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村庄现今的格局,是极似山城重庆的。然而,房子越来越多,长住在此处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不过新房子的半数。好似与它曾有的历史,中间突然断开一条宽阔的海湾,越发高傲的心看不上对岸的资源,这边的人并不想费心费力在两片陆地之间搭出一座桥来……
祁氏祠堂红瓦白墙,宏伟的大门落了锁,小门也无从进去。门口的万年青和柏树还是遭遇了害虫感染,庞大的石狮子也难掩自身的落寞,顶上歇着一只鸟,自由落下白色的排泄物。祠堂前面的宽阔水泥路,却是繁茂的绿化带夹道,路边停了几辆字母C开头的中高档轿车。
逛遍整个村庄,向所有见到的人打过招呼,祁安回到家里,七点半未到。阿嬷和二叔早已起床,父亲还在床上。
筑了人高围墙的大院子外,是活跃的鸡和鸭。墙边有几株红山茶花树,在寒冬中依然葱茏着深绿的叶,豌豆大小的花苞尚沉睡着芬芳的灵魂。应该明年春天遥远的某天才会绽开吧,持久的生命之旅要有顽强的底子支撑着,才不至于让它在风吹雨淋中很快地凋谢。旁侧的两株高大柿子树落光了枯叶,在晨风中静默着灰暗的枝桠。
不太与人亲近的猫坐到高墙上,头背着她,一副脱离不了尘世却与世无争的姿态。
院子右边,有幸没被砍掉的柚子树高至三层楼,柚叶幽青,上面挂满了黄皮的大小柚子。这棵树,是二十多年前前她亲手种下的。
祁安跑回自己的卧室,放下手机,找来围裙,下楼进入到另一套房子的一楼厨房里,开始去为所有人准备早餐。
当天午饭后,祁安找出放在三楼的自行车,打满气。不用施力去踩,坐在上面,控制好方向和刹车,它就能在盘山公路上带着她自动飞速向前。从山上骑着自行车下到小镇里,九公里的路,不过二十分钟左右。
骑车去到小镇的临山公墓,将车停在陵园外,空手进入墓园,驻足仰望着仿佛漫山遍野的千篇一律的石碑,她没有继续深入,凝视向某处,好像仍能听得祁贺山手中的玻璃酒瓶碎裂在那人头上的声音,只是默默在心里呼唤了声“哥哥”,半晌后退出。
买来冬季菜籽和全套塑料搭棚用品,骑着自行车出了小镇,在山脚下的马路上坡处开始只能推着自行车走,并且不能走盘山公路之外的石头山岭捷径,由此,返程却是花去了近两个小时。
路上遇见几辆往上疾驶的轿车,她谢绝了他们的好意,说是自己偏爱行走中的沿途风光。
扶着自行车,迎着冬日微风站在地势最低处的村口,喘着息望着走过来的路,好似站在高山之巅,再转身又似站在另一爿高山的山麓,然而却是真正歇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的。放眼之处皆是绿和蓝,以及梦幻迷离的白,偶有金丝闪过,底下的高深峡谷在地势平坦的远方奔流出小溪,小溪延伸进小镇里,它还会流入飞云江,再汇入东南海,然后成为太平洋的一小部分……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很美很美,美到让人流出泪来,此外再也发不出其它感叹。
回了家,换了衣服鞋子,带上装了玫瑰花茶的保温杯,不顾他们的阻止,就在肩上挎上锄头,拎上草刀,将菜籽放在口袋里,上岭去到两公里之外的村子的后山。
眼前好几亩田的菜园子,原是稻田,只是她的家人再无费力劳作的能力。田里尚有几方土的香菇菜和芋头,她猜那应该是二叔慢慢栽种的,然而大片大片的田现在都处在荒芜的状态里。
先将及膝荒草用草刀劈除。捋起衣袖至手肘,弯着腰,双手握着锄柄,高高挥起,再重重地下落,臂上的银镯和海蓝宝窜珠摩擦着手腕,左手上的戒指顶着手中的木柄也更深地牢牢圈在无名指里。如此循环往复,偶尔坐在田埂上喝茶休息。
看着下午的太阳越来越接近抬头望见的眼前高山,又渐渐地消失在山峰的她看不见的另一面,山上的绿更加地浓郁起来,像是变成了墨蓝。想着,若是有一条小狗在身边,在田里嬉戏奔跑,那该是极好的,但有一只高傲而冷酷的猫咪盘着尾巴静坐于一边看着她也是不错的。
站起来能俯视着整片祁连山村庄,只是离她不远处的下方,就高低矗立着两栋坐西朝东的西式别墅,而仅在其中的一栋里住了一个老人。转身看往另一边,视线穿过棵棵苍翠的大树,是另一座山上的另一个小村庄,那里还照耀着夕阳,一眼望见已经成形的红色砖墙,是一栋房子仍在建造。
该彻底歇下回家时,内里的衣服已经湿透,而菜籽还未能埋下。在大片农田里,凭着纯手工,本就不是在一个半天里能完成多少达成质变的事情的。
她想,书写着文字进行着故事创造的自己的内心里,此刻像是正勃发着一个会为生计发愁的农人的。
白天的过度辛劳,带着腰背的酸痛,便是能在夜里快速地睡着而没有闲暇胡思乱想。梦见自己在田里劳作,醒来的另一个白天,又是得有始有终的继续家务及劳作的日子。
至回来的第七天,除了睡觉,她已没完没了地干了整整一个星期,身体机能也早已适应了这般生活方式。没有看一页纸的书,没有看一分钟的电影,没有打出一个字。
手机白天里处于飞行模式,夜晚入睡前打开BBC的客户端听国际新闻,或用手机软件专门收听德语新闻,偶尔播放的音乐也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音,有时候早上醒来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
但是,所有买来的菜籽都已种下,并在二叔的帮助下搭好了暖棚。三间套三层楼的房子都已被她打扫了个遍,就差将顶上的瓦翻盖一番了。已在再三的哄劝下于晴朗日子里帮阿嬷洗了澡。只是还有好多窗帘还没有取下来去洗,老人的衣服也还未搬到太阳底下晒过。
第八天是阴雨。除了每餐在厨房里多个小时边努力想着话和阿嬷聊天边精心准备的日常,她终于让自己休息了。却是进了房间反锁上门,躺在床上,开始默默地流泪,又突然顿悟似的结束,打开小音箱和手机音乐软件,任意播放,也懒得从架子上随便拿下一张唱片来感受另一种存在。
再闭上眼睛仰躺在床上,拉来棉被盖上肚子,想着也是该打开电脑开始新一篇长篇小说的写作了。有时候竟也就那样睡去了。
往后的日子是持续阴雨或在某个时辰里突然泼起大雨来。她只觉得疲惫,浑身绵软无力,好像持续的阴气将她的精力都吸尽了,陪阿嬷说话时更是难寻一丝生气,为作掩饰,只好拿书架上的经书来用温州方言转译给她听,却也没有一丝动力去道出自己的理解。
一来到自己的卧室就是往床上扑去,脑部出现长时间的缺血症状,连躺着微微转动一下都觉得眩晕。
静趴很长的时间后,她就着微微昏眩的感觉从床上起来,拉来与书桌齐高的高脚凳,扶着书架慢慢踩上。仰着头,在书架最上层最左侧的小隔间里,从一个个紧紧相贴着的相框中选择一幅,彻底拿下之前凭感觉略一确认,再完全抽出,然后又拿下隔间右侧斜靠着的厚重大本相册。把它们先放在下层的隔间里,再扶着书架慢慢下高脚凳。
坐到一幅幅地图下的靠墙木制长沙发上,将那本孔雀蓝色相册放到一边,撕下手中相框最外层的保鲜膜,再将包裹住整个相框的白纸按着折痕小心剥开。
画中的人,微微侧身而坐。
自动铅笔勾勒出的深灰线条并没有褪色,微微发黄的白纸下方边缘上,划过一小条倾斜直线段,那应该是桌子的一部分边缘。
衬衫袖子折至胳膊肘,左手臂斜搭在左腿膝盖上,露出修长的手指。右手则经身前横放在左胳膊肘处,露出了腹前的一小部分皮带,外侧手指有离开所放手肘的趋势。衬衫往上无规则褶皱出明暗,男士的纽扣是钉在衣襟右侧的,没扣领口纽扣的衬衫外向透露出那脖子上的一点小黑点。
他微笑着,可见三颗较为明亮的牙齿,其余则略有形迹地被涂抹进了淡淡暗影里。微笑出了流畅而下的法令纹,以及嘴角的小涡,唇上有细小竖纹。高挺的鼻梁以难寻的起伏弧度顺直而上。
他的双眼似微微向下凝视着,左眼处的眼睫毛更显细密而曲长。灰黑二色的眼瞳深邃在没有重量的白色优雅线条空间里,下睫毛下有淡淡的卧蚕。半侧颜中的浓密眉毛似可根根见底,缓缓地斜在含着笑意的双眼上。
轮廓柔和的右耳该是略高于眉又与鼻尖持平的,左耳隐藏在另一厢侧颜里。不见纹路的宽广高额上的头发,明暗和谐的发丝,密实着线条分明,那是洁净而齐整的细致刻画。发线于右眼上方有着不见发路的明显左右梳理分区,顺落于耳后的短发微微弯曲在衬衫衣领与脖颈之间。
他就如此微微前倾着身子侧坐着,因他脸上眼里的笑意,所有的轮廓线条都显得温润而优雅。
年轻的男子看着眼前的一切,混杂的一切,静默不出声,只是微笑着,那微笑将美好接纳,又将不幸宽悯。他将心底的善良愿望不经遮挡地透过那笑意抵达目之所及,又随时准备着起身去接近那所有。这便是她所标注下的“the THINKER”。
祁安双手拿着相框,一厘厘地看着已经至少十年未见的素描,不舍得伸手去触摸,只担心磨损了线条。
这是他十年前的样子,也是她刚好在他生日的前一天除了吃饭睡觉而不曾停歇地开始去画,又恰好在他的生日当天完成并拍照发送出去的写实肖像。
这幅肖像取样于他多张不同姿势不同表情的外网图片。她记得,此像中的那件衬衫应该是蓝色的,与他的蔚蓝虹膜相得益彰的蓝。
可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那天就是他的生日,而在给他的留言中自然也是未有提及。她却是向他表明,那天是她心中的人道主义日。
现在的他的模样不曾改变,他只是劳累,也似乎是历过巅峰而满怀着沧桑走来。然则,想着他憔悴的样子,她只是心疼。他的双眼太累了,她看着只觉难过。可是最终,她向他发出的唯有祝福,一如在十年前就已默默承诺下的始终为他祈祷。35
突然想起,此画的背面还是写有一小段文字的。祁安小心翼翼地将画从相框里取出,转到反面。上面的浅淡字迹似乎还带着涉世未深的学生气,一如它坦露的语气。
“突然发现真有这么一个人,年轻,俊朗,多识,而且知道其正直,有一颗善良的心,理想又现实,同情而悲悯,恰又有着非同寻常的执行力与影响力。最可贵的是志愿倾尽全力去奉献。这样的一个人,虽然在远方,却也是同样生活在这个天底下人世间。真是开心啊!”
她阅完,再反过来看画,微笑着,滑下泪来,又将那画小心放进相框里。再拿起一旁的相册,撕下保鲜膜,起身走出房间,经过无人的父亲的房间来到阳台。
看着外面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落到院子里的水泥地面上,又落到院外的泥地上,将草浸烂,将所有一切都浸得潮乎乎,几只白色的大鸭子正缩着脖子单脚立在柚子树下的泥地上,灰色的天空下,远方迷蒙起水雾而看不清对面那座山上的人家。如此看着,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恶心,好像那些雨水也落在她的心里,溅起烂浆。
她去到阿嬷的房间,老人正单独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若无所思地望着窗外发着呆。她将手中的大本相册递给她。老人却是推说自己老眼昏花,看什么都看不清。祁安在沙发上在她身旁坐下来,一页一页为她慢慢翻着,老人看得细致入迷。
阿嬷转头看她,说上面的那个人长得很像她,只是从来没见她戴过蓝色帽子,不过有一些确实应该就是她的,她却是微笑着不肯定也不否认。
翻到最后一页之前,她又拿起独立画像给老人看。阿嬷盯着画中人,惊叹于作画之人的手笔,问她他是不是她的老板,她对答不是。
老人突然说,那人肯定是什么大官,权位肯定很高。她问老人她是怎么知道的。老人说那是由他的五官五岳得出的,长得那般大方怎么都不可能是默默无闻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来了,然而却是要不出一个具体说法的。
祁安笑起来,再拿起画册为她翻至最后一页,让她看那张彩照。老人一眼就认出那就是旁边的素描之人,却是指出他们的眼睛颜色是不一样的,而且右边的看起来已经没有左边的细腻了。老人问她他是谁,她微笑起来,答说不知道,老人也就此认同而似乎没有半点疑问了。
她的阿嬷已经完全忘了十年前她初次见到那副素描时的光景了。她对她说,你画他,润的是你自己吧,而且,你会把他的样子刻进你自己的心里的,人只要盯着盯着就记住了。只是,那句话,她也忘了,就如曾经忘了他的样子一般地忘了……
在开始下雨后的第四天,天黑后的晚饭饭桌上,祁贺山为大家传来村里的消息说,村里的一个人刚刚去世了。
晚上,他在自己的家中一如既往地喝酒,在饭桌上喝着喝着,边对行动不便的妻子说着自己不舒服,边直往地上滑溜,被送到医院却即刻被判定为脑死亡了。
那人是市里的环卫工人,曾经是爬杆电工,刚好六十岁,曾多次为都市报纸褒扬,极其爱妻,一辈子就坚守过两份职业。他上有八十多岁的独身父亲,下有皆已成家的两儿一女,还有忽患中风的妻子。儿女事业有成,他却仍旧不肯卸下那一职责。
阿嬷难以置信,感慨起他在世时是多么好的人,即使也曾有那么一两件事使她觉得自己不被尊重。然而,在闻悉的那一刻,她表露更多的是对不幸逝去的生命的惋惜,以及对村里老父的困难处境的感叹,言语间流露出一切皆是命定且无可奈何的惘然。在接近一年尾声的时间里的去世,更是让人唏嘘不已。由此,阿嬷向她细数着就她所知道的,这还未满一年时间的村里,老的少的,永远离去的人已经超过整整一只手了……
她家和他们家是有着人情上的往来的,办丧事的期间,人手并不厌多,祁贺山帮忙做着置办事宜与收入支出的账单记录。而她则像是转移了一个战点,体力也就此恢复了。在他们家里尽己所能地忙进忙出,端茶倒水,洗衣烧火,炒菜捞面,端盘子洗碗,帮忙接待远方的来客,又折叠金银纸。让人不觉的是,她一直在心底默默念诵着佛经或佛号。她眼见着那具摆放在一旁的水晶棺材里的尸体最后被拾取成了几抔骨灰装进暗红色的小盒子里。最后,他们清除了那个家里他生前或死后所使用过的所有物件。这一切,似乎都在努力地打开着她脑海深处的记忆匣子。
连续几个深夜夜晚,离开那个灯火通明的场所,她和父亲一起默默无言地沿着公路在呼啸寒风中回家,直接打开二楼的后门,穿越着无人居住的前后房间。信教的人家相信测算出的日子的利弊,由于近几年算来都没有适合那人下葬的吉利日子,因此他们家的丧事是阶段性的。至昨日傍晚,在城里的人回去上班或生活,来帮忙的左邻右舍也各自散回去后,他们家里仅剩下一个独身老人,在黑暗中摇摆出遽然羸弱的残影。
在夜里七点多,作为最后一个外人的她,也离开了他们的家。
她去到阿嬷的卧室里,于黑暗中在床前的沙发上坐下,房屋下面马路上的路灯穿透窗帘渐渐将房间照亮。老人躺在床上未睡,似在等着听到她回家来的声响。
阿嬷跟她说,这几天看到她和祁贺山如此为他们家忙上忙下,心里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在她母亲和哥哥的两次丧事的时候,他们家是无一人到场甚至是完全失语的。她只是应声说,那一切已经过去了,也就让它算了吧。她这么说着,走出阿嬷的房间,带上门,靠在阳台的栏杆上。
在阳台上等风,空中的乌云却无人拖拽。在乌云里寻找星星,唯见缓慢划过的点点闪烁。拿出手机看几则新闻,无论在哪,世界依然如此。冬日的这里,尚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夹在远处悠悠飘来的人语里。四周几座漆黑的山体中,射程不远的盏盏路灯照明的不只是路,还点亮了观夜人心里的安全感。然而,就算所有的人都去睡了,留她独自守夜,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她早已习惯了看见黑夜的模样。
今日凌晨,她在梦中异常清晰地看见了他,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梦见了他,从他最初出现在她生命中以来。她知道梦中的那人是他,她清醒着将他观望,在心中呼唤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