刘教授旁边以沉痛的心情带着沙哑的哭腔悲戚的面容念上一大段煽情的台词还不大喘气儿了。
但程述面瘫属性不能丢。
他面上悲痛表情在刘教授睁眼那一瞬间秒退,老太太被他拉起来,另一只手往他头上拍去,“小述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嘛,来哭一个~”
“…...”程述默默。
赵教授对数学则是有近乎痴狂的热爱,老式说法叫学者的钻研精神,新式就叫,技术宅的魔障之路。
作为一个坚信科学拯救世界的教授,赵老爷子对于灵感这东西很是深有体会。因此他随身带笔,却经常忘记带纸。
这造成一个不太好的后果。
老爷子在路上走着走着,灵感如同过电让人猛一停,拿出笔发现没有纸,教授就直接往自己露出的胳膊肘上招呼。过不一会儿路人就发现一手臂上写满东西的大爷耍流氓一样把衬衫给撸了下来光着膀子奋笔疾书,写完了还心情愉悦地哼了一会儿歌,纷纷拿出手机举报有人影响市容。
赵老爷子讲究灵魂层面的深度交流,凡尘俗世什么的人不在乎,但回家总免不了夫人一顿臭骂。
刘教授更是为此把赵老爷子的衣服通通换了一遍,深色深色全部深色,衬衫不要白的全部黑的来一打。
程述在这两个老顽童的照顾下一路茁壮成长,心性怎么说都比同龄人更显老成。
就算想幼稚也由不得他。
程述十二岁的时候本来想去一所寄宿初中读,这个意见遭到了两位老教授的激烈抨击,用刘教授的话来说,你走了我们两个嗷嗷待哺的老人家要怎么办,诶哟哟我个心脏不好的老婆子遭人嫌弃了哟,老婆子我怎么命苦啊呜呜呜呜.......
程述:......
赵教授人设话少,他直接托关系联系了几所市里口碑好离家又近的初中,校长们纷纷表示赵老师这事绝对没问题您孙子这事儿就包在我们身上啦,我们这次同学会您来吗?
于是程述的初中就这么被刘老太太的苦情戏和赵老爷子的强硬政策给内定了。
初二的时候,程述的聪明就凸显出来了。他上课从来不听课,只拿着一张纸画来画去,画完了再换一张,有好奇的跑过去一把扯过来看,却发现上面都是各种乱七八糟的符号和数字自己根本就看不懂,还以为程述迷上了崂山道士那一套。
☆、第五十七章
程述哼笑一声说这都被您老听出来了。
a1皱眉,脚步在他附近停住,似乎非常不能理解,他问:“为什么?”
程述没理他,径直往沙发那里去躺着了。
他和自家男人也算是一起生活了几百年,但每一个世界都是一个新的开始,要他温和地开解自己是不可能的一事儿。
怎么的,生气还要解释原因,那他到底是为什么生气来着。
程述冷着一张脸给自己倒了杯水,叫世界意识偷偷摸摸瞄了一眼却发现刚才还在后面站着的a1不见了。
程述差点把手里拿着的杯子捏碎。
世界意识及时阻止了他,它说:“妈妈,爸爸在后面给你做饭。”
程述平复心情,果然听到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
他默默地放下了杯子。
不一会儿a1就端着三菜一汤出来了,两荤两素,颜色也漂亮。
程述是看不到特别清楚的色彩,世界意识在他脑子里刷了一片看起来好好吃的弹幕。
他优雅地坐下,顺便教育着他的继子,“不要奢求得不到的东西。”
世界意识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以后挂机了。
程述想自己真是个称职的家长,从小对孩子就有这么正确的引导。
a1坐在他对面安静地看他吃饭,程述还在生气中,出于礼貌说:“你要不要吃点?”
鬼都知道机器人不用吃饭。
但a1居然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起身很快从厨房里拿出了碗筷,自己又没有吃几口,光顾着给程述夹菜了。
程述埋着头扒饭,一面对a1夹过来的菜来者不拒,一面又不想和男人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
对面叹了口气,像是对他的闹别扭有些无奈。
“小笨蛋。”
程述抬起头,本意是想纠正这个称呼上的错误,却看到a1弯起嘴角笑了笑。
程述眯着眼睛。
“怎么了?”
那边伸过来一只手,a1宠溺地笑,“嘴角有一粒饭”,他一边说一边把那饭粒弄下来。
程述感觉自己的脸有发烫的趋势。
这天晚上说着不计较的a1就和程述玩了新的花样,天色微亮的时候程述才迷迷糊糊被抬去洗了澡,一副好嗓子都哑了,一看就是一晚上纵欲过度的实证。
但就算这样,程述依然不停止自己探究的脚步。
他说:“我一直挺好奇的,你作为机器人做这种事快感从哪里来,仿真的生理反应又是怎么设定的。”
a1挑了挑眉,拉着他的手就往下面摸,“要不你研究一下?”
程述用最后的一点体力把手抽回来,表示不以身犯险。
a1笑弯了眼,他在程述脑门心上亲了一口,说:“睡吧,宝贝儿。”
第二天起来a1已经去办他自己的事儿了,程述是在世界意识的提醒下才发现便条机器人上面写着的让他多睡一会,自己会早点回来的讯息。
程述正打算去吃准备好的早餐就听到门铃响了,又跑去给门口站着的林行开门。
林行拎着一大袋子东西,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程述仔细一看。
是林峰。
他穿着宽大的家居服从门缝里露出脸来,就显得一张还泛着困意的脸又小又精致。
程述已经能差不多看清楚人了,但还是表现地有点意外地问门口的人:“哪两位?”
林行说:“哥,我来还你昨天的钱。”
林峰说:“徐先生是我,林峰。”
程述面上有几分诧异地问:“一起来的?你们认识?”
林峰笑眯眯看着程述,有些兴奋地和他介绍:“林行是我弟弟,我听他说昨天在去超市的路上撞到你,家还住在旁边,觉得实在是太巧了就过来看看你。”
程述说:“是很巧,你们进来坐坐?”
他的门缝依旧没有打开的意思,只是身体却稍稍转向林行,示意他赶快把钱还了就走。
林行说:“好呀。”
十分钟以后,当程述拿了茶壶给面前对这个房子自来熟的两兄弟倒茶的时候,已经在反思自己这个说话喜欢客气的习惯是好是坏了。
林峰说:“看得出来徐先生的眼睛好了不少啊。”
程述点一点头,说道:“前几年找到的偏方,最近才好得快起来。”
林行在旁边插嘴,他说:“但是哥你嗓子哑了呀,是不是感冒了。”
程述把滚烫的茶水给林行倒满,微笑说:“是啊,昨晚着凉了。”
世界意识也在旁观,他在脑子里和程述交流:“妈妈,他知道得太多了。”
程述:“……”
林行看着程述就要把茶给倒满出来,急忙上手把茶壶扶起来,他看向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青年,说道:“哥,你要倒满出来了。”
程述心里说我知道啊,面上沉静地和林行点了个头,“眼睛还不太好使,看差了。”
林行一脸同情:“哥这些事儿就我们自己来吧,你不用管我们,我们不把自己当外人。”
程述和蔼摸了摸他头。
他当。
三人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程述没什么好说的,林行偶尔穿插他童年艺术之史,?8 恢卑舌舌谒祷暗闹挥辛址逡桓鋈恕?br /> 程述撑着头听他说警局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的在线,其他时候也不说话。
这么说了半多小时,估计林峰也是觉得说得实在无聊,就鼓动林行给程述说公司里的一个项目。
程述眼睛看向林行。
林行突然就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支支吾吾说:“公司里举办一个械斗的比赛,奖品是一台,但这几天星际联盟突然说奖品随时有可能在恶意者手里往超拟人机器人发展,叫我们把奖品换了,但公司内部的决定是自己找人参赛得冠军把奖品回收。”
他似乎觉得这事不太光彩,所以停了一下,求助地看向他哥。
林峰一扭头,表示他不管。
林行一看都快要哭出来了,只能一点一点再把事情给程述说完。
“毕竟宣传都做了三个月了,临时变更的话会让群众怀疑近超拟人机器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公司也是出于为联盟考虑……”
程述说:“挺好的,公司为自己的选手开后门也正常。”
林行作为项目策划,被这么直接说破脸几乎要埋到地上去。
程述说:“所以你看一下我能参加吗?”
林行:“……哈?”
他迟疑地看着程述,说道:“哥,我是听阿峰跟我说你的机械水平一流,但械斗和普通机械发明不一样,中间还牵涉到你的身体素质和身手”,他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你的眼睛……”
程述说:“你们这个不是用虚拟技术的吗?”
林行一愣说是啊。
程述说:“我大脑接受图像的能力还是在的,用虚拟技术我的眼睛没问题。”
林行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太稳妥,还想再劝,毕竟虚拟械斗是对精神极大的负担,看程述纤瘦修长的身材和令人不由自主升起保护欲的脸就觉得他肯定撑不下去。
程述问他:“报名材料要哪些?”
林行说:“哥你要不再想……”
林峰打断他,说道:“许哥你上次和公司合作所有资料那边都有,不用再递交,如果要参加比赛和我说一声就可以了。”
林行目瞪口呆地转头看自己亲哥:“你今天过来就是准备让裴裴去比赛的?你都计划好了?”
他一不小心嘴巴没遮拦就把给程述的昵称给说出来了。
林峰似笑非笑看着林行,他说:“是啊。”
林行一脸悲愤,转过来看程述的时候又换了垂头丧气的表情:“哥,我叫着玩儿的,你别在意。”
程述点头,说:“哦。”
林峰又似笑非笑睨了林行一眼。
他这个弟弟似乎对偶像有点心思,不过偶像是有家室的人,不当面打击一下似乎不能拯救迷途的小天使。
林峰站起身,拖着还死活想赖在沙发上的林行向程述告辞:“许哥,我局子里还有事儿,先带着阿行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