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来了,想要逃避也没有用,只能面对。七月迟疑了一下,低声说:“他是我江湖上的一个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一次遇险,就多亏他救了我。”
“原来救了你命的那位少侠就是他?!”铁武大喜。“那可真是要好好认识一番!”
说话间的功夫流火已经冲到了面前,一双漂亮的眼睛紧盯着七月,脸上笑容灿烂,目光却很凌厉。七月不自觉地转开视线,不敢和他对视。
“可算是见到你了。”流火一边在笑一边却在磨牙。“要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我的好老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了,你可真对得起我呢!”
“你……你怎么来了。”七月低声说:“不是让你别来找我的吗?”
“我怎么不能来了?”流火生气地大声说:“我知道你是王爷家的大侍卫长,怎样,王爷家的大侍卫长就了不起啊?在外面的时候和我称兄道弟,原来一回到京城,我这江湖上的草莽,就高攀不上了吗?”
流火这样的指控,让铁武信以为真,他是有话藏不住的那种人,虽然七月是他们这些侍卫的头领,可现在觉得他这事办得不地道,还是忍不住要当面说出来。
“头儿,这可不像是你啊!这位小兄弟虽然是江湖人,人家可救了你一命,如今还大老远地来看你,你不但不高兴还板着一张脸,这可太不够意思了吧!”
“不是,我……不是。”
七月既不好说流火这根本就是在诽谤,也绝不能认了这不讲义气的罪名,只好说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王府不是寻常地方,我身为侍卫,怎么能贸然将江湖上的朋友引进王府,这要让大总管知道,就不好办了。”
铁武瞪大了双眼。“那个老家伙,他找茬也不是一天两天,你什么时候理过他?”
七月摇了摇头。
“我不理他是因为他无事生非,但若是真坏了王府的规矩,就不好说了。毕竟他是王府总管,这些,本来就是他管的。”
铁武重重地哼了一声,十分不满。
七月是良王驾前的第一心腹爱将,年纪轻轻就成了王府侍卫长,这的确招来很多人的眼红嫉妒,纵不敢当面说,却在背地里说三道四,而这些犯红眼病的人中,也包括了那位王府大总管。他是当年皇帝从宫中拨来的内侍,总认为自己是宫里的老人了,又是侍候良王到大的,良王的心腹排第一的理应是他,却被个毛头小子给抢了风头,心不甘气不平,于是有事没事总想要给他使绊子,似乎不敲打敲打这过于年轻的侍卫长,就心理不平衡一样。但他们这些朝夕相处的侍卫同伴却深深地了解,王府侍卫长这个职位,绝不是凭着什么逢迎媚上就能当的,这是真刀真枪,真正刀头舐血的差事,一不留神就赔上了身家性命。
这些年,要不是有这位年轻的头领在,他们这些侍卫,能不能平安地活到今天还未可知。侍卫们十分清楚他们这位年轻统领的重要性,自然也看不过眼别人欺到他头上。只是七月性情淡漠,对于那些风言风语只当没听到,就算有那么几个不识相的,仗着有几分脸面就想拿捏他,他也不理不睬,反正他王府大侍卫长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不予理睬,也没人真能对他怎么样,只能自讨无趣。
☆、侍卫们的欢宴
他自己不惹事,也约束着侍卫们不准惹事,不然的话,以那些侍卫的性子,早就把那使绊子的家伙给痛揍一顿了,但心里的不服气,并不会因为七月不准他们惹事,就不存在了。
“他是大总管,你还是大统领呢,谁怕谁啊?头儿,我知道你这个人,习惯了小心谨慎,能不生事就不生事,但你好歹也是咱们王府的大侍卫长吧,又是王爷最器重的人,别见到谁都让三分,平白倒了咱们王府侍卫的旗枪。王府是有规矩,但来一两个朋友看看你又怎么了?咱们这是侍卫房,又不是王府后院,哪里用得着小心到这个份上,都是一群光棍汉,谁还怕谁冲撞了谁?”
并不是所有的侍卫都敢像铁武这样当面说七月的不是,但毕竟七月平时和大家关系都不错,敲敲边鼓还是可以的。更重要的是,流火那葫芦里装的酒真是迎风十里香,如今近距离的闻着,更是令人垂涎三尺,巴不得把流火哄高兴了,把葫芦里的酒拿出来慷慨分享,好安抚安抚那蠢蠢欲动的酒虫。
“就是啊统领,咱们良王府虽然规矩大,但王爷一向礼贤下士,又特别看重统领你。王爷要知道少侠救过统领你的命,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罪你?”
“少侠千里迢迢来看你,再怎么说,也该请人家到侍卫房歇一歇。再去叫厨房好好地做几个菜,大不了多给点银子,怎么也不能怠慢了朋友啊!”
众侍卫你一句我一句,直说得七月晕头转向,简直觉得如果自己不让流火进王府坐坐,那就是罪大恶极了。流火甚是得意地瞧着七月,对他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暗示意味极浓。
七月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只好说道:“你来一次也不容易,那就跟我进去,到侍卫房休息吧。不过……王府不是等闲所在,你只好呆在侍卫房,千万不能四处乱跑。不然惹出乱子来,我也保不了你。”
“我是来找你的,又不是来找别人。”流火说:“只要你在跟前,我到处乱跑做什么?”
七月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好,跟我来吧。”
因为流火的缘故,原本打算去酒馆的侍卫们都不出去了,大家一起挤在侍卫房里,围着桌子坐成一圈。
厨房的菜还没有送上来,酒都已经喝过了一巡,葫芦里的酒虽然被流火糟蹋了不少,幸好这葫芦超大的,酒还剩下不少。对着“风流”勾魂摄魄的香气,七月也不用再想戒酒的事了,纠结了一通之后还是没能抵抗住诱惑,在满怀罪恶感地喝下了第一杯之后,就彻底自暴自弃,来者不拒了。
菜终于送了上来,几个大盘子摆在桌子中央,冷的是卤味拼盘,热腾腾的是刚出锅的菜肴,有鱼有肉,荤素俱全。本来没有下酒菜大家也喝得很欢,这冷热佳肴送上桌来,众人兴致更是高涨。流火像是众星捧月一样坐在中间,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聊天,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下,使得本来对酒压根不感兴趣的他,这时也觉得喝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滋味。
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热闹的生活,杀手多半都是独往独来,纵然结伴执行任务,也不会有这样纵情恣意的时候。
这样欢畅的感觉,真好啊。
于是,流火忽然觉得以前自己的日子过得简直就是一坨狗屎。
他有点想不通了,以前自己怎么会以成为天下第一的杀手作为人生最大的目标的?就算成了天下第一的杀手,又怎么样呢?依然是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人生全部的意义就是提着自己的脑袋去要别人的脑袋,招人恨顾人怨,造孽无数不得善终,连想痛痛快快地喝场酒,都找不到朋友作陪。
“流火兄弟,你的功夫一定很厉害吧!”铁武已经喝得脸色通红,大掌用力拍着流火的肩,夸奖说:“能从刺客手里救下咱们头儿的性命,想必一定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了!”
流火的酒也喝得不算少了,但脑子还勉强维持着清醒,晓得这是在王府,不是在那小院,身边也不是只有七月,还多了一大群王府侍卫。说话之前,都要先过一下脑子,不能肆无忌惮地胡说一气。
“哪里哪里,铁大哥夸奖了,其实我的功夫也就一般而已,能救到老哥只是凑巧捡了个漏,算不上什么高手,说起来,还是老哥自己命大吧!”
七月正闷头喝着酒,反正不喝白不喝,再苦闷也不能改变现实,还白白浪费了眼前的好酒好菜。这时听到这任性飞扬的小子居然还知道谦虚,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没等他说什么,铁武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谦虚,流火兄弟太谦虚了!来,铁大哥敬你一杯!”
酒杯满上,流火一仰头,豪爽地将酒一饮而尽,完了还意犹未尽,大呼小叫地吆喝着再满上。大抵酒这东西,刚开始喝的时候是别人灌,等到了一定的境界,就是自己灌,流火现在就基本上已经到达这个境界了。
“流火,你少喝一点,这酒的后劲大。”
看见流火的样子,七月觉得有点不妙,急忙伸手按住了流火端酒杯的手,又对众侍卫说:“你们也别再灌他了,再喝下去他就要醉了。”
他以前从没见过流火喝酒,现在看他喝酒的这个态势,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经常喝酒的。一时兴致高昂喝醉了都是小事,耍起酒疯那才是大事,他又不知道流火的酒品到底如何,万一闹腾起来,这可是在王府,惹出什么事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小看我,我才没那么容易醉!”
喝酒的兴致被打扰了,使得流火十分不满,“啪啪拍”地用力拍打着七月的手,抗议说:“我告诉你,就这酒,有一回我喝了整整这么一坛!都没有醉!就是第二天头痛死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除了七月。他现在不仅是手被拍得生痛,连带着头也跟着痛了起来。
如此昂贵的酒,到了他手里不是洒给了土地爷,就是当白开水似的猛灌。拿着一百两银子一坛的酒这样胡乱糟蹋,当杀手果然比较有钱吗?!再想想他自己,好歹也当到了王府的大侍卫长,职位相当不低了,可要买这么一坛酒,就算不至于买不起,那也是奢侈得让人肉痛的天价。这样一比较,真不知道是流火入错了行,还是他自己入错了行。
不过,七月怎么也没料到这酒根本是对方不告而取来的,不知不觉中他们这一干王府侍卫就成了销赃的同谋。
“头儿,我看这流火兄弟,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啊。”
铁武凑近了七月,在他耳边悄悄说道:“我看这流火兄弟,应该是投奔你来的吧。反正王爷身边得用的人也不算多,他既然有本事,你要不要去和王爷说一声,把他留下来?”
七月一惊,急忙摇头。
“这不行。”
他说:“流火在江湖上漂泊多年,早就无拘无束惯了,可是王府的规矩众多,他根本适应不了。就算他本领再不错,在不适合自己的地方呆着,不但会给王爷添麻烦,也会害了他自己。”
看着脸色红扑扑的流火,七月深深地叹了口气。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生存方式,而我们却和他们完全不同。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我们的一切却都和王府息息相关,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和他即使有结义之情,终究不是一路人,他自由自在地活着,又何必将他卷进这朝堂的漩涡。”
“那你打算怎么办?”
听了七月的话,铁武的兴致也有些低落下去。“他大老远地来京城找你,就只是来看看你的吗?我怎么觉得,他很有想要留下来的意思呢?”
流火绝对不是单纯只来看望自己,然后就会乖乖走人的,七月知道。但无论怎样,他也不能让流火留下来。他的身边危机重重,自身尚且难保,而对此一无所知的流火一旦陷了进来,真的只会害了他。他已经摆脱了无界控制杀手的奇毒,就应该放下过去,好好地去过他要过的好日子,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找自己呢?
众人正喝得高兴,忽然门帘开了,忻忻然走进一个人来。
“哎哟,什么味儿这么香?”
一众侍卫吃惊转脸,就看见那羽扇(无)纶巾(有),一派飘逸洒脱气质的儒士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慌忙站起身来。
“司马先生!”
☆、前世冤孽
用力嗅了两下,司马严续两眼放光。“老远就闻着这一股香气,原来是统领你和兄弟们偷偷在这里喝好酒。我说大侍卫长啊,咱们好歹也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理当同甘共苦,这有好酒喝也不叫上我一声,真是太不够意思了啊!”
一遇上司马严续,七月就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讷讷地说:“先生请坐。”
司马严续也不客气,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笑吟吟地瞧着站成一圈的众侍卫。“大伙都站着干什么,来来,坐,都坐,不用这么拘束嘛!”
众人都有些拘谨地重新入了座,流火坐在七月身边,一时也不好再说话了。他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还没等他想起来这人到底是谁,司马严续已经先注意到了他。
“咦?这位小兄弟,看着有点面生嘛。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小兄弟似乎不是我们良王府里的侍卫。”说着他来回扫视着众人,笑着问道:“是你们哪一位的朋友吧?”
七月吃了一惊,想不到司马严续如此利眼。要知道王府侍卫数以百计,而他才来了多久,竟然能一眼认出流火不是这几百侍卫之一,不说他是否真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只是这份认人的记性就令人可畏。
“是我……他是我在江湖上的一个朋友。”七月只好说道:“特意来京城看望我。”
铁武也连忙说道:“这位小兄弟是统领的救命恩人,这次统领遇险,就是多亏了小兄弟才捡回一条命来。”
“哦?他就是救了七月的人?!”
司马严续两眼放光,盯着流火追问道:“敢问这位少侠尊姓大名,在江湖上是何名号?早就听闻七月说了江湖朋友救他的事,一直不知是个怎样的江湖名侠,原来如此年少。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啊!”
“呃……先生客气了……我叫,流火……”流火结结巴巴地说。不知怎的,他总觉对方盯着自己的眼神让他有种被饿狼盯上的小肥羊的感觉,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也觉得有些不自在。“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号,无名小卒一个。”
“谦虚,一定是谦虚!”司马严续大力拍着他的肩,十分的热情,十分的自来熟。“我们良王府的大侍卫长,那可是出了名的少年天才,年纪轻轻放到江湖上已经少有对手,所以能把他逼到绝境身受重伤,当时的情况必定十分凶险。你能从那样凶险的危机中救得了他,那必定也是人中的龙凤。就算现在默默无闻,将来也必定是大放异彩,前途不可限量。”
“这个……”
流火完全不知道七月是怎么跟良王府的人说他救他的事,听到司马严续这样说,不由瞥了七月一眼,正好七月也向他看了过来,遗憾二人虽然四目相对,却没有心灵感应,他压根就不晓得七月到底是怎么掰的,只好就着刚才的说辞蒙混过关。
“我救他这回事,其实真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厉害。我不知道七月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但当时的情形,完全就是机缘巧合。在那些人措手不及的情况下把他带走了,就像捡了个漏一样。所以说起来,还是他自己福大命大。”
七月淡淡地一笑,流火这话说是半假,却也半真。至少“措手不及”四个字,他说的是完全真实,谁能料到前一刻还是同伴的杀手,下一刻就背着猎杀对象逃之夭夭了呢?只是这些话,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实话实说的。
“流火少侠,难得你年轻轻轻,却如此谦虚。”司马严续摇着头笑着说:“不过,你知不知道七月统领是我们王爷的心腹爱将?你救了他一命,若拿到王爷面前去,那就是大功一件,必有厚赏。你就,真的不8 想要点什么吗?”
他的话里似有深义,流火起先还没回过劲,但看见司马严续若有所指的目光,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张漂亮的脸渐渐地胀红了。
“我不知道他不是你们王爷的心腹爱将,但我和七月的事,就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拿去邀功讨赏算是什么?没错,我是江湖草芥,他是王府大侍卫长,所以我和他交往,就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吗!”
七月神色一凛,瞪了他一眼。
“流火,不可对先生无礼。”
“哈哈哈哈哈!”司马严续大笑起来,摆着手说:“无妨无妨,流火少侠心直口快,果然是性情中人,我很欣赏,七月你就不要太放在心上了。”
七月能看出,司马严续对流火似乎产生了不小的兴趣,心里有些烦恼。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流火卷进自己深陷的这潭浑水中,否则当初也不会不辞而别。但流火却执着地找到了他,他该怎么办呢?
幸好司马严续没有再盯住流火说些什么,而是和大家一起你争我抢地喝起酒来。几杯酒下去,酒盖住了脸,众侍卫也渐渐忘了尊卑之别,没过多久就打成了一片,兴高采烈地浑然忘我了。唯有流火,在酒劲上涌的时候还不忘看着七月,发现他的脸上虽然带有微笑,眼中却有着不容错认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