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答真道:“汉人为何要放你们的质子回来?这里头是否又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帖木儿一怔,怒道:“有什么好处?他们杀了我儿子又有什么好处?如今不过是想借他们的口来扰乱我们军心罢了!”
旁边泰宁部花当道:“不错,汉人历来常常口上说甚么大仁大义,又爱说什么以德服人,只怕是虚张声势,故意放几个孩子回来,好教我们担忧,否则为何早不放晚不放,偏偏到了今日才放人,依我看只怕存粮不多了,故意放了他们过来告诉我们假的消息,扰乱军心,离间我们罢了,如今我接到消息,那乾朝大军还在路上慢慢走着呢,我们还有时间。”
女真这边的哈达部已冷冷道:“当初也是你们和我们大王说,愿和我们共同出兵夺了大宁府,如今看来尽是我们出力,你们跟在后头捡便宜呢!”
花当道:“这话说的,开始不是你们说的轮着来么?如今我们也折损不少,只是今日轮到你们罢了!”
两边正争执着,忽然外头有士兵冲进来道:“首领!不好了!外头起雾了!”
几人都是带兵的老手,悚然而惊,急忙起身大喊道:“稳住阵型!”才冲出帐篷,就已听到了巨大的雷霆霹雳声在队伍上空炸响,被惊吓到的狄戎人们大声叫喊着,军令一时居然听不清楚。
而外头晨雾不知何时已悄然升起,四处影影绰绰,已看不清方向人影,远处的火把朦朦胧胧穿不透雾水,而大雾中鼓声隆隆,马蹄声重重敲打着地面,犹如闷雷滚滚,有斥候涩然喊道:“汉人开城门突袭了!”
一支骑兵仿佛从雾海中突然出现,仿佛一支利枪穿云劈海凛冽而来,风一般地冲向了被从城门上射下来的床子弩爆仗惊得四散的队伍,宛如地狱中出来的死亡使者沿路收割性命,狄戎人犹如惊散而茫然的羔羊,在得不到指令的情况下,慌乱地尖叫着,偶尔会听到有人高喝“吾王!永昌!”
到处都是呐喊声哀嚎声,各部族头目用着蛮夷语大声喊叫着整队,然而情势已经无法控制,陡然遇敌看不清敌我的乱兵们盲目地胡乱砍杀着,最终已分不出敌我,人马互相践踏,只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而在战斗。雾气朦胧的远方,依然有马蹄声不断传来,不知到底有多少汉军源源不绝地还在冲杀出来,而从空中又时不时落下弩枪带着巨大的霹雳雷声,使队伍根本无法集结,军心溃败不过是一瞬之间,整个队形稀烂溃散,终于有部落开始鸣金收兵,而这又犹如信号一般,所有的部族首领为了保存自己的兵力,都不再为了这一败涂地的形势硬撑,而是呼喝着撤退。
兵败如山倒,在浓雾之间毫无章法的撤退,又让队伍变成了互相践踏的人间地狱,当清晨的太阳终于升起,浓雾开始渐渐散去之时,十几万的狄戎军早已撤得干干净净,战场上只剩下了尸山血海,破败的军旗,逃散的马匹,以及四散的武器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
城墙上鏖战一整夜疲惫之极的守军们,爆发出了欢呼声。
雷恺站在城墙上,一边擦泪一边咧着嘴笑道:“真他娘的……老子打了几十年仗,这是赢得最爽的一次!天佑神助我大乾!”
士兵们一同欢呼道:“天佑大乾!吾王永昌!”
傅双林站在一旁,看着下边战场,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容,然而很快便又收回道:“穷寇莫追,命我们的人回城,然后派人去探开平城,王爷那边到底如何了。”
雷恺点了点头,脸上又浮现了一丝忧色,毕竟他两个儿子跟着楚昭出征。他转头看了看傅双林,他脸颊苍白犹如失血,但眼神却依然憔悴而锋利,这几日日夜操劳,双目里也都含了血丝,这次破围有赖于他智谋过人,他不免也有些关心道:“傅公公这几日也操劳了,还先回去歇息吧。”
傅双林的确感觉到了疲惫,他与雷恺拱手道别道:“诸将士犒劳还请将军负责,需要支银子只管和何长史那边说,将军也好好歇息,这几日将军尽心尽力守城,居功甚伟,等王爷回来后我必为将军请功。”
雷恺看他丝毫不居功,心下更是暗自佩服他年纪轻轻如此会做人,又是肃王身边近人,只怕将来更会不可限量,忙大笑着推让道:“不敢当不敢当,傅公公运筹帷幄,才是当居首功!”
两人互相推让了一番,才分头各自回去,傅双林回了王府,先叫人问了问小世子的情况,知道一切安好后,又命王府侍卫注意防备,一连又安排了几项收尾事项,才回了自己房。他素性爱洁,叫人送了热水来,泡在木桶里几乎就已几乎疲惫睡着,还是敬忠摇醒他,他才草草擦洗干后上床倒头便睡。
孰料这一睡却睡得不大好,不是梦到城破后狄戎人屠城,到处都是前世做梦见过的各种屠杀的照片以及网上见过的史实披露,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又梦到小世子被人一刀劈成两半,楚昭浑身血淋淋站在他身后问他:“你就是这样辜负我的托付的?”一时楚昭又仿佛和从前一样雍容典雅,旁边坐着雪石,他笑着对傅双林点头:“你好好把寿哥儿养大吧!”
这一觉睡得十分疲惫,傅双林起了身仍是觉得自己依然在噩梦之中一般,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是后怕,前生后世第一次逞英雄,却是冒了极大的险,自己心中何尝不是忐忑不安?即便如今脱了险,他到底也是觉得对不住楚昭,没有将小世子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再加上如今楚昭行踪不明,他思虑过多,难免梦中反复牵挂。
他命人去厨房传了些定神养气的百合粥来,勉力吃了些,仍是觉得有些没养过神来,然而战后诸事已不断有人报了过来给他,他打起精神批了几笔开支出去,雷恺那边便已遣了人来报,道是朝廷大军明日便到,请他明日和城中镇守将士、地方官员尽皆做好迎接武靖公进城的准备。
傅双林将那折子看了又看,着实恶上心头,怒极反笑,他们这胼手砥足咬牙守了这么些天的城,苦盼着朝廷大军来,结果早不来晚不来,他们突围了,这朝廷大军才姗姗来迟了!
不过这次他们的打算却落了空,想来他们的打算,差一些的是等大宁失了城,他们再夺回来,又或者是大宁府苦守多日,他们犹如天神降临一般来拯救,那自然是大宁府上下将士官员百姓都要感激涕零,对武靖公感恩戴德,可惜如今他们偏偏靠自己一城之力,得天之佑,以少胜多,将十万围城狄戎给破了!这下武靖公可就尴尬了,功没抢到,反而迟迟不到惹了一身腥,只怕心里正憋屈着呢。
傅双林想到此,心头极为痛快,出去见了雷恺,果然他也是神清气爽,握着他的手笑道:“老弟,这次我们可为王爷在朝廷长了脸了!我已叫幕僚拟了战报,一会儿给老弟看了马上就飞报朝廷,这迎朝廷大军的事,一切皆有定例,老弟只管让他们下边人操劳去,明日老公爷一路赶路风尘仆仆,只怕脾气不大好,我们且先忍耐着敷衍过去,他们要什么只管给什么便是,等王爷回来定会为咱们请功做主。”
双林知道雷恺是个老官油子了,如今如此含蓄的提点他不要在武靖公面前炫功低调做人,已算是真心实意将他当成自己人了,笑道:“我知道些什么,一切单凭将军做主便是了。”
雷恺哈哈大笑,心头显然出了一口窝囊气,十分愉快。双林又问:“不知王爷那边可有消息?”雷恺道:“去开平回来的斥候回报,说如今开平城镇守了两万兵力,王爷带了三万人去追击逃兵,尚未归来,也还没有确实消息,如今朝廷大军也来了,狄人们刚刚被我们重创击溃,重整队伍想必还需要时间,大宁开平这两城至少目前是安全的。”
第91章 变起
白日和何宗瑜他们敲定了一轮第二日迎朝廷大军的一些事务细节,傅双林才又回了王府,因为第二日要出城迎接,因此早早他就歇下了,谁知道夜里却出了事。
夜深人静的时候,却不知为何一个楚昭后院的侍妾叫文云烟的,摸到了小世子的院子里去,然后被院子里拴着的如意一口咬在了咽喉上,死了。
傅双林半夜被叫起来,看到这也是无语,问那侍妾服侍的丫鬟王夫人怎么进到世子院子去的,丫鬟们也不清楚,问小世子身边服侍的乳母、安姑姑等人,也是因为这些天担惊受怕,好不容易城破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未免都有些松懈,睡着了,也不知道这夫人怎么摸进院子的,再问世子守门的侍卫,侍卫也是听到狗叫声才发现院子里头进了人,却已被如意一口咬死了,死无对证。
而搜了那文云烟身上,却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只有从她手上身上的痕迹推测,她是翻墙进入院子的,也是她倒霉,本来如意是养在外院那儿的,这些日子因为攻城,王府许多侍卫们都调去帮忙城防去了,王府里人手减少,但世子院子一贯是人手不少的,双林当时便吩咐了将狗养到院子里去安全点,原本还说城围也解了,找时间再挪出去,没想到偏偏就这一时没挪,如意就咬死了人。
不管如何,三更半夜在世子院子里出现,肯定有问题,尤其又是在这么个时间,城围刚解,府里的死士又刚经历过鏖战,晚上少不得犒劳了一番,侍卫们也有些松懈,伺候的乳母侍女们也都疲倦多日有些疏忽大意了——而武靖公,也将于明日到来。
虽然不知道这侍妾是不是和洛家有关系,双林还是命人先收了尸首,等第二日报了城守派人勘查,眼看着天已五更,他也没法子睡了,只能匆忙换了衣服,出城去迎接武靖公不提。
朝廷大军终于到了,旌旗飘扬,军容煊赫,分外鲜明,武靖公洛承恩身躯高大,鹫鼻鹰眼,眉毛胡须花白,不苟言笑,对雷恺等一干出城迎接的武将官员们不加辞色,才见面便斥责:“天降大雾,那狄戎联军既被击溃,如何不乘胜追击,反留了后患让他们重整旗鼓?”
雷恺不以为意,唯唯称是道:“国公爷指教得是,末将因为当时士兵守城连日,疲兵不敢出城追击以免有诈,如今公爷来了,小小胡夷之患,不足挂齿,大破狄戎定然指日可待!”
武靖公心头一堵,他此次出征,尚未取得战果,如今若是说狄戎联军不值一提,那更是贬低自己身份,但是若是太过抬高了敌人,那在自己之前便以少胜多破了狄戎军十万城围的大宁藩就更是青史留名的大捷了,他也不接话,冷哼了声,自顾自进城。洗尘宴上,雷恺给洛承恩一一引荐城内地方官员、王府官属,到了双林,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句,洛承恩前边都只是淡淡的,看到傅双林,却多看了两眼,和雷恺道:“用中官镇守,这也是本朝老例了,只是王爷到底年轻了,大宁藩何等重要,如何交予这般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到时候战事紧张,胡乱指挥起来,那可是事关疆土人命大事的!当年天和年间田英一事,祸国殃民,前车之鉴犹在,不是我托大,王爷年纪轻轻才就藩,想是考虑得不够周详了。”
一时宴上颇为尴尬,毕竟在宴上,还有个逢喜公公,正是此次朝廷派出的监军,元狩帝御前得用的大太监。武靖公这一路并不待见他,如今更是借着对双林的讥讽含沙射影了。
只见逢喜坐在上席安之若泰,仿佛没有听见一番,双林含笑道:“国公爷说得是,王爷留小的在城内,不过是方便协助雷将军军需调度、协调王府内务事宜罢了,并不敢胡乱插手军事指挥。”
武靖公冷哼一声道:“还算有些自知之明。”一边也不再理双林,自顾自和其他武将说话,双林面上平静,也并无一丝怨怼尴尬之色,含笑回到席位。
到底是战时,洗尘宴也并没有特别铺张,众人都心系战事,只是略略应了场面,便也散了席。第二日武靖公召集诸将开会讨论下一步出战情况,根本没有让双林参会,双林却也不以为然,他如今只是关心楚昭究竟情形如何。
一番筹备后雷恺命人找了双林来,面上愁眉不展道:“武靖公已是将大宁、开平、宣德三城守军的指挥权都接了过去,如今将士都需听他一人号令,我们却都被架空了。”
双林道:“开平那边如今不是王爷守着么?”况且还是楚昭夺回来的城池,武靖公这吃相也颇有些难看了,虽然他是一等国公,又是楚昭的长辈,但楚昭好歹也是一字亲王,这一藩之主,奉诏出征,收回了开平,连这大宁,理论上武靖公也只能知会楚昭,调兵配合,却不该直接插手统领大宁藩的军队。
雷恺道:“王爷如今迟迟没有消息回来,我们这些人,哪个敢与武靖公顶撞……唉,如今也只能希望王爷那边快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外头已有紧急军报一路报了进来:“将军,王爷那边传来急报,王爷率兵追击叶赫部军队,陷入重围,虽大部队反杀突围,但王爷与大部队失散,下落不明!如今大军驻守在那里,四处搜寻王爷踪迹!”
话音才落,雷恺与双林齐齐色变,雷恺忙问:“武靖公那边可知此消息没?”
那士兵道:“开平府紧急军报,已同时报呈洛大将军。”
雷恺面色严峻,起身对双林道:“我且先去武靖公那边,看看如何应对。”
双林心头沉重,点了点头,送了雷恺出去。
雷恺这一去便直到过午才回了来,忧心忡忡对双林道:“武靖公面上看似担忧,但却只是传令命王爷所领的藩军留五千人原地搜寻王爷踪迹,其余将士即刻调往辽东府随时待命出战。倒是军机稍纵即逝,要在最近趁狄戎军士气低落之时,一句擒获女真戎王兀察咯,我如今也领了一支队伍,明日便要开拨出征。如今大宁藩军那边群龙无首,若是拒不听令,只怕将来又要被朝廷议罪违抗军令……”
双林冷笑了下,他心里早料到洛承恩不会去营救搜寻楚昭,他沉吟了下道:“武靖公出兵,定然不会带上我了,我手里有些王爷留给我的人手,我带去找王爷。”
雷恺吃了一惊道:“如今外头女真狄戎人乱糟糟的,王爷失踪,只怕对方也在找,若是找到也是大功一件,你才带一千人出去,太危险了,不如在城里守着静观其变——小世子那边也要你看着吧。”
双林摇了摇头道:“我们人少反而不显眼,遇到狄戎军避开便好了,世子那边我会安排好,不会让他有事。”
雷恺看他其意已决,也不多做劝阻,只命人送了张地图和一个军士来给他道:“这是我镇守辽东多年命人精心绘制的地图,还有这向导名叫韩海生,也是本地人,熟悉精通本地地形,应当对公公找王爷有帮助。”
双林知道他已尽力,对雷恺道:“雷将军义薄云天,对王爷忠心耿耿,果然可敬可佩。”
雷恺摇头道:“公公才是对王爷忠心耿耿,你我凭大宁藩这一战,只要论功,已可高枕无忧,如今公公仍要冒险去寻找王爷,我心实在佩服得很,只是雷某家累缠身,又担着朝廷军衔,凡事不能任性而为,还请公公担待,若是王爷吉人天相脱险,还望公公在王爷面前开脱一二。”他为人圆滑,既不敢公然违抗武靖公军令,心里却又担心楚昭若是平安归来,将来又要清算问罪他这首鼠两端的罪名,因此一方面又要听令于武靖公,另一方面却是想笼络双林,以至于来日不会被清算。
双林却道:“同为臣属,小的自然知道将军的难处,王爷宽厚仁慈是个明理的,定然也能理解将军的难处,将军只管用心抗敌,无论这领军之人是谁,这狄戎之患总是外敌,大家齐心协力抵抗外敌,总是错不了的。”
雷恺道:“公公是明白人,可叹我们军伍中人,往往在阵前拼命杀敌,却参不透朝廷倾轧,动辄得咎,时不时被自己人暗算,被人群起而讧之,那些文臣们,不过是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我们武将在前边拼死拼活,有时候着实不值,活到今日不容易啊。”他平日里极少指摘旁人,如今在这艰难盘错之际,却也忍不住发起牢骚来。
双林点了点头,两人都是心事重重,带着对前途的迷茫分了手,双林回了王府,召了天枢来问道:“你手里五百人,前日守城,还有多少人能用?”
天枢道:“当时留了十人保护小世子,守城出战四百九十人,殉死五十四人,重伤六十一人,轻伤不便于行动的四十八人,其余多多少少有些轻伤但并不妨碍出战,还能抽出三百人左右,公公是有差遣?”他脸上浮现了一丝跃跃欲试的神色,显然前日出战的伤亡并没有止住他的热血,反而让经过严格非人训练的他野兽一般的嗜血本能觉醒,更期待建功立业而不是守在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