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他妈。
乌天的心猛地一跳,接起电话。
“小天。”妈妈的声音比平日沙哑不少,乌天听着就心疼。
“嗯,妈。”
“身上的伤好了吗?”
“差不多了。”
“小天……”一下子带上了哭腔:“你姑姑出事儿了!”
乌天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怎么了?”
“我和你爸以前从来不知道你姑当年把……那个孩子送到别的学校,是用了那种手段……”
“你们学校的黄副校长,就是前两天,不知道从哪听说了这个事情,现在拿这事儿威胁你姑姑,逼她退居二线,说否则就要把这事儿捅到省教委。”
乌天愣了,七年前的事情,为什么现在忽然被翻出来?
黄校长从哪听说的——如果说这段时间学校里有什么人接触过这件事,那只有乌天自己去档案室看了一眼聂原的档案啊?
除此之外……
老范?!
乌天呼吸一顿,老范,对了,老范的妻子好像和黄校长有些亲戚关系的?
不对,还是不对,如果黄校长是通过这条渠道知道了这件事,那他也没道理等了七年才拿出来威胁乌校长。
“小天,你姑不愿告诉我和你爸,这是你爸昨天和你们学校行政处一个主任一起吃饭,才知道的……黄校长联系上那个孩子了,态度很强硬,你姑姑不让步,他就和那孩子一起把那件事捅到省教委……你爸不让我来找你,他说丢脸——现在哪还顾得上面子不面子!小天,妈问你,你不是和那个孩子又在一起了?你怎么能……”
乌天整个人跟被雷霹了一下:“我没和他在一起……”
“什么?!你,你没和他在一起,那你怎么——”
“妈,”乌天顿了顿:“这是两码事儿。”
“那你姑怎么办啊!”妈妈哭声更甚:“当年她那么做,不也是为了你……”
乌天脑子里一团乱麻,行政处的主任都知道这事儿了,那也就是说全校都知道了……怪不得之前一直很热心地指导他参加说课比赛的老师,这段时间从没联系过他。
黄校长究竟是怎么知道当年的事情的?
他又怎么会找上聂原?!还有——聂原答应他了?!
乌天做了个深呼吸,说:“妈,你别急,我去问问。”
“小天,你去和那孩子说说,我们补偿他钱,十万二十万都行,你姑姑当了这么多年校长,要是因为这事儿被省教委……她当时都是为了你啊!”
“……我知道了,妈。”
她都是为了我。乌天知道,确实是这样。但聂原——亏欠聂原的,又岂是金钱能补偿的?如果聂原答应和黄校长一起威胁乌校长……也不是说不通。
聂原真的答应了?
乌天拨了许熙的电话,没一会儿就接通了。
此刻的情况下,许熙语气十分尴尬:“乌天……啊。”
乌天开门见山地问:“你都听说了什么?”
许熙支支吾吾:“……我听说你上高中的时候和一个……男生在一起,被乌校长知道了,她就用了一些不太好的方法,把那个男生……那什么,转学了。”
“什么不太好的方法?”
“这、这我也没听太具体,大概是威胁那个男生?哎!你别问我啊,我一个新来的哪知道那么仔细,要不你去问成老师……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乌天力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谢了,我挂了。”
“哦哦,好,你……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就说。”
看来的确是全校老师——也许还包括学生——都知道了。
乌天和许熙通话时装得挺淡定,其实心里已经乱成一锅粥。
犹豫许久,还是给聂原打了电话。
聂原没接。
乌天的心更往下沉。
又给老范打电话,通了。
老范接起电话,率先开口:“乌天,是我告诉黄校长的。”
乌天:“……”
“为什么?”
“我教了25年书,乌天,”老范叹了口气:“对学生,只做过一件让我愧疚的事情,就是和乌校长一起,逼迫聂原转学……把他的前途都毁了。”
“上次在咖啡厅把这件事告诉你之后,我通过槊县一中的老师,费了不少劲,联系上了聂原。简单聊了几句,他现在竟然是农民工。”
“你们两个一起看电影碰见我那次,我以为他混得还可以,我没想到……乌天,当时带22班的时候,我叫每个人都写过理想的大学,你知道聂原写的哪儿吗?”
“北大。”
“他想考北大,现在成了工地上凭体力吃饭的工人,我……很痛心。”
乌天沉默半晌,说:“所以您现在是帮他‘报仇’么?”
“我如果说‘是’,你也不会信——乌天,就当我和黄校长一起整你姑姑吧,黄校长说过,他当了正校长,要给我升官。”
乌天没接这话茬,继续问:“聂原答应和你们一起把当年的事儿捅到省教委了?”
“听黄校长说,大概是答应了。这事情是黄校长直接去找聂原的。”
“我知道了,范老师,”乌天的脊背重重靠在墙壁上,在燥热的夏天里感觉全身发冷,“你这么做,无论是出于补偿聂原,还是想升官,我都理解,但我希望是后一种。”
“聂原用不着咱们补偿——咱们也配么?”
说完最后一句话,乌天把手机丢在了床上。
他后脑勺抵在墙上,双手紧紧攥成拳头,颤抖着,又倏然松开。
乌天把手机从床上拿过来,拨了聂原的号码。
还是无人接听。
☆、消失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乌天再给聂原打电话,那边直接是关机了。
点开沧江文学城,废物如他所言更新了一章,在……二十分钟之前。乌天的心往下沉,手指放在鼠标上久久未动。
手机上有老妈发来的“你和那孩子说了没有”,有柳叶发来的“吃晚饭了吗”,有许熙发来的“我刚刚问徐主任了,他说乌校长在省教委的同学调走了,新提上来一个领导,所以黄校长才能……你懂的”。
现在已经是八月初了,乌天站在窗前看着天空中绵延到远处的火烧云,后知后觉地想,这个夏天真是奇怪,故人,新人,好事,坏事,都扎了堆地涌过来,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
乌天对着窗户发了会儿呆,然后出门了。
“乌哥,你……”是小梁开的门,见了乌天,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聂原在吗?”乌天站在门口问。
小梁侧身,示意乌天进屋:“聂哥走了……你进来看看,他真走了。”
乌天太阳穴一跳:“他去哪了?”
“他不是和他后爸闹掰了吗,他说干脆去北京看看……”
“北京?”乌天愕然:“你没骗我吧?”
“我就知道你不相信!”小梁表情挺着急:“你进他屋看看就知道了,他的东西都带走了!”
乌天站在门口,朝屋里扫了一眼,聂原屋里的床露出一角,上面没有褥子,只是光床板。
“……他怎么突然去北京?”
看来聂原确实不在这儿住了,但乌天想不通聂原怎么会去北京——虽然甘城到北京,坐高铁不过是三个来小时的事儿,但聂原……他拿着张高中毕业的文凭,去了北京能干什么呢?送快递吗?再说,乌天不相信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北京。
“我不知道,”小梁叹了口和他外表十分不符的气:“我也不想聂哥走啊,他一走,这房子我就租不起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
“好几天了……上周六。”
“他怎么跟你说的,只说了去北京?”
“他就说去北京看看,我问他打算找什么工作,他说他也不知道,找着看吧。”
“你能联系上他么?”
“联系不上,他手机关机了——乌哥,我说句实话,你别揍我,”小梁倒了杯水,递到乌天手里:“那什么,我看得出来你……你对聂哥挺好的,但是吧,就……哎怎么说呢,我觉得,聂哥对你好像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你懂我的话不?”
乌天垂下眼:“懂。”
第二天一大早,乌天到了丘西村。去聂原家的路他已经很熟悉了,十分钟后,乌天站 在了聂原家门口。
那扇生锈的铁门紧紧锁着,乌天凑近了,看见锁头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乌天记得聂原的姥姥应该还住在这里,辗转问了几个路人才打听到,聂原的姥姥前段时间被亲戚接走了。
问起聂原,都回答说,聂家小子在城里啊!
乌天背靠着聂原家围墙愣了一会儿,他家院子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围墙的墙面斑斑驳驳,墙角长着生命力旺盛的杂草。
萧条得近乎荒凉。
乌天不得不承认,聂原确实在躲自己。
又过一周,乌天去见了乌校长。
乌校长倒还是老样子,穿着黑色小西装,雷厉风行的。只是她频频蹙起的眉头,还是出卖了她的焦虑。
在弥漫着淡淡油墨味道的办公室里,乌校长坐在自己宽大的办公桌前,对乌天说:“你也来找我兴师问罪了?”
乌天摇头:“姑,其实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一段时间了。”
“嗯?”乌校长带着些许疑惑看向乌天。
“是有一天我和聂原看电影,碰着范老师了,当时聂原的表情就……很怪,第二天我就回学校查他档案了,然后又去找范老师,他就都告诉我了。”
乌校长轻声感慨似的说:“我以为你是通过范老师才和聂原联系上的,还在想他怎么会让你们两个联系上——没想到是这样。”
“……上学期快到期末的时候,我和许熙一起吃饭,脑袋被砸了,就是那次遇见聂原。”
乌校长没接话。
“虽然我告诉你们我要和聂原在一起,但其实聂原挺烦我的,拒绝了我好几次。我——”
“你在怨我吗?”乌校长打断乌天。
“没,”乌天放缓了声音:“我知道当时,你是为我好,只不过你认为正确的方式,在我看来,是错的。”
“是吗——”乌校长身子向后,靠在柔软的皮椅上:“难道真的是我跟不上时代了?知道小黄要拿当年的事情要挟我的时候,我最疑惑的,其实是他竟然以为这种事情教委会管——同性恋的事情,教委会管吗?”
“乌天,可能姑姑真的老了吧,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想不通……”乌校长疲倦地揉了揉额头中央的位置:“你觉得你能劝得动聂原,让他别去给黄校长作证吗?”
乌天:“他已经在躲着我了,我找不着他。”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说课比赛还要继续准备,这件事儿你不用操心。”
乌天默然,起身离开了乌校长的办公室。
高一高二还有半个月才开学,只有刚刚升上高三的学生,苦逼地补着课。
乌天从教室外走过去,朗朗书声里带着些悠扬的意味飘进耳朵里。
“乌老师!”
乌天停下脚步,是上学期他的课代表。
“乌老师,我、我听他们说……”
果然连学生都知道了?
“说你是……gay……”女孩子涨红了脸。
乌天实在无话可说。
“我们都觉得,这、这是你的自由……无论你怎么样,我们都喜欢你!”
乌天只好冲她笑笑,温声道:“高三会很累,你们都要挺住了啊。”
女孩儿用力点点头,扭身跑回班了。
三天后,乌天独自一人去省城,参加了说课比赛。
当天就出成绩了,第一名。
乌天没跟乌校长说——这时候,乌校长也没心思关注这点事儿。
回甘城前乌天在省城转了半天,手里拎着公文包,忽然生出个念头:这才是我的生活吧。
在七中当个老师,和柳叶那样合适的女人结婚生子,一路顺遂,衣食无忧。
而现在,回到甘城之后,他要面对与他断绝往来的父亲,因他而焦头烂额的乌校长,流言四起的学校。
而聂原,聂原现在在做什么?
真到了乌校长和黄校长针锋相对的时候,他会说出什么话?
回甘城的火车上,乌天拿出手机,看到废物更新了。自上次更新了四千字之后,隔了将近半个月,他又更新了。
字数倒是更多了,足足七千字,乌天忍着充足的阳光看完了,十分意想不到——废物把《黑夜》完结了。是个很生硬很仓促的结尾,情节直转急下,结局是个悲剧。
评论区炸了锅,骂废物不负责任的,问废物为什么这样写的,硬生生给结局找合理性的——十来分钟,评论数就涨了近一千多条。
乌天继续往下翻,大拇指都要抽筋了,终于看到废物的留言:
这文完结了,有事儿,不限期消失。
☆、废物
这事儿乌天理智上是想得通的,聂原和黄校长“合作”没什么不对——他是受害者。但情感上,乌天心里煎熬得像热锅上干煸的土豆片:如果聂原真的答应了黄校长,那也就意味着,他压根没想和乌天在一起,或者说,一点点可能性都没有。
乌天苦笑着想,柳叶问他和她是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时候,自己还颇无奈地认为这种问题真是徒劳而天真,现在自己走到这一步,才明白,当一个人爱慕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人的时候,那一点点微末的可能性,是多么有力,多么重要。
思及此,乌天给柳叶打了电话。
“乌天?”柳叶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乌天听着有些不忍,但还是咬咬牙说:“我们见个面吧,有件事情,我想还是当面和你说清。”
两人约了下午在一家甜品店见面。
乌天挂了电话,又习惯性地拨了聂原的号码。这几天他一直在给聂原打电话,那头有时候是关机,有时候是无人接听。这一次仍不出那两种情况,无人接听。
乌天想,他躲着我……总比他直接跟我说他要和黄校长“合作”强,心里于是又滋长出一点儿自欺欺人的信心。
游戏也登陆了两三次,被白白追着问见没见老大,老大都半个月没上线了。乌天干巴巴地回答,我没见他啊。心说,我都大半个月没和他联系了,还想问你呢。
刚刚接到了老妈的电话,声音里满是疲倦:“小天,你和那孩子说得怎么样了?”
乌天沉默。
老妈又说:“他要多少钱?二十万还不够——再多点也可以商量,啊?”
乌天无声地叹气:“妈,我……联系不上他了。”
“那可怎么办!”老妈又哭了:“黄校长说,九月一号你们教职工大会,要请省教委新上任的梁主任来,当众把当年你姑做的那件事儿……”
“我……”乌天嗫嚅半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午饭是和周贺一起吃的,他的婚礼定在九月中旬举办,这段时间又是准备婚礼,又是跟后妈明争暗斗老头儿的产业,忙得一个头两个大。乌校长的事儿出在教育系统,周贺也帮不上忙,只能安慰乌天说:“当不成老师就算了吧,去你爸公司当老板。”
乌天摇摇头,黑眼圈重得像化了烟熏妆。
下午去见柳叶,到了这种时候,乌天反而有种平静,大概是因为完全豁出去了,情况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了。
“柳叶,我……得对你道个歉,”乌天看着她特意打了眼影的眼睛:“是我没有足够明确地拒绝你——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和你在一起。”
柳叶愣了,半晌一滴眼泪“啪嗒”落在桌面上:“一点儿可能都没有吗?”
乌天:“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柳叶忽然高声问道,带着哭腔。
其他客人的目光都向他们这边投过来,所幸下午的甜品店里也就三四位客人。
“因为我……”乌天顿了顿,心一横:“我不敢。”
“不敢?”
“我喜欢的人……是个男人。”
说完“是男人”三个字,乌天只觉得洒满阳光甜品店好像晃了一下,类似《成神》里画面一黑,然后又复活。
不一样了。
乌天把他和聂原的事情告诉周贺,告诉家人——其实这件事始终封闭在一个小圈子里。而现在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柳叶,那么,无论他和聂原的结局如何,乌天知道,他向这个深不可测的社会,坦白了。从此,在甘城这个三线城市里,相当一部分适婚女青年都会知道,七中有个挺好看的老师,是g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