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松道:“听说还有御前总管的、御茶房的得喜都去了,这两位一贯听说都不太看得上园子里这等出息的,如今都认领了差使,纳了包银,自然都是忠心殿下的了。”
楚昭拈了一颗葡萄道:“安喜还罢了,只怕是父皇授意,得喜又是什么人?”
雾松道:“得喜是御茶房那边的掌印太监,虽然不太在主子们面前,却也在宫里伺候许久了,颇有些颜面的,霜林原来在御茶房呆过几年,想是说动了他。”
楚昭嗯了声,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小时候也以为奴才们本就该理所当然为主子效忠,待到渐渐大了,得了元狩帝亲手教养,学的是各种驯下、敲打、制衡等帝王手段后,才渐渐知道臣子也好奴才们也好,都会有自己的心思,坐在那最高位子上,一不小心,反被臣子奴才们辖制的帝王一点都不少,宫里这些大太监们,不少在外头都有着丰厚产业宅子,在主子们面前伺候,却个个滑不留手,虽然可以轻易打了杀了,若要他们忠心耿耿的为主子着想,荣辱系于主子一身,却太难——因为主子太多,无论是前朝还是内宫,这些人都有着一双见风使舵的利眼,小心翼翼地选择着对自己有利的主子效忠。
所以即便是安喜出面,他也并不相信这就能让那些老奸巨猾的老太监们心甘情愿榨出油水……当然,前些日子他出手惩治了好几个工部那边的硕鼠,想必也有一定威慑……但是真能这样简单便达到目的,他却有些难以置信。
他喝了几杯茶水,书房那边的雪石便过来禀道:“何先生来了。”何宗瑜负责园子分包的记账和收银工作,楚昭正想知道其中详情,便道:“请他去书房坐着,我这就过去。”
书房里何宗瑜满脸喜色道:“你这小公公还真有几下子,园子各处差使皆都分包出去了,且各项银子都比我们之前估的多了三成。”
楚昭笑道:“我也听说了,是安喜出了面?大概还有前儿我们抓的那几个敲山震虎的棋子的作用?”
何宗瑜正色道:“这些是有影响,但这位小公公心思七窍玲珑,着实是个能干的,殿下以后还当多多使唤他才是。”
楚昭知道这些前朝文臣们,多不屑与内宦相交,更不会谈论他们,何宗瑜出身草根,在这方面虽不太狷介,却也不是个轻易赞人的,便微笑道:“不过一个内监,倒值得先生这么一夸?”
何宗瑜道:“开始确实不顺利,虽然有安喜带头认领了个差使,后来就僵在那儿了,你那小公公也不着急,只坐在那儿命人一项一项差使的念报价,今儿天热,他弄了两大缸子的菊花金银花茶饮在那儿不断上着,内务司一干内侍们个个热得直喝水,因着上头有两位掌印公公在,那些内侍们一个也不敢说去如厕,撑了几盏茶功夫,应是憋不住尿了,便开始有人开始认领那一两项钱少事闲的肥缺,没想到一有人开了头,就有人坐不住了,往上加价,渐渐就热闹起来,最后人人都怕没抢到肥缺,倒是没多久便认领了个七八成——我后来听说那茶饮里头还加了利尿的金钱草,你这位小公公,将来可不得了啊。再有那御茶房的得喜太监,他居然也能请出来,更是妙招,那人一贯是无利不起早的,他一开口,人人都觉得有利可图,竟是都信了园子定能如期建成。”
楚昭想象了下也失笑道:“他一向倒是能办些事的,原来都是这些旁门左道的办法。”
在一旁伺候着的雪石冷笑了声,他一贯在书房伺候,楚昭诸事多不避他的,听他冷笑便问道:“雪石可知内情?”
雪石淡淡道:“得喜那人的癖好可算得上是名声远播了,专好挑那些长得清俊秀洁的小内侍在跟前使唤,又好虐打小内侍泻火,内宫里但凡长得平头正脸的,谁不怕从他面前过,霜林在御茶房呆了几年,想是入了他的眼,才请得动他来趟这浑水。”
楚昭听了这话,脸上已沉了下来,何宗瑜也颇为熟识雪石,只道他一贯有些孤高孤拐性子,忙笑着宽慰道:“殿下,您是凤子龙孙,要成大事,却难免需要人做一些不拘一格的事,您将来要用人的地方多着呢,这位小公公是个可造之材,再多历练几年,将来也是得用的,再者我看他年纪小得很,慢慢教着,总能让他识好歹知正气,关键还是个忠心。”
楚昭敛了笑容淡淡道:“先生说的是。”心里却有些不舒服。他并非白纸一张,宫里在主子看不见的地方藏垢纳污他懂,双林生得好他是知道的,本来献的计虽然有些利益熏心,却不少都是合用的,他这些日子对双林是颇为青眼有加的。然而一想到他年纪小小,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连得喜这样的人都要利用,也不知私下用了什么龌龊手段,不免便觉得有些太过技巧逐利,失于忠厚来,先前的那点好感不由便淡了些。毕竟逐利之人,若是自己身上无利可图,便难以掌控,随时可能背叛,不若其他几人,雪石自幼伴读的情分自不必多说,雾松老实忠厚,冰原则因着救命之恩对自己死心塌地,虽然三人如今看着都不如霜林能干机灵,却都比霜林更忠诚可靠,傅双林虽然在三皇子一案中被自己解救过,观其言行,却未必有着肝脑涂地的心,虽然暂时能用,难以托之以心腹大事。
楚昭又和何宗瑜谈了几句,索性又指了几份园子里的差使给双林,又商量了几样事情,眼看修园子的事有了着落,楚昭也顾不得歇息,下午立时又出去了。
双林办好了这桩差使,看楚昭赏了他几样东西,面上却仍是淡淡,虽然交了几样差使给他做,却时不时敲打几句,心里知道楚昭这是想用他,又膈应他的手段,然而这却给了他极好的机会,修园子的差使时常要出宫和工部等衙门打交道,这于他可是大好机会,楚昭到底器重不器重他他也顾不上了,毕竟他和雾松那些一心要做好皇家奴才的不同,志不在此,只要楚昭暂时要用他,他就有机会。
越是接近皇后千秋的日子,工期便越来越紧张,楚昭开源节流一番,日日都往园子里去,晒得人都黑了一层,双林更是这些日子来楚昭身边第一得用的内侍,跑前跑后办了不少差使,倒是样样都没挑出错来,楚昭虽然仍是不喜他的性子,却也不得不承认,双林在办差上,着实如臂使指,很是灵便,不由多倚重了几分,东宫上下和工部衙门看他受太子倚重,办差之时又更顺畅了许多。
这日双林在宫外拣了几样别致礼品,却是去了御茶房见得喜,得喜似笑非笑看着他道:“其实杂家也没帮上甚么忙,早知道有安喜公公这尊大佛,杂家倒是犯不着去出这个头了,那点小利,咱家还不放在眼里。”
双林躬身恭敬道:“公公援手之恩,必不敢忘,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得喜看了眼在一旁烹茶的英顺,淡淡道:“银子是小事,那园子若是真能建起来,咱也不亏,这次咱家冒了风险出了这个头,为的也是看好你,宫里这一辈儿里头,也没几个能入眼的,只怕将来咱家还有依仗你之处。”
双林知道他一贯眼高于顶,在这宫中虽然不在主子面前出头,却自有其自保之道,这一次到底也是有利可图,才能说动得他出面。得喜在宫中一贯是明哲保身之人,他居然也出面要争清颐园的差使,却是个十分不错的风向标,许多骑墙之人都心动起来,果然最后形成了争先恐后唯恐吃亏的局面,在这上头,明哲保身的得喜却比或是得了陛下授意来支持太子的安喜更有用。
他只是笑道:“怎敢当公公依仗,但有驱使只管说便是了,今儿却是有桩好事来请公公一起发财的。”
得喜微微抬起眼皮,起了一丝兴味:“哦?说来听听。”
双林靠近得喜,低声说话,得喜开始还只是听着,后来倒是笑容多了些,指点了几句,两人筹谋直到宫门要落匙了,双林才回了下处歇息不提。却说双林走后,得喜仍是沉吟良久,并未和从前一般安置,一旁伺候的英顺有些不解,问道:“公公,平日里外头争着捧银子来送你的还烧吗?你哪里把这点银子放在眼里?如何今日这般给他面子?”
得喜向英顺招了招手,看到英顺走过来柔顺地跪下伏在他膝头上,缓缓道:“咱们畸零无后之人,平日里总要留心给自己铺路,免得将来没了下梢……我已是如此了,这一番,却是为了你了,经了这一次,你将来在宫中,也算是有一席之地了,这傅双林,做事明白,知道分利于人,十分有分寸,来日必前途无量,你只看着吧,我在宫中这些年,从未看走眼过,将来你和谁作对,也别和他作对,总能自保——杂家也算是为了你殚精竭虑的打算了,却不知我的小顺子将来不需要我老公公的时候,是不是也还能和如今一般?”
英顺垂下头,睫毛遮住眸光:“小的自然永不忘公公对小顺子的大恩大德。”
第35章 清颐园成
到深秋时间,皇后娘娘千秋之时,清颐园终于落成,所费银两除了一开始户部拨付的十万两银子外,再没拨过银子,这在皇家来说,堪称十分节约了。
元狩帝听太子奏报园子建成,龙颜大喜,于皇后娘娘千秋那日在园中举办了千秋宴,君臣同游了一番清颐园,题了匾额,作了不少诗,尽兴游了一日。整个园子虽然所费不多,没有大兴土木修建高廊曲阁,也没有惊动四方州县献种名果异卉,不过是引了泉水下山叠了些山石,建了细巧亭台楼阁,点缀了普通的竹、梅、蕉、荷之类的寻常树草,却因着请了江南名园大家设计,格调十分高雅,林泉高致,清泉环阶,白云满室,令人踏足其中,神清气肃,如避尘嚣。清颐园一侧的山峰上,叠石栽松,建了一座皇家寺庙,寺内别置禅林,森树烟凝,石径苔生,宝刹威严。更引人注目的是,支渊法师应诏入了此寺,这位支渊法师出入于佛、玄之间,精通玄理,又明悟佛法,乃是名僧,最善讲诵《维摩诘经》《道行波若》,又著有多本著述,朝野士庶无不叹服的,他已隐居山林多年潜心研读佛理,听说太子楚昭亲自入山去请支渊法师,清谈了一天一夜,居然真的被太子请出了山,这不得不说着实让文臣们又对太子的天资聪慧更信服了一分。
这次清颐园修建过程中间户部无银,朝中不少对风向敏感的勋贵臣子们自然也略知一二,没想到太子年纪轻轻,却也不是一味只会读书的腐儒,居然庶务上也一肩挑了起来,要知道太子尚未及冠,第一次领这样的差使,解决得又是如此老辣,惩贪吏敲打小人,又开源节流,硬是将这园子顺顺当当给修起来了,而且一点也不堕皇家脸面,就算有幕僚有高人指点,这也实在说明了太子有才干,朝野自然对太子是一片称颂之声,连元狩帝也重赏了一番楚昭。
东宫自然也是一片皆大欢喜,主子们高兴,各处皆有赏下来,连乾清宫、坤和宫那边都专程赏了过来,双林也得了不少赏,这日晚上,太子不在,他好不容易能歇一歇,一个人正在房里打算些事情,却临时被因喜那边叫人来传了去,道是皇后娘娘听闻他有功,要专门赏他。
即便是千秋节,前朝群臣如何热闹为王皇后庆生,后宫里却只是简单给内宫各宫室都赏下席面,王皇后也只陪着元狩帝在千秋宴上短暂露了露面,酒过三巡后便回了内宫,坤和宫依然紧锁宫门,几乎无人出入,冷清寂静。他是熟悉坤和宫的,但是如今门庭寂静,偶然见到一个内侍或者宫女,都是小心翼翼静悄悄的,和从前伺候三皇子之时,坤和宫上下总是喜气洋洋,人人脚步轻快面带喜色,花团锦簇的感觉简直是天渊之别。
路旁羊角灯幽暗不定,双林跟着来传他的小内侍走在阴沉沉的甬道上,心里不知为何起了一丝不祥之意。
小内侍将他带到西暖阁便走了,主子召见奴才,他当然不能站着等,只有跪候,他跪在地板上许久,已是深秋,黑沉沉的石板凉浸浸的,双膝几乎都麻木了,王皇后才只带了因喜进了来,这个时候,双林再傻也知道王皇后叫自己来绝不是为了赏,他深深跪伏行礼下去,心里却沉了下去,飞快的思索自己这些天果然太过得意忘形了,居然忘了,王皇后虽然不管宫务,却绝不会不管自己的亲儿子。
王皇后果然也不叫起,只是在上头窸窸窣窣在翻着纸张一类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这些日子你跟在太子身边,辛苦了,听闻修园子给太子出了不少主意,也算是有功。”
双林深深垂着头道:“小的不敢,一切都是殿下做主,小的只是听命当差罢了。”
王皇后轻笑了声:“为了节约银子,原本打算要建的几处琉璃亭台临时改成了芦舍草堂,要建什么远尘草堂,你提前先囤了许多的芦草秸秆,因着要建得多,用量大,一时京里根本收不到货,只得从你的人那里买了一批芦苇秸秆草料,你实实在在地赚了一笔,这也是太子授意?”
双林将额头触到地板上,背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
王皇后声音依然柔婉,娓娓道来:“原定在御风山下建的百鸟阁,要从各地进贡奇鸟,也是你说服了太子,改为百茗阁,收集各地名茶,御茶房得喜得了消息,趁机和京里的茶商勾连收集名茶,又赚了一笔……苏州李子涵此次11 负责采办莲池藕种,验收的工部官员借口莲藕不合要求,不收想要敲诈钱财,眼看藕种要烂,李子涵央告到你处,你借着太子之名去震吓了工部官员一番,收了下来,李子涵感激不已,要送你银子,你没收,最后改送了你一个玉佩,道是来日你有事相求以此佩为记认,他定会鼎力相助……”
她手里拿着一卷纸,一行一行读下来,声音始终温柔婉约,双林却面如死灰,他在建园子过程中自然是打了擦边球,严格说来这肯定不妥,但是这从古到今都存在的灰色地带,潜规则,能先掌握内部消息的人,自然能在商场先发制人,清颐园要节省开支,必然是要将原来的规划进行修改,也省得劳民伤财,而他只是想着他一个净了身的人出宫,面对一个未知的世界,必然需要钱,因此借机囤一些银两,这有悖于良心,却到底算不上伤天害理,他不过是借着提前知道消息的便利悄悄在中间赚了一笔,顺便还了得喜的人情,而借着办事的名义结下人缘,这也是为了今后出宫铺路。
然而他没想到这一切居然都落在了王皇后的眼里,是他大意了,这些时日王皇后深居简出一心带着小公主,似乎对太子几乎不闻不问,他又是在修园子那里动手脚,没想到依然被有心人看到了,他自以为聪明的举止,是否还有别人也看在眼里?比如——元狩帝?他一颗心砰砰剧烈跳动着。
王皇后不过一会儿便读完了,沉默了一会儿问他道:“傅双林,你可知罪?”
双林嘴唇微微发抖,他重生为太监在宫里这几年,面临危机不知几次,如今心灰意冷,只低低道:“小的罪该万死。”
王皇后轻笑道:“之前调你到三郎身边,也是看你稳便,虽然话少,心里却清楚得很,后来三郎没了,听说你当时还是下水救了他的,可惜没救回来,我当时临产,也顾不上你,后来是昭儿赦了你,后来公主中毒,也是你看出来的,如今你在太子身边,这次修园子原不顺利,其实园子我不在乎,只想着让他历练下,也就没管,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来找本宫,没想到他居然将事情给办通了,我知道他一片孝心,明明可以让我上中宫笺表请辞暂停修清颐园,赈灾为重的,他却硬是咬着牙自己担着将园子给修起来了……本宫,很高兴……”
“所以本宫找人查了查这是哪位高人给昭儿出的主意,没想到,居然是你。”
双林垂头不语,心里却升起了一线希望,先敲打震吓,再示之以情——这是,还是要用他?
王皇后继续道:“这次虽然你有私心,却到底是从建园子出发,那什么百茗园,万策碑,远尘草堂,既省钱,又有点意思,倒也歪打正着入了朝中文臣的眼,昭儿这次修园子虽然有小人作梗,仍是朝野得了不少好名声,算你有功,但是……”
双林知道这是要看自己表态了,连忙磕头道:“小的对娘娘和太子殿下一片忠心,绝不敢再胡来了!”
王皇后轻笑了声道:“你是个聪明人,忠诚又老实的奴才,宫里不缺,一波又一波的新内侍选进宫里,慢慢调教,总有能用的,但是,要找个能干点事儿的,却不容易,所以……你做的这些事情,本该直接杖毙也不过分的,本宫却留着你,也是念着你之前也算得上是忠心耿耿,对你有惜才之意,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