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竹君脸色刷地白了,就像外头的秋雨都打到了他身上似的,手脚僵硬抖得像个筛子,颤着声音说:“我没有!这怎么叫私相授受?我和小鱼萍水相逢,成了朋友,朋友有难,难道我就不该出手相助么?奶奶,这还是你教我的!”
田瑾怒急,抬起拐杖就想打田竹君。
田竹君梗着脖子没让。
眼看拐杖就要砸到田竹君身上,边上三个人也都站不住了,李冬行反应最快,抵住了那拐棍,程言顺势上前一步拉田瑾,而余小鱼本来一动不动,这会突然就挡到了田竹君身前。
田竹君也愣了下,看着余小鱼出神:“小鱼……”
余小鱼没说话,就是低着头,也不动。
程言酝酿着开口:“田老师,您看这件事不是这样的,田竹君他……”
“成,你们一个两个的,都非要护着这逆孙。”田瑾气得脸都歪了,根本不给程言说话的机会,颤巍巍地说,“田竹君,你从小爹妈不在身边,是我把你带大,你今天说一句,是不是为了这姑娘,再也不肯听奶奶话了?”
田竹君脸色忽白忽红,向前一步,说:“奶奶,我……”
他说不下去了。
田瑾长叹一句:“我看我是非得给你气死不可!”
她收了拐杖,后退了一步,靠在石柱上喘气,明显急火攻心体力不支。
“不……不要吵架……”余小鱼忽地开口,“奶,奶奶……”
她抬起头,黑眼珠子定定的,还是那副两眼空空不知在看哪里的模样,就是突然间眼眶里涌出了两行泪,顺着尖尖的下颔淌下来,滴到绘着鱼尾的运动鞋上。
田瑾呆了呆,没好气地说:“谁是你奶奶?”
余小鱼战栗了下。
李冬行看出大事不对,叫了声:“小鱼?”
余小鱼没理他,也没打算擦眼泪,就这么直挺挺地一转身,大步跑进雨里。
李冬行伸手去拉,可穿着打湿了的绒线裙的女孩就像一尾真正的鱼一样,从他手里滑了开去。
“奶奶!”田竹君看了看余小鱼,又看了看田瑾,嗓音忽然提高了八度,几乎是吼了出来,“我想帮小鱼,因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以前的我自己……被人欺负,被人看轻,没人真正在乎……以前没人帮我,可我现在想帮她!我也能帮她!对,你说得对,我什么都做不好,可能一辈子一事无成了……这说不定是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一件不是你逼着我、我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你,你什么都不明白!”
他两眼通红地吼完,硬撑着没掉下泪来,怔怔地看了田瑾几秒,跟着转身冲入雨中,追余小鱼去了。
田瑾愣在原地,片刻后哆哆嗦嗦地迈步,想要追过去,可又没那个力气,差点跌倒,幸好有程言眼明手快地扶着。
雨幕里,田竹君头也不回,只剩下一个越来越小的影子,在雨里模糊地飘远。
“竹君……”老太太头一回放软了语气,望着孙子的背影怔怔地说,“我,我怎么会不是真正在乎你?”
☆、她是鱼(九)
程言搀着人,总不能不说话,绞尽脑汁安慰了句:“田老师,竹君他一时冲动,心里一定不是真这么想的。”
“我看他不是一时冲动,而是郁结已久吧。”田瑾不为所动,自嘲般摇摇头,“还有,你也不必为了哄我叫我声老师。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半边身体进土里了,如今根本就是个百无一用、还不讨喜的老太婆。”
程言说不出话了。
姜还是老的辣,田瑾太清醒,看人如此,看己更是。对这样的人,做不得表面功夫。他要是没那点真心实意,说再多都是徒然,还不如乖乖闭嘴。
田瑾虽说被程言搀着,可没肯太往他身上靠,站得累了,半边身体又稍稍倚上了石柱,挺直了微微佝偻起来的脊背。
顿了顿,她自言自语似的说:“竹君这孩子,性子和他爸一个样,特别容易心软。我从小就怕他在外面受欺负,于是总板着脸训他,希望他能长点气性。到头来,他倒是怨上了我。罢了罢了,人老了,除了拖累小辈,还有什么用处?”
声音低下来之后,田瑾整个人都透出股疲态,看起来没了训人时候那骄傲劲儿,也就是个七老八十的瘦小老太太。
又站了会,她像是积攒了点力气,轻轻挣开程言的手,捶了捶自己的腿,拄起拐来就打算走。
程言赶紧追上去说:“您要不然再去范老师那坐坐?”
田瑾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哼了声,说:“你怕我想不开?告诉范医生,药我都按时吃了,能捱一天是一天,不会给他添麻烦。”
她说着也不让人送,说会去东门外头打个车,拄着拐一步一顿地走了。
好在这会雨差不多已停,程言和李冬行一合计,就没拗着她,目送她离开生物楼。
“老太太是真伤心了。”李冬行看着田瑾走远,默默地说。
程言也跟着叹口气。他和李冬行想的是同一回事,倘若田瑾还表现得像以前那般趾高气昂,在他们面前大吵大闹一番,那他心里反而还好受些。
看着那瘦小伶仃的影子独自一人走着,程言居然觉出了点英雄迟暮的滋味。
“回头给田竹君打个电话。”程言看了眼李冬行,“你和他熟,多劝劝他。老人家脾气大了些,但到底是打心眼里疼孙子。”
说完他想起李冬行是个打小没被长辈管过的,让人家去开解田竹君,仿佛不是那么合适,于是改口说:“要不然还是我去说吧。”
其实田竹君真不怎么需要劝,程言刚在电话里开了个头,他就噼里啪啦跟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堆,听起来对那么顶撞田瑾后悔万分,还说要是奶奶被他气出了问题,他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
田竹君这人,别的长处不好说,能屈能伸是真的,而且确实孝顺,虽说刚刚明显是忍无可忍的爆发,可并不会为了口气和长辈硬别着。
程言松了口气,又问:“余小鱼没事吧?”
田竹君略惆怅地说:“我……我没追上她。”
程言捏了捏眉心,不知该不该说他丢人。
“算了,刚刚外头下雨,她应该不会有事。”他叹了声,“你先回家吧。”
一场闹剧落幕,余小鱼跑了,今天的约谈也就泡了汤,程言索性上楼去,把前几天采的脑电数据分析了遍。
他一边处理结果一边指导李冬行,没花多少时间就得出了个初步结论。
“阳光,还有篝火,余小鱼害怕这些。”程言边划拉结果边说,“但是小红楼,还有别的相似建筑,并没有类似结果。”
所以那天余小鱼发病,并不是因为对精神健康中心有所抵触。
只好歹算个不错的消息,意味着再下次见面,他们只要不走天桥,避免阳光直射,可能就能带余小鱼来中心诊疗了。
李冬行指了指屏幕上另一个峰值,问:“这里呢?”
程言看了看,说:“不算显著,但好像有文献说,看见喜欢的视觉刺激,会诱发这一段的波形改变。看标签……”
李冬行很懂似的问:“是田竹君的照片?”
程言差点笑了出来,回头瞥了李冬行一眼:“应该是植物。我那天说的是开玩笑,你还真信?”
李冬行:“……”
看他一脸错愕的样子,还真是把程言的随口胡扯当金科玉律。
程言笑归笑,心里还是挺受用的,刚打算把数据导出来,就听见李冬行又轻轻地“嗷”了声。
他见李冬行的胳膊仍指着屏幕上某块波形不放,加上满脸煞有介事的沉思表情,不由得紧张了下:“你发现什么了?”
李冬行瞪着眼,严肃地说:“我手指抽筋了。”
程言愣了大约两秒,想起上午那家伙是怎么满场狂奔甩胳膊接球的,登时再忍不住,真的笑出了声。
因田瑾不速而来引起的那一点点压抑和不快,终于烟消云散。
过了几天,程言在小红楼三楼见到了田竹君。
他看了眼时间,说:“今天来得这么早?”
程言说完,发觉田竹君表情不大对头,跟霜打茄子似的,又往他身后扫了一眼,发现余小鱼竟没跟着来。
“小鱼不来了。”田竹君委委屈屈地说,“我去学校找她,她躲着我,还叫我以后都别再过去了。”
程言:“是不是你奶奶那天态度……呃,让她生气了?”
田瑾那天语气那么冲,就差把话挑明说她来路不正带坏田竹君,是个人都会觉得被冒犯吧。
田竹君却说:“我今天本来就打算早点去,和小鱼道个歉,谁知道她说她不生气,还反过来送了盆花给我,程老师你看。”
程言定睛一看,原来田竹君一边手里一直捧着盆绿油油的植物。
他瞧不出什么名堂,只好说:“那个,她想表示感谢?”
“她想和我一刀两断。”田竹君垂头丧气地说,看起来都快哭了,“这是盆君子兰,还没开花。她说,她差点偷了我的花,所以不得不听我的话,现在还我一盆,以后就两清了,她不用再过来浪费时间。”
程言不是第一回听说余小鱼这逻辑,可依然觉得无言以对。
这时李冬行恰好从外面推门进来,听到后半句,问:“什么浪费时间?”
程言一把拉住田竹君,抢着说:“田竹君在说他选的课很无聊。”
李冬行对余小鱼的事这么上心,辛苦了个把月,要是知道余小鱼把他的心血都当成浪费时间,指不定会受多大打击。
“哟,好漂亮的草啊,你那个小女朋友送的?”穆木好巧不巧跟着回来了,一眼瞅见田竹君手里的花盆,大呼小叫起来。
李冬行想到什么,脸色立刻沉了。
程言没忍住飞了穆木一记眼刀,有时候他打从心底觉得,师弟多长的心眼应该分这位二百五师姐一个。
“余小鱼不来了。”李冬行轻而易举得出了结论。
程言酝酿了一肚子安慰的话:“她毕竟念高二,学习忙……”
李冬行:“我去把她找回来。”
程言:“……”
这闲事管得,好像越来越一发不可收了些。
李冬行皱皱眉:“就跟师兄之前劝我的一样。她也需要面对现实,积极治疗。”
田竹君在旁连连附和,程言深知李冬行一旦下定决心就是个九头牛拉不回来的主,只得投降,答应和李冬行一起去劝劝余小鱼。
直到两人真循着地址找到余小鱼家里,程言还是觉得别扭得要命。
地址是田竹君给的,余小鱼说了不肯再见他,他也不好意思再死皮赖脸,加上忙着照顾奶奶,就千叮咛万嘱咐地把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让给了李冬行和程言。
余小鱼家就住在江城市区,从地段和小区建设来看,条件相当不错,论市价至少比程言那套学区房还贵上一倍。她家又住在小高层的顶楼,看来的确如她自己所言,家里并不缺钱。
转眼到了余小鱼家门口,程言犹豫了下,按下门铃。
一旁的通讯器亮了亮,里面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谁呀?”
程言祭出准备好的说辞:“江城大学的老师……来找余小鱼的。请问她在家吗?”
他说着掏出自己的工卡,朝摄像头晃了晃。
防盗门打开了一条缝,有人稍稍探出半张脸,打量了下程言和李冬行。
五秒后,门打开了。
程言见站在门口的是个陌生女子,没想到对方这么轻易就开了门,略微愣了愣。
“是程老师和李老师?”女子笑逐颜开,“小鱼跟我说过,你们在帮她补课。那个,原来老师们还搞家访呐?”
从她眉眼脸型,能看出与余小鱼有□□分相似,不必问便知应是余小鱼母亲。
程言和李冬行对视一眼,顺坡下驴:“对,家访。”
余小鱼的妈妈毫无戒心地把他们让进了屋,一边倒茶一边说:“可惜小鱼不在家,那丫头,这几天每天放学都不见人影,这不大周六的,又一早就不在家,也不知去哪野了。两位老师真对不住啊。”
一听余小鱼不在家,程言就考虑着起身告辞。若是连人都见不着,谈何劝她回头。
未料李冬行坐定了,先开口说:“没关系。不知您是否方便,愿不愿意与我们聊聊?”
余小鱼的妈妈一怔,捋了把头发,说:“可以可以,老师您尽管说。”
程言正想着怎么迂回作战打探消息,就听李冬行直截了当地说了实话。
“小鱼妈妈,我们其实是江城大学精神健康中心的老师。”他开门见山,“小鱼同学来找我们,其实是因为她有一些精神上的困扰。她经常觉得自己是鱼,不知您知道这件事么?”
一听这话,小鱼妈脸色瞬间变了。
她双手放在膝上,下意识的揪紧了裙边布料,期期艾艾地说:“小孩子调皮,老说些胡闹的瞎话,老师您别太在意……”
李冬行一脸严肃地说:“这不是调皮。小鱼马上十八岁了,她很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小鱼妈妈,您女儿很有可能患有挺严重的精神障碍,这需要正规治疗,您必须及早正视这个问题。”
小鱼妈脸色大变,僵坐了几分钟,蓦地站了起来。
程言差点以为她是打算赶人。
他看了眼李冬行,心想这小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以前怎么不见他说话这么直接,都不给人缓冲的余地。
“茶凉了,给您重倒一杯吧。”幸好小鱼妈只是起身倒水,给李冬行和程言各新倒了杯茶之后,又给自己倒了杯,这才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她喝了口热茶,整个人像是稍稍定了定神,抬起头惶惶然问:“那个,有精神病的话,是不是会对上大学有影响呀?”
话题转换太快,连李冬行都没反应过来,微微睁大了眼。
程言连忙说:“没事,最多报考专业上有一点限制。精神障碍和其他病都一样,没什么好羞于启齿的,如果能好好治疗的话,未必会对正常生活产生影响,您女儿依然能成为一个很出色的、对社会有用的人。”
他一口气说完,语气出离真诚。
李冬行搁在沙发上的手背抖了抖,似乎也听出了程言话里至少有一半也是说给他听的。
小鱼妈像是吃了颗定心丸,总算愿意松口:“那个……小鱼她,是有些小问题。这孩子,老叫嚷着自己是鱼不是人,我开始时候真是被吓到了,和她叔,咳咳,就是她继父一起,和她谈了许多次,叫她不要乱说话。可后来她越来越严重,有时候一天要洗五六次澡,或者泡在浴缸里好几个钟头不肯出来。我怕她出事,硬把她拉起来,她居然还……”
程言接口:“喘不过气。”
“对对,就是这样。”小鱼妈心有余悸地说,“我看她挣扎得那么厉害,真以为她得了重病要不行了,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匆匆忙忙打了急救电话,没想到她在浴缸里坐了会,等救护车来的时候,又已经行动如常了。她叔批评了她一顿,说她不能再这么装病吓人,我……我没怪她,可就是觉得既松了口气,又更加害怕……这孩子,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李冬行问:“她是几岁开始发病的?”
小鱼妈想了想,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颊,虚弱地说:“我不知道。我对不起她,她上小学时不在这个城市,那时候我和她爸爸,也就是我前夫……关系不好,我后来想想,那阵子对她关心确实不够。后来我们离婚了,我带着她来到江城,后来大概过了一年吧,我才发现她有点不对劲。我们带她去去看了很多次医生,还去寺庙里烧过好几次香……可她就是好不了。”
程言算是看出来了,这家人不是不在意女儿,而是完全劲使错了方向。
就余小鱼那情况,无论再怎么积极体检还是求神拜佛,都只是白费功夫。
李冬行继续问:“除了依赖水,她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反常表现么?”
小鱼妈皱了皱眉,站起来,说:“你们想不想自己看看她房间?”
程言迟疑了下:“这是不是不大合适?”
好歹人家是个十七岁女孩,他和李冬行两个大男人,总不好趁人不在家闯进人家闺房吧?
小鱼妈抬起右手,搭在左边小臂上,摇头说:“就……看一眼,她不会在意的。因为我实在……说不好。”
程言很快就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余小鱼家是个小复式,余小鱼房间住在二楼,当小鱼妈推开房门的时候,连他都难抑心中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