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安再一次离开麇集的人群,走入紧邻的步行商业街区。深深的四肢乏力,从稀稀疏疏的外围步道上的空白空隙中,被吸附进内侧的走道上,再汇聚进她的感受系统中。里边这一侧几乎全是提供饮食的各式餐厅,在价格不低的消费区,像是专为游人而设立。
朝后张望,想去那家一眼进入视线的茶餐厅歇一歇脚,当然是在消费的前提下。早上从国际青年旅舍出来后,目前为止尚无任何食物入腹。从不拘泥于一日三餐,不讨厌食物,也不对美食趋之若鹜,食物对她来说能够提供基本的营养并且补充步行的体能即可。只是,自从初中时期母亲车祸去世后,她就基本不食任何肉类。这却也是她在后来至当前的不定点迁移中,始终难以一以贯之的饮食准则。只有让自己尽快地适应每一个所到之处,才能获得继续行走的力量。她并非完完全全的素食主义者。
小学懵懂时期曾经对于人非要吃东西才能活下去而疑惑不解,为此打算试试周六一天不吃饭。过早的叛逆引起沟通的不顺畅,继而爆发感性甚于理性的冷战,又因此而整整两天粒米未进。第三天她吃光了属于自我个人的所有食物。那是深深饿过之后,内心泛起的尚未自觉的对于食物的虔敬之心。不是要吃很多食物,也不是非要吃什么,而是要珍惜每一次所吃的食物。那是一种善待。后来,她切身知道人是可以在七天之内不吃饭而只喝水地维持着生命的,而那已将至最孱弱的生命临界点。
祁安已经不再设想在茶餐厅里会有什么令人惊喜的邂逅,只是为了增补些许体力,然后继续一以贯之的行走,继续各种错身而过的偶遇,继续感觉甚于形象的寻找……
一家外文书店。她总是被各种书店吸引。
她知道,书和面包,当世界只剩下这两项选择的时候,她也许还是会永远地倾向于书的,即使深知已经处于平衡的奔溃状态之中。不经思索的,出于本能的,感知和脚步同步的身体趋向。强烈的理想主义,执拗的非现实性。
书店内的空间结构和风格布置均洋溢着异国情调。她是站在外面的大街上透过整面的透明落地窗向里看,再在它的空间范围外整整饶了一大圈,才找到一扇似其正大门又不似其正大门的厚重玻璃推门进入的。
难得清新的暖气。店内清一色的木质设置。看不到店主,也觉察不到有管理者的存在,甚至几乎难以一眼发现收银台。隐隐以为不是一家提供商业服务的书店,而是一处让人随意查阅的藏书处。温馨的外域家居风格。不是特别大,只是够大,空间优化的原则使店内在能放书的地方都摆上了书,当然前提是容许至少三人并排通过。在这边找书过去,会迎面碰上从那边找书出来的陌生人。仅在第一层内部的两次拐弯之后,就能得知此书店“城府颇深”。不知店主是一位精通外语的中国人,还是一位在中国谋生的外国人。
书本随着旋转扶梯在内侧的墙壁上旋转着整齐地排列而上,有一个着棉麻长裙的印度姑娘正坐在阶梯上,身子贴着书架满脸专注地找着书。认真的姿势可以使人着迷。书店明显地还有第二层。四方柱和圆柱上也排满了书本,一直升到双手无法触及的顶部,好像是这些书建筑了书店的最令人舒适空间。根据上方的标签提示,所见几乎全是影、像方面的图书。有那么一刻,她为一些书深深地吸引,多么想就地坐下将那一本本内容精湛的图集细细欣赏,一窥那些画家、摄影家眼中的现实或非现实的世界。
所有的创作欲和创意高度都或多或少地与表演和窥视的本能产生关联。当然包括文字创作者。合上《WHAT MAKES GREAT ART》,最后一眼所见是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鲜润的饱满朱唇与暗处浑圆下坠的珍珠耳环,共同闪耀出欲言难启却又透明的欲念之光。那双眼睛更是早已将一切事先说明。手在封面上轻抚,似向那有丝无措的双眼表示理解。喜欢却未必要拥有。祁安终于走出了图书的影像专区,临了又一个书架的拐弯口。抬起头正面对着方才进来时的出入口,几个年轻男女双双挽手进入。空气里低声交织着美国口音。每个国家的人,都有共同的专属国家气质。他们的气质率先分明在带着近乎目空一切的自信的美国女孩身上。估计是某大学里的留学生。
无畏都与无知相关联。祁安想着,避免碰到那个看书名几近看得焦躁又不停地朝她那一方向顾盼的美国男孩,而小心翼翼地从他后面侧着身子小步快走过去。他的焦躁通过他稍嫌缺少节制的身体正将走道的宽度内向挤压。待走得稍远后,祁安终于看到他静下心来拿着一本关于中国古代建筑的图书翻阅着。
书店突然涌进来很多人,好像有某项惊人的稀世价值突然被公之于众,而他们就是那一批对那一价值持有好奇又深感怀疑的一类人。一眼看出是那些倾向于结伴而行且死也不要孤单地或说令人深感没面子地一个人旅行的游客。对他们而言,旅行就是要至少找一个伴,到某个地方进行消费。
深度模拟叽叽喳喳的国语撕破了缕缕低音外语以及她耳机中那近乎飘逝的摇滚织成的怡人宁静。他们像一个小型旅游团一般地来了,看什么书都如看某处景点一般成群结队。七嘴八舌着从她身边很快地走过。浏览的是书,指点的是内在建筑。这外文书店在他们眼里也许就是此处西湖的一不可错过的景点。他们中的一些人很快涌上了二楼。
“……”
“我都跟你讲过了,买鞋子重要的是感觉,感觉对了就对了,价钱多少都不是问题。贵的也不一定就穿着舒服,便宜也不见得不舒服。”
“我不是说这个感觉怎么样。我是说你穿鞋的品位不行。买不对的鞋不管多便宜也是浪费钱。”
“这鞋是我穿的吧,我管别人怎么看呢,我穿着感觉好了不就得了嘛。”
“都说了你穿鞋的品位得提高,又不是叫你穿让你不舒服的鞋子。”
“都不重要都不重要,看感觉就行了!鞋穿在自己脚上,哪来那么多迎合别人的品味?”
“哦,我说什么迎合别人啦?那家里你那二十几双鞋子……”
“我说了我穿着感觉都很好!这么大声,跟个吵架一样!”
“你这双鞋,我都可以穿了……”
旁边的两母女的交流似在吵架。中性的语汇,却是谁也不甘示弱的激进口气。女生先前顾及她在旁边而小声交谈着,到声浪的一起一伏,谈至最后,差点吼出。作为女儿的她愤愤地向下一砸手中的书然后挪出很大的距离,留下木然立在一边的中年母亲原地语气逐渐式微至哑然。她转头看她一眼,眼里有丝窘迫。祁安抬起手,压了压塞在耳朵里的耳机塞头,就又低下头来。
她正在看《Tender In The Night》。于是,取下封面上的小封套,对边折叠,夹在刚看过处当书签。合上书本,去看最下方的一长行英文名字。她好像看到了一张清晰的人脸。他什么都明白,对于他自己和他身处的这个世界。不顾一切地不可不执着的可爱。那是他的命运。
半个小时之前转到外国小说的部分,看见这本小说的书名时,她的心脏几乎雀跃得要飞出身体的领地,即使明知片刻之后会潜进最宁静的山野深涧里。飞速地朝左右方查看一下,各有一名中国人和外国人在专注阅读。看他们时的双眼飞扬着某种神采,绝然不同于海边的巨石冷眼旁观几乎是整个世界的潮起潮落。
她小心而迅疾地往脚边放下手中袋子,换了一个站立的姿势,压低不挂电脑包的一边肩膀,侧头抵在书架上,哀伤却又温暖的昔日情感通过兴奋的记忆神经电流般传导至食指指尖上和双眼瞳孔里。她几乎迫不及待得像是初次阅读一本书似的,翻过这本全英文版的小说的封一,去细看几乎千篇一律的关于作家的介绍。英文初学者般一个词一个词地看上很长时间,又一次又一次地通读完整语句。她一直带笑的表情,能让最不多疑的知识分子怀疑此版作者简介是否附上了作者那科幻冒险小说般颠覆常规的刺激神经的精选的生平情节。
祁安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眉眼带着不自觉的疼惜地翻开内页正文。她感觉自己正在异域三四十年代的陌生书房中,在微弱的灯光旁,侧着身子看那人将那一词一句在空白的纸张上一页一页地用打字机敲打出来。殷切的声音盈满整个脑海,化成笔墨映现在手中捧书上。她阒然潜入了他创造出来的世界中。直到随那一拨人潮涌进来又流散至她旁边的母女,无理取闹般的因着装观点上的差异,双方愈见不耐烦又不肯放弃地一来一往,往她的昔日非理想世界掺入了现时的现实因素。
妄想改变别人的成性习惯永远是徒劳的,即便是至亲。任何带着讨好性质的屈就也是浅层的短暂的。对于灵魂的愤怒和厌弃将由此演变而生。自私是个人无法摆脱和永远掩蔽的内在永生气质,一有失控的出口,便能毫不吝啬地显像表露出来。他们大多时候都将自己作为一种忍辱负重的工具,和永远找不到边界形容词的巨大载体。有时候,忘了自己只是现实世界中的一个人,却将自我关于神性的感觉和想象凌驾于他人的狭隘之上。然而,现实必然要求个人去经历和感觉……
不等脑中的思辨取得一个终极的结论。终极结论于她而言只是一时一地之情境下的特殊感觉,没有长期存在的必要和可能。依赖于往昔得出的某种终极结论,是一可以而且应该拒绝的感觉惰性。也许,它正在形成……
终于在收银处取得了那本原版英文小说的所有权。当她听见自己用英文向那位外国女孩询问店内有无作家的《Tales Of The Jazz Age》时,那女孩却用不那么流利却发音标准的中文告诉她,店内只上架作家的一些比较著名的作品。也许正如作者本身的预言,变幻莫测的时尚无聊地封杀他和他的著作。尤其是在逝去的他和当下的所谓时尚无甚关联的时候。
她只在大学时期的图书馆里完完整整地看过两遍《夜色温柔》。那已是近十多年之前的事了。此时面对此书时的态度已与早年的初始想法脱离干系。那时的初次阅读多是源于一种自以为的怜悯与爱恋,第二次阅读又像是一种对初次形成的情感的巩固或加强。她用一个月的大学时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每一个章节,独自的深夜里依然为某个想象中的形象黯然神伤。那是彼时唯一的一版已经只在图书馆中存在的译文版本。
婉拒了外国女孩推荐的精致书袋。她将自己的首本英文版《夜色温柔》摆入了身侧的电脑包中再从两边向中间拉上拉链。
脚步踩上书店通向第二层的旋转扶梯的木制台阶时,某种不知名的顾虑,让她踏在空气中的左脚在踩下楼梯的第三级台阶前调转了方向。
她看着楼梯阶级的眼睛,看见了十几级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的浑厚的踩踏声。那声音正在逐渐而坚定地扩大着音量,与周围人声的窸窣和耳内的轻微鼓点明显地区别开来。不容过多辩证地,祁安直觉自己不想与那上面下来的人,百分之百是男人的人,有一个擦肩而过的照面。
那一刻,仿佛有人在她转身后的背上轻轻而有力地推了一把,紧贴着她的脊背,掌心透过多层衣服传来冰凉的触感,让她在空调暖气中泛起一股轻微的战栗。
她转身后几乎快速逃离的步伐,带出一阵轻风,在身侧及身后遗落了无异于刻意极力避免遇见话不投机的熟人的尴尬。
用全身的力气拉开书店的玻璃大门,冷冷的风送来清新的气息。外面是一片不一样的沸腾。她使劲地贴着玻璃门站着不动,让迎面而来的又一批蜂拥而至的人进入。他们各个脸上至全身都洋溢着满心欢喜的气息。
她感到自己的身后站了一个人,距离太近,她没被围巾罩住的脖颈已能将那涌上来洒落的气息小心翼翼地轻触。紧接着,一只手自她肩膀上方而过抵在了门边上。虽然没有直接触碰,那手臂仍然在她挂了电脑包背带的右肩上施加着重量。
她微微地向门缘的方向偏转视线,没有看到那人的手,棒球帽帽檐之下的余光中只有裹着黑色衣服的部分手臂。厚重玻璃门对于自己的反抗之力正在减弱,甚至完全消失。
她听到了进来的最后一个女生轻声说了一声“ Thank you ”。只是当她收回置于门上的力气向前向外走的时候,那门一如预料中,并没有旋转着紧跟上她的离开脚步。她心想着转头向那人说一声谢谢,双眼却害怕看到什么似的坚定地朝前远眺。远方的景致会引着她继续前行。
顺着湖滨路往前走,向右拐进学士路,轻车熟路地直赴食品区。货架上鲜红的包装纸盒,加上煽动性的情感广告词,很容易让热血的年轻人产生冲动性消费,即便他们明知自己要为那无甚用处的包装盒的设计付出好些钱。它们有存在的必要性。随手拣出十只巧克力,又取来一小袋纯牛奶和一瓶矿泉水,以最迅捷的速度在收银处结完账,再将它们收入装着书的帆布袋外的塑料袋里,最后搭上电扶梯快速离开深深的超市内似乎永远不与外界流通而有些不正常的过于暖烘烘的气流。
依然戴着耳机听同一首歌曲,边走边将一只剥开的长条形巧克力放进嘴里咀嚼,将废纸暂时塞在大衣口袋里。不绕弯地笔直往前走,往来看不到行人,只有在忽快忽慢地滚动着四只轮胎的同时排列出一条条虚线的车。在这条路的某一方向的尽头,她发现自己的双耳又逐渐地灌入了几乎一个小时之前才稍事避离的人群嘈杂。
近处的湖面荡漾着墨般光泽。西边的太阳已经十分虚弱,止于湖面的光芒已不再给人以金光闪闪的奢华梦幻之感。它给它们铺上了稀薄而破碎的一层美好事物终将像夕阳一样逝去的怅惘。有多少人带着顿悟的眼神甚至心态正在凭栏而眺,任自身的思绪在湖面上漾泊?好像看到的不是在座座矮山包围之中的小小西湖,而是给人以深刻人生启迪的广袤无垠的大海。他们以手中的手机或相机仪式性地记录下,他们的大自然与他们的心灵发生禅性化学反应的那一个个魔幻时刻。
在湖边休息区小亭子的一角落里,祁安以初次认识的视角看完村上春树关于菲茨杰拉德的个人化风格极强的介绍性散文,又翻去阅读书中相关的他对于《夜色温柔》的个性评价。这是一个阅读的怡人场所。长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大家各做各的,至少在表面上互不相干。
此时正是或者装作是无所事事的中年男子翘着二郎腿,摊着从报刊亭低价买来的作为打发这样一个闲暇时光的良品的旧日都市晚报,看报纸的头时不时地左顾右盼。衣着轻便的两个顶着花白头发却满脸红光的老人,戴着播放着不知是何内容的耳机在亭子的正中央一板一眼地打太极拳,双颊上垂下对周遭不屑一顾的表情,延伸进下巴上往下坠落的线条里。一个年轻男子把双腿平放在长形木凳上,交叉着双手侧着身子平展在亦作靠背的木栏杆上,使自己扭过去后的上半身正对着亭子外边的走道上来去的人,观看入迷得几乎一动不动,俨然不远处常年屹立的雕塑。
一个似乎年龄比前者还小的男人,在亭子最靠近湖边的一侧座位上,几乎烦躁得坐立不安,不时地而没有时刻规律地发出时而凝重时而轻忽的叹息声,不是巨响,却足以使塞着轻声播放着音乐的耳机的她听清。似乎只要坚持不懈地如此叹息下去,他将变得不再忧伤和多愁善感。
祁安的临近位置上,一个看着亭子内外所有这一切的眉眼显得略微低龄化的中年女人,交叠着双腿,前倾着身子,双手交叉在一只膝盖上。她向上拄起的一只手上优雅地夹着新点着不久的香烟,不时地从抹得艳红的唇中吐出轻白的袅袅烟圈。她右边刚进来一会儿且刚坐下的女生,使劲地用手掌拍打着飘至面前的轻烟,默默忍受了几秒钟后,终于一声不吭地飞快离开,一身扎进不胜密集的前后移动着的喧嚷人流里。
亭子中,此外不多也不少地并无他人。他们都不需要休憩,他们乐此不疲地在亭子外往来迁徙着。也许是觉得小亭子已没有多余的空地可供他们暂时停步歇息。从他们朝亭子投来的带着些许歆羡的目光中可以作此稍显自恋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