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晚了,灯都早已熄灭了……”她用意大利语跟他说。
“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你能看见我的脖子上有一颗痣一样,我也能看清你长在耳珠上的小黑点,还有你眉心还没消失的小痘点。”他用英文作答。
“诶,你真的很不幽默欸!”
“那,你也跟我见过的其他很多女孩子都不一样,你知道吗?”
“因为我不像其他一些的东方女孩一样需要染发?”她仰头从下往上望他的脸颊。
他俯下脸来,与她额头相贴。
“因为,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预感到自己可以永远地把你铭记在心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心理体验。”
“你知道,‘你’也是有词性的吗?”
“我知道,我喜欢它所代表的各种不同的形态。”
“你知道,‘可是思想是一回事,行动是另一回事,行动的表象又是另一回事’吗?”
“也许我永远不会真正懂得那些哲学,可我是多么地想要抓紧你!”
“风随着意思吹,你听得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它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她凭着微弱的记忆,念出《圣经》里的词句。
“可是即使是风,也不会彻底抛弃它的爱和希望啊,我亲爱的女孩儿!”
“我多么希望是在一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村再遇见你啊,而不是在这里。”
“这里也曾经偏僻贫穷呀,它的白天曾经就像现在的黑夜一样黯淡静寂。”
“在更早更早更早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你,你可知道呢?”
“什么时候?会比我更早吗?”
“……也许,是在梦里。”她微笑起来。
“我也曾见过你,在某座高地上,风向后卷起你的长发,你头也不回地远远离我而去,不是在梦里。”
“也许,是我的目光在那座高地上追着你,而你甚至不曾看我一眼就攀上了另一座高峰呢!”
“那我愿意用你要求的所有时间来弥补。”
“我们都是有各自要前进的方向的,我还没有领悟生命意义的自由,你也仍然在追求,我的追求可以使我通宵不寐,也过于清醒,可我又怎能将你拖累!”
她早已在他怀里低下头来,像是自言自语,说着似乎只有自己能懂的话语,而不在乎身旁那人是否在听或能否听得懂,即使她讲着英语。
“Ann,亲爱的,我们都像山上的树一样,被看不见的手极其厉害地弄弯和折磨,可我们都同样地想要触摸头顶上的那面星空,同样渴望与头顶上掠过的闪电亲密相触,我们又怎不能够一起往上成长呢?”
祁安听出他的认真,揪着他的衣服的双手,不禁伸至他的身后,抱紧他。
“我很抱歉,我怎么这么变态,总是容易挑起一些让人很累的话题。”她自责着。
“不,亲爱的,你是一个很棒的女孩儿!”
又是半晌的两两默默无言,他们拥抱着,互相的温度在两人之间传递着。
“于我,好像再没有什么比这刻更真实,更有意义,能够这样拥抱着你。我的另外一半,我曾经失去了你,现在你又出现在我的身边。”她用温州方言说着,好像听见了另外的什么声音,悠然传来,如哀歌叹惋。她默默地流出泪来。
“宝贝女孩儿,你说什么?”
她一吸鼻子,“没什么,我在用自己的家乡方言祈祷,我今夜可以就站在这里靠在你的怀里,安安心心地睡到天亮呢,被雪覆盖也不怕,你同意吗?”
“哈,一千万个不同意,我要把你抱走!”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祁安感觉自己的双脚已经离了地,被他打横着抱起。她赶紧抓紧右肩上的电脑包带子,却惊觉电脑包已被他提进了手里。感觉整个身子已升至半空,又慌忙伸左手去揽他的脖子,却见他向她投来狡黠一笑。她竟觉得那笑里不乏一丝妩媚并温柔。
“伞!”他半屈着腿将她等待。
她一惊,硬是愣了小半拍,才将被她拍落在地的伞柄握住拾起,摇去积雪,撑住两人。
他抱着她,坚决拒绝她落地,一直抱到北京东路路口处。那里竟然泊着他的车。他放下她,打开后座车门。为她收了伞,连着电脑包和两只袋子,便是整整一摞累在他的右手上。他将她小心翼翼地送进后座,又给她扣上安全带。而后,俯身弯腰往车子底下用视线扫描一遍。
如此细致的一个男人……
她坐在后排的正中央,开了暖气的车内并没有开灯,她亦看不清他。为了离他更近一些,她解开安全带,往他驾驶位的正后方挪。
“系好安全带!”这是他给出的,仅有的妥协性提示。
本想坐直了身体以靠近他,整个人却是近乎软趴趴地跌进了舒适的靠背里。在此密闭空间中的疲乏是那样突如其来,轻易地将她俘获。窗外,是早已熟悉了质地的白茫茫一片。她闭上双眼,感觉着车子平平缓缓地行进着,开得非常小心,猜测着应是驶得极慢的。还有好些话想要开口跟他说,却失去了翻动舌头的力气。又好似正于半睡半醒的蒙昧之际,挣扎着从这场匪夷所思的梦境中醒来,奈何已经不由自主地懒得去费哪怕半分心力。
她想,她是注定会将他的心意辜负的,即使他于她是多么地契合多么地完美。
只要闭上双眼,她就会从这场梦中苏醒过来了,正如她借哲言向他言明的自己,她因追求那份自由而彻夜不寐,眼睛睁得过于清醒。然而现在,她需要睡去,一如已经发出低电量警告的手机找到电源和插头为自己充电,好将那于清醒之际看到的幻象摆脱,以希冀获得真正的自由,即使那也许是另一层真正披着缘分的假象。
恍恍惚惚间,她听见正前方有男子的轻呼声,那声音似从远方飘来,充满异域的磁性魔力,却克制。心里在发出请求原谅的低吟,眼皮多么想要睁开,得到了安适就休憩的意识却已被黑暗吞噬……
有人在动她的身体!像是突然感觉到了危险的动机,祁安猛然睁开来眼睛,同时也已经向前狠狠挥出了一只手臂,打在那人的身上。
“啊!”他克制的,似痛呼。
“啊,对不起!”她与他异口同声。
“我们好像没有走错地方。”他站在车门外,上半身探进车厢里,俯着,向她伸着手臂,像是正打算将她抱出车子。
“等等,我自己走。”祁安阻止他。
“本来是不想打扰你睡觉的,却是我被你吓了一跳!”他说。
一只脚伸出车门,踏在雪地里。外面寒冷,雪依然在飘,风也依然在刮,面前行道树的枝上积雪经风摇晃,打着响声重重地坠落到水泥地面上。路灯亮着,双行街道上,找不见一个行人,难得有一辆黑色轿车在白色的雪地上缓慢地行驶着,似遗世独立。这黑白二色的世界,在万人熟睡的深夜里,正柔美得洁净而凄凉。
“这,是什么地方?”她看着飘雪轻轻地贴近白色路面的样子,轻声问旁边的人。又好像不是在问他,她想要的也不过是自问自答。
“我们要住的地方,四季。”他的声音从身旁传来,轻柔,纯净,从容。
她没有接话,视线从共同消失的狗崽儿及小纸盒上移开,转头看他,莞尔一笑,抬手挽上他的胳膊。他揽上她的肩膀,两人一同进旋转门。为他等门的男侍,穿着黑色西装,拿着他们的东西,恭恭敬敬地走在前面,为他们打开电梯,为他们打开房门,打开灯,调好空调,将他们的东西放下后,又不声不响地将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没有来得及对他说一声谢谢你,甚至没有看见他的正脸,可她却早已将套房的整个布局可谓熟悉的了然于心。
“要不要先洗个热水澡?会比较舒服。”他拉着她的手问她说。
“嗯,主意不坏。”她看着周遭,神色淡然。
“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就好!”他看着她说。
她不语,只是抿唇微笑。
他为她拿来他自带的睡袍,她接过。又从自己的帆布袋底拿出另用小袋子包装着的贴身内衣裤,进去浴室。四十多分钟后,披着半干的长发,她穿着他的白色中款睡袍,卷着过长的袖子,走去客厅。发现他正交握着双臂,闭着眼睛双脚着地地斜卧在长沙发上。脸庞辉映在蓝紫光吊灯里,眉目清明。沙发前边的矮桌上,盘子里放着一砂锅,盖子掀开着,冒着腾腾的热气,边上是木筷和陶瓷调羹。
似觉察到她的近来,他睁开眼睛,微笑开来,却难掩眼下的困倦。她的心被触动,每走一步都愈加轻缓而小心翼翼。墙壁上,挂钟的时针已经快要越过凌晨的四点。
他建议她喝掉那砂锅中的粥,而后离开她向浴室的方向走去。粥的温度已经刚好,里面有好些鱼片,却没什么腥味,本想将鱼片挑出,可最后还是将它们一无所剩地送进了肚里。
她喝完粥,不见他的身影。环顾四周,视线穿过门框……
钢琴!贝森朵夫!88键的。祁安已经忘了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触碰过钢琴,甚至仅仅电子琴的键盘了。
她站起身来,却似乎出于本能地不忘携着电脑包和两个袋子,向着那架钢琴缓缓迈步,脑子里想着该如何用双手在那八十八个黑白键上弹奏出乐声。她是那么冷静而理智。把电脑包和袋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在琴凳上坐下来。感觉琴凳稍低,然而不甚在意。轻轻掀起键盘盖,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指腹去轻轻抚摸那两排黑白琴键。她的十指指甲已经太长了,虽然不妨碍她在电脑键盘上打字,可对于钢琴琴键却是极为不利的。
祁安从电脑包的小格子里拿出指甲剪,放眼一找,跑去蹲在垃圾桶边上。摊开手背看着十指,十指并不如春笋细腻,却很长。片刻的犹豫,然后果断拿起指甲剪,一只一只地剪去发亮的长指甲,甚至不留半厘的白边。
再次坐回到琴凳,没有庄严或优雅的腰板挺直,她只是俯首盯着琴键。没有踩住任一踏板,她缓缓从双腿上升起双手,五指分别随机放在大字组和小字三组的任意白键上,施力于腕部,十指一齐轻缓下压,望着眼前的标志,目光失去了焦距,十指尚未离开,清晰而浑厚与甜美而润泽也仍然齐声和鸣,缭绕于耳。及至余音彻底隐匿,抬起双手搁在中音区的上方,视线聚焦着键盘,像是门外汉进行拙劣的试音一样,依着顺序一个键一个键地,再至持续不断交叉着双手不让连续的乐音中断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将中音区按了个遍,她收回手来,而后又重去将低音区和高音区依序按了个遍。
双手离开琴键好一半晌,再次抬起双手,想要在这八十八个黑白键上奏出点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似乎全然失去了对音乐的记忆或感知,什么节奏旋律通通没有。她对着那两排黑白,霎时间茫然无措。钢琴上没有乐谱,她也没有想过要去找到一些相关的。她的双手好像被凝固在了咫尺琴键的上空,一动不动,收回和落下都是不可能。
她终于收回了双手,确切来说应是双手已经失去了继续凝固下去的毅力,手掌坠落,碰着琴键,发出了噪音般的鸣响,两只手腕又同时撞上了琴凳的棱,亮起不同的音色。不觉疼痛,却像是突然发现了存在于自己身上的异物一般,她抬起双手,查看手腕。
左手上夹杂着几颗黑曜石的海蓝宝手链,已经多次帮她挡去几年来的外物直接对于手腕的撞击。右手上的光面开口银镯,已经在她的手腕上十年有余,上面已经撞击出了起伏澎湃的时间印记。
祁安微微低下头去,亲近银镯,闭上眼睛,轻轻贴上一吻,持续长久,仿佛掩嘴嗅闻自己手背的肌肤。
双脚伸出棉拖,前脚掌分别轻触在左右踏板上。她又一次抬起双手,停顿在钢琴黑白键的咫尺上空,双眼微微失神地看着琴键。
一分多钟后,她的十指开始在黑白键上缓缓呼吸出旋律来。流畅自如,琴声一如她脸上的表情,满溢着迷离的深情与温柔,款款的对位,细腻的和弦。不是一鼓作气地连续弹奏不已,有时甚至填进十几秒的寂默无声。然而,在不弹奏的时间里,她的身子是悠悠邈邈地轻轻摇晃着的,双手在琴键上空是如指挥一般地轻轻柔柔舞动着的。她像是灵魂出了窍,身体轻飘飘地升至寂静无人的荒野上空,独自飘荡在缓缓移动的云絮里,看着星光璀璨的一片夜空下向着一个方向独自行走着的另一个自己,而丝毫没有意识到旁边的拥有肉体的他人的存在。
奏出了最后一个稍稍预示另一阶高昂基调的音符,这一切也戛然而止了,她的灵魂重附肉体,并跟着回到现实里。她望着黑色光亮的琴身,潸然落下泪来。上面映出的另一个人的身影,她是见到了的。
啪啪啪,啪啪啪……右后方响起来有节奏的嘹亮掌声。她转过头去,忘了擦掉眼泪。
他站在蓝紫光与白光的交界里,一袭及踝白衣,润红的唇角微扬,三七分着刚刚洗过并已擦干了的亚麻金色头发,似黑的蔚蓝眼睛看着她,摊平的双手不停地鼓着掌。恰如一个少年。
意识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痴迷进这副光景里,祁安躲一般地快速转回头,悄悄抬起他的睡袍袖口擦干眼泪。
“你偷偷在我后面多久了?”她怒问他,佯装着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也不是很长,就是从头到尾地,听你弹完了这第二乐章,很完美,然后又添了一些想象,也就比一个人刚刚盯着我的样子发着呆的时间多了不少而已!”
“我可没有看着你发呆!这里面还有第三个人?”她看着自己的手指,转而又去观瞻他的身后。
“呃,暂时没有,”他随着她的视线也去看自己的身后。狡黠一笑,进一步走向她。“不过,我想,对创造力很强的人来说,让这里多出一个人来也绝对不是困难!”
“哼,想不到,我刚刚看着你,还觉得你是一个纯洁少年,可转眼你就变成了一个引诱女孩的色男人了!”
“哦,亲爱的,因为你自己刚刚看起来也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呢。你现在看我像一个色男人,那也是因为你已经突然长成了一个色女人。你同意吗?”他捧上她的脸,拇指的指腹在她的内眼角下轻柔地擦拭。
“你知道我刚刚玩耍的是什么?”她仰望着他,转移着话题。
“我听过很多版本的,但是偏爱格伦·古尔德的。”
“你有在听?”
“我一直在你背后默默地,偷听!”
“所以你也一直在悄悄地看着我丢脸喽,嗯?”
“我很抱歉,本来想默默欣赏你一个人独奏的,可还是幻想出了整个乐团。”
“哈哈哈,原来这个房间里还有更多的人啊!”
“Ann,理性,却感人至深,我喜欢你的演奏!”
“若属于演奏,那不是我,我已近七年没碰钢琴。她只是听着看着另一个人在演奏,而我仅仅用双手把它模仿到这副琴键上而已……”她面对着他的善意恭维,再次出了神。
“宝贝,你太累了,你现在需要更多的休息,你现在需要去睡觉!”他用自己的话语使她回神。
她没有说话,视线从他脸上收回,离开他的手掌,转身小心合上键盘盖,趿上拖鞋,站起身,越过他,径直往客厅的一个长沙发走去,而后躺在上面,头靠在抱枕上。
“可以借我一条被子吗?看在她免费为你演奏的份上。”她问紧随着到来的他。
他不回答,慢慢走到她的跟前来蹲下,一只手的胳膊肘顶在沙发前的小长桌上,指背支着太阳穴,与她正脸相对地看着她。只是看着,不语不笑,波澜不惊,却是神情莫测。
“流浪的公主,不要太骄傲。”他噌的一声突然站起身来,连着蹦出这么一句话。
“上床睡觉去!”
他的话音未落,还在寻微中的她已被他,像抱小孩一样地抱起。她没有看到他说话的样子,却见到末了他奸计得逞一般的,狡黠暗笑。
关了客厅的灯,他抱着她疾步走进光线幽微的卧室。将她轻放在大床上,随即从她身体上空翻越而过,将自己轻摔在她的身旁,微微接触着她的身体,又火速拉上羽绒被,盖在两人身上,掀起一阵漫着清爽气息的被风。快速按下床头一侧的小台灯,他向她侧转过来身体。
“晚安,我们的欧洲时间!”他对着突然陷入黑暗中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