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带一丝游离的目光是那般直白,竟让他的心被震了震。
孩子只看了他短短几秒,就低下了头,手里似乎拿着纸笔,不知在涂抹什么。
几分钟后,他又停下了。
男人俯下身,从孩子膝头拿起那张纸,看了眼,对程言说:“这位朋友,你最近心里的桃花怕是开了。”
程言刷地站了起来。
“师兄?”李冬行在边上喊了他一句。
程言惊醒,摘了手套扔回地上,不顾心中惊雷大作,故作镇定地问男人:“何以见得?”
男人摇晃着脑袋说:“神之眼无所不见。”
他说着把手里的纸递给了程言。
程言低头看着那张纸,没有作声。
男人接着说:“桃花未盛就已谢,朋友,你这情路未必平顺,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大师可以看见,你的内心充满了痛苦与迷茫。”
程言按捺不住语气里的讽刺:“他看见的就一定是对的?”
男人不以为忤:“神明之眼,见得比你都广都真都远。朋友,你嘴上说不信可以,你只问你自己的心信不信。”
程言不说话了。
他拿着那张纸转身就走,出了房间见到守在门口的女人,按照规矩交了两百块钱,立刻下了楼。
外头已是暮色四合,他走到灯光下,重新展平了那张纸。
那其实是一幅蜡笔画,笔触还很稚嫩,跟普通小孩子差不多,构图却有几分艺术大师的狂野。画满上部被蓝色填满,下部是褐色团块,中间有一块颜色鲜红,看形状还有些像心形,那颗心附近还有许多粉色的点,的确很像花瓣,零零落落洒了一地。
“也就是一幅儿童画,怎么看都不会值两百块钱。”程言冷哼了声,“不用管它,反正我也看见我想看的了。”
李冬行抬起手,似乎是想再看一眼那画,程言恰好打算收起来,两人的手在半道上碰了碰。
“师兄,你出了好多汗,没事吧?那个水晶球……”李冬行不打算去看那画了,他一把握住了程言的手,轻皱了下眉,目光盛满关切。
程言愣了愣,掌心的温度几乎让他打了个激灵,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师弟的目光要比那个所谓的神之眼还要可怕得多,他只要再被多看上一眼,那点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跟顽强野草似的小心思就要迎风而长,再无所遁形。
他近乎慌乱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刚刚在屋子里武装起来的镇定都快溃不成军,他低头一看,只觉得连带着那副画的寓意都像是昭然若揭,根本不敢再让师弟多看,连忙将那纸胡乱揉成一团,塞进了外套口袋里。
“没事。走吧,我有点数了,回去再想想对策。”程言说完,没再看李冬行,大步往小区外走去。
☆、神之眼(六)
程言无论如何都没法承认,自己会被一个不到十岁的毛孩子看穿心事。他更乐意把这张似是而非的画和擦边球似的解读当做牵强附会。
“你也注意到了吧,那个所谓的玄子大师就负责说几个字,然后画张画。至于那些解读,都是那个年长的男人说的。”回去之后,程言对李冬行说,“这应当就是个常见骗术,那男人会一点察言观色,通过来访者的表情和肢体语言说一些模糊的普适性很强的话,会来这里的人本来就有很强的心理预期,自然而然就会选择性听信其中比较符合他实际情况的几句,而忽略掉另一些。这套路不比星座之类的强多少。”
李冬行若有所思,问:“为何会让那孩子先开口?”
程言随手掸了掸那画:“故弄玄虚呗。一个孩子是开了天眼的大师,听起来是不是比一个中年男人更抓人眼球?这也就是个简单的心里操控手段罢了。男人只要和孩子串通好,几套说辞变着法说一说,最后总能圆得□□不离十。”
话是这么说,程言也清楚,他们若想以此说法来拆穿他们的骗术,还是有些证据不足。
李冬行蹙着眉,看起来还有话说,但见程言不是很有精神,便没再开口,自觉给他让出了一片清静。
程言此刻心里的确杂乱得很,可他其实并不想要李冬行刻意保留的这点距离。
他在卫生间里站了会,侧了侧脑袋,从镜子里打量着自己的脖子。在那栋楼下遇见的时候,李冬行那一掐到底没使全力,他脖子上最多只留下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红印子,估摸着并不会变成淤青。他摸了下那没什么知觉的印子,胸中那股酸劲儿又回来了,心里想着,果然师弟是要走了,花在他身上的心思也少了,要不然放在从前,别说留了印子,哪怕就是在程言身上轻飘飘蹭了下,那小子都把自己当罪大恶极,恨不得低眉垂眼道上一万句歉。
程言心里越想越凉,转头回了房间,把自己闷进被子里。
他这是有多难伺候啊?程言在心底骂了句,师弟整天围着他转的时候他嫌烦,成日想把人推远些,现在倒好,就是少关照了他一点,他就跟深宫怨妇似的,酸得凄风苦雨。
几天前他还想着要给师弟多放放假,让人去找女朋友呢,现在呢?
前后心理变得这么快,坐在过山车上的程言缓不过来,觉得自己一定是生了点什么毛病。
隔壁房间里,李冬行盘腿坐在自己床上,膝盖上摊着日记本,整个人都透着股死灰般的肃穆。
“从师兄的反应来看,那‘大师’说得话有可能是真的。”他端端正正地写道,一边写一边觉得整个右手腕都隐隐作痛,那点疼蔓延到了肩膀,横穿胸腔,直抵心脏,就如同他握着的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把剔骨小刀似的,“也就是说,师兄有喜欢的人了。”
郑和平:“冬行啊……你,你先别难过。我看那什么玄子神神叨叨的,就是瞎碰瞎猜,哪有什么准头。程老师不是没承认么?”
梨梨插了句嘴:“那他还不让冬行看画呢。我看他就是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
郑和平难得责怪她:“你呀,少说几句。冬行又不是没希望,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就算程老师现在心里有人,以后也未必不会变心,是不是啊冬行?”
李冬行沉默着没说话。
他很清楚自己早已有了决定,无论程言是不是真的心有所属,他都会死死把这把火困在自己心里,即便将五脏六腑都焚化成灰,都不向程言透露一点点。
可当得知程言真的可能有喜欢的人的时候,他还是低估了自己心里疼痛的程度。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拔腿逃走,永永远远从程言身边消失。
如果他真的走了,哪怕就一点点,师兄会想他么?
这样的问题连想一想都像是任性。
其他人格还在七嘴八舌地安慰他,李冬行默默瞧着,没有再问刚刚下午他们有谁出来过。
见到程言之前,他仿佛有一段时间的记忆模糊。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想起韩征说的,这和头疼一样,可能也是他人格融合过程中的副作用,他不必太过在意。
反正等再过一阵子,他好得差不多了,就会和程言辞行。
他做不了给程言幸福,至少可以主动走远些,为程言让出足够的时间与空间,远远地看着心上人幸福。
此刻的程言哪里知道李冬行的这点想法,他整整一个晚上都在做一些荒诞离奇的噩梦,等早早醒过来发现隔壁人并没有又一次不告而别,提着的心吊着的胆才放了下来。
他独自去了生物楼的实验室,盯着一堆脑成像设备发起了呆。
过了会听见有人敲门,他回头一看,发现居然不是李冬行,而是穆木。
“你一个人想啥呢?”穆木倚在门口问。
程言想也没想地回了句:“想要不要扫扫脑子,看我有没有病。”
穆木剜了他一眼,说:“你要用扫呢?我看这世上没几个人比你更病。”
按理说是常规的嘲讽,程言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对味。
他站起来,认真打量着穆木,皱了皱眉,问:“出事了?”
用的是疑问句,语气是肯定的。
穆木和往常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连妆都画得很完美,一点不像大清早来学校上课。也就知根知底如程言,能从她精心描绘的眉眼深处看出了一丝哭过的痕迹。
穆木强笑了下,有气无力地拍了下程言肩膀,说:“有空么?有空就翘个班,陪师姐出去喝酒。”
见穆木这般模样,程言哪敢放她一个人出门去,就算没空也得挤出时间。
毕竟是大白天,两人不敢太招摇,没去酒吧街上找江一酉。程言从楼下小卖部拎了两瓶啤酒,跟做贼似的避开了所有同事学生的视线,陪穆木一起上了生物楼楼顶的天台。
从八楼到天台要走一截三十来阶的楼梯,那楼梯极窄,也就能让一个人通过,靠外侧的地方连个扶梯都没有,就这么当空悬着。穆木原本走在前头,程言瞅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真怕她一脚踩空跌下去。他只好往前几步,越过穆木,再伸手拉住她,就这么一路拽着才爬到了顶上。
楼顶没什么遮挡物,风哗哗得刮得厉害,一瞬从春天打回严冬。地上除了几块装修时候留下的铝合金板子之外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就靠墙根那儿铺着几块瓷砖,剩下的大片空地全是□□的水泥地,看着就跟寸草不生的山顶似的,怪荒凉的。
穆木也不顾心疼她身上的漂亮裙子了,光爬那几步台阶就像是消耗了她体内最后那点力气,她刚上来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望着远方抬头吹风。
程言望了望和跟前护栏的几米距离,想说幸好你没想寻死觅活,一转头见了穆木灰扑扑的脸色,识趣地闭上了嘴,在她身边坐下。
穆木开了瓶啤酒,没管程言,先往嘴里咕嘟咕嘟倒了一半。
她像是一点不要往日里那点苦心经营的淑女样了,整个人显得破罐子破摔,喝完还打了个酒嗝,抬起绣着精致蕾丝的袖子就抹了抹嘴。
程言在旁瞧着,过了会才用手肘碰了碰她胳膊,低声问:“出什么事了到底?”
穆木在脚边搁下酒瓶,手重了些,发出“铿”一声响。她直勾勾盯着那酒瓶子,像是对上面的德文字母产生了浓厚兴趣,好半天才撩了撩头发,哑着嗓子说:“我失恋。”
程言愣了下,在心里说,怎么没几天功夫,全天下的人都失恋了?
过会他回过神,觉出一点不对来,问:“等下,你恋谁了?”
穆木不说话。
打死程言也不会以为是王沙沙,他反省了下自己对师姐平时关心不够,都不知道穆木喜欢的人是何方神圣,也没打算强人所难接着再问,在脑子里搜刮出几句安慰的话就打算张嘴。
没想到穆木先开口了。
“我早上给老师打了个电话。”她缓缓地抬起一侧胳膊,把额头压了上去,像是打算挡风,又像是想挡眼睛,“我都看见了。”
程言一时没问她看见了啥。
他猛地想起来,徐墨文两天前和他们几个通过邮件,简单地说了句他最近有件私事要告诉他们。程言当时的心思颇有些自顾不暇,都没急着问徐墨文要说的是什么事。现在结合穆木的前言后语,他好似顿悟了。
“是这个?”他朝穆木晃晃自己的左手,突出了无名指。
穆木应了声,脑袋一歪,靠在了程言胳膊上。
程言一下子明白过来,看向身边快要东倒西歪的穆木。心中的震惊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更多的是不断涌起来的对师姐排山倒海般的怜悯。
他是有多迟钝啊,都没瞧出来,他这师姐这么多年也不是没人追,硬是一个都看不上,还能是为了谁?
身边总有些不明就里的,以为穆木是喜欢上了程言,程言没那么大脸,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把这话当成了无稽之谈,只是连他也没再往深一步去想,或者说,他可能看见了许多苗头,硬是没敢往那方向去想。
不过也是,以徐墨文的品貌,这些年又一直单身,到哪不都是祸害。就是程言没想到,聪明如穆木,居然会放任自己往一望就知是无底洞的坑里栽。
转念一想,他又何尝不是?
酸楚间浮出一丝荒谬,荒谬间又升起一丝好笑,程言拿起另一瓶啤酒,在穆木那瓶上碰了碰,说:“敬我们同病相怜。”
穆木一脸垂死病中惊坐起,勾起嘴角说:“哟这么巧,程帅哥也失恋?”
程言昂着脖子,顶着一头一脸的寒风,突然被吹出了一丝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滋味,出于往来礼貌,一冲动就对穆木说了实话:“你说,一个人笔直活了快二十八年,会不会有朝一日突然发现自己变成同性恋?”
穆木惊得两眼发直,差点就摔了手里的瓶子,伸出来的手指直哆嗦,差点就戳到了程言心窝上,嘴里说着:“你你你……”
程言往后仰了仰脑袋,苦笑着问:“有那么吓人?”
这年头同性恋和师生恋,谁比谁更惊世骇俗?
穆木好不容易缓过来,艰难地咽了一记口水,颤巍巍地问:“你竟然也喜欢老师?”
程言:“……”
他敢打赌自己此刻的脸白白黑黑得就像刚刷过□□的墙上甩了一缸墨汁。
从程言想掐人的眼神中,穆木缓慢地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案,没来得及松口气,又用超水平发挥的速度发掘出了真相,小心翼翼地凑近程言,问:“是冬行?”
程言仰头默默喝酒,用一个坚毅中透着忧伤的侧脸回答了她。
“唉,我早该瞧出来的。”穆木满怀同情地拍了拍程言肩,“怎么,冬行是已经把你拒了?”
程言干巴巴地说:“我没说,用不着。他有多敏感,你觉得他会瞧不出来?”
他早就为李冬行最近的主动避让想出了解释。
一个那么聪明的人,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又什么都没说,他是要有多笨多不知耻,才猜不出这等同于拒绝?
师弟那么温柔,铁定是为了他那点面子才不说破。
穆木摇晃着脑袋,看着程言的眼神都变了,举着酒瓶说:“来来,接着喝!为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兔子光吃窝边草……”
这会他俩倒像是颠倒了,分不出谁在安慰谁。程言看着慷慨激昂的穆木,心想徐墨文眼光真是高,他们仨果然一个赛一个的奇葩,想着想着,心里居然有点暖和。
他们这强咽心酸似的碰着酒瓶,程言一晃眼,忽然在穆木手腕上看见了条链子。
“等下,这是哪来的?”他拉起穆木的手,盯着垂在链子上的绘有怪异眼睛的小木牌。
“一个护身符而已。”穆木用另一只手拨了下那眼睛,“前几天有学生在说,我心里想着那邮件……恰好挺慌的,就去看了看。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那大师说我最近会有很大的挫折,这么一看居然还挺准的?”
☆、神之眼(七)
“连你都信?”程言顿觉不可思议。
穆木像被指责了一般,略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手指摩挲着那木头眼睛,小声说:“也无所谓信不信的,你要知道人在有的时候,会,呃,比较迷茫,特别不确定该哪里走,心里一犯懒,就想着能不能突然出现一个人告诉你应该怎么办。”
至于那人是真神还是假仙,说的有几分真,都仿佛不那么重要了。
宗教崇拜往往发源自人类软弱的本源,像这种走邪教路线的骗子,之所以能有市场,也是看准了人类面临厄运时的彷徨无措,打着神谕的幌子趁虚而入,就如同吸附着人类痛苦而生长的罂粟花,人们活得越艰难,他们就越猖獗。只要人心里开了一条缝,他们就会狠狠钻进来,直到把正常人的心灵腐蚀殆尽。这也是程言最痛恨他们的地方。这些骗子,他们发的是苦难财,毫无同情心,只想着雪上加霜,不压榨干净别人的最后一滴血就不罢休。
连穆木这样受过最高等教育的人都可能因为一时迷茫而差点误入歧途,还有谁能责怪老于的不小心糊涂?有问题的不是这些总有弱点的芸芸众生,而是那些贪婪到不知底线的骗子。
程言在这一刻,心里忽然理解了李冬行当时看似异常的愤慨。那群害虫,如果不好好治理,又有多少无辜的人会被敲骨吸髓,便宜了他们的腰包?这些无辜的人,又有多少像老于一样,已经穷途末路,因为这一次被骗而泯灭掉好不容易维持的希望?
所谓神之眼鼓吹的是超自然力量,是反科学的;而他们和警方打心理咨询牌,又是假科学之名。这是对科学本身的双重挑衅。第一次,程言真切地体会到了他该做点什么。不仅仅是为了老于出气,也不是为了让李冬行高兴,只因为他知道自己有能力做点什么。他该去阻止这些骗子,避免第二第三个老于被忽悠得走上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