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们习以为常了,还朝海豚们丢小鱼,东方来的客人好奇了:“这大鱼颇为灵性,我大夏国土之上,似乎也有类似的,但不似这样在海中出没,而是在大江之中……”
船长笑着介绍:“这是海豚。”
张道情换了短衫,前去亲近,他在朝中本就是神棍一枚,通晓沟通驾驭鱼虫之术,以此获得君王与权贵的一笑,比真正的道术更方便,因此颇为熟练。他一下到海中,海豚游到侧近,好奇观望。张道情以通心灵识术为引,海豚立刻视其为友,上下翻腾跟他嬉戏起来。他自己家乡亦有湖泊,因此水性颇好,稳稳踩在水中。
水手们好玩围观跃跃欲试,而船长着急地喊:“张先生,您玩一会儿就上来吧,这里已经接近蓝宝石海啦,有海怪,有鲨鱼,很危险的!”
张道情摸了摸海豚脊背,用梅里特话回答:“它们说这里很安全。最近黑影鲨都去了南面……而巨大的动物也受了伤,已经去了大海深处。”
“您,听得懂动物说话吗?”船长好奇地问。
船长也听过关于国王的贵宾的奇怪传闻,比如这个年轻人不只是会治病,还会使用东方的魔法。这是一位真正的魔法师。
张道情只是微笑,他正打算上船,一条海豚游到他身边,发出奇特的鸣叫。他并不是真能听懂野兽的意思,只是能感应到它们的情绪而已,如今这条海豚似乎想要他做什么,显得紧张。
“不能随你去,但是…”道士想了想,觉得在水中折纸要湿透,拔下木簪子,缠上一缕发丝,手印法诀,急急如律令,变作一条印鱼儿跟随海豚。
海豚翻身游走,他则擦了擦身,上船去了。
久久不见使令回来,直到傍晚。张道情远远见一群海豚坠在船后,他下了海去,那木簪子飘来,被他握在手中,头发已经不再了。他迟疑片刻,去跟船长打商量:“船长先生。能不能让您的船只稍微绕道向南,那里有一个珊瑚岛。”
“哦,这里是最深的海域了,怎么会有岛屿?”船长吃惊地说。
张道情笑笑:“也就是半天的路程。若对船队有了损失,我照价赔偿便是……海豚报信,说此间有人需要救援,我道讲究入世为善,不可不救。”
张道情简单冠了一髻,这边不流行这样的梳法,不过确实干净利落方便做事。他衣衫尽皆湿透,烈日下海水也是温的,这样的阳光人且受不住,何况一条鱼?他脱下身上青色外袍裹住了鲛人上半身,试着避开伤口,将它抱起,虽然重,但他好歹也是内外兼修,脚步平稳。冰蚕丝混着珊瑚丝的御赐道袍,这时全然遮挡了烈日,人鱼刚才被海水激得尾巴颤动了一下,终究没醒。
小船上铺好了水草,鲛人被小心放上。独自摇船往大船去。身边跟着另外一艘小艇。
张道情见海豚纷纷从船边掠过,望了望后面的珊瑚岛,加快了摇桨的速度。对旁边的小船说:“我们快些回去,岛要离开了。”
水手们莫名其妙,不过也跟着加快了速度。
等他们回了大船。甲板上已经聚满了人,水手们惊奇地趴在船舷一边,指着远处的海岛。
“哦,动了!动了!岛屿动了!”
方圆一里的岛屿,居然搅动起平静的海水,开始移动了。很快,那岛屿发出怪异的巨响,整个没入海面,只留下一个漩涡,而巨大的阴影,似乎从海下离开了。
张道情只觉得胸前略有一热,手中摸到那蓝色吊坠。神识萌动,了然于心。
“山海志言,海中有万年巨鳌,浮于海面,有船只经过,误以为岛屿,海豚与巨鳌,都是鲛人招来的么?”张道情心道,他只看了一眼,把人鱼抱入了船舱。
“张先生,你捡到了一条人鱼?天哪!”绿蜥蜴号的船长跟在后头大惊小怪。
“是的,它没死,但快死了,我得救它。”
“其实没关系的,死去的也可以做药物,卖得出价钱的!”
张道情叹气,他没法跟善于做生意的梅里特人讲究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为善修真性之类的。只得点头:“总是要试试的,船长先生,请把水池腾出来。”
绿蜥蜴号是艘诡异的商船,有堪比军队的犀利火炮,巨型绞盘,水池和各种囚室若干,就是没有正经的货舱。
平时拿来做贸易的时候,船长很痛苦地到处腾地方,幸好这次出海,水池还没有被抽空堆货,而是用来养捕捞来的珍贵鱼类。
张道情精通医术,但毕竟第一次遇到鲛人,他不知该当鱼儿治,还是人来治。
剥下道袍,苍白的身体滑入水池中。张道情燃起安神香,折起衣袖,手掌按住人鱼前心,尴尬了,他习惯给垂危的人注入真气,可这是条鱼,没有任督二脉……
鲛人的身体赤裸,张道情草草检查了他的伤口,翻开的伤口早不出血了,被海水泡的干净,甚至还有几处附着薄膜,有愈合的迹象。似乎不是刚开始感觉那么严重,而见多识广的道士,也意料到鲛人现在是自我保护的假死状态。他稍微松了口气。
“先用符咒护住它心脉气血?”他站在水池里想。
张道情看着人鱼胸前那根泪链思量片刻,把自己得到的蓝色吊坠拿下。一同套在人鱼胸前,果真十分相似,是同一类的法器!
他伸手捞了人鱼的手掌,这鲛人手指与人相似,十分修长漂亮,但指尖尖锐锋利,虎口微微有蹼,闪着晶莹鳞光,他差点看得入神,略微回神,合住了这双白皙巨大的手掌虚握住胸口两块宝石,自己的手掌也覆了上去。
心中灵识探索,一点星光乍现。
“愈合之泪……”张道情轻轻念诵的,并非华夏文字,也不是梅里特语,而是古怪的几个发音。
柔光瞬间闪过,把水池的深蓝映照成一片白,然后人鱼的血液似乎被什么驱动着,迅速的流动起来,几乎在表皮上都能看到。
而海水在张道情身边旋转。张道情紧紧压住鲛人胸口的宝石,感觉四周元素力量的搅动,顺便将自己的先天真气也灌入了。
人鱼抽搐抖动,发出一声喘息。尾巴翻腾,张道情赶紧抱住,生怕它胡乱挣扎弄裂了伤口。
张道情拨开这异种的乱发,瞧了瞧,柔声抚慰:“别动,别动,我给你治伤,既然醒了,该当不会死。”也不管这鲛人听不听得懂,自顾自用华夏语言说。
人鱼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只觉得有谁抱着他。健壮的胳膊锁住他的身体。不,不,不能被捉住……该死,巴诺卡,不要碰我!但浑身没有力气,他根本挣扎不开。忽然一只手掌伸到他眼前,把他的头发撩开,人鱼也没心思听耳边的温柔细语,一口咬住了那只手掌的掌沿。牙齿狠狠的刺入。
张道情一阵剧痛,但他没有抽回手掌,现在抽回来,估计得少一块肉。他苦笑着忍疼,另一只手梳了梳鲛人尾巴上的背鳍。因为海豚被抚摸就会舒服,他想也许这样鲛人能松开他。
西瓦尔尝到了人类的鲜血,他终于觉察到环境的不同。
当温热浓郁的血液流过他的喉咙,他逐渐清醒过来,慢慢松开了牙齿。
当西瓦尔把牙关松开,他随后就感觉到力量在身上游动。下意识地,他抬手抚摸胸口。
人鱼之泪的魔力?
西瓦尔疑惑地握住属于自己的宝石,王独有的治愈力正在波动。
一只温热的手掌盖在它胸口,有人在他覆盖薄膜的耳边轻声说着异国的语言。那不是梅里特语,不是堪里尔语,但西瓦尔知道这种语言,在辽阔遥远的大海的彼端,迁徙的族人带过来的远方大陆上的语言。
嘴里还有这个人类的血腥味,在血里没有尝到任何暴戾和恐惧的味道。西瓦尔想:……尝起来很香甜,托他的福,我没有死,不能吃他。
人类见他安静了,放他滑入水池,自己包扎鲜血横流的手掌,血滴进水池里,让西瓦尔喉咙干渴,他假死很久了,身上疼得要命,饥饿。
然后他看到这个人类拿着针过来了。西瓦尔瞳孔收缩。虽然那细小的针看起来没什么杀伤力。
“缝合伤口。”这人的梅里特语怪里怪气的,西瓦尔慢慢的退到池子深处。
“缝合!”人类指了指自己裸露出来的脖子,很光滑,真想咬上去……好吧,虽然脖子很疼,但是人鱼不需要缝起来!西瓦尔继续摆动尾巴退到水池中心。两人僵持片刻,人鱼觉得人类不会轻易放弃行动,只好把手掌放到自己胸口,说:“西瓦尔。”
张道情吃了一惊,他赞叹地看着这美丽的鲛人,他本以为这类异种灵智未开,桀骜难驯,没想到吐字如此清晰,嗓音甚至很好听。大千世界果真没有成规。
他笑了,指了指自己:“张道情。”
人鱼对这个古怪的名字实在很难消化,他困惑一阵,“伤没关系吗?”张道情问。
人鱼想了想说:“……饿了。”只要有食物,海神眷顾的生灵很快就会痊愈。
张道情意识到不能将鲛人当做小动物对待了,他点点头,不再接近,反身走向池边:“我给你找食物,你吃什么?”
“鱼。”西瓦尔能用的词很少,幸好这个会说。
张道情带来了各种鱼,都是新鲜捕捞上来的,包括被放在水桶中的珍稀鱼类。对于整个船队来说,满足国王的贵宾是件光荣的事情。虽然那是给可怕,恐怖,该死的阿拉达弄食物。
带着一筐螃蟹和五颜六色的鱼,张道情回到了水边。他身边跟着船上的军医。
人鱼在离池子边最远的那端,看着进来的人类。
张道情张望了片刻,对医生说:“我想它还是怕人的,现在不是时候……我来喂它。”医生战战兢兢点头,他可不想给怪物看病,尤其在三个月前刚发生过“意外”,好几个水手就此失踪了,虽然所有船员都得到了丰厚的补偿,但人鱼也从此出现在水手的噩梦中。
“这条金色的人鱼,是首领,曾经袭击过船队!它的脖子……”医生摸了摸自己粗短的脖子,对那场大战心有余悸“是给亲王的豹子咬伤的!”
张道情依稀听过这故事,但因为那时候梅里特王庭鸡飞狗跳,他就没仔细问。蓝色泪宝石护身符也是临走前一刻,公爵塞给他的。
联系水手们的叙述,似乎这条金色尾巴的鲛人跟梅里特船队是老相识了。医生临走还告诫他千万小心人鱼的歌声。
张道情扛着鱼篓到池边。
被食物气味吸引,人鱼慢慢游了过来。
张道情试着放了几条活鱼进去,遍体鳞伤的人鱼动了几下尾巴,就任由它们去了。
张道情抓住一条看起来比较软的鲷鱼,伸臂递出。
人鱼摆动尾巴靠近,观察片刻,最后伸手抓了鱼,紧紧盯住张道情,确定他没有其他动作,慢慢倒退游开。然后人鱼嗅闻了一下手里肥美的鲷鱼,一把撕开,吃起来。
“螃蟹不知道吃不吃?”张道情见鲛人吃得酣畅,动手抓出一只巨大的螃蟹。又把兀自舞动的钳子摘掉。方便人鱼。
人鱼啃完鲷鱼,意犹未尽,游过来看着鱼篓。张道情递出螃蟹,人鱼犹豫,张道情捉出一只鲷鱼。
人鱼两样都拿走了。
被掰开的螃蟹让西瓦尔想起了囚禁地的那一餐。但他还是拿来吸吮起里面的汁液。
人鱼食量惊人,转眼就几乎把鱼篓吃空,只剩下了不爱吃的海胆和有毒的鱼。
“切割而食,还算文雅。”张道情津津有味地看着鲛人,摸摸包着绷带的手掌,“……就是牙齿尖利,堪比猛兽。”
吃饱了,人鱼更懒得动,他找到远离张道情的那一面的池边,靠了上去。上半身在水面上,长发披散,星星点点的幽光在白皙的皮肤上闪耀。不知道是鳞片的反光,还是生物自发的萤光。
张道情知道人鱼不肯让他缝合,也就不去纠缠了,盘膝在旁,打坐之。
少顷。他睁开眼,人鱼还在,但是姿势变了。“自己在处理伤口?”张道情想,人鱼弯身摆弄自己的脐下。
“那里也受伤了……”张道情想起之前为鲛人检查伤口的时候,看到鲛人小腹与鱼尾连接处,有一条肿胀发炎的口子,比起脖子上的撕口和肩膀上的贯穿伤,不算严重,道士也就没加注意。
看着鲛人小心翼翼地动作,张道情突然想:“若要类比,这是私处……”
道士与鲛人说过话,还通过姓名,他不好再当这是条鱼,将心比心,似乎不适合盯着别人隐私看,张道情垂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年轻的红王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人类给他食物,让他复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但他最要紧的是恢复身体。
被黑豹打败的耻辱,让他那一次在甲板上对着林立的武器,有些失态,但面对一个羸弱瘦小的人类,他就不那么在乎了。
西瓦尔清理着自己的脐囊,那里不停的分泌着囊液,伤到后就一直在逃跑,伤口根本没机会长好。现在还是很疼,鳞片肿出来一块,慢慢的用爪子逼出过多的囊液。剥开看看,确认没有脏东西混进去。
疼死了……人鱼微微呻吟。
张道情被呻吟引得望向他,正好看到人鱼仰着脖子,痛楚地紧绷身体。“果真跟人相似……”道士双瞳被药浸过,视力太好。即使隔了半个池子,都能看到鱼儿白皙手指下面,鳞片中间稍纵即逝的肉红色。
这鲛人外貌是雄性,阳,物又在何处呢?这么说,那脐下裂口,微微隆起,就是藏纳之所?
明知道很无礼,但张道情抑制不住好奇,不知不觉,看得目不转睛。
人鱼知道这里没有什么可用的草药和水母,他最后抓住项链,再一次施加了魔法,这一次是局部的,不是海洋的地方,魔力变弱了。只能缓解疼痛,不过因为吃了食物,只要睡一觉,伤口就会愈合了。
西瓦尔抬头看看那个人类。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坐在岸边,朝他张望。西瓦尔想:“也许可以谈判,如果他想卖掉我,我该用什么赎身呢?他既然给我食物,在他手里,应该暂时安全吧?对了,他叫什么?……”
困意袭来,人鱼没法想太多了,他慢慢的滑进水里。
“吃了就睡,这是好现象,这种睡眠似乎跟假死不同?”张道情站起来,悄无声息的走过大半个池子。人鱼在水里飘荡着,浸没在水里,慢慢吐着水泡。而耳朵后面的腮也张开了。人鱼美丽的金色鱼尾在水中闪烁光芒,跟刚救回来那晦暗的颜色全然不同了。而伤口虽然没有缝合,却被半透明薄膜覆盖,似乎不再流血了。
张道情端详水下这张俊美得不可思议的鲛人面孔,心想:“幸而你生在异国,若是不小心被陛下捉住,恐怕要被摆在他的皇陵之中,做那万年长明灯的灯芯了……这样美的灯芯,可太奢侈了。……对了,这只鲛人叫什么……西瓦尔,这些异国名字发音都甚是为难……恩,叫他灯芯不知道行不行?”
湖景连天,碧水中楼阁林立,雕梁浮华中转角一个水榭,红艳的锦鲤在水中倏忽来去。
手中浮尘摆动。几千条鱼转圈舞蹈,灿若朝霞翻滚,美不胜收。
一双骨肉均匀的脚浸在水里,脚趾头时不时拨弄那些为幻术迷惑的鱼。
少年的目光在那双不成体统的脚上扫过,开口问:“国师,世间真有长生之道?”
“……或许有吧,既然陛下想要,我便去求…”
“父王对你荣宠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会答应你离开吗?”
“为长生么。他会答应的。”张道情笑了笑,拂尘一挥。
青白天空落下甘霖,水中涟漪与鱼群化做一片艳丽幻景,张道情今年开坛十七日,求得这连绵细雨,威胁国运的旱灾得到了缓解。京城百姓每日焚香祝告,称颂仙师恩泽。不过也因为这个,他自损灵根,天目闭塞,三十年不得开。师叔一怒之下闭关,幸好师傅已经闭关10年,倒是清静。
“为了妖道惑国的流言吗?避避风头也是好的,只是不要去太久太远才好。”手指拂过道士身上名贵的玄蝉纱罩袍,将披散的头发理顺。
“等游遍奇秀美景,我便回来了,到那时候,殿下也长大啦。”湿淋淋拔脚,从茵木台阶一脚一个湿印上岸。他揉了揉少年头发,这无礼僭越的举动,也只有张道情敢做。
“国师!”少年神色略微不快,他生性沉稳,反而觉得张道情年纪也不小了,却甚是跳脱,时常做些事情,让他为难。“你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