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在吧台前转身,看着他把那个装着光盘的封套盒子放入用单腿支起的背包里。很鼓的一个黑色双肩背包。胸前还挂着一个单反相机。他戴着棒球帽低着头,加之距离挺远,虽然朝向了这一厢,祁安仍是不见其庐山真面目。穿着很厚的衣服致使无法准确评价其胖瘦。一米八五前后的身高。
祁安的目光绕着他转,就如她平日里观察陌生人那样将目光聚焦于一个人身上。突然,没有事先约定的碰撞,让她的脸颊咻地一烫。这种感觉她已好久没有经历过。疑似做贼心虚又被人抓了个正着。与陌生人的相视一瞥从来都是淡定而从容的,那些一掠而过的眼神通常不具有叩击心扉的力量。只是不过一秒的时间,那人已经带着他的音乐从这个四季咖啡小屋消失,不觉对这里有丝毫留恋。
有无数的人在她生命中只是过客一个,又有无数个甚至连过客都算不上。能够长留在心里的又是寥寥无几。这种一瞥之缘,也许能给人以一时的心灵震撼,却不存在能被收纳进记忆行囊再被长久良好保存的可能性。自我和时间和场所三者之间平衡的破坏,来自于自我对后两者的心理感受与现实之间的偏差,自我心理感受通过场所处境在时间中慢慢发酵演化,最后平衡终于被破坏。单纯的陌生人一瞥断然不至于使她长久建立起来的稳定心绪突然紊乱不堪。
咖啡馆内的人,这才真的多了起来。一切存在着的人事物都有个人无法一一认知或根本不可能认知的内在规律性。就如这家咖啡馆,它不是生意不好,而只是客流高峰期未到。
☆、正觉大音
“我至今没有构建成功固定的家园,今后也不会为之努力。团聚在一块的所谓爱,从来不是我的向往。爱应随处蔓延,横无际涯。不应将其类型化,所谓某类爱意的凝结。不贪念,亦不留恋。缘至即合,缘散即分,爱的人和陌生人只随不自由的一个心念,不由自主……”
打完省略号,按下文档的保存键。一百余字似乎与小说内容无关而纯粹是她本人此刻的心思,看似无情臣服于宿命而又“爱”字绵延的文句,是作为已经完稿的长篇小说的抒情性简介文字。
一个年过三十的高学历商务高管,意外中通过法律漏洞成功全权继承了祖辈的亿万遗产,却撇下重病住院的父亲和他亟待资金拯救而濒临被兼并的跨国广告公司。奢华富裕着到处旅行,却谓之为流浪。他爱过很多女人,不同的身份阶层不同的穿着品味,和各个不同地域的女人发生关系。爱着小孩和老人,甚至那些叫人惊恐的动物,也继续跟不同的政商界人物打交道,只是目的不同。挥霍迷失的灵魂实现不了他人期待中与怜悯中施予的救赎想象,他自己却怀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得遁入空门。七年的时间里,由中心混迹至边缘,似乎也只因一个咻地腾出的心念,任凭真爱之人的怎样呼唤。
她陆陆续续地写了一整年,字斟句酌,头一次的初稿完成后的零修改。邮件的目的地,是现今签约出版社的现代严肃小说部主编的邮箱地址。将电子版书稿全部发送过去,毫无保留。这可能是她与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合作了。
其实在哪发表自己的文章都无所谓。文字能否得以发布出去,她将之视为形成文章的文字自己本身从形成伊始即已潜在的命运。她和文字之间该是互为知音的关系的,并该对此种关系表示感激。她持续地写却也不害怕最后会没有一个人去将它们阅读。之间也许存在一种可以称作缘分的东西,任何秀丽的包装和宣传也无法挽救注定急转直下的读者与文章的关系。可是,对阅读自己文字的读者,祁安是心送祝福的。至少,她不愿因自己虚构的结局而使读者在现实中破碎,若是他们能够将自己在文中提炼的隐性精义领悟,不论时间多少。
自己到处漂移的行迹,经过文字加工以书面的形式主要通过故事的载体呈现出来,是对自己内心的潜在困兽的一个释放过程,是完成流浪的一必要部分。太多的吸入,必须要找到一个释放的出口,长久的积压若得不到与之匹配的纾缓,会使内部因压力过甚而爆裂。只要她还在行走,还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流浪,那么她就继续写,继续通过这一途径释放。至于是否渴望通过这样的方式与外界进行心灵层面的交流,祁安想也许从未有过的。从未举行什么签售会,也从未参加什么新书发布会,不曾一封一封查看读者寄到杂志社或出版社的信件,更没有遇见一位号称喜爱自己文章的读者。他们不知道她是何种长相。
“尽管想要马上投厂印刷,还是得按照程序来啊!”这是接近傍晚六点的来自出版社主编的电话语音? ?br /> 接到电话,祁安颇感惊讶。有些自己只能多日慢慢咀嚼的书本,在别人来说,三四个小时阅完也不在话下,并且能够全盘辩证地吸收。祁安无法准确地猜测那个主编是怎样地快速翻阅了她发去的电子版书稿,在必定还有其他繁琐杂务的情况下又亲自来电告知的。她从没见过他一面,也无法根据电话里的声音准确描绘出他的形貌,而且,这是她第一次与他通话。只是,铿锵活泼又温润的说话语气带出一股似曾相识之感。那长篇小说中男主人公的说话气质。
祁安在四季咖啡小屋待了整整七个小时。服务生走了两个又来了两个,一样的年轻貌美,一样地充满青春活力,也一样地提供周到的优雅服务。一样地处于应该在学校上课的年龄,高中或大学倒未可知。期间,馆内的音乐播完一首即自动切换,没有一曲有幸得到两次及以上的循环。客人没有一次断流过,少至极北也有她这么一号执着的存在。
七小时之内,喝了两杯玫瑰花茶,叫了一次卡布奇诺不加糖咖啡,最后点了跟午餐一样搭配差不多分量的晚餐。
中间时段去吧台询问服务生在馆内不能一眼望见确切位置的洗手间。回来后,跟最先接待自己的那个女服务生作长途杂谈,出于满足心里“想再知道一点点”的好奇。
“之前那首《No Fate Awaits Me》是出自他自带的光盘吗?”
祁安扑靠向吧台边沿,一个转身向外,发现馆内的座位情况一览无遗,包括放着大盆绿色植物的角落。视野极佳啊,可是在角落里又不觉得会有人在将自己监视。
“是啊。他自己带的,还请求我循环播放那一首来着。”
“很好听呀。还可以营造出一种固定的氛围,容易让人习惯。”
“嗯。不过不喜欢的小伙伴也会抗议的哟。好听的歌曲也硬要说成是噪声。”
咖啡馆的女服务生好像都具有一种自来熟的气质,能够和前来搭讪的客人随性攀谈,面目洋溢着时尚气息,却又和善。
“所以什么都要适可而止嘛。我在你们这里呆好久了,可还想再呆下去呀。”祁安对服务员笑说,边朝自己角落的座位转头以作指示。
“没关系,不过太迟了你就得和我们一起闪人啦,”女生用手臂向前一挥,做出闪人的动作。“这里还没进化到二十四小时通宵营业啊。”她颇有深意地看着祁安的眼睛说。
祁安对她所说微笑回应。心想她该是看了自己好长时间了吧。有些人在一个地方从事一项工作就能察尽人间百态,而另有些人地理形态不断变迁职业不断变更,在人性发现这一领域却终究碌碌无为。然而,照样无孰优孰劣之分,又只是两个不同的经历,各自担负着的现世使命。
“你们咖啡馆让人很舒服!”迎上她的眼睛,而后打量她身处的吧台内侧。里面有五颜六色的各式鸡尾酒,葡萄酒,还有茶罐子。一边的立架格子里,像书一样整齐摆放着大小一致的封套光盘。
“真的嘛?”女生颇自豪的语气听来不像是疑问。“我也是这个咖啡馆的合伙人之一哦,嘿嘿。”
“哇,你好厉害啊,这么年轻就当老板了。”
这样的女孩子,总是很多。
“嘿嘿,小老板兼职服务员啊,不过可不年轻啦。好像时间过得再慢,也能老得很快的嘛!”说着现出怏怏不乐的神情。遮瑕膏未能完全掩去她眼底的幽暗。眼神下有一股即将从咖啡馆夺门而出的冲力,却又瞬间疲软,如刚欲冲上天却突然湮灭的烟火。
“……这样的女孩子,这样的感叹。”祁安看着那与自己说话的女生,二十刚出头的样子,正是青春靓丽。不说话,只是静静看她稍微低头说话的脸的轮廓。染成栗色的长发。
女孩子抬起头看祁安两秒,更像是在观察祁安的头发。一笑。将头转向中式桌椅区的某处。“我想去当旅行派作家的,还是被老爸抓回这里从基层干起。”转回头看向祁安再次一笑,低头看自己摊开在吧台上的白皙十指上涂着黑亮指甲油的手指甲。
“……”又是一个看似梦想与现实背道而驰的人。“那你可以边经营咖啡馆边写作嘛,肯定有你独特的风格和特色。每天进来咖啡馆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你可以去想象啊,暂时先通过想象附着在他们身上,悄悄当他们的跟踪狂好了呀。另一种形式的旅行吧。”
“你说的是没错啦,不过那不是跟很多人一样地闭门造车了嘛!你知道Ann Spiel吗?”
“……”她的发音虽然正确,但她不会知道名字的涵义。
“我觉得她那样的才是真正的旅行派作家,嗯,确切来说应该是浪迹小说家。
祁安第一次亲耳听到有人提着她的笔名称呼她为作家,而且那人还就在她面前。
她靠在吧台上用手掌撑着下巴,看祁安的脸。话语间带着无可奈何的遗憾。“看过她的书,没见过她的人。我偶像,不过只能追书。”
“呵,不是说,只要鸡蛋好吃就行,不必非要去找出下蛋的鸡嘛?”
“我可不觉得,就像听光盘听久了,也总想听一听现场演奏的嘛,还想拿到亲笔签名或合张影再来拥抱一下呢!”女孩说着说着兴奋起来。表情丰富。
“可是,好像她以前的书,有点压抑,还有点毁三观呢。好像结局都没能让人解脱……”不是试探性的疑问,而是站在读者的角度,客观简要地说明对自己文章的直观印象。
女孩一愣,喝一口旁边同事递来的咖啡,稍一思忖。抬头直视祁安的双眼。“怎么说呢?我觉得很好啊。有一种阴暗,是带有积极正能量的阴暗,是阳光的阴暗,天哪,我说话有点自相矛盾啊。”再喝一口咖啡。“就是说,她的书虽然充斥着阴暗吧,结局还无法让读者感到解脱,看样子简直罪大恶极啊,自己在某处写得嗨,却让我们这些看书的人在深夜,哎呀那个小心脏,呵呵,既然看过那你应该懂的。”又喝一口咖啡。“可是,又从来不会把人推向不能自拔又放弃治疗的绝望啊。其实有时候我会觉得她就是在写她自己,又好像是在写我,她在某处用什么高端设备看到了我的内心生活,再夸饰后写出来。天哪,我看她的书总是超入戏,听在她书里出现的音乐,看那些电影,还想也去一去发生那些故事的地方呢,虽然有些并不真正存在,实际上。”
祁安一直在认真地听着,由来已久的习惯。女孩喝一口咖啡,好像很大一口,白色骨瓷杯已快要见底。
“哪里没有阴暗面呢,你看你坐的那个角落的那盆喜林芋里面就永远照不到阳光吧,除非我把它搬过去。”
“树叶和树枝间有缝隙的,一片叶子上正面照不到,背面可能就可以照得到啊。”
“对啊。”女孩啜完最后一口咖啡。“她的书,就是要有这样一双眼睛才能发现在阴暗里渗出的阳光啊。好抽象有没有,很多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真是一个屡试不爽的借口。其实谁不曾阴暗呢,我就挺阴暗的,别人的个性评价却都是阳光开朗。其实吧,我觉得有过十几年二十几年人生的人,都有阴暗面的,我都二十好几了。而且就算在规规矩矩的现实生活中没有阴暗过,梦里可能也会有,想象中一定少不了。就像我爸也看Ann Spiel写的文章呢。现在十二三岁的小孩我看都有喽,那些可怜的早熟的熊孩子。”
进来一个客人,一袭黑衣的背包客。左右肩分别扛两个大背包,放下一个背包,伸手向后除去连衣帽,脱掉手套,就近坐在旁边的咖啡桌上,这才一看究竟般的眺望吧台。动作一气呵成,只在祁安的一望之间。谈话女孩的同事热情礼貌地打招呼欢迎。
“现在的人呢,一味地盲目迎合自己被勾引出来的口味欲望。其实,这会导致日渐偏离,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需求。人真的需要阴暗的时刻啦,避开那些无谓人际的嘈杂,剖视自己没有照进阳光的阴暗角落,偶尔翻过来晒晒。”她突然看着祁安笑出声来,像在掩饰着什么。“哦,我真该把我的这样一段至理名言记下来,很久没有发表大道理了呀。”沉静下来继续说。“其实吧,我不想让我的家人难过失望才答应暂时在这里锻炼一段时间的,还好他们也没拿我当老大。你看,馆子的布置就是我的提议了啦。”
“很不错啊。”祁安再一次扫视整个咖啡馆。“所以不要放弃你的作家梦想喽。”
“嗯,当然不放弃啊,如果那个怎样的话,至少还有六七十年可活吧,好像现在超过一百岁的人还蛮多的呢。嘿嘿,不过我可不想变成那样,没有实权的老总统,老不死啊。”
祁安被她逗笑。也许她是有一种能诱人打开话匣子的能力的。
“四季咖啡小屋都可以改名叫生命咖啡馆了呀!”
“对吼,满馆子的生命感悟啊,咖啡冒出的气味都提醒着小伙伴们要珍惜器官生命有限的味觉和嗅觉细胞什么什么的啊。天哪,那客人们会不会都不敢来了呀!哦,如此哲学的咖啡馆,我等俗辈可是消费不起,还是赶紧绕道走开吧。简直吓到那啥了,哈哈哈……”
“说话这么地村上春树,这么地林少华啊!”祁安对她的表现简直由衷地赞叹。耳畔飘来的是某首不知其名却又有些熟悉感的意大利语歌曲。
“哦?真的?哎呀,看了Ann的书,就看村上的,完全不同的口味,绕来绕去,我都快精神分裂了呀。嗯,本人来说,看村上的书有一种淡淡的幸福感,看Ann的书有一种强烈的痛快感……”女孩目光凝视某一点,好像暂时陷入了浅思。
祁安露齿微笑以对。村上春树是她喜爱的作家,他的书她看了又看,书的风格自然了然于心。然而却阳光道独木桥各行其道。当然,她从不自称作家,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资质与村上相提并论。她只是一个,写些自我解脱的文章的人而已。
“不过生活中可不能太严肃了啊,而且也不能讲太多什么生命感悟之类的话,不然可会被人喊着赶紧出家啦什么的。赶紧皈依佛门啊,都看破红尘了,都了悟世界的本原了,简直超脱了嘛,伟大的觉醒啊,那干嘛还跟我们这堆还在昏睡的俗物活在一块儿啦。烦透了。所以生命感悟什么之类的话,好像只能放在心里,或写到书里,微博上也不好意思发。感觉就是讲出来的话简直就像在说,至少在思想上,我可是高你一等的哟,我的思想有深度的哟。然后你一眼我一语地说真心矫情。简直了!哈哈……”
何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祁安已经忘记了。
“嗯,很有道理啊。就像我,我就比较倾向于听一些比较轻柔宁静的音乐。嗯,可以把我带到一个宁静的感觉,比较安静的,想来想去,可以想很多在吵闹环境下无法进入那种心境的音乐。呵,其实我是想说,在大学的时候吧,我跟一个老爱听重金属的家伙说我喜欢更安静而走心的音乐的时候,那家伙也说我可以进入佛家修行了呢。”
“所以喽,除了要泡泡酒吧坐坐咖啡馆,还要逛逛书店啊!简直真理了!”
“那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这首歌很不走心啊?”她像是突然想起又害怕突然遗忘似的紧接着说。
“当然不会啊,走不走心和音乐宁静还是吵没有必然关系啦,是说物理方面的。就像很吵的音乐也可以很走心啊。这是什么意大利文歌啊?感觉很熟悉呢。”
“你喜欢意大利电影吗?《LA GRANDE BELLEZZA》的配乐呀是!《Forever》。”
女孩像自报自家姓名一般说出一串意大利语名词。吐字精准。简单的语汇亦能完美饶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