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闭上嘴,忙不迭地跑上前,领着任平生往另一个院子去了。
推开门那一瞬间,任平生手心都冒了汗。
其实不用担心,杜宇给的药,必定是可靠的。但不知为何,任平生竟生出恐慌的心情。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屋里血腥味很浓,包扎用的药箱子还在桌上没收。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除了面色苍白之外,就如睡着一般,连眉头微微蹙起的角度都与平时无异,就像他小时候憋了一肚子很无聊的问题,想问又不敢问时的模样。
任平生小心地掀开被子,身上的伤口包扎得很好。他坐下来,轻轻拆开绷带,重新上了一遍伤药,才又包好。
他动作极慢,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他额上出了一层细汗,床上的人却一点清醒的迹象都没有。算了算时辰,任平生提笔写了一封信托小二送出去。
拿身上所有的银子重谢了客栈老板之后,任平生又在房里坐了一会儿。直到远处隐约响起马蹄人声,他才悄然从窗户退了出去。
欧盈策马而来,李忘贫依然紧紧跟在她身后。他们马都来不及栓,一跃而下便冲进了客栈。不多时,小二赶了一辆马车出来,李忘贫抱着人上了马车,欧盈跟客栈老板说了几句话,也上了车。
轮毂亚亚声渐行渐远,任平生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再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
街上人越来越多,扬州城还像平时一样繁华热闹,做买卖的人、看热闹的人、赶路的人,个个忙得要命,以至于当有人从宽阔的主道上策马而过时,除了让路时的咒骂,他们都没工夫抬头看马上那个伤心的剑客一眼。
☆、第三十章:落尽闲花不见人
第三十章 落尽闲花不见人
欧盈不见了。
准确的说,只是不在杜宇眼前了。
云水楼的人依然掌握着她的动向,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按时汇报给杜宇。李忘贫这小子一直跟着她,倒也真是个痴情种。
杜宇是过后才知道,欧盈把不知道为什么身受重伤的花满渚救了回来。不过一听当时的状况,杜宇心中已经了然。那是云水楼的假死药,会用在花满渚身上的人,怕也只有任平生了。
扬州城终于还是乱了一阵子。
驻南将军府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皇帝一声令下,燕家满门抄斩。不过坊间流言,将军府料到时限将至,犹存善念,府中下人一并遣散。钦差大人去将军府拿人的那一天,起了一场大火,烧得半个扬州城的天空都红了。燕将军与燕夫人纵火自尽,偌大的驻南将军府、半壁江山的传奇,就这么化作了灰烬。
所以虽说是满门抄斩,却不知最后真的被斩的有几个燕家人。倒是将军府的姻亲于府,顶着扬州商会当家的名头,也没能免于连坐。除了之前因不满姑母处罚悄悄逃出扬州的独子之外,竟没一个幸免的。
扬州城里霎时间风起云涌,政商各界群龙无主,很是明争暗斗了一阵子。等驻南将军府烟云散尽之后,这满城繁华又会落于谁家堂前,却不是搅起这场风雨的人想知道的了。
那时候,杜宇没心思关心任平生如何花满渚又如何,等听闻花满渚伤好后,欧盈竟就这么随他一个人离去时,才猛然惊觉,欧盈跟以前不一样了。
的确,他心里清楚,这样的事发生在谁身上都没办法还无动于衷,一如从前。十几年来,杜宇几乎没有担心过欧盈以后会怎么样,直到这一刻来临,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只是刻意不去想。
不去想这个女孩儿,这个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个他曾最爱的两个人的孩子,在被自己养大、利用完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这辈子,欧盈也许都不会愿意见他了。
杜宇给杜鹃上了一炷香。以往,他只有年节才会带着欧盈过来祭拜,这一次不知为何,他就是想来看看杜鹃。他在杜鹃墓上坐了一天,除了上香以外,却不知道怎么说。
我利用了你的女儿,去为你报仇?
可他报了什么仇呢。他竟然还是舍不得燕频语去死的。如今,那个人就在云水楼中,兀自沉在漫长的昏睡里。
对不起?
对不起……这句话,杜宇不知道他们三个人之间,应该是谁对谁说。
“杜鹃,”最后,杜宇轻轻拂着冰冷的石碑,“你的女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你若疼她,就保佑她一生平安喜乐吧。”
回到云水楼,燕频语还在睡着。他身上的伤都痊愈结痂了,留了很长很深的疤。看着他的脸,杜宇经常想起很多事情。十几年的处心积虑,步步筹谋,躲在背后借于清弦的手一步步把将军府摧毁,这个最该亲眼见证这一切的人,却睡着了。
杜宇特别想问他:“燕频语,如今,你还觉得当初的选择是对的么?”
那个在杜宇看来脑子简直是缺了根筋的少将军,曾经握着剑指着杜宇的喉咙,说百姓是他的责任,将军府是他的责任。
如此可笑、如此荒诞的一座将军府。
杜宇缓缓抚摸着那张脸。多年以前,因为这幅面孔和燕频语这个名字,杜宇不知道嘲笑他多少回,每每惹得少将军满地跳脚,要跟杜宇拼命,到后来,却变成了要狠狠地堵住杜宇的嘴。
明明是一见面就打的关系,怎么就变成那样了呢?
其实,若是如当初一般见面就打,打一辈子,打到老死,多好啊。
杜宇慢慢在床边坐下,最近他总是觉得累。他也不年轻了,已近不惑的年纪。好像折腾了一辈子,又好像一辈子什么也没留住。
如果燕频语醒过来,会说什么呢?也许会跟他拼命,然后再开始一轮不死不休的报仇;也许会忘了杜宇是谁,忘了自己是谁;又或者,他只是醒来而已……
杜宇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发着呆,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过呆了,事后回想起来,都不知道那么长的一段时间自己都想了些什么。
后来他睡着了。晨光悄然照进屋子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先睁开了眼睛。
江南也正清晨。大湖上的渔民们早上醒来,浩漫的芦苇荡里已经有人比他们更早。
那人是这两年出现的,年纪不大,却总是形单影只的,有些古怪。人们经常看见那个人驾着小舟在湖面上飘,有时候披着蓑衣钓鱼,有时候就躺在舟上睡觉,像是住在那小舟上一般,仿佛永远也不打算靠岸。
打渔的农户偶尔在湖上遇见他,兴致不错的话也能聊上两句;他似乎很喜欢小孩儿,遇上了都会陪他们玩,还救过好几个呛水的倒霉蛋。芦苇荡周围的人几乎都认识那条船了,对他也从纯粹的好奇生出些熟悉与善意。
后来,又来了一位年轻的先生,生得极俊美,为人也很是温文儒雅。他每日里教附近的孩子们念书,讲得比城里的学堂先生还要好,因此人缘非常不错。闲下来的时候,那位先生却总是爱在湖边上发呆。他做了一支芦笛,从此,芦苇荡里便经常飘着他的笛声。
有个跟着他念书的孩子问过他,为什么城里戏班子的人吹笛子让人很高兴,先生吹出来的却听得想哭?
年轻的先生说,芦苇荡太大了,曲子吹出去,到不了岸,风一吹,就散了。散了的曲子,难得开心起来。
小孩子听不懂,先生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吹响了芦笛,曲子随风而去,跟满渚的芦花一起,聚聚散散,不知飞向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更新不稳定,会尽快写番外,尽力说清楚那些我没能抖明白的包袱。
感谢看完了的人,也感谢看过的人。
祝好。
☆、番外1:怆离续于清弦
番外:怆离续于清弦
这个女人的一辈子,什么都不剩下。就像眼前这座被她自己毁掉的将军府一样,什么都不剩下。
于府求救的密信在烛台里缓缓烧成灰烬,灯火忽明忽暗。曾经拿她来换名声与财富的,如今,也被她拿来换一个结果。
血缘亲情?在她跟燕频语扯上关系之前,于家也不曾意识到这个女儿跟自己有什么血缘亲情。商人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买卖的。
她没想到的是,欧盈会突然出现。
这孩子跟当年的杜宇,很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张牙舞爪的眼神,仿佛什么也不怕,于清弦立刻就想起了杜宇。
那年她出城踏青走丢了路,被一帮痞匪盯上,杜宇就是带着这样的神情,神兵天降一般出现,救了她一命。
明明那样英武的人物,却在解决匪徒之后,邀功一般跟身后的同伴炫耀。于清弦愣愣地看着他们,差点连谢谢都忘了说。
“姑娘若是不打算以身相许,就不用来谢我了!”
杜宇吊儿郎当地说的这句话,让于清弦的后半生都不得安宁。
杜宇哈哈大笑着打马而去,他的同伴,当时的少将军,皱着眉头追上去骂他。等于清弦反应过来的时候,人都跑出半条街了。
好,你救了我,我以身相许。
她打听到他们的身份,费尽功夫跟他们成为朋友。他们感情真好啊,好得让人嫉妒。甚至连杜宇那个脾气像男孩儿一样的妹妹杜鹃,都让于清弦嫉妒。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于清弦经常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舍不得走开。杜鹃倒是很热情,小姑娘道行尚浅,她对燕频语的那点小心思,杜宇看不出来,于清弦却一眼就知道得一清二楚,还能让杜鹃贴着心认她作好朋友。
等啊,等啊,于清弦一直等着能有个机会,问杜宇一声,初见那天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可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于家人便发现她跟燕少将军交好,欣喜若狂。他的父兄与驻南大将军,一个要攀权,一个要附贵,一夜之间,她就变成了燕频语未过门的妻子。
她不愿意,她怎么可能愿意。可她只是于家待售的货物。
燕频语要不要娶,于清弦并不关心,她关心的是,杜鹃甘不甘心。
杜宇和燕频语都那么护着宠着的杜鹃,其实又有多善良呢。随便说两句话,就能让她收下了催情的药,去制造与心上人的一夜春宵。
于清弦有点想不起来,看到杜鹃这么义无反顾的时候自己有多开心了。那一夜她重新燃起的希望,天还没亮就被撕扯得粉碎。
她在门外,屋中□□旖旎半夜,却听到燕频语在情迷最深的时候,突然叫了一声:“望之……”
“望之……望之……”燕频语呼唤着杜宇的名字。
她无法比较那一瞬间,更绝望的是她,还是杜鹃。
第二天,杜鹃就失踪了。杜宇急坏了,找到燕频语的时候,他还没醒,那房间里还是一片春情未尽的样子。他们打了一架,两败俱伤,直到杜宇在一堆散乱的衣物中看见了杜鹃的簪子。
他当时的眼神真可怕,瞳仁都是血红色的。
于清弦抬起头,看着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儿。她这几天应该哭得够了,眼睛也是红的。说起来,明明长得像杜宇,性子和脑子,倒都随了母亲。
“你来找我。”于清弦笑了笑。
“我想问你一些事情。”欧盈哑着嗓子说,短短几日,已经比从前冷静了太多。
“怎么不去问你舅舅?”于清弦淡笑,一如从前,只不过,这次的笑是真心的。
“我的身世,他们的关系,”欧盈说道,“你应该都知道。”
于清弦点点头:“你娘的确死得可怜,不过她也不算太冤枉,她给燕频语下了药。”
欧盈看着她,她有些恍惚地站起身,走到梳妆镜前坐下。
“她呀,”于清弦缓缓梳着自己的头发,“其实跟我一样,在杜宇和燕频语眼里,我们都是局外人。”
“你舅舅,和燕频语,曾经是爱人。”
顿了顿,于清弦从镜中看着身后的欧盈,又补充道:“或者,不只是曾经罢。”
这最后一句话,于清弦自己没有确切的答案。
她仔细地梳了头发,理了妆容。灯火映亮的铜镜里,她仍旧有一副看得过去的皮囊。
将军府空荡荡的。人都走光了,走了好。他们若是留下跟她死在一起,倒让她觉得恶心。这世上人太多了,欲望多,仇恨多,她一生都挤在里面,死的时候总算空落落一个人,很是清净。
☆、番外2 相对忘贫
番外2 相对忘贫
算起来,自从在青城与任平生和花满渚重逢,李忘贫已经快两年没回家了。
他家中先前往扬州去信催了好几回,后来李忘贫追着欧盈一溜烟跑没影了,只跟家里说了一声追媳妇儿去,便再无音信。
李忘贫的父亲草莽出身,半辈子都是瞪着眼睛拼命挣钱的,脾气不怎么好。李忘贫没什么脑子,他本也不指望他能继承家业,能有个温饱日子就不错了。可是如今人都不见了,也着实把老头子气得够呛。好在膝下还有个女儿,年前招赘了一个女婿。这女婿孤儿一个,先前投身镖局里,仗义有担当,响当当的好男儿。李老爷子不看出身,还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把女儿嫁给他,便当他是儿子一样培养。跟李忘贫这从小宠大的二世祖比,这个女婿十分惜福,镖局大小事务都打理妥当,好歹也让老爷子松了口气。
李忘贫得知妹妹已经成亲的消息时,他的小侄子都快要出生了。那时他跟着欧盈四处游荡,到了边南地界,竟遇到一个来边南做买卖的霁州商人,那人跟李家打过交道,便寒暄了几句,李忘贫方才得知家里的事情。
李忘贫本来就是个反应慢的,以前什么事都听他爹和任平生的,如今一门心思扑在欧盈身上,什么事都听欧盈的。在外几年,粗枝大叶,也没什么想家的感觉,这时却突然有些闷闷不乐。
他是很护短的一个人,小时候就说过,妹妹要嫁的人一定得打得过自己。可如今,他连那人的面都没见过。愣了半晌,李忘贫终于觉得,自己应该回家看看了。
但是欧盈怎么办呢?
送走花满渚以后,在扬州发生的事情,她绝口不再提起。李忘贫好奇心不重,人虽然笨,也知道关于她舅舅的事,问了也是白惹伤心。因此,他也什么都不提,稀里糊涂跟着任平生和花满渚卷起这一场是非里,等一切都结束了之后,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唯一清楚的就是,这个他第一眼就喜欢、后来越来越喜欢的姑娘,被这一切伤着了。
刚开始的时候,欧盈都是漫无目的地打马前行,走到哪里算是哪里,整天都难得有什么表情。李忘贫看着心疼,憋足了劲去逗她开心,看见什么好的都弄来送给她,不停地讲些乱七八糟的笑话,如此过了小半年,欧盈才终于生动了一些。许是时间久了,终于想开了罢,脸上总算又有了笑容。
李忘贫趁热打铁,天女撒花一般将大江南北的好风光都数一遍,欧盈想去哪里他就陪着去哪里。两个人笑着策马扬鞭的时候,李忘贫总有一种胸腔被填满的感觉。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就是小渚以前说过的携手而行,浪迹江湖呢?
他本来是很开心的,有什么遗憾的或是挂念的,也都被粗大的神经糊弄过去了。如今被妹妹成亲这件事一勾,登时有些后知后觉的难受。
父母亲肯定是很生气的,妹妹呢,拜堂的时候哥哥都不在,会伤心吗?
郁郁寡欢了好几天,欧盈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怎么了。要知道,在李忘贫脸上出现忧伤这种情绪真是太难得了。
难得欧盈会主动问他怎么了,李忘贫心神一震,还没来得及高兴,却突然反应过来,这么久了,欧盈只是问了一句话而已,自己都能开心成这样。
是不是,自己真的错了?
倒不是觉得不值。李忘贫小时候有个外号,叫李铁柱,说他这人跟铁打的柱子一样,一根筋,不转弯。他喜欢的,就拼尽全力护着,哄着,也不管会不会有回报。
只是对爹娘、对妹妹的愧疚正有汹涌的势头,再听欧盈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然让李忘贫那钝如顽石的小心脏有点承受不住了。
再粗糙的人,也会觉得委屈。
一向粘着欧盈上蹿下跳的李忘贫,竟然沉默不语地在房里闷了好几天。但边南地乱,欧盈要出去他也不放心,提着缰绳跟着,却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说个不停了。
那天欧盈见一个异族小姑娘卖自己织的粗布小玩意,料子不好,花样却很精巧,越看越觉得那钱袋子正适合李忘贫,便停在小姑娘身前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