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湛东西不多,码得还算整齐。程言打开衣柜,想找薛湛那天穿来小红楼的工装背心试试,看那样东西还在不在兜里。
可惜没有。
李冬行站在书桌跟前,手里拿着一件巴掌大的东西,盯了好一会没吱声。
程言走近一瞧,发现那是一个相框,看着挺旧了,本来刷了蓝漆的木头框子颜色都掉得七七八八,仔细看的话,一侧木头腿还断了一截,被人用小钢板重新固定了一下,看得出主人十分上心。
程言本来只是随意一瞥,他本以为那会是薛湛和家里人,或者和王沙沙的合影,谁料相片上有十来个男生,穿着肥大的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站成一排,一个笑得比一个傻。
王沙沙站在最中间,还是笑得那副欠扁样,薛湛照例很狗腿地站在小王哥右手边,而这一排人最边上那一个,清瘦高挑,皮肤白皙,笑得很有几分拘谨,不是李冬行又是谁。
李冬行拿着那相框,指尖蹭了蹭边上那一排斑斑驳驳的内容依稀是“XX届XX班男生留念”的小字,而后把那照片随意往桌上一摆,对程言说:“肯定不是这个。”
虽然有些唏嘘,程言也知道,薛湛肯定不至于会拿着张十几年前的合影说非要塞给李冬行。
他的目光在桌上溜了一圈,见相框底下压着十来本书,就转了个角度随便看了几眼书脊。
“等下。”他在其中一本上停了停。
和其他几本武侠小说和心灵鸡汤相比,这本名叫《催眠方法大全》的书看起来太格格不入了。
程言抽出那本书,掸了掸封面上的灰。虽说看装帧这书还是那种劣质成功学的风格,内容不可能太专业,但依然不像是薛湛这样的人会随便买来读的类型。
他赶紧翻开书,没几下就发现了书里夹着一页纸 。
那不是什么神秘的档案,而是一页日历,看日期是今年四月份,边缘粗糙,一看就是有人匆匆忙忙从一大本日历上撕下来的。
日历的主人显然很喜欢记录行程安排,每一天都密密麻麻写了好多事项。
李冬行凑过来一看,声音立马变了:“这是韩征的字。”
程言心神一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瞬间明了薛湛为何要藏着这张日历。
原来韩征有个习惯,他会在每个日期下面写上今天要接诊的病人的名字。比如每周周三和周五下午的格子里,都能找到李冬行。
而四月九号,也就是田瑾出事的那一天,日期下方赫然写着“田瑾”两个字。
☆、无辜者(十)
有了这张被撕下来的日历,最后一环谜团也解开了。
田瑾出事当天,曾经约了韩征做谈话诊疗。之后大概是在治疗过程中出了点岔子,竟让田瑾动了自杀的念头。而田瑾去找韩征的事不知何故被薛湛撞见,薛湛从韩征办公桌上偷出来了这张日历纸作为证据。韩征发现这点,为了保住名誉,杀了薛湛以灭口,还设了个局顺手栽赃李冬行。
这样一来,薛湛前一阵子的异常举止都对得上了。他几次三番去找田竹君,大概就是想告之田瑾死去当天去找过韩征的事。
至于他为何没说出来,也不是太难理解。
“愧疚。显然薛湛是亲眼看见了田瑾去找韩征,并且瞧出了田瑾出来时候有些异样。但薛湛不是个胆大的人,他当时并没有去找田瑾确认。”程言分析,“这么一来,田瑾后来的死就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打击。他想对田竹君说出真相,又觉得这事也有他的一部分责任,他还没来得及攒起足够的勇气。”
所以他才会想到拿着证据来找李冬行。
当天在小红楼下,薛湛满脸焦灼,欲言又止,有那么一瞬,他也许考虑过把日历交给程言。他太痛苦了,连日来田瑾的死让他活在噩梦之中,只要把他看见的事说出来,他就能得到解脱。
程言无法确定最后关头是什么导致薛湛再一次退缩。可能是他只信任李冬行,这个过去的对头,却也是最让他放心的人。又或者,当时他已经受到了韩征的威胁,他害怕自己会遭到报复。
总之薛湛没及时说出自己看到的一切,他成了韩征手下继田瑾之后的第二个牺牲品。
兴许不是第二个。
韩征治疗失当害死了田瑾,旁人却不知道这件事,理所应当地认为责任应该由田瑾的主治医生范明帆来背。范明帆什么都没做,却被千夫所指,名声毁于一旦,最后被逼得黯然离开心爱的岗位,有了一辈子都弥补不了的遗憾。
想到这里,程言心中对韩征的怒火与恨意又上了一层。就为了他那点狗屁的虚荣心,他害死一条人命还不算,还要让清清白白的老范来替他背负骂名?老教授到现在都以为自己的疏忽害死了田瑾,余生都会生活在愧疚中。而韩征,他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继续过他的逍遥日子,当时还有脸假惺惺地过来给老范送行?
程言算是见证了什么叫无耻的极限。
他那时竟也被韩征骗过去了。他居然还想过要对韩征改观。假如他再多心一点,是不是在老范之后,就不会有薛湛的悲剧?还有师弟……师弟也不至于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程言气得全身都在颤抖。
有太多的无辜者,有太多的本不该如此。
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亡羊补牢,不让更多的人被韩征的疯狂牵连。
一张日历纸显然还无法构成任何证据。就算他们把这纸交给警方,韩征也可以矢口否认,说这不是什么诊疗记录,田瑾根本就没去找过他。现在薛湛已死,根本死无对证。
要撕掉那疯子脸上的画皮,还需要更多证据。
程言想起了那个曾贴在薛湛后脑勺上的线圈。毫无疑问,在薛湛坠楼的时候,那个线圈还黏在他脑袋上,和他一起摔下了楼梯。为了不让警方查到自己头上,韩征肯定在确认薛湛死活的时候拿走了线圈。那现在呢?线圈又在何处?
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关键性证据,程言和李冬行立即赶回了学校。
首先是经颅磁刺激设备的借用记录。程言去找了负责管理精神健康中心全部设备的老师,遗憾地发现近一个月的记录全部遗失了。
“奇怪,上个礼拜还在的啊。”那老师边查电脑边喃喃自语,“难道是硬盘中毒了?”
程言皱着眉头心想,怎么不是毒,这毒就长在精神健康中心根子里,再不管就整个中心都该烂了。
记录上一无所获,他只得走上三楼,一抬头见李冬行一脸恼恨地站在他们办公室隔壁的空诊疗室里头,就知道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之前他们分头行动,他去问出借记录,李冬行则试着去找线圈的下落。
程言发现,这个人格有一点和师弟最为不同,心情都毫无遮掩地写在了脸上。比如现在,程言相信,要不是有他堵在门口,这人一定很想提着刀就冲下去,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韩征,然后大卸八块方能满意。
“没找到?”程言问那人。
“哼。”眼前人格外喜欢鼻孔出气,他转过了点身体,程言意外地在他手里看见了一个八字形的黑漆漆的小东西。
那居然就是他们要找的线圈。
程言愣了几秒,一眼看清了线圈上面的一抹暗褐,大惊之下,冲李冬行喊了句:“快放下!”
“现在放下又有什么用?”李冬行冷笑,他阴沉沉地瞥了眼程言,甩了甩指间的线圈,“你知道这玩意儿是在哪里发现的?”
程言先看见了李冬行手上的手套,半松了口气,头一回为这人格打扮得随时准备杀人越货的服装品味感到庆幸,而后顺着李冬行脚尖踢的地方看过去,背上又是一凉。
那是一个大纸箱,里头装得不是别的,都是属于他们实验室的废旧仪器和一堆杂物。这正是他和李冬行年后整理出来的。当时系里进了新仪器,说要用上这间空诊疗室,他们费了老大力气清地盘,别人的东西都前前后后被搬了出去,就只有他们的,因为实验室就在隔壁,所以反而犯了个懒,只是将杂物收进了箱子,迟迟没有搬走。
现在这纸箱外头还写着“徐墨文”三个大字,李冬行亲笔写上去的。
程言只觉一阵乏力,双手撑在积灰的桌面上,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韩征不愧是韩征,聪明得可怕,怎么可能想不到这线圈会惹来大麻烦?他打定主意要栽赃李冬行,就一定会把事做绝,这线圈估计早在薛湛被杀当晚,就已然躺在了这里,就等着别人发现。
程言难免感到后怕。要是警察和他都没有发现线圈的事,这□□自不会被引爆;但要是他发现了,而且在自己动手找之前先通知了警察,那岂不是亲手将师弟往嫌疑犯的位置上又推近了一点?
他们要面对的敌人绝不容小觑。
李冬行捏着那线圈,力道大到像是要把那小小的玩意捏碎,片刻后疾步走到窗户跟前,作势欲扔。
程言赶紧追上去,低低喝止:“别!”
李冬行转过头,嘲讽似的说:“你想等着有人发现这东西在我手里,然后来个贼赃并获?”
程言随手拿了个空纸袋,硬是从李冬行手里抽出那线圈,小心地塞进去,封好口,说:“要找也是找我,碍不着你的事。”
李冬行瞪了他一会,突然低下头,狠狠地踹了脚一旁的桌子。
桌子是铁质的,被他踢得往后退了五公分,桌脚划过地砖,发出一声锐响。
就好像这桌子成了韩征的化身,代替男人承受了他满肚子发泄无门的怨气一样。
踢完桌子,李冬行似乎仍没有解气,两只手握成拳头,顶在墙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肺里跟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作响。
如果情绪也有实体的话,这会一定已经满屋子冒烟了。
程言在旁边默默看着,不知怎的,有些想笑。
这一天大起大落够多了,他半天前还觉得自己像中了好几亿□□一样,成了全天下最有钱的人,然后走在路上忽地被抢劫一空,瞬间打回原形,又变成赤条条的穷光蛋。在心如死灰之后,他反而又体会到了那种无产阶级的无畏无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反正他什么都没了。
他要揭穿韩征,说到底只是为了一口气。一口他必须要为田瑾、为老范、为薛湛,也为师弟这些无辜者讨回的一口气。
可他的心情却好像又回到了一潭死水的状态。就像他现在站在这里,看着这个理论上害他一无所有的抢劫犯自己跟自己赌气,居然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想咧嘴大笑。
荒谬,太荒谬了。
看呐,这人和他爱的人有多么的不一样。这人就像一个小丑,穿着不属于自己的盛装到处蹦跶,而他这个远远站着的看客,根本入不了戏,只能发出一两声干瘪而应付的假笑。
“杀了他,我要杀了他。那疯子真该死。”李冬行神经质一样地动着嘴唇,他站在室内都还戴着帽子,两眼因为激动而泛红。稍后他注意到程言脸上不合时宜的笑,眼中的愤怒暂时换了个目标,扭曲着嘴唇问:“你觉得很好笑?”
程言冷漠地看着他:“你嘴上说着韩征该死,可你自己也忍不住想犯罪。”
有什么东西在李冬行脸上一掠而过,却不是被揭穿后的恼火。他又开始笑,而他一开始笑,程言就笑不动了。
“是啊,你以为我只是想杀韩征泄愤。”他恢复了一贯的嘲讽口气,声线薄而锋利,往前走了一步,压着下颔,眸光自上而下盯着程言,“我在你眼里和韩征差不多吧?都是疯子,都是夺你所爱的凶手。程言,你也恨我。”
程言抿着嘴唇,他不想回答,可他还是往后退了一小步。
李冬行的目光缠在话音上,一样的冰冷,一样的直白,成了一柄锋利的匕首,抵在他的胸膛上,再往前一点点,就要见血。
他只能木木地说:“我不恨你。”
李冬行短促地笑了声,一手撑在墙面上,靠得更近了些,声音轻柔了许多:“你不恨我,因为你觉得我谁都不是。你甚至都不想看我。程言,你别再自我催眠了。你看看我。我是和你心里的李冬行很不一样,但我就是他。我告诉你,我恨韩征,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
程言没什么反应。
“我恨他一时草率害死田瑾。竹君是我的好朋友,我难道不该为他奶奶报仇?我更恨他连累老范。范老师是除了老师之外,对我最好的师长。他被逼走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么愤懑不甘?”李冬行眼里有着火光,“还有薛湛,他比谁都无辜。你当我的心是死的?这么多人,这么多我身边的人,他们全被韩征害了!你告诉我,程言,你是我的师兄,你比谁都清楚,我难道不该有恨?”
程言拧了拧眉:“别说了。”
“你叫我别说,是因为你觉得我没资格提田竹君,提范明帆,提薛湛。在你心里,他们都是另一个李冬行的亲友。”李冬行冷冷说完,突然拔高声音,“可我明明就是李冬行!我有他的记忆,有他的感情,有他有的一切!”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力戳着自己心口,发出沉闷的咚咚响,好似要将那里戳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来,给程言看看。
可程言不想看。
“你错了。”程言看着咫尺之外五官狰狞的脸庞,平平淡淡地开口,“很多我师弟有的东西,你没有。就像提起你说的那些人,他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爱,而不是恨。他的心比任何人都要坚忍,都要强大。再多苦难,都不会让他丢掉心里最本真的东西。”
那是希望。
对生活,对自己,对人性的希望。
那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也是程言这一生所向往的光。
李冬行看了程言很久。
过了会,他哑声笑起来:“程言,那是假的。你爱上了一个天使,一个美梦,一个你心里的影子。”他摇了摇头,表情慢慢平静下来,看着程言的眼神近乎怜悯,“凡有光处,皆有暗影。这世上没人是尽善尽美的。从小到大,老天对我并不公平,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我不是圣母,我难道就不能生出一丝怨恨,一丝不平?你知道么,有多少个漫漫长夜,我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不能说出来,因为没人会听,我只能死死盯着面前的白墙,把它想象成那些折磨着我的坏人,在意念中冲他们咆哮,甚至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好把我白天受的委屈都还回去,然后我才能睡着?我难道没有资格动怒,没资格有恨,就因为……我是你口中的那类活该被欺负的好人?”
程言一阵无言。
他心里也许有许多可以反驳的话,但他一句都说不出来。
只因为眼前人平心静气说话的时候,样子和他爱的人正渐渐重合。
“你知道么,忍耐有多辛苦?我很早以前就爱着你,爱你爱得想把你剥皮拆骨,吞吃入腹。”李冬行的眼神复又危险起来,“那时候每看你一眼都是甜蜜的折磨。可那个人格,他根本不敢说,他是个懦夫,他甚至无数次想过灰溜溜的逃走。”
程言怒了:“你住口!”
李冬行眼里浮起一丝悲伤:“你还不愿意清醒。那个人格,你以为你爱着的李冬行,他只是我的一个副人格,一层面具。每个人都是多面的,当把愤怒、暴力、懦弱、自卑都藏起来之后,我给了你一张完美的假面。程言,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你看清楚了么,完整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和向你承诺过的那样,治好了我自己,站到你面前,我以为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双手抱住你,用自己的嘴说出‘我爱你’……”
程言脑子里的轰鸣声越来越大,虚弱感由内而外,逐渐扩散。他感到一丝害怕,就好像他快要输了:“真的,别再说了……”
李冬行没肯听他。
“程言,我爱你。”他越逼越近,唇畔凉薄尽去,只剩下哀伤的弧度,“然后呢?你打算把我推开吗?”
程言嗫嚅着。他背顶着墙,力气渐渐从手脚抽离,越发觉得自己无路可走。
李冬行的手滑到了他的腰上。程言的双唇又被含住,轻轻厮磨,这一次那个人很温柔,温柔到透着隐隐绝望。
“你明明对我说过,那时候你刚失忆,你的父母看你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你感到被最亲近的人背叛了,因此无比痛苦……程言,你想过没有,现在我站在这里,甚至都有着我们全部的记忆,我凭什么就不是李冬行?就好像一觉醒来,我还是我,而你,我最爱的人,却认定我是另一个人,而且还是杀了你心上人的恶魔……将心比心,你难道想象不出来,对我来说,你的拒绝有多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