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之没错,倒是我拘泥了。”既然生在乱世,就必须坦然面对顷刻而至的生灵涂炭。双手沾染的鲜血,渲染的,何尝不是对后世的忠贞?
攸廿终日披身的银甲还未解下。傅望之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了云雾缭绕的远山。
秋雁南去――
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前来禀报的士兵低首行礼,“军师大人,王上传召。”
傅望之转身,淡然地看了面前之人一眼,片刻,将眸光落在前面不远处。
“走吧。”他走过被冷雨浇灭的篝火堆,站在树下避雨的士兵们搓着手埋怨变幻莫测的天气。
攸廿停住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远离他视线的人。
深夜,雨停了,风有些凉,裹紧领口,营帐外的士兵蜷着身子靠近照明的火把,四处冷寂。
营帐内的火炉里有炭火噼里啪啦地燃起。
傅望之跪坐在蒲团上,低矮的桌案上摆放着百里加急的战报和行军地图。
祁辛拧着眉峰,蹙眉,保持着握笔的姿势顿了很久。
油灯燃尽再点上,砚台无墨再添入。傅望之始终在一侧研磨,再看着蘸墨的笔落在密函上。
祁辛觑起眼,身侧守了半夜的人静默非常。
他收了笔,瞥见了他单薄瘦削的肩头,“望之,夜深了,你且去歇息吧。”他不过是文士,身体孱弱,比不得外面那些身经百战的莽汉。
傅望之闻言抬眸,时而透风的帷帐被轻轻掀起的时候,正好能瞧见阴沉的天际。
时已子时,连枝桠上的乌鸦都在酣睡。
傅望之道:“王上也莫要操劳。”他起身,困乏的眼里蒙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傅望之转身,拿了张公公特意备好的外袍搭在祁辛的肩上,“王上,更深露重。”
他的眼眸里夹杂着真挚的关切,祁辛紧蹙的眉缓缓舒展开来,“望之有心。”他转眸,似乎没有先前的那番疲惫。眼前之人能够陪伴身侧,助他成就王图霸业,细细思来,竟是何其有幸。
祁辛展颜。
傅望之转身走出营帐,冲守卫的士兵点了点头。颔首之际,眼神里充斥着复杂和隐隐的悲伤。
此时,风亦停了。
他没有回自己的营帐,反而走到起先那处山头,眼前是一卷卷铺开的过往。攸廿赠剑于他,竭力护他周全,向他表露心底的爱慕……祁辛对他百般刁难,君臣斗,却又不似世人所知那般昏溃冷厉……
视线中的人和景逐渐模糊不清,变幻穿梭,仿佛被一簇簇火把晃花了眼。
傅望之眸色幽茫,昏黄的光在风里摇曳,笼罩着一抹阴郁的影子。
“谁!”那影子站在树下,脸色掩映在阴影里,看不清,但狡黠慵懒的身影和气度却从未改变。
“望之师弟。”从阴影中走出来的仓镜并非一袭鲜艳夺目的衣袍,反而身着玄色短衫,腰间挂着一把流光溢彩的宝剑。
傅望之面露疑色,“仓镜师兄怎会到此?”且不说两位师兄早已拜别王上回了庭界山,就算他跟来,秘密行军至此,他也不该洞察周饶军队的踪迹。
傅望之还未靠近他,仓镜忽而移步上前,只在他耳畔道了一句:“望之师弟,得罪了。”
说罢,仓镜手中一阵青烟浮起,傅望之眼前泛起黑雾。
☆、各怀鬼胎
翟魏军营。
主将大帐里,仓镜斜倚着铺开金丝锦缎的软榻,手中紧握的酒樽开始懒懒散散地倾斜下去。
“望之师弟怎一直都是这副无趣的模样?”他扬手叫人将束缚住傅望之双手双脚的麻绳松开,“瞧瞧师兄给你带什么了。师弟你一整天都没有进食,若是饿坏了身子,师尊可是会心疼的。”
仓镜搁下酒樽。
傅望之弯唇轻笑,没有说话。
食盒被人揭开,一抹饭香扑鼻。
精致的漆画盘盏,碟里摆着民间难求的珍馐,一侧点缀一朵近乎枯萎的玉簪花。
傅望之瞥向自己信任有加的仓镜师兄,见到特意摆放在此的玉簪花,不由得抿唇道:“看来,仓镜师兄早知我并非来自三苗。”
他初入周饶之时孑然一身,因过于引人注目的样貌惹了些不必要的麻烦,那时,幸得徐子相助,破格收他做门下三弟子,对他倾囊相授,将他视如己出。
自庭界山多了一名关门弟子,他无时无刻不在与两位师兄一道审慎求学,而今想来,他一直不曾知晓两位师兄入山拜师之前的身份,然,当他终于明了时,他却着了同门师兄的道。
傅望之始终敛着眼,不甚放松。
仓镜斜靠了很久,闻言便坐起身来,眸光不明不灭。
“望之师弟心底可是愤恨难平?”
“放眼普天之下,谁人没有些许讳莫如深的秘密。比如你,比如我――”
这时,仓镜见他只静坐于对侧的敞椅上,便让帐外的士兵奉上刚沏好的新茶。
“望之师弟,纪国被周饶攻陷,明明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可师弟为何选择辅佐恶名昭章的周慧王?师弟的这番举动,可是令师兄一阵苦恼。”
他口中吐露出来的话语像是说笑,又远比调侃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可惜。
傅望之接了手边的这杯茶,奉茶的士兵将托盘放下,恭谨地朝对侧之人躬身告退,临走时,还特意将帐门掩上。
就在方才,傅望之听到士兵低眉顺眼地唤仓镜师兄为“世子殿下”。
原来,仓镜乃是翟魏的世子。
在祁辛行军之前,他曾听闻翟魏国的世子会亲自挂帅上阵,却没料到,那素未谋面之人竟会是他朝夕相处的仓镜师兄。
“说吧,”傅望之收回幽深的目光,“仓镜师兄大费周折地将我掳至翟魏军营,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他撇了撇茶盏边沿的茶沫,不禁垂下眼睑。
仓镜见他身在敌营却如坐泰山,岿然不动,便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的脸庞,自腰间拿出一枚腰牌――黑色墨玉,錾刻着六瓣火纹,色泽暗雅。
仓镜笑道:“这是拿你与柔利交换城池的腰牌。听说,柔利的烈亲王不甘王后摆布,想要另谋他法,用你跟周慧王交换条件。”
听罢,傅望之蹙眉,却仍是面不改色的将茶盏移至嘴边,再缓缓地咂了一口,浅尝辄止。
“如此说来,仓镜师兄是不准备将我拱手相让了。”
既然在他们眼里,他傅望之可以左右周饶国君的决断,自然不能轻易放手让另一人坐收渔利。
彼此不消说,很多事情已经心照不宣。
仓镜把手中的腰牌翻转来看,正面反面都是柔利眼中熊熊燃烧的野心。
再将手中之物紧握,他站起身来,傅望之闻声望去。
“望之师弟且在帐中好生休养,若是有任何需要皆可知会帐外的士兵。要是师弟想出去走走,师兄身侧的暗卫会护你周全。”
仓镜在踏出帐门之前,还不忘好意警醒他一番。
傅望之一个人坐在桌案前,看案上摆放着的吃食,这时原本置于一旁的玉簪花早被仓镜一脚碾碎,只剩下灰白的花粉。
现如今,他身处于戒备森严的军营主帐,帐外有轮岗放哨的士兵,过往还有安插的眼线,藏匿于任何地方的暗卫,若是他擅自踏出营帐,恐怕免不了身首异处。
想到这儿,他注视着案上的珍馐,这饭菜怕是也有蹊跷。
不论他吃与不吃,仓镜至少得让他无力反抗。所以,或许他接受了面前这桌饭菜,反而更容易让仓镜放下戒心。
傅望之执起案上摆好的银筷,将银筷伸向了精致非常的漆画盘盏。
月黑风高。
夜。
若非事出有因,攸廿绝不会深夜叨扰已然身心俱疲的王上。
夜色遮蔽了月光。周饶大帐里的军师失踪已有一日,无论祁辛加派多少人手到军营四处寻找,结果都不尽人意。
攸廿单膝跪地,朝背对着他负手而立的王上行礼道:“启禀王上,无启来使八百里加急送来密函,密函上言,无启女帝欲与我国交好,并携五十车离火箭矢前来相助,略表诚意。”
攸廿起身将怀中的密函呈上,祁辛低首细看了片刻,然后脸上出现莫名和戏谑的神情。
祁辛举起油灯将密函燃尽。
昏黄的光亮照亮了身前的一块地方,欲明欲灭。
“无启既然有心鸣旗,孤又怎能吝啬。”
毕竟,谁都想趁着战乱分得一杯羹。
☆、表里不一
接下来的几日,傅望之待在营帐内任凭摆布。他的此番举动虽然令仓镜心底生疑,但是往日情分还在,他还是允许他在大帐外活动,纵使时间尚短,走动范围有限,身后还有士兵寸步不离。
傅望之走出大帐,避开了各将领商讨军情的营帐,似百般聊赖地兜兜转转,最后踱步行至军营的伙?6 俊?br /> 这时,伙房刚刚熄火,做好的饭菜全都放在五六个大木桶里,一字排开。
到了飱时,底下操练了数个时辰的士兵悉数蜂拥而上,摆开了阵势要大干一场。
“大牛,跟掌勺师傅讲,焖牛肉多放点儿大酱!”
“二狗,鱼辣汤记得多搁辣子!”
“哎呦,这叫炖肉么?介四腌肉嘛!”
即使火头军全都跑过来援手,混乱而嘈杂的起哄声也压不下去。最后连掌勺师傅甩着长勺出来救场,也已经不太中用了。
傅望之自伙房场地走过,刻意停留了三刻,此时哄抢了很久的士兵,怀里揣着手里端着,蹲坐在长板凳上,无意间瞥见美甚妇人的男子,竟被嘴里的馒头噎住了。
原来狼吞虎咽的士兵们纷纷顿在原地,一时间忘了动作。
傅望之收回环顾四周的目光,冲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士兵淡笑道:“回帐吧。”他温和的笑靥如同匪玉,令人惊叹不已。
要是他料想得不错,其后的几个时辰,他的存在就会传遍整个军营。
仓镜踏进营帐的时候,里面的将领皆因无启插手对战一事乱成了一锅粥。
而除了翟魏的将领们,还有一人站在对侧,那人便是柔利遣来的使臣。
使臣揖了礼,双手呈上柔利西北部的城池地图,“世子殿下,请过目。”
使臣躬着身不敢抬首。
仓镜走上前,先前置喙不休的将领们悉数收了内心的焦虑列成一竖,严阵以待。
他觑着眼,并没有吩咐士兵将地图接过去。
仓镜温吞地踱步过来,笑道:“本世子近两日忧思难忘,烈亲王的这份厚礼,本世子现在是受不得了。”
说罢,他状似一伸手,要赶紧将使臣搀扶起来。
使臣见状心底七上八下,脚步迟疑,迫于情势又不得不直起身来,须臾之间,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摆。
“世子殿下此举是何深意?”仓镜已经与亲王殿下谈好了交易,偏偏到了期限,他却要悔棋。
仓镜脸上露出一抹极尽善意的笑,眼眸里却压不下一贯的狡黠,“烈亲王与本世子交好,本世子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是傅望之乃周慧王的近臣,要想在周慧王的眼皮底下掳人,还需些许时日。”
“这一举定成败之事,想来烈亲王也不会急于这一时半刻。”
提起周慧王,使臣的脸一僵,但很快便恢复了面色。
“世子殿下可是胜券在握?”亲王殿下派遣他私自前来,就是将他当作了心腹,若是在这万钧待发之时出了差错,交不了差是小,白白丢了性命才是得不偿失。
使臣心底的重重顾虑都散布在铁青的脸上。
仓镜侧首,徐徐地道:“本世子当然言出必行。若是不信,你大可留在军中一探究竟。”
仓镜仿佛是诚心相邀,但他国来使本就是亦敌亦友的角色,留在军营,不过是被圈在营帐内里外监视起来,对本国毫无益处。
使臣摇首道:“多谢殿下好意,小臣还得回去复命,就不多作叨扰了。”
一语罢,使臣便将手里的地图揣进怀里,转过身,疾步走出了营帐。等走远了数尺后,他旋即拂袖,愠怒非常。
“听闻世子殿下收了个美人儿养在主帐里。那相貌,啧啧……”
过往列队巡视的士兵操戈往前,绕过使臣的时候正好想到晌午伙房外的男子,面上不禁流连了几番。
使臣抬起脸,一言不发地眯着眼看眼前的几个人走远,顷刻,忽然发出一声冷哼,踩着凌乱的步子出了军营。
主帐外,每每有士兵巡视经过都会放慢脚步多停留一刻。
傅望之端坐于主帐内的桌案旁,双手撑开,像是在捋顺什么东西。
一直系在腰间环佩下环的月蛛丝弦就在他的指间。
当初他用月蛛丝弦配了山玄玉环佩赠予未来的小公子,没料到余下的丝弦会成为他联通外界的救命稻草。
但愿祁辛会将那枚环佩带在身边。
傅望之暗暗叹了口气,待笃定帐内无声无息时,方才将双手扬起,用自己仅剩的三分内力引动了月蛛丝弦。
溅上了茶水的月蛛丝弦柔软剔透,轻轻缓缓地飘起来,绕指循行一周,尔后环绕于他的食指,不偏不倚。
“如君所料。望之。”
他在半空中一笔一划地描画,营帐里甲胄未解的祁辛尚在山玄玉环佩上摩挲的手,就在此刻蓦然停住。
祁辛感受着月蛛丝弦浮至半空再落于掌心的温度,眼前浮现出一行高逸瘦洁的簪花小楷。那小楷,皆如“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
屈指抓住划过手心的月蛛丝弦,祁辛黑眸深锁间似有苍茫波澜,蕴含了幽潭水,深邃且蛊惑。
“依计行事,慎行。”
傅望之心底默念之后,正欲收起丝弦,此刻收紧的掌心忽然多了两个字,“祁辛。”
攥紧的掌间,笔法锋利,笔锋似可杀尽山中兔。然,他仍能感知其间裹挟的霸道与凌厉。
☆、离间内讧
十月十七,晴空万里。
这是几日来少有的晴日,碧蓝色的天空中连一丝云朵都不见,热辣辣的阳光晒在地面上,将石板铺就的小径烫成青黛色。
此刻的周饶大军已经费了三日绕过驼峰岭,突袭翟魏在厉城东南门扎下的驻军,苦战了近一日,今晨刚刚收复厉城。
祁辛来不及安顿三军,身在厉城四百里外的翟魏军营已经派遣骁勇善战的猛将前来叫阵,很快,又是铺天盖地的离火鸣箭,烽火连天。
周饶得了无启的助力,粮草充足,纵使被围困厉城也不会断绝退路。至此,两军对峙,拉开了近一月的持久战。
一番大战下来,周饶尚有余力,而翟魏向来兵弱,能解燃眉之急的决策,便是立刻遣人向临近的柔利求援。
柔利大殿里,缠绵病榻的柔怀王终于出现在满朝文武面前,经众多谋士和朝臣的商讨,决意不主战也不主和,对从翟魏军营赶来的求援使臣只接待不出面。
柔怀王害怕周慧王会改变主意将战火引向本国,他一身的病痛刚刚见好,还未坐热的王座决不能被他人动摇。
他舍不得,也不想提早退位。
柔怀王回到王宫内闱,朝瑰已在章华宫外等候多时。
“王上,听说翟魏遣来的使臣被您拦在了殿外?”
美人嫣然抬眸,一笑百媚,惹得满树花团夭夭绽放。
柔怀王拖着颤颤巍巍的身子走近,眼前的王后,一头如墨的长发被高梳起一脉蝉髻,云鬟雾鬓,发髻后留双缕发尾,每一边都连了双环赵粉花瓣。
鸳鸯眉黛,敷胭脂,贴花钿,生生地将一朝春闺的精气都吸了去。
虽是嗔斥的语调,柔怀王却没有丝毫的愠怒,“爱妃觉得孤的做法有失妥当?”
柔怀王将朝瑰揽在怀里,朝瑰笑着看了他一眼,“朝堂上的大臣们都劝谏王上明哲保身,王上出于无奈选择了按兵不动。这些事情,臣妾自是明白。不过,王上可曾想过唇亡齿寒?柔利与翟魏的关系何尝不是如同妯娌……”
柔怀王僵着脸听朝瑰娓娓道来,正欲张口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换了味道,“爱妃说得极是。大善!孤这就派兵去援助翟魏!”
说罢,因柔怀王的变卦,两国战场上风云数变,翟魏原本消耗太过的士气顿时高涨。
傅望之猜想了很多后果,却没想到朝瑰会选择站到易卅那边,一齐同周饶对峙。
柔利终是六国之中兵力强盛的国家,周饶历经数次大战身心俱疲,此时忽然来了难以抵抗的阻力,可能会损兵折将,甚至是铩羽而归。
厉城乃周饶最远的城池,兵源不足又无法及时得以补充,求助无启,无启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