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言眯着眼说:“不仅阴险。他还很细心……细心到记得把手机放在死去的薛湛身下。为什么不就放手边呢?他要确保手机是被第一个翻动薛湛身体的人发现的。会动尸体的只有警察。这完美避免了手机被发现者随手顺走,或者被冬行拿走的可能。”
王沙沙脸色都变了,苍白的双颊涌起大量血色,吼了句:“我赶紧去让他们查查手机上的指纹!”说完转身就要走。
“不必抱太大希望。那人如此心思缜密,不会留下这种低级破绽。”程言靠在病床上,握着李冬行的手,在他身后低低地说,“但还请再仔细查查薛湛身上其他的线索……拜托了。”
☆、无辜者(五)
大约半个小时后,程言意外地接到了傅霖的电话。
“程言哥,你还好吧?”女孩很紧张地问了句,“冬行哥有没有事?”
程言没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李冬行出事的消息。那天晚上警车和救护车齐齐出现在江城大学,就算有校方按着没登新闻,想必这附近一带的人都多多少少晓得有大事发生。
穆木留在病房里陪李冬行,程言拿着手机走到外面,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温和地说:“冬行没什么大事,医生说他身体恢复得很好。”
他没说假话,只不过忽略了医生说的最坏的可能性。在这节骨眼上,没必要让更多朋友担心了。
傅霖好似松了口气,紧跟着说:“程言哥,我是想跟你说个事。我刚刚在路上遇见了王警官,他跟我说死的人是他兄弟。我对那个人还有点印象,以前王警官来酒吧找穆木姐的时候,他也老跟着。我……我突然想起来,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好像在酒吧里看见他了。”
程言一下醒了醒神,转了个身,手机换到另一只手上:“你是说你见到薛湛了?”
傅霖犹豫了下,小声说:“程言哥,你知道我的……我挺确定那是同一个人,因为他又高又驼背,但是……”
程言明白了,傅霖对年轻男人的面孔失认症?5 姑恢魏茫荒艽犹逄卣骼磁卸夏鞘茄φ浚降撞桓胰啡稀U庖彩俏裁此≡裣雀嫠叱萄裕皇侵苯影颜庀⑼ㄖ跎成场?br /> 程言不是警察,他不想放过任何可能的消息。他急切地问傅霖:“阿霖,你别担心,我信你的感觉没错。你再仔细想想,那天薛湛都干了什么?”
傅霖顿了顿,说:“他……一个人。大部分时间在低着头玩手机。对了,有件事我还觉得挺怪的,他那天似乎是跟着另一个人来的,在我们酒吧的时候还看了人家好几次。我还以为他找人有事呢,结果等别人走了,他都没上去说话,过了会就跟着走了。”
程言立马问:“谁?”
傅霖“哎”了声,说:“你们都认识呀,就那个田竹君。”
程言愣了。
自从薛湛死了以后,程言成天都在琢磨,到底是哪个人和这小混混保安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让他死。而且好巧不巧,杀人地点还是在生物楼。这特殊的案发地排除了一大堆可能性,诸如薛湛是死于他年轻那会混社会惹上的纠葛。要是凶手是胜哥那种黑道上的,想整死个薛湛可以有百十来种方法,大部分都能让他从人间蒸发。把薛湛推下生物楼天台上的那截楼梯,让这看起来像是争执导致的意外,还顺道发了那样的短信……真凶的目的难道就只是为了陷害李冬行?
但以师弟的为人,要让人恨到刻意拿杀人罪名栽赃他头上,更是怎么想都不大可能。
薛湛有很大几率是从小红楼走到生物楼的。如果不是有中心的职工粗心忘了关门,那就说明凶手本人对小红楼非常熟悉。对常来小红楼的人来说,要偷一张中心教职工或者学生的校园卡并不难。认识薛湛、认识李冬行,还要经常出入精神中心,这人会是谁?
程言还真一点没考虑过田竹君。
诚然,田竹君符合上述一切特征。可要程言想象田竹君会杀人,哪怕就是去思考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性,他都跟想象徐墨文跳脱衣舞,或者哪天醒来被告知地球是方的太阳从西边升起似的,发自本能地抗拒。
田竹君那小子软糯成这样,就差走上唐三藏踩死个蚂蚁都要忏悔的道路,要是他都能杀人,程言这种反社会的性子早就当连环杀手去了。
那会不会是意外?
程言拧着眉踱了会步,还是不大乐意怀疑田竹君。他忍不住想,莫非还是傅霖搞错了,那天盯着田竹君的人不是薛湛。
这想法立刻让他舒服多了,他难得地让直觉打败了理性,不去想不该打草惊蛇的事,决心先去学校找田竹君问一问,看看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纠葛。
田竹君正上着课,程言在教室外头等了十来分钟,第一时间逮到了人,拉到人少些的地方,直接问:“你认不认识薛湛?”
田竹君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要这真是演戏,那这小子准能拿十座小金人。程言心里残留的一丝怀疑又淡了一半,转而按照计划掏出手机,找出张照片给田竹君看:“这个人呢?”
他来的路上特意问王沙沙要了张薛湛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还年轻,大概是高中刚毕业那会照的,竹竿似的少年一脸傻笑地被另一个矮半个头满脸油光的少年勾着肩,干瘦的背显得比平时更驼了。
王沙沙说没其他照片了,说得时候还很有几分落寞。程言只好拿着这陈年旧照凑数用,好在薛湛十年都没大变过,放现在依然是那副缩脖子含胸永远都跟惊弓之鸟般的颓样。
田竹君凑近了盯了好一会,绞尽脑汁似的回想着,而后一拍后脑勺,说:“程老师,我见过他!”
程言皱了下眉:“真的?在哪里见过?”
是和傅霖说的那样,在酒吧么?
田竹君抓了抓耽美文库带子,说:“很多地方。”他先四下张望了下,跟不想让谁听见似的,身体前倾,小声对程言说:“比如我下课的时候,有时候会在楼梯拐角看见他。他就站在那里,跟别的学生都不大一样。我一开始没注意,还是有一次小鱼提醒了我,她比较敏感,她说那个人很奇怪,一直在盯着我看。我还以为是她又胡思乱想,可后来自己也稍微注意了下,发现好像还真是。我在路上走着,他的视线就老跟着;有时候我回头去看他,他又会马上别开脑袋,去看别的地方。”
薛湛居然跟踪过田竹君?
程言心里一惊,继续问:“还有其他地方么?”
田竹君:“主要就是在学校。程老师,你知道的,我奶奶出事以后,我就不大回家了。只有一回,我回去拿点东西,看见一个和他很像的人就在我们家楼下。不过那次天色挺暗了,我不是特别确定。”
程言问:“他就跟着你?有没有试图说过话?”
田竹君“嘶”地吸了口气,面有愧色地说:“我……我不确定。好像有那么几回,他步子很快地向我走过来,我赶紧跑开了,因为以为自己遇见了什么变态。”
这并不能怪田竹君胆小,正常人发现被跟踪,也准会怕得不行。况且薛湛这人是有跟踪狂前科的,他之前就跟踪过武晓菁。
可是薛湛跟着武晓菁,是因为他喜欢那姑娘。吃过上回的教训,现在又重操旧业,盯上的还是田竹君——他总不能突然对男人产生兴趣了吧?
除非薛湛找田竹君是有事要说。可惜田竹君没跟薛湛有过交流,并不知道薛湛到底是为什么几次三番地找到他,却又吞吞吐吐不肯说话。
程言忽地想起来,半个月前,他也在小红楼下面撞见薛湛一次。当时薛湛同样是一个人,畏畏缩缩的,欲言又止。他拿了一样东西,说要交给李冬行。那会是什么东西?和他要与田竹君说的事有关么?
程言心里头一阵打鼓,问田竹君:“你还记得这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你的?”
田竹君皱着脸想了老半天,不甚确定地说:“我头一次发现他跟着我,好像是在大半个月前。我那时候心里还有点恍惚,整天想着奶奶的事,好几天没来学校。之后回来第一天,我拎着东西回宿舍,似乎就在墙角看见过一个人。当时我没仔细看,这会想想,可能真的就是同一个人。”
大半个月前。
四月初,田瑾死了;而薛湛几乎就是在同时找上了田竹君。
程言眼前仿佛有一个又一个的点在飘,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得到,一定有一条线在暗地里把这些点都串了起来。
田瑾是自杀的,薛湛很可能是被谋杀;而这两人的死亡地点离得非常近,都是在生物楼顶楼的天台。原本除了那些迷信的人,没人会把这一前一后的死亡联系在一起,但现在听了田竹君的话,程言不得不去想,田瑾和薛湛的死是否存在某些关联。
他拼命回忆起他见薛湛最后一面时薛湛的模样。紧张,瑟缩,和平时差不多。程言当时瞧出了薛湛有心事,可他那会刚解决完董南西的事情,整颗心又都系在师弟身上,并没有深究。他不禁想,要是他当初再多警醒一点,问问薛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者强留下薛湛,直到师弟回来,事情是否就不再是今天这个结果?
“程老师,你还好吗?程老师?”田竹君在他耳边喊了几声。
程言甩了甩又开始隐隐作痛的脑袋,对田竹君说:“我没事。”
田竹君不大放心,问了句:“程老师,是不是这个人他怎么了?”
他还不知道薛湛已经死了。
程言思忖片刻,没打算告诉田竹君前几天死的人就是薛湛。以田竹君的性格,知道一个曾经好几次来找他的人突然死了,一定会觉得内疚,后悔那时没听听对方到底想说什么话。即便这里真要有什么人为没能挽救薛湛的性命而负点责任,那人也不该是田竹君。
程言拍拍田竹君的胳膊,说了声没事,就自己往生物楼走。
他得再好好去那地方想想,薛湛和田瑾的死到底是怎么牵扯上的。
半道上的时候,王沙沙给他打了个电话。
“程哥,我回局里以后和同事一块研究了下法医给的报告。”他说,“薛湛确实是摔死的,没错,颅骨破裂,估计掉下来时候磕到了后脑勺。”他说着抽噎了下,像是擦了把鼻涕,接着又说,“不过我发现了一个挺怪的事情。他的后脑勺,有一小块地方有个印子,很小,大概就一根手指的长度,像道弧。我觉得就跟地上有个什么东西,然后薛湛刚刚好磕上去了似的。可同事都说,当天地上除了薛湛的手机,没找着什么别的。他们说当天雨那么大,又是晚上,什么石头之类的被冲到旁边没被我们发现也是正常的。但我就是觉得……唉,不大对劲。头儿叫我别乱想,我还是忍不住,想跟程哥你说一说,就是没把握这到底算不算个发现。”
程言赶紧问:“有照片么?”
王沙沙压低了声音,跟偷偷摸摸似的说:“有,我拍了法医的报告。程哥,你不会怕吧?”
程言:“我上过三年解剖课。”
王沙沙很快就给了程言照片。
程言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血肉模糊的后脑勺看了半晌,发觉王沙沙很有可能是对的。那道弧严格意义上并不是在后脑勺,而是接近顶叶的位置。这世上那会有石头长出规则的椭圆形?不是的,这不会是天然产物。
薛湛的确磕到了某样东西。那会是什么呢?
程言边看边比划。眼镜腿?大部分不是弧形的。发箍或者发卡?薛湛又不是女孩子。难道是某种工具?
以及,那样东西到底为何会在薛湛摔下来的时候出现在天台上呢?会只是个巧合么?
程言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团簇在一起,挤压着他的颅骨。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每一个都在大声嚷嚷,令他的耳膜嗡嗡作响。疼痛如长满倒刺的帽子箍住了他的脑门,他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不仅是脑袋,还有空过了头的胃。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几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了。他主观知觉不到疲惫,身体却已濒临极限。
他刚走进生物楼,不得不伸手撑住了墙,走得越来越慢,甚至气喘吁吁。额头上不断有冷汗沁出,他的头已经很久没这么疼过了,所以一早就没再随身带药。
“程老师?”有人迎面走来,“哟,怎么脸色这么差。”
程言扶了扶滑到鼻尖上的眼镜,抬头一看,见是生物系的钱老师。他打了个招呼,站直了些,笑笑说:“这阵子太忙了,马上回去休息。”
也不知钱老师清不清楚李冬行的事,至少她没再多嘴的意思,就晃了晃手里拎的东西,半开玩笑似的说:“程老师要是觉得肌肉酸痛的话,要不要来试试咱们的磁刺激?就当震动按摩了。”
程言的目光移到她手上,忽地愣住了。
那是个巴掌大小的黑漆漆的线圈,对称的八字形。
如果说那样磕到薛湛脑袋的东西本身不是弧形的,而是椭圆形,或者包含一部分椭圆形,只是恰好大半贴在薛湛头顶更高的位置,头部着地时轮了空呢?
那会留下一道弧形的印子,恰好和薛湛脑袋上的一模一样。
又如果,那样东西根本不是原来就在地上,以至于薛湛摔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磕到,而是……早就被人固定在薛湛脑袋上了呢?
☆、无辜者(六)
程言感到自己隐隐逼近了答案。
头疼给他带来一阵阵晕眩,逼得他没法继续思考。他不得不匆匆与钱老师告辞,先回家去找点药吃。他知道要是自己要是这么惨白着脸去医院,被穆木撞见的话,之后几天他就别想守着李冬行了。他还不能倒下,而且需要一个足够清醒的大脑,不仅为了照顾师弟,更为了把眼前的问题抽丝剥茧,找出薛湛死亡的真相。
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比往常漫长了许多,程言慢慢走着,觉得自己脖子以上就像顶了一个几吨重的炸药包,在夕阳的照射下滋滋冒着火星。他视线模糊,脚步虚浮,脑子里还在不断地想刚刚得来的线索。
小红楼,线圈,经颅磁刺激。假如薛湛接触到的最后一个人真的是精神健康中心的人,那也就是那个人给他戴上了线圈。中心一共这么多老师,有哪个会经常接触经颅磁刺激?
程言扶着脑袋,一脚深一脚浅地爬上楼梯,疼得昏天暗地的脑子里蓦地窜起了一簇火花。
师弟不久前也说过自己头疼。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嗖嗖疯长,瞬间就占领了程言大脑的每一个角落。很多想法乍一想很疯狂,但说不定就是对的。程言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家里,打开好几天没用的电脑,把大半年前下下来又扔进垃圾箱的一打论文全部翻了出来。
那时候他只是怀着一颗审视的心,随便看看这个新来的人实力到底有几斤几两,够不够格给师弟治病。所以他照着学术圈的规矩,主要是仔细瞅了瞅韩征这几年的论文发表数量和影响因子。显而易见,韩征优秀得放眼世界都算得上拔尖,程言鸡蛋里挑不出刺,当时就服了气,顺带着还自己跟自己闹了通别扭,好一阵都怀疑自己在嫉妒韩征。他想通之后就觉得得表现得大度些,于是就没再过多关注过韩征的研究内容,连韩征对师弟的治疗都没多过问一句。
直到现在,他又翻出这些文章,沉下心来好好重读了个遍,发现那条连接着好几个点的暗线可能还真就藏在这里。
从五年前开始,韩征发表的十五篇文章里,有九篇与经颅磁刺激技术相关。有一篇关于韩征某个研究的评论文章甚至把韩征称作“将神经干预技术引入传统精神病治疗的先驱”。迄今为止,他的研究多数都得到了主流学界的交口称赞,除了最近的一篇。
那项研究目前还只是摘要,韩征曾在一年前的某次学术会议上就相关内容作过口头报告。题目是关于神经干扰手段和精神干扰手段的结合,大致思路是将经颅磁刺激技术配合催眠等传统疗法应用到一些精神障碍的临床治疗中去。程言现在没法知道当时这个报告的现场反响,只顺藤摸瓜搜到了一篇会后不久某个德高望重的德国老精神病学家在自己博客上写的一篇日志。这篇日志并未直接抨击韩征的研究,却充斥着大量反思,作者认为目前某些人对尚不知详细作用机制的前沿技术存在一种迷信与追捧,而精神病领域的治疗手段没有其他医学领域那么审查严格,只能呼吁所有研究者更加谨慎。这篇文章的出现与打脸无异,隔着屏幕程言都能嗅到无形硝烟的味道。三个月后,韩征就离开德国来到江城,而他那篇研究至今没有正式发表,这想来大约就是这场较量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