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吧?”席琛改口了。
陆研摇头,低声道:“让您见笑了,没事,一会儿就好,不用管我。”
席琛叹气,脱下西装外套作势要给陆研披上。陆研下意识就要往后躲,然而席琛不是顾璟霖,看见他躲了不会耐心把人哄回来,而是直接把外套兜头往陆研脑袋上一蒙。
那带着体温的衣服直接接触皮肤,陆研瞬间僵硬得一动也不能动,泪腺一酸,低低抽了口气。
“这时候就别那么多事了,”席琛看陆研那样有点哭笑不得,无奈道,“你要是病了,我们顾少一准不高兴,到时候十有八|九还得怪到我身上来。”
陆研撩开西装边缘看他,吸了吸鼻子,说:“不会的,我会跟顾先生解释清楚。”
“上车再说吧。”席琛说完,打伞带陆研上了不远处的一辆路虎,然后把副驾驶预先准备好的一套男装交给他。
陆研暂时顾不上换衣服,坐进后座以后赶紧一样一样把东西都拿出来,用纸巾把沾上水的部分擦干。
席琛清楚不该多问,可看见他这么做了,心下难免好奇,再加上实在介意陆研消失的那段时间到底去做了什么,于是静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是什么?”
陆研把牛皮纸袋整理妥当,这才有时间把脸上的妆擦干净,他知道不能对席琛说实话,但一点不说显然又不太可能。陆研在脑中整理了一下措辞,简言道:“是遗嘱生效的一个条件。”
席琛闻言了然一笑,道:“你突然回国,遭遇车祸,死而复生,说到底都是为了继承陆家那份遗产,也真是不令人意外啊。”
陆研知道他误会了,却也没解释,索性顺着对方的意思说下去:“是啊,像陆家这种情况,父亲离世突然,遗嘱尚未公布,不争遗产又怎么对得起我们这些继承人的身份呢?”
席琛道:“说的也是。”
陆研抬起头,透过后视镜对他笑了笑,不再说话,取过袋子里的男装默默换好。
Chapter 35
穿好衣服,陆研又把席琛那件西装外套叠放整齐,自觉放到了前面的副驾驶位上,然后十分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席琛抬眼从后视镜看他,注意到陆研还在流泪,他不禁怔了怔,静了几秒,主动递了张纸巾过去,说:“想不到三少的洁癖这么严重,也是我冒犯了。上次顾少带你去医院看这病,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时间太久,治愈是不可能的,只能通过心理治疗缓解症状。”陆研接过纸巾擦干眼角,缓了口气,朝席琛莞尔一笑,安慰道,“席先生别介意,这种眼泪是受情绪影响的,我自己也控制不住,等过了这阵儿就没事了。其实我心里没那么难受,不用担心。”
席琛轻轻“嗯”了一声,没做其他回应。他盯着镜像中陆研被冻得苍白的脸沉默了许久,看得出来对方笑得非常勉强,虽然接触的机会有限,不过几次下来,席琛也能通过对方的言谈举止判断出这位三少爷脾气还不错,至少是个通情达理,性格温软,还挺知道替别人开解的人。
扪心自问,席琛很清楚自己方才那个给陆研披外套的举动,关心的成分其实不多,而且或多或少都有几分非善意在里面。他不信陆研察觉不到这层意思,照理说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没想到却这么能忍,更没想到他不仅忍了,还能在情绪波动严重的情况下给他这个“故意为之”的人找台阶下,这情商也真是高得可怕了。
意识到这点,经纪人先生无声哂笑,心想这陆研确实不招人讨厌,平时冷静自制,举止得体,而且样貌出众,偏偏这么一个玉雕似的美人却患有洁癖症,哭红眼眶的模样还带着那么点楚楚可怜的味道,也难怪自家顾少会对他动心思。
这只要不恐同,换个男人也受不了啊。
不过还是得小心一点,席琛暗自腹诽,情商高的人一旦狠起来,那真是半分余地都不会留的,他能谦逊温和地接受你的恶意,就自然而然能笑容自若地看着你哭。而且听陆研那话的意思,陆家子女之间的遗产争夺明显是已经开始了,他那场车祸十有八|九是出自李淑君的手笔,这样一来,这位三少爷重返陆家取那份遗嘱生效材料的目的根本就是不言而喻。
这陆家几位继承人之间的争夺原本是跟他们这些外人是没有半点关系的,但陆研借顾璟霖助理的身份进来,这事没人知道倒还好,若假以时日暴露出去,那顾璟霖的立场可就彻底变了。
一切明朗前,陆氏大权都是掌握在李淑君那个女人手里,她怎么可能允许区区一个子公司旗下的签约艺人,公然协助亡夫的私生子来干预自己的家事?
席琛越想心里的事就越乱,索性收回目光不再去管陆研,他随手把车窗降下条缝隙,然后抽烟打发时间。
陆研淋过雨身子有些发虚,不过现在毕竟是四月底了,郊区再凉也过了开暖风的季节。他不动声色地捂了捂冻得冰凉僵硬的手指,等稍微暖和过来,便取了牛皮纸袋里的“遗产继承资格鉴定”出来查阅。
那里面有一份按照陆承瑞本人的意思拟好的一份补充说明,大意和那日江律师复述的内容基本吻合。也就是说遗嘱早已立好,但只有亲生子女才有资格继承。而资格认定的时间是陆承瑞去世后的三个月内,等期限一到自然会由律师公布结果。
浏览完补充说明的内容,陆研又翻了翻那一沓打印文件,从里面抽出了那张亲子鉴定报告。
右下角的主治医师签名果然是“孙万军”的字样,还盖了中心医院的红章,看来是没找错人。
陆研松了口气,取出手机把记在脑子里的手机号存了进去,然后开始盘算怎么时候约这位老教授出来谈谈。
就在这时,驾驶室的门突然开了。
陆研闻声抬头,只见席琛撑伞下车的背影。他顺着对方离开的方向抬眸看去,正看见有人朝这边走过来。
那里面有顾璟霖和先前在休息室见过面的话唠,除此之外还有李淑君、陆家的三位少爷小姐,以及几个一看就身份不低陌生男女。众人被负责撑伞引路的保镖各自簇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进停车场,然后各自分开,上了预先准备好的配车。
雨天雾气浓重,距离又远,陆研视线受阻,但还是注意到有个人的身形看上去非常眼熟。他下意识地换到另一边靠窗的位置,拂去玻璃上的水汽,待看清那人样貌后不觉怔住。
那个在二层楼梯偶遇的男人正在和顾璟霖交谈,看样子两人似乎还算熟悉。因为在陆研的认知里,顾璟霖对待外人的态度向来很冷,而且惜字如金,从不多说,这点就连面对席琛时都不例外。可面对那个男人,他的态度里很显然多了几分晚辈对长辈的尊敬,这倒是令陆研非常意外。
不过多时,那男人被下属送回专车,顾璟霖又和席琛低语了两句,期间还朝路虎这边看了看。最后只有席琛一人打伞返回,顾璟霖则上了之前开过来的白色宝马。
席琛开门上车,将雨伞收好立在副驾驶的座位边上,边发动引擎边说:“马上要去冷泉公墓,顾少的意思是你先留在这里,不用换过去了,省得被别人看见。”
陆研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件事上,等席琛说完,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随口问道:“刚才和顾先生说话的那个男人是谁?”
席琛一怔,继而狐疑地回头看了陆研一眼:“你不认识他?”
陆研乖乖“嗯”了一声,坦言道:“我确实太久没回来过了,对这边的人和事都不了解。”
“那你问他做什么?”席琛一阵见血地点出来。
陆研瞬间被问住了,心想这位经纪人也真是太敏感了些,他沉默了几秒,用一种非常诚恳的口吻解释道:“是这样的,刚才在别墅里,我离开大厅以后遇见了这个人,印象比较深刻。而且又看见他和李淑君,以及几位陆氏高层一起出来,所以有点好奇。”
他故意隐瞒了撞见对方的具体地点,以免引起席琛的反感。
席琛对这番解释将信将疑,犹豫片刻,还是回答道:“那几位不是陆氏集团的高层,而是东煌娱乐的CEO和主要负责人。等这场葬礼结束后其实会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饭局,名义上是家宴,受邀出席的就是他们几个,其实就是借吃顿饭的机会谈谈未来的合作,毕竟现在整个娱乐圈的人都知道,东煌娱乐和星启传媒马上要联合投拍电影,接下来的接触会更加频繁。”
“至于你问的那位——”席琛略微一顿,脚下给油起步,驱使路虎跟上顾璟霖的宝马,缓慢驶离停车场,“他是星启传媒的创始人,张总,张天启先生。”说到这里,席琛倏然冷笑,又道,“在这个圈子里面,娱乐公司接近其他公司旗下艺人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抛出橄榄枝,而且因为是张总亲自接触的顾少,所以这次的橄榄枝的分量倒是沉了不少。”
“这样啊。”陆研礼貌接了一句,心里对这姓张的是不是要挖顾璟霖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只在意这种原本对头公司的老总,就算现在和陆氏的子公司有合作关系,只凭这个就能从陆家别墅的私人卧房下来?
这不是扯淡么?!
当然,这种疑问他只能压在心里,不能说,更不能让席琛看出来端倪。
就在陆研心事重重地出神发呆的时候,安静无声的车厢里蓦地响起“嗡”的一声轻响,是手机振动。
陆研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主要是没想到眼下这种情况能有什么人找他,直到第二声振动响起,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振的是自己口袋里的手机。陆研把手机取出来查看,只见屏幕推送过来的短信消息显示了一行文字,内容是——
主人:
陆研按指纹解锁屏幕,盯着那行中文静了几秒,又抬头看了看前边那辆宝马,然后编辑了一条信息回复过去。
与此同时,前车里面顾璟霖的手机一振,影帝先生划屏查看。
署名“小洁癖”的联系人发过来的信息是:
顾璟霖回:
小洁癖:
顾璟霖:
顾璟霖:
小洁癖:
小洁癖:
看着连续发过来的两条短信,男人漆黑的眼眸略微眯紧,眸底不觉漫上一层清浅的笑意。顾璟霖单手握着手机,迟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给陆研,最后索性什么也没回,直接把屏幕按灭,乖乖开车去了。
半小时后,车队抵达冷泉公墓,在最里面的一处私人墓地旁依次停下。
席琛特意绕到远离其他车辆的地方才熄火停车,拔了钥匙,头也不会地叮嘱道:“你没穿女装就别一起去了,骨灰下葬的过程很快,等完事以后我会尽快回来,一个人也别乱走,省得被其他人再撞见。”
陆研听话地点点头,席琛把车钥匙递过去让他保存,又道:“安全起见,我不锁车门,这个你收着,万一有什么事直接开车回顾少的公寓,不用管我。”
“谢谢。”陆研说。
席琛不再说话,拿了伞开门下车。
陆研留在车内,透过水雾氤氲的车窗注视着远处草地上黑压压的人群,然后幻想着——在那人群之中有一座空的坟,老牧师会对着刻有他名字生辰的石碑念悼词,最后在一群各怀心事的陌生人的注视下,将那方小小的骨灰盒安置在里面,掩土、献花、鞠躬、离场。
像一出荒诞得出奇的黑色幽默,偏偏他这个当事人还有幸亲眼所见。
真是太可笑了。
不知不觉,时间接近下午六点,天色彻底暗了下去。
暴雨中陆续有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之中,葬礼结束,宾客开始陆续退场。
陆研有点低烧,等到后来直接靠在座位上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车门被人打开,潮湿的水汽灌车厢,陆研被冷空气冻醒,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向来人。
顾璟霖撑了把黑伞,垂眸看着睡成一团的陆研,淡淡道:“人走的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父亲?”
陆研按紧额角定了定神,感觉头脑清醒了些后便回身收拾好摊在座位上的文件,下车钻进顾璟霖伞下,说:“先把东西放回你车上。”
“找到了?”顾璟霖道。
“嗯,”陆研说,“总算是没白忙一趟。”
顾璟霖带他返回自己那辆宝马,把车门拉开,陆研把文件袋和药盒一起放进副驾驶的储物格,然后站起来,说:“走吧。”
说完,两人撑伞朝私人墓地走去。
这块地算是陆家的祖坟,一些陆研没听说过名字的长辈也埋在这里。顾璟霖带他来到陆承瑞的墓碑前,陆研却像根本没看见那样,径直走过父亲的墓碑,在几米外,属于自己的那座孤零零的石碑前停下。
“也算是一种不错的经历,”陆研轻笑,言语间带着一股似是漫不经心的自嘲在里面,“毕竟没什么人能有机会给自己扫墓,这么一想,我还挺幸运的。”
顾璟霖无声莞尔,走过来给他打伞,道:“我还以为你会想看看陆先生。”
“他呀——”
陆研从地上捡起一朵白玫瑰,那朵花被雨水打伤了,花瓣有些皱。陆研垂眸盯着那雪白花瓣上的一道折印,感觉很像是某个人在孩子稚嫩的脊背上留下的一道鞭痕,很清晰,也很疼。
“说实话,我觉得我现在能坦然站在这里,坦然面对那座坟里的人,再接受了一声‘父亲’的称呼,这些就已经是极限了。”陆研捏住白玫瑰的花朵,五指扣紧,轻轻一扯,然后将花枝扔在自己碑前,转身,缓步返回陆承瑞的坟冢,抬手一松。
被揉烂的花瓣尽数洒下,落在石碑表面,被雨水冲刷得凌乱不堪。
顾璟霖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幕,也说不清陆研这是在祭奠,还是在羞辱。
“回国以前,其实我个人对李淑君是没什么感觉的。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如果我换做是她,同样也不会接受丈夫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偷欢生下来的孩子,她没有理由爱我,也没有理由对我好。我在外面那十六年,恨她归恨她,却没想过要报复她。”
“但是——!”
陆研嗓音发颤。
“我是真的没法原谅这个男人。”
“我情愿他从来没出现过,也情愿一直留在那间孤儿院,但无论如何都不想像这一生这样——在认命以后看到希望,又在还没来得及触摸幸福的时候看着希望破灭,而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一无所有的人不会痛苦,痛苦的是一无所有的人得到了却要再失去。”
“其实有一句话我说错了,陆三少没有死在西山脚下,而是死在了十六年前,被这男人送回美国的那一天。”
“我不爱他,也不会爱他,我——”
陆研隐忍地合上眼睛。
“——我恨他!”
Chapter 36
这大概算是两人相识以来,陆研情绪波动最为严重的一次,而且很真实,几乎没有刻意地隐藏或是伪装。
顾璟霖心有讶异,想来也明白这平时冷静自持的小家伙是压抑得太久了。就拿他从小到大的那些经历来说,假如换作别人,恐怕已经够崩溃很多次的了。
可是,谁又能肯定陆研没崩溃过呢?
只不过他掩饰得实在是太好了些,对外永远是那副安静温顺的乖巧模样,永远给人金贵而美好的印象。他就像一枝精致到无可挑剔的花蕾,看上去尚未绽放,干净得不谙世事,那些被保护在内的层层叠叠的花瓣柔嫩细密,似乎很容易便会受到伤害。
然而仔细一想就能发现这其中矛盾的地方,一个年纪尚幼就被迫远离父亲的孩子,独自一人会学长大,从最无助的角度认清世界。在这样一个大前提下,他只可能活的更加现实,心理甚至冷漠得有些阴暗,又怎么可能真的是那个动不动就哭红了眼眶的小可怜呢?
以他的经历来说,如果到现在还那么脆弱,怕是早就把眼睛哭瞎了吧?
这一点,顾璟霖心里清楚,却又被刻意忽略掉了。
既然那小家伙利用了他的喜好,有意迎合,那么在对方真正做出出格的事以前,他确实也没什么必要点破。毕竟被一只软绵绵的小家伙依赖的感觉非常令人享受,更何况那小洁癖的颤抖和排斥都是真实的,很撩人,也很让人动心。
想到这里,顾璟霖不禁无奈哂笑,跟在陆研身后走到陆承瑞的墓碑前。他垂眸看了眼黑白照片上的人像,没着急开口,而是伸手搭上陆研一侧的肩膀,安抚性地按了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