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基本上可以确诊了,明天我陪他去做穿刺。”
“那你……看短信啊。”
这条短信给乌天不详的预感,他和周贺说好了的,让周贺今天好好待着,明天他陪他去做穿刺。如果周贺有什么不重要的事儿,比如让乌天带点什么吃的回去,那么按周贺的习惯,一定是发微信,或者直接打电话——现在还有几个人用短信说事情?
而周贺发了一条短信,一条比微信郑重的文字信息,怎么想,都是……要传达一些重要又不便说出口的事情。
乌天点开短信。
只有短短一行字:“我已经做完穿刺了。”
乌天和聂原同时抽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又一条短信发过来,还是周贺。
“他……”
为什么不能一口气把要说的话说完啊!
乌天和聂原对视一眼,忽然间同时意识到:
接下来的这条短信,应该就是病情的最终诊断结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车了!
☆、离职
聂原捏了捏乌天满是汗水的手心:“点开。”
“嗯。”乌天深吸一口气,点开了第二条短信。
“结果要三天才能出来,你那边儿怎么样了?”
“操……”乌天忍不住爆了粗口,直接拨了周贺的电话。
“……你怎么自己去做穿刺了?”
“怕你忍不住哭么,就是个小检查,我自己去没问题。”周贺语气轻松。
乌天心里一点儿轻松不起来,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检查结果出来了。”
“你那边儿怎么样了?”
“……我这边儿,”乌天看看聂原:“见面说吧,你在家吗?”
“嗯。”
“那我打包回来吧,你想吃什么?”
“肉。”
“……行吧。”
乌天挂了电话,又抓住聂原的手:“跟我回去。”
“好。”聂原五指穿过聂原指缝。
打车去周贺家的路上,乌天把脸枕在聂原肩头,闭着眼。
年轻的出租车司机不停从后视镜里偷瞄他们,聂原看见了装作没看见。直到下车时,司机递来找零,问:“你们是一对儿?”
乌天很干脆地:“是。”
“挺、挺好……”
乌天笑笑,先迈出车门,然后弓着腰扶聂原出来。
“我现在暂时住在周贺家。”乌天解释道。
“为什么?”
“因为前段时间……跟家里说了……出柜了。”
“出柜?!”聂原愣了:“可是——”
“我跟他们说我要追你来着,结果后来,”乌天脸有点儿红,快速说:“没追上。”
“……”
“不过现在到手了也是一样的,没白挨我爸打,”乌天扭头去看向聂原的侧脸,想伸爪子上去捏一把他脸上的红晕,但自己一手牵着聂原,一手提着打包的饭菜,只好作罢。
“那你还得谢谢我啊。”聂原笑了。
“真的得谢你,”乌天停下脚步,微微低头,直勾勾地凝视聂原的双眼:“告诉他们之后我感觉自己……”
“打住!”聂原别过脸,想要躲开乌天高温的目光:“我知道了。”
乌天心说你确定你知道了?
转念一想,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告诉他。
心情忽然就明朗了一些,感觉自己整颗心都软绵绵的,浸在名叫“聂原”的粉红泡泡里。“既见复关,泣涕涟涟”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
周贺家在五楼,老房子没电梯,走进楼道,刚上了两级台阶,乌天忽然松开聂原的手,一步向跨下去,蹲下,后背冲着聂原。
聂原沉默几秒:“我能上楼,不至于。”
乌天闷笑两声:“老公,快来。”
聂原:“……”还是站着没动。
“我都叫老公了,你就勉为其难地临幸一下呗?”
“……我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聂原俯身趴在了乌天后背上,一手拎着自己的拐杖,一手搂住他脖子:“这么,浪啊。”
到了周贺家门口,乌天轻轻放下聂原,看着他支好拐杖,才掏出钥匙,开门。
周贺正瘫在沙发上打王者荣耀,头也不抬地问:“要辞职了?”
“嗯,”乌天从鞋柜里找出一只拖鞋,顺手帮不便弯腰的聂原解了鞋带:“东西我都收拾好了。”
“好吧,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别招惹聂原那样儿的蛇蝎美人了——哎我操,草丛里有人!跑啊傻逼!”
乌天:“……”
聂原挑眉,朗声道:“谢谢肯定啊,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是美人儿。”
周贺缓缓抬起头,目眦欲裂。
乌天默默低着头,把打包的饭菜放到桌上,然后和聂原肩并肩坐在了周贺身旁的沙发上。
与此同时,周贺手机里传出一声响亮的“Defeat”。
聂原:“我根本没答应姓黄的。”
周贺一脸“我是谁我在哪”的表情,目光在乌天和聂原之间绕了半天,问:“你俩嘿咻过了?”
乌天眉毛抽了抽:“我们在一起了。”
周贺面无表情:“……哦。”
乌天简直想把桌子上冒着热气的水泼到周贺脑门上,更想抓着他肩膀在他耳旁嘶吼:“你他妈说话的时候过——过——脑——子!”
但周贺是病号……
周贺:“吃饭吧。”说完还冲聂原笑了笑。
乌天赶快殷勤地跑去拿碗碟。
刚开始饭桌上的气氛挺融洽,吃着吃着,聂原却忽然放下筷子,语气平静地问:“你喜欢乌天?”
周贺正在喝白菜汤,一口汤咕嘟吞下去,才反应过来:“你在问我?”
“嗯。”
乌天:这什么展开啊!
周贺看看乌天,眼神里混着嫌弃和震惊:“你怎么会觉得我能看上他?!”
“那最好,”聂原顿了顿,继续说:“我是正儿八经和他在一起的。”
周贺盯着碗里晶莹剔透的白菜沉默两秒,随即抬起头:“那好吧,刚刚是我想多了……我这会儿也不能喝酒,这汤就当酒了,我敬你。”
说完端起碗,将半碗白菜汤一饮而尽。
乌天心里舒了一口气。他以为这俩人要动手来着。
当天晚上聂原和乌天一起睡在周贺家,第二天一大早聂原回槊县了,乌天独自去了七中。
今天没有乌天的课,他直接去了校长办公室。
乌校长坐在皮质沙发上,藏蓝色女士西装,气色红润,威风凛凛。
“姑,我要辞职。”
乌校长想了想,说:“现在学校里的人都知道当年你和聂原的事情了,你再待这儿确实为难……要不这样,前两天省城十一中的校长,我同学,和我见了面,他知道你说课比赛拿了不错的名次,还问起你……”
“不用,”乌天冲她温和地笑了一下:“我决定要考研了。”
“考研?”乌校长反应很迅速:“你可以读个在职研究生。”
乌天干脆地摇摇头:“我要考学术型硕士。”
“你放着好好的老师不当,去费这个劲干什么?现在研究生毕业的学生,还不是来我们学校当老师,之前和你一批进来的,我记得有西南大学的研究生吧,还有华东师大的……再过一段时间,你的编制也有了,这样多好?”
“我和聂原在一起了。”乌天忽然答非所问地说。
“……”乌校长手里的笔“啪”地被掉在桌上。
“昨天他之所以会那么说,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想和我在一起。可能我这么说您不太理解……反正我也想和他在一起,只想和他——这事儿我都和柳叶,就是相亲的那个女孩儿,说明白了。”
乌天看看沉着脸的乌校长,继续说:“姑,我之前也觉得当老师挺好,铁饭碗,然后待遇也不错,还比较清闲……再次遇见聂原之前,我一直没有喜欢的人,就觉得一个人稀里糊涂地过,也挺好,或者你们非要让我结婚,我也不是不能找个顺眼的姑娘……现在再想想,这些想法太不像个男人了,我想接着读书,我喜欢聂原,除了他,不想和别的人谈朋友,这些才是我真实的想法。”
过了很久,乌校长缓缓道:“你太天真了,你只看到你自己的想法——你想没想过,考研是很难的,还有,同性恋,你以为你身边几个朋友支持你们,就是全社会支持你们了?乌天,你想想,以后你毕业了,出去工作,你的老板很可能是你爸那个年纪——会支持同性恋吗?”
“你把生活想得太理想化了。”
乌天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有道理,或者说,十分正确。
“我不怕。”
乌校长简直是怜悯地看着乌天了:“你不怕,好,我们不讨论你现在不怕以后会不会怕,我们单说,你不怕,那聂原怕不怕?你能保证聂原有勇气和你一起面对各种挫折吗?”
“我能。”
“你能个屁!”一向文雅的乌校长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你根本想象不到你们将要承受的压力!”叹了口气,接着说:“乌天,你对社会了解得太少了,我不是凭着自己比你大几十岁才这么说,而是你了解的真的太少了,那种残酷,你想象不到的。”
乌天心里明白乌校长是真的心疼他,担心他,为他着想。
但是——
“该经历的总得经历,那就让我等着吧,就算以后我失败了,过得不好,和聂原分手……”乌天一字一句地说:“起码不会后悔。”
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夏末的阳光极其嚣张地洒了一地。
这是高一新生们步入高中的第一天,乌天从一个个教室窗前走过,此时是课间,但拘谨的新生们大多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偶尔有一两个趴在走廊栏杆上,眺望着远方,大概是在想家了。
乌天忍不住弯起嘴角,他想起七年前,他不情不愿地来到七中,火箭22班,往角落里一趴,整个人十分高冷,十分装逼。那时的聂原,也是现在这些学生的模样,拘谨而忐忑。
过不了多久,这些新生彼此混熟了,就会开启一个个令班主任头疼的、疯闹的课间。
就像当年他和聂原混熟之后,逼也不装了,天天小跑着去买两人的晚饭。
乌天掏出手机,对着明晃晃的走廊,拍了一张照,发给聂原。
片刻后,手机振动,是聂原的回复:
很好看。
你的离职手续什么时候办完?可以开始在网上找房子了,车票应该不用提前买,甘城去北京的车次很多。
看,七年过去了,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么。所以下个七年,下下个七年,大概也没什么可怕的。
“嗡——”回复聂原的话还没发出去,一个电话打进来。
是陌生的号码。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忙,抱歉……
☆、归来
屏幕上显示这个号码来自广州。
乌天犹豫两秒,接起了电话。
“乌天?”
乌天愣了愣:“是我。”
“我薛立臻。”
“嗯,我听出来了……”
乌天已经做好了说“你打错了”的准备,万万想不到,竟是薛立臻。
他跑到广州去了?真远。
“我听说周贺病了,是吗?”
“啊,你……听谁说的?”
乌天脑海里想的是另一件事儿:薛立臻既然能听说周贺生病,也就是说他仍和周贺身边的人有联系——那应该就能顺藤摸瓜找着他吧?
“听以前的同事说的,周贺因为生病好几天没去上班了,病得……很严重?”
很严重。
但周贺想见薛立臻吗?
乌天太了解周贺了:他是个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人,受再多苦再多委屈都不说,永远是一副漫不经心、游刃有余的模样。
连他对薛立臻都是这样,他是喜欢薛立臻的,乌天想,但他拒绝承认。这两个人像在互相较劲儿,比比看谁能更绝情。
“我跟你实话实说,”乌天清清嗓子:“初步诊断是肺癌,昨天他去做了检查,三天之后出结果……之前拍的片子上已经能看见阴影了。”
“……肺、癌。”薛立臻喃喃道。
乌天补充说:“你别和其他人说,他不太想让其他人知道。”
“他会死?”
乌天语塞。
事已至此,总有些……避不开的沉重问题。
是吧。
乌天忽然不忍将一个偏向肯定的答案抛给薛立臻。
“我不知道,还要看进一步检查。”
“嗯,我知道了。”
“周贺找了你很久,”乌天有些心虚,忐忑地说:“他很担心你。”
“是吗。”薛立臻淡淡应了一声。
似乎也没什么可说了,“还有什么事儿吗?”
“没了,谢谢你啊,我挂了。”薛立臻话音刚落,手机里就传出“嘟嘟嘟”的忙音。
乌天在心里叹了口气,把手机揣回兜里。这事儿还是别告诉周贺了。
下午乌天回了趟家,他提前打听好这几天爸妈去外地了。
他把大学时的专业书找了出来,又从书柜里搬出厚厚的《世说新语笺注》和《庄子今注今译》,都放进带来的拉杆箱。
四季的衣服各拿了几件,他那天被赶出家的时候脚上穿了双板鞋,带了双运动鞋,眼下倒是换得开。乌天看拉杆箱还剩余不少空间,便还是把一双厚实的牛皮冬靴装了进去——北京比甘城更靠北,冬天会更冷。
前段时间乌校长曾给他一张卡,怕他自己住在外面钱不够用。乌天把那张卡拿出来——上面的钱他一分没花——放在了客厅茶几上。
把被自己翻乱的屋子收拾干净,乌天打开书房的电脑。里面有一些陆续积累下来的工作文件,现在要辞职了,就清理干净吧。
乍一开机,就弹出了浏览器。乌天忽然发现浏览器变了——电脑上之前用的是firefox啊?爸妈都不玩电脑,连用手机拼音打字都是他教了很久才教会的。大概是哪个软件更新附带的吧。
乌天没当回事,刚准备点下右上角的“×”,心一跳,顿住了。
他在菜单栏里瞥见了“同性恋”。
仔细看,是一个又一个收藏的网页:同性恋是病吗、孩子是同性恋怎么办、同性恋会不会得艾滋病、得了艾滋病一定会死吗……
乌天把这些网页一个个点开,有客观准确的科普,也有不着调的胡说,屏幕上的小字密密麻麻。
两行泪“唰”地从眼眶中流下来。
拉着箱子离开家时,乌天换好鞋,站在门口,环视这栋他再熟悉不过的房子。
下一次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深恩负尽,连一句“对不起”也无法当面说。他没有选择。
晚饭时,乌天到了槊县,丘西村。
走下出租车,就看见聂原撑着个拐杖,站在村口,双眼亮晶晶的望着乌天。
乌天向他走去,想抬手摸摸,又忍住了——再转念一想,我他妈忍什么啊!我转正了啊!
于是理直气壮地在聂原头顶挼了两下,又捏捏脸。
“还在外面呢,你能不能别这么……饥渴。”聂原拍掉他的狗爪子。
“那是不是到家了就能——”
“不能,”聂原笑了:“我姥姥这两天在家呢。”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聂原家走,路过那个小超市,乌天用胳膊肘顶顶聂原:“我上次来找你,你家没人,就是这家超市老板给我说你在城里——没给我郁闷死。”
“郁闷什么?”
“那不就证明你没回来么,我当时都想你会不会去了贵州,再也不回来了。”
“我去什么贵州,我爸……一年才和我联系几次,平时电话都打不通,我都不知道他在哪。”
乌天“啊”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聂原反倒语气轻松地说:“我爸妈那些烂账,扯不清,俩人总觉得对方欠自己的,我妈嫌我爸没出息,我爸恨我妈出轨,就让他们互相埋怨着吧,也没我什么事儿。”
乌天知道聂原虽然说得满不在乎,心里一定是难过的,便搭上他肩膀:“有我在呢。”
“让我把你当爹妈啊?”聂原开玩笑。
“下次……可以试试叫爸爸……”
“滚!你能不能有点作为人民教师的操守?”
“现在已经不是人民教师了。”
“……”聂原没接话,又走了几步,忽然说:“这么好的工作……可惜了。”
乌天一下子没跟上聂原的节奏,过了几秒,才一把抓住聂原的手,深深看进他的眼睛:“工作没了以后可以再找,再说了,有得必有失,这么想想,我赚大了。”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捏捏他手心里的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