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十五叔,眼下如何?”
蔡平笑道:“陛下知他,倒是吃得好睡得好,万事不经心。”
秦柏道:“表哥仁义,说起来,十五王爷也不过是身不由己,做了别人的替罪羊罢了。”
韩玹叹道:“在这宫中,大家都身不由己,虽然个个生来富贵,可命数都不好,几个姐姐妹妹远嫁异国他乡,便是剩下表哥,这辈子也注定劳心的命,输了如何,赢了又能如何?昭芫公主真是鬼迷心窍,一个姑娘家,怎么生来这般贪欲权势?”
“不是说当年那个国师在时,给昭芫公主批过命么?命主孤独,却能成就常人之不能。”秦柏道。
韩玹沉吟片刻,忽道:“蔡平,宣宗正和兰台令史来见。”
秦柏惊道:“表哥,令史记撰史实,干预不得。”
韩玹笑了起来,道:“我没想要干预,表哥敢作敢当,问心无愧,也不怕他记。”
一时二人来到未央宫,韩玹方亲自给昭芫定了罪名,道:“昭芫公主戕害叔伯、杀父弑兄、谋逆逼宫,废宗籍、贬为庶人、处于绞刑,公主府上下人等皆死罪,男子斩首、女子赐死。十五王叔原是受人构陷,释了吧。”
众人皆是一惊,须眉皆白的宗正颤巍巍道:“陛下,十五爷……乃先帝定罪。”
“皇祖父在时,对十五王叔本就甚是宠爱,父王叔伯皆不如他,此案既已大白,当给十五王叔一个公道。令史当如实记录,以戒后人。”韩玹的手指细细摩挲着茶盅,缓缓道,“昭芫公主自小聪慧非常,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皇祖父视若掌上明珠,可叹心术不正、祸患成灾……是以为人者,当知有可为,有不可为。”
兰台令史把韩玹的感慨也字字句句记下,二人这才领旨告退。
韩玹道:“小柏,我们去看看昭芫姐姐。”
昭芫关押在宗府大牢之中,两人到时她竟然在睡觉,还是典狱守卫开锁链的声音惊醒了,韩玹忍不住笑了:“姐姐竟然还睡得着。”
昭芫公主一身囚衣,发丝凌乱不堪,脸上也脏乱得很,只隐约看得出容貌,实在有些悲凉之意。韩玹走近之后方发现,这昭芫公主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发间竟多现银丝。
昭芫公主大概也没想到这两人来看自己,甚是吃惊,忙起身道:“竟是你,这个时候来看我,见此悲惨之象你可满意了?”
说着又打了个哈欠,道,“已不知有多久没睡过了,刚刚得了信儿你要杀我,也终于能安心睡一觉了,看也看过了,若是无事恕昭芫不送。”
韩玹笑道:“姐姐把我看得也太不堪了,你这悲惨之象,便是不来我也想得到,此时过来,不过是想送你一程罢了。”
“你能有这好心?”
“毕竟你我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了。”韩玹道,“姐姐可还记得,当年北山狩猎,皇祖父还曾起意给你和小柏指婚,你俩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朕看在眼里只觉羡煞旁人,那时姐姐多风光?”
昭芫公主视线拉远,似也想到了年少时节,良久方回神道:“有这事么?我倒不大记得了,若说小柏同小玹关系好,那倒是真的。”
韩玹笑笑:“外祖母寿辰时,公侯府的小姐们比才情,都以学姐姐为荣,说起来姐姐也曾风靡京城,不知多少诸侯公子倾情。”
昭芫公主笑道:“一枕黄粱罢了。”
“是啊。”韩玹道,“可叹这黄粱一梦之中,多少人枉送了性命。”
昭芫公主:“……”
“这些日子里姐姐在此静坐,神思辗转间可有惋惜过,那些曾经在你指间抹开的血淋淋的过往……那些曾经鲜活的性命?”
昭芫公主仰靠在墙壁上,视线放空望向那方寸间透出去的天空,缓缓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要得到的多,自然更要做的多。”
韩玹笑笑:“你想要得到什么?要这个血淋淋的未央宫?要这个千疮百孔的天下?!”
昭芫公主回过头:“你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韩玹静静的看着她,良久,叹道:“只怕就算你真的拥有了,也如坐针毡。”
昭芫公主笑道:“谁也别说谁,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你,我只是输了。”
韩玹摇摇头,凉声道:“不,我只是要来告诉你,即便你赢了,可又有谁同你共贺呢?韩昱死了,绯衣死了,苏良也死了……然而换过来,即便我输了,小柏是皇祖父亲封的中郎将,萧沉衍是这皇宫的京卫司,还有亚父,还守着这京畿重地,掌着这长安城的命脉。昭芫姐姐,你真的,不曾为你身边的人,掉过一滴泪么?”
昭芫怔怔的望向了窗外,终是再没说话。
韩玹和秦柏对视一眼,转身离开了……
震惊朝野的血洗皇宫案终于落幕,最终获罪的却是一女子,昭芫公主筹谋数十年,三位王爷两个皇孙皆陷于她手,韩氏皇室几乎断了血统,的确让人惊心。
韩玹将此皇室秘辛彰显于世,也为警醒后人。
☆、第60章
长禛母子由太后接回,赏下王府安身,一应所用皆有宫中供给。韩玹召回上官昭入朝,钦点他兼任太子师,教导太子和长禛读书。韩玹和上官昭也是多年不见,这位昔日的状元郎,如今更是气韵隽雅、仪态若竹。
朝中大小事终于落下来,韩玹的身体也彻底好利索了,朝堂之上臣工勤勉,韩玹文有程引武有姜长辛,议事得心应手,最艰难的日子终于熬过来,眼下便只剩下安抚百姓、充盈国库了,韩玹心情极好。
这日天气和暖,春光明媚。
韩玹安排好政务,终于有空回宫中陪一陪他的皇后秦小柏了。
秦柏这几日被太子和长禛两个闹得脑仁疼,明明一个后宫只管着两个小孩,他却恨不得让韩玹派他出去打仗了。
长禛正是好奇的年纪,看见什么遇上什么都要问上半日为什么,打不透砂锅誓不罢休,而我们皇帝陛下的小太子,那就更是……诺大一个皇宫简直装不下他,上天入地连宫墙角上的瑞兽眼睛都被他抠下来当球踢了。
秦柏觉得他有点想揍人,尤其看着太子的时候,心情特别烦躁。
“在做什么?”
韩玹从身后扶住秦柏的腰身。
秦柏回过头,救命稻草一般拖住韩玹,认真道:“陛下,臣……内急,这两个孩子就交于你了……臣去去就来。”说完一溜烟的消失了。
秦柏见了鬼一般躲着他,让韩玹的好心情瞬间跌至谷底,扭头看那两个孩子都不怎么顺眼,于是转身交代了跟着的武官几句便跟着秦柏溜了。
留下武官迎风飘泪……
“怎么了?”韩玹在城墙的拐角追上了秦柏。
秦柏笑笑:“无事。”
“长禛看着如何?”韩玹左右看看,拖着秦柏到一边的亭子里落座,丫头见了忙下去煮了茶来伺候。
秦柏无奈道:“还不错,不过实在不像大……同陛下小时候太像了,皮得很。逸王妃看着端庄温婉大家闺秀一人,竟□□出如此一个孩子。”
韩玹哈哈大笑:“男孩子小时候都这样,几个能同你那时比的?”
“表哥!”秦柏无奈至极,“太子也罢了,赶快把太子殿修缮好,随他翻天去吧。”
韩玹笑道:“好了好了,不理他们,随他们闹去便是,你跟两个孩子较什么劲,还能着起气来?要不要出去走走,午后无事,想做什么表哥陪你?”
秦柏往身后的柱子上闲闲一靠,随口道:“没兴致,我看书就好,表哥还是自去忙吧。”
韩玹:“……”
还没成婚,已经没兴致了么……
“那么……小柏可愿给朕奏一曲?”
秦柏沉吟片刻,命丫头去取了琴来,执礼落座。
韩玹心下微动,静静注视着秦柏。落红随风起舞,秦柏鬓间的发丝在风中纠缠,莫名撩人。秦柏沉思片刻,抬起头对他微微笑道:“送皇上一曲,当年奏过一次,是送姐姐的,这一次……赠与表哥。”
秦柏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悠扬清澈的琴音缓缓流淌,入耳迷醉,却是韩玹熟悉的调子——《凤求凰》。
……
韩玹默默起身,走到秦柏身后扶住他腰身,微微侧身,低头吻住他白皙的耳垂,轻轻舔舐吮吸,慢慢滑到他剔透的唇侧……
“表哥。”秦柏呼吸有些急促,侧身躲开落向脸侧的飞花,却是将身体整个送入了韩玹怀中,“别闹,你听……”
韩玹笔挺的鼻梁在他细腻的脸颊上缓缓摩挲,低声呢喃道:“小柏,我听到了……你的心。”
秦柏的鼻尖一点点红起来,慢慢闭上眼睛,靠近韩玹宽厚的怀中……
一个濡湿的吻一点点贴近,覆上他略显干燥的唇。
秦柏回过头,两人接了个吻,彼此蹭了蹭鼻梁,琴音流转,袅袅升上天际……
一曲毕,终于有一丫头走了来,却是太后宫里的,那丫头见二人动作亲昵,不免有些脸红,低头道:“皇上、秦公子,太后有请。”
秦柏命人取了琴送回凤仪殿,起身与韩玹携手去往长乐宫,却见太后正在做着小孩的小衣。韩玹诧道:“母后,这是谁的?长禛?他的衣服穿都穿不完,你还费这心思?”
太后放下手里的活计,笑道:“是给姮文的。”
“姐姐?”秦柏刚拿起那小衣,手指瞬间顿住。
“北边送了信来,你们大婚,姮文和扎那王会一起进京朝贺,我正好也闲来无事,就想着给她们的小孩做几件衣裳。也……久不见了。”太后笑道。
“母后有心了。”秦柏低声道。
秦柏与姮文上一次相见时,他还在与匈奴刀兵相接,也曾九死一生。可那时,他心中燃着与秦翊川同样的火焰。凯旋归朝得封中郎将,一役成名、年少有为,人人见了都夸人中龙凤,将来必是封侯拜相前程无量。
然而……如今他却卸去了一身的理想,被禁锢在了这皇宫内方寸之地,日日琴棋书画茶酒消遣。
人生之起落沉浮,实难臆测。
韩玹伸手握住秦柏,手指间紧了紧,秦柏回过神来,看他一眼,笑了笑。
二人陪着太后说了会子话,用过膳才回了宫中。韩玹道:“大婚之后你随表哥南下,若能收复海寇岛,表哥便赠与你,当是……玹表哥的聘礼。”
“那不应该是我的嫁妆么?”秦柏迟疑道。
韩玹笑了起来:“嗯,那就是你的了。等以后长禛长大了,接了表哥这肩头的江山,你就接表哥去你家里住下,咱们也过一段逍遥自在的好日子。”
秦柏神色微怔,喃喃道:“表哥已经……打算好了?”
“就是不为自己,也得替你想想。”韩玹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一辈子你都被表哥连累着,落了一身伤疤,落得半生寂寥,好歹……表哥也得替你想一回,让你过段自己的日子。”
秦柏肃然而立,整理衣衫,对着韩玹深深一揖:“多谢表哥。”
韩玹扶了他站起身,笑着问:“或者,你想怎么过?”
秦柏看着他温暖的笑容,嘴角也跟着扬了起来,认真道:“我很满意,为了表哥这个承诺,我们也定要把东南海寇驱逐出大辰。”
“嗯。”韩玹笑笑,俯身吻了吻秦柏的唇,夜色朦胧,时光静好,看着眼前心仪的男人,他也不由有些情动,“后半生,我们就放手去打造我们自己的家园了,不管任何人,不理任何事,只有你和我。”
“嗯……”秦柏抿抿唇,凑上来吻住他。
唇分,二人都有些喘息不稳,韩玹低声道:“小柏,表哥此心许你,数十年不曾变过,你可愿与表哥成婚,相扶相携,白头共老?”
秦柏双眸清明,与韩玹对视,继而缓缓俯身,单膝跪于他面前,郑重道:“秦柏将性命交与吾皇,有生之年,愿奉君纵横天下。”
……
帝后大婚,举国欢庆。
朱雀街上十里红妆,整个皇宫都陷入了红色的汪洋。
祭过天地宗庙,韩玹与秦柏身着喜袍,在未央宫与群臣共贺,受各国使臣祝贺,又携手至长乐宫参见太后,太后凤冠霞帔端坐殿中,手扶着两个孩子,热泪盈眶,良久一语难成。
韩玹见母后失仪,反手将她握住,低声叫道:“母后。”
太后咽下心中苦涩,回过神来,探手自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两枚玉佩交与秦柏,柔声道:“小柏,这是当初你父王在时,赠与小……皇上的第一件珍宝,皇上那时贪玩,当夜便将它跌成了两半,之后又心疼不已,就偷偷请工匠打磨成了一对,如今,便交与你吧。”
秦柏双手接过,想起年少时的韩玹,嘴角不由缓缓翘起:“谢母后。”
太后点点头,握紧二人道:“日后,你二人当扶持共勉,相知,相敬。”
“是。”
两人相携起身,回凤仪殿。
凤仪殿早已装扮一新,华丽辉煌,入目皆是喜庆的大红,秦柏被韩玹牵着手进入殿中,几乎被眼前的情形震住,连脚下都是一顿。
韩玹扭头看他一眼,笑不自已:“你的脸色是红了,还是被映红的?”
秦柏:“……表哥。”
二人落座,用过合衾酒,丫头们都由素云带着上前恭贺行礼,韩玹心情极好,各自打赏了下人,待得众人自去,掩了门子,他还依旧盯着秦柏笑眯眯。
秦柏被他看得一阵尴尬,脸色更红了,连双手都不知要往哪里放去:“皇上。”
“叫表哥。”
秦柏眼圈莫名泛红了:“……玹表哥。”
韩玹神色一怔,缓缓起身走到秦柏面前,扶着他站了起来。
韩玹的手指慢慢抚上秦柏脸颊,低声道:“小时候,我想过无数种与你相伴一生的方式,却独独不曾想过这一种,小柏。”
秦柏笑笑,伸手握住韩玹手指,吻了吻:“玹表哥,我也爱你。”
韩玹眸中泛起不自然的潮红,为这一“爱”字,他们走过的坎坷与黑暗,不堪回首,他们所失去的,亦不堪瞩目。
红烛摇曳,二人烛前相向,望着彼此最熟悉的容颜,恍若隔世……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明天还有一章番外,此文就完结了,哈哈,感觉有点小爽。
☆、第61章-番外
辰武帝在位十五年,北平蒙古,西征匈奴,南收雍鸡关,东逐海寇,终将风雨飘摇中的大辰安定下来,继而休养生息三年,大辰朝再次慢慢恢复了曾经的繁荣昌盛之景,至今国力之强盛,再无出其右者,周边各国皆俯首称臣,民生富足,大辰朝终现四海升平之象。
然而就在这一年,韩玹却突然退位,成王世子韩长禛登基,满朝哗然。
且不说韩长禛登基的奢华之象,朝廷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当事人韩玹却是一身轻快,交接了玉玺就连夜拖了秦柏溜出了长安城……
秦柏简直要被他玩儿死,其时正帮着上官昭准备正月十五的宫宴,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脑袋里乱糟糟一团捋不出头绪,正自抓狂,见韩玹笑盈盈而来连笑脸都无暇奉陪,只道:“看来还是程相做事妥当,你倒清闲得很,这上官昭又把我一人丢在这里,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韩玹笑着走过来,将他手里的各色单子统统往桌案上一丢,笑道:“让他们自己梳理去,走,表哥带你去玩。”
秦柏:“……这个时辰,你又疯上来了?”
韩玹拖了人胳膊便走,笑道:“保你高兴。”
出了大殿,果然有宫人牵了马来,后面竟还跟着一巨大的华贵马车,秦柏不由一怔:“表……陛下,您这是……”
“走。”
韩玹飞身上马,掌心一伸探在秦柏面前。
秦柏想了想,觉得不管就不管吧,反正长禛有上官昭,于是笑着伸出手来,借势一跃骑在了韩玹身后的马背上。韩玹一手撑起马缰,一手拖着秦柏的胳膊揽到自己腰里,回头跟凑上来的秦柏接个吻,大喝道:“驾!”
秦柏一头雾水,懵懵懂懂跟着他到了城门口,面前黑乎乎站着三个人。
韩玹:“……”
秦柏:“……”
萧沉衍潇洒一抱拳:“陛下。”
卫长青淡淡一拱手:“公子。”
宋玉一声不吭,默默望着韩玹:“……”
秦柏低声道:“怎么这么大阵仗,表哥?”
韩玹尴尬的咳两声,笑道:“咳咳……不用送了,都回去忙你们的。”
萧沉衍道:“陛下在,哪里,臣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