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太后的气,憋了一肚子火,回兰台宫找皇帝。一踏上殿阶就觉出不对,御书房里格外的紧张森严,随侍宫人战战兢兢一点儿声响都不敢出,无比的寂静沉重。
他不知不觉屏住气息,放轻了脚步。进了屋子见一位十几岁的少年一脸惊惧,两股战战,趴伏在御驾前。少年显然是跪了有些时候了,已经汗透重衣,面孔青白。泓见了一怔,认得是太后母家的长孙。太后母家人丁稀薄,第三代就这么一个孙子,素来爱护得如珠如玉,很少出门。他不便露面,就一侧身躲在了屏风后面。
容胤本来是一脸的冷峻,见泓回来了,立时换了副温和面孔,和颜悦色的对少年道:“起来吧,几年不见,你长这么大了。朕国事繁忙,难免有疏忽,你不要见外,没事常来坐坐。”
那少年被急召入宫,大礼拜见圣上,一个头磕下去,皇帝就没叫起,已经跪了快一个时辰。帝王脸色一沉,寻常臣子都惊怕,何况他一个稚嫩少年?这会吓得魂飞天外,汗流浃背瘫在地上,半天不能应答。容胤便叫宫人扶他退下,温言道:“去向太后请个安吧。你一入宫,她就惦记着呢。”
他等着少年刚走,就出声招呼泓,道:“过来。”
泓满腔的怒气早化为乌有,听见陛下召唤,就低眉顺眼的走了过去,紧挨着容胤坐下。容胤揽了他肩膀,先在脖颈间闻了一闻,笑道:“去了一趟太后宫里,没吃着亏,倒洗了个香喷喷的澡回来。”
泓脸红了红,说:“臣鲁莽,在宫里顶撞了太后。”
容胤“嘿”地笑了一声,道:“你是御前影卫,要保护主君,更要保护主君心爱的人,这是你的职责,知道吗?”
泓红着脸说:“知道了。”
容胤忍不住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道:“人皆有重。我最喜欢你这点,自己知道看重自己。”
泓得了夸奖,又高兴又害羞,就往皇帝的身边依偎。容胤用力的又闻了两下,说:“香香的。”
泓不好意思了,小声说:“给妃子用的。”
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容胤听了却魄荡魂摇,一时间心魂俱醉。他搂了泓在怀里,贴着耳朵问:“给妃子用的,为什么你用上了?”
这一下问得泓面红过耳,埋了头不吭声。容胤又问:“你是不是我的妃子?”
他连问好几遍,泓也不吭声,慢慢往后挪着要躲。容胤扳着肩膀不让他跑,一个劲的问:“是不是?是不是?”
泓顶不住了,只得说:“是。”
容胤悄声笑道:“是什么?”
泓连续几次想要走都被容胤抓回来,被逼着一定要说。他羞耻得在容胤怀里缩成一团,埋着头小声说:“是陛下的妃子。”
容胤忍不住笑出声来,见泓羞窘得全身都红彤彤的,就把他按在榻上乱亲,紧搂着说:“不是妃子。是我的良人。”
他顿了顿,又说:“我也作你的良人。”
第21章 风雨
说完也不管泓还在害羞,放了他转头就拟旨,安排泓退宫。御前影卫退宫后都是一品入仕,在朝中大有空间可以施展。他胸中早有谋划,安排泓到隶察司做了一名小小的典薄,专司科举诸事。年末退宫的御前影卫有好几位,他一一指派,官位大多显赫。相比之下,泓职位低,权力又小,显得很是寒酸。
他担心泓有想法,就低声给他解释,道:“留朝和从军不一样。朝里当差,讲究个先扎根再发芽。你先在底下呆两年,基础打好了广聚人气,将来一飞冲天,别人见着你是从泥里起来的,才不会嫉恨。我要是直接拔擢你上高位,别人就对你有顾忌了,什么事都防你,把你高高供起来,叫你想做什么都不成。现在正在风头上,你也不宜多张扬,好好办差多交几个朋友,叫人家先看清你这个人。等朝里都知道你是我妃子的时候,你已经树大根深党羽众多,别人再非议也伤不到你了。”
泓开头还好好听着,等后来听皇帝又说不正经的话,忍不住别过了脸。容胤见他半个侧脸和耳朵都红嘟嘟的,心里痒痒,就扑上去一通乱亲。泓一边躲,一边问:“我退了宫,以后怎么进来?”
容胤道:“还是御前影卫……给你办了两套籍,一边当朝臣,一边当妃子——”
他话音刚落,泓就受不了的堵上了他的嘴,怒道:“不准乱说!”
容胤笑了起来,又亲热了半天才放他到隶察司领旨。
眼下正是新科入仕的时候,各部都在加急办理。隔天隶察司放了本,泓便赴隶察司就职。这时候就显出云行之带他各处应酬的好处来,他进得司里,放眼望去同僚全是熟人。朝里相交看家世不看人,他以一品入仕,官职虽然低微,但后劲必然绵长。一时间众人都来道贺问好,带他各处引荐。云行之听说他退宫了,还专门过来看了一趟。他们关系已深不需客气,云行之出手就是张银票,道:“这是仪礼。”
泓一看数额,怔了一下便要推拒。云行之按了他手道:“这钱是有用处的。你刚入朝,酒乐必不可少。应酬往来不是小数,靠一点俸禄怎么够?我现在不方便出门,你多多和人往来,就当是为我铺路了。”
泓见他一脸烦闷,便问:“怎么不出门了?”
云行之苦着脸说:“走哪里都叫我大将军,我怎么好再露脸?”
他说这里突然想起来,道:“我家里盯得太紧,待着实在闹心,把你那个宅子借我住几天,我要叫几个人来解闷。你若有事,就到那头找我。”
泓点头应了。云行之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道:“有个事要你帮忙。”
他很是踌躇,想了半天措辞道:“这事有风险,你一定一定要谨慎,不能勉强。”
泓便点点头等他说。云行之压着?0 ぷ拥溃骸拔壹依锵衷谝煌怕衣椋裰疲窍胂忍教椒缟僮鞔蛩恪D隳懿荒苁砸皇允ド咸龋橇嗽剖希忠粢饽募夷兀俊?br /> 泓答应了下来,云行之见他想都不想如此痛快,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道:“这事不能直接问,你懂不懂?要不动声色的碰一下就算,有个只言片语就可以。别让圣上疑心你要插手,更不能让他觉得你有偏私。在圣上面前,你得是个纯臣,不能站别家的立场。”
泓慢吞吞的说:“我本来就是个纯臣。”
云行之冷冷道:“你是不是纯臣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是不是这么想。有一点差错叫他起了疑心你就完了。圣上城府深沉如海,他有想法也不会露,只会暗暗疏远,叫你连个剖白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点泓倒是感受甚深,轻轻叹了口气,道:“确实如此。”
云行之见他听进去了,才微微放心,道:“日子还长着,犯不着现在就把你折进去。你肯冒风险,我家里很感念。千万记住别露出痕迹来,就寻个由头,稍微把几个家族提一提,看陛下神色就可以,一定谨慎小心!”
泓见他一脸郑重,便也郑重的答应了。当天晚上回暖宁殿,和皇帝脱光光的抱一起亲热完,他早忘了云行之的叮嘱,直接问容胤:“除了云氏,陛下还属意哪家呢?”
容胤埋头啃着泓的脖子,含含糊糊说:“我属意哪家,你还不知道吗?嗯,看来你是真不知道。那我再好好告诉你一遍。”
他说做就做,翻身就压到泓身上要好好的告诉他。下身用力一顶,顶得泓低叫了一声,紧紧攀住了皇帝的后背。
皇帝大刀阔斧的告诉完,泓已经精疲力竭,可怜兮兮的缩毯子里,见皇帝伸手过来还要把他往外拽,忙道:“不是我问的,是云行之问的。”
容胤懒洋洋的说:“你想叫我去告诉他吗?”
泓脸一红,说:“告诉我就可以。”
容胤说:“以后每天都告诉你一遍。”
泓实在分不出来容胤到底哪句是真告诉,哪句是床上的“告诉”,默默想了半天,只得说:“我不明白。”
容胤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逗了泓半天,才和他说了句正经话,道:“你告诉云行之我属意陈氏。这样他们要是想和陈氏联姻就有顾虑。我得防着云安平和军里勾搭。”
泓点头答应了下来。容胤又道:“要含而不露,似是而非的和云行之说,叫他们摸不着我的心思,才不会堵我的路。”
泓点头称是,隔了几天便给云行之递话,道:“我提了陈氏,陛下似有所动。”
云行之便特地回家一趟,把这话说给了父亲。云白临颇为重视,带他去祖父房里,把这话又学了一遍。
云安平正在檐下喂鸟,把蛋黄和小米掺在一起,搓成团一粒一粒的喂那只蓝靛颜吃。这鸟脖子上一圈湛蓝的绒羽,叫起来嘀呖呖嘀呖呖的异常清脆,云安平爱逾珍宝,每天下午都陪上大半个时辰。他一边哄着蓝靛颜鸣叫,一边听云行之说外头种种,等都说完了,和颜悦色的道:“好孩子,你做得好,爷爷都知道了。”
他把一个煮熟的红壳鸡蛋放云行之手里,笑道:“拿去吃吧,叫爷爷和你爹说几句话。”
云行之被祖父随随便便拿个鸡蛋就给打发了,郁闷得不行,刚想抗议,抬头见父亲在旁边把嘴一努,示意他快滚。他知道这是有事不方便叫他听,悻悻的哼了一声,只得抬屁股走人。前脚刚走,云白临便皱眉问:“父亲怎么想?”
云安平阴沉着脸,又喂蓝靛颜吃了两粒小米,慢慢想了一圈,才开口道:“这位泓大人可了不得啊。天子神武威严,你我尚不好直视,泓大人不仅敢看,还敢猜,后生可畏啊。”
云白临“嗯”了一声,道:“这么说是不可信了。”
云安平笑了一下,道:“小孩子!信是可以信的。不过他正值鲜花着锦之时,顺水人情好做,有没有那份投靠的心就不好说了。”
云白临道:“婉娘说试探过,想借他给搭个桥,他没理。我想着他既有后宫争宠之心,别坏了和行之的交情,就让婉娘收手。眼下他已经退宫出来,婉娘更碰不上了。”
云安平皱眉道:他十几年前就承过恩,按说不应该再出宫才是,怎么退出来的?”
云白临压低了嗓子道:“我查过,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做了全套履历,合钉合卯,一丝儿不差。现在他顶了两套身份,承恩那头还记档,这边已经照退宫影卫的例入仕了。”
云安平冷笑道:“这可不容易。功夫花这么细,咱们圣上这是要长远打算啊。”
云白临低声道:“圣上既然有此心,做臣子的自然不能辜负。只是此人武者出身,一没家族,二无私产,无欲无求,和行之交情再深,也不可信任掌控。”
云安平漫不经心的给蓝靛颜理着长羽,道:“抓个把柄就好。他不求财不求权,那就是有别的贪恋,往他怕的地方想。”
云白临微微一笑道:“圣意难测,天家无情,侍君的,自然怕失了恩宠。找个绝色佳人和他春宵一度,留个儿子在手里,人就服帖了。”
云安平叹了口气道:“收拾得干净点,别叫行之知道。这孩子还嫩着呢。”
云白临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我有个最佳人选。今年察举选上来个一品,叫陆德海,没有什么背景。借他的手做,不用担心牵连到别人。”
云安平一点头道:“这点小事你就去办吧,不必再问我了。”
云白临便又问:“圣上毁约,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云安平冷冷道:“我不管他属意陈氏,还是要豢养男宠。世家大族的脸面,容不得他说不要就不要!既然不懂事,就别怪老家伙亲自教训!”
云白临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位是个明君。咱们若肯退一步,能成就九邦一个百年盛世。”
云安平道:“一国无母,天子不家,算什么盛世?大丈夫齐家而平天下,家族繁荣才是盛世之本,你不能忘本!”
云白临不再说话。两人隔着金丝笼子静默相对,一下午只听得蓝靛颜在檐下“嘀呖呖嘀呖呖”的鸣叫。
第22章 入局
转眼又过了几天,到了十二月就进到年里。除了朝中例赏,各家也有私宴酬宾。官场上的筵宴酒席渐渐多了起来。
陆德海翻着长长的礼单,看到后来见全是各色丝料,摆设,围屏等物,不由叹了口气。
人情债难还,过年如过关。
他以一品入仕,得天子钦点,进隶察司分管科举,眼瞅着锦绣前程,各世家便来招揽,逢年过节,不忘仪礼。当年被贬黜回乡,他日日自省,反思自己的一举一行,也明白了做事离不开人,以前故作清高,不屑与世家子弟们同流合污,其实是断了自己的前程。因此这回他步步谨慎,打点起殷勤笑脸积极逢迎,再不敢轻忽。酒席应酬还好说,仪礼上却让他觉得吃不消。若赠些金银还好,收了东家送西家,互相挪错,总可以还上,最怕的就是送这些昂贵又没法变现的摆设,不能再外送,还得等价回礼,一笔一笔全是钱。
他欲言又止,抖着长长的礼单斟酌半天,低声问一旁的老管家:“这些东西,能不能找个门路出手?”
老管家微微一摇头,正色道:“大人根基尚浅,钱权二字,只能选其一。若要钱,现在便可以交给我办理,包大人手头活畅。若要权,架子就还得端一端,收了便是。”
陆德海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这位老管家排行次位,曾在大家族里做掌事,年纪大了退下来却不甘寂寞,他便辗转周折,费尽了力气聘到家中。老人家皇城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上至各家族背景恩怨,下至各人府上门房是什么性情,无一不了如指掌。他初入仕,对待上级下属持什么样的分寸,走什么样的门路,全由老管家点化提醒,平日里很是倚重。既然老管家说收,他便收,只是看着白花花的银两一笔一笔全换成了能看不能用的死物,不免有点心疼。
可心疼归心疼,该做的人情还得做到。陆德海转头便捧出个礼封过来,奉与老管家,笑道:“给二叔添一点小彩头。年里辛苦,全赖二叔帮衬,德海就算没有发达之日,也要孝敬二叔一辈子。”
老管家露出了一点笑容,接过礼盒。沉甸甸的往手上一拿,就觉得炫花人眼。只见那礼盒内除了节庆孝敬长辈的寿桃,福饼,平安酥外,另镇了两条金灿灿的小鲤鱼,纯金铸就,鳞翅宛然。老管家知道陆德海清贫,这笔厚礼不仅是花费重金,更见对方心意诚挚。他有点感动,道:“都是自己人,没钱……就别送这么大礼。”
陆德海微微一笑,道:“二叔不必替我担忧。除了账上走这些,我来皇城时还另带了点傍身钱。本想留着以防万一,眼下手紧,不妨拿出来先做支用。”
老管家见陆德海对自己透了底,更是感动。名利场上讲究蜜里调油,一团和气,关系不到,再亲热也是虚的。人人心里煨着锅老汤,是清是浑,何时开锅,只有自己清楚。他愿意到陆府来,看上的就是这年轻人是个冷灶,可以由自己架锅烧柴,慢慢熬得喷香四溢。他到陆府才两个多月,做事虽然尽心,却还有所保留,不肯尽透关窍。他年纪大了,又无子女,本意就是想种棵大树养老,盼着东家好。如今见陆德海真心实意,他便也投桃报李,把礼盒往旁边一收,坐到陆德海近前,低声道:“大爷若愁银钱,其实也有谋财的法子,又体面,又干净。只是大爷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没烧尽,不知道愿不愿意弯腰。”
陆德海来了兴趣,便道:“还要请二叔给讲解讲解。”
老管家便给他细讲官场潜规则,教他分权引荐,互帮互利之法。每年朝廷论品拔擢,评入一品有圣上钦点,自然不愁官职。但余下那些子弟却艰辛得多,能不能入朝全凭各家本事。可皇城里相交看品不看人,一个一个小圈子看似往来随意,其实等级森严。上,平,下三品之间极少互通,为一个引荐机会,有的家族愿意倾囊相求。
他讲到这里,陆德海想到了自己为求一品引荐,灰头土脸,四处钻营而不得的往事,深有感触,长叹一口气道:“确实如此。人一出生,就分了三六九等,互相之间壁垒森严,一辈子没个指望,多少人空有抱负无处施展,实在是不公平。”
老管家一点头道:“大爷有这个心思,那就是各家之福。如今你既然位列一品,不妨屈尊为别家引荐,给别人一个攀升机会,自己也有恩报。我有门路可以拉拢,大爷只负责大摆筵席,居中协调即可,一方面是为别人搭桥,一方面也是给自己垫路。我以前替东家大少爷做过几笔,无不机密干净,大爷只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