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可话说得越多,陆进延反而越不轻11 松,他喉头愈发的苦涩发紧,因为林盏僵直了身子站着,始终毫无反应
“坤儿离不开你,你不在的这几天他总哭,谁都哄不了,哭累了睡着了才能安静会儿”
直到陆进延说出此言,林盏的气息才终于起了波澜,他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林盏,你始终跳不出君臣关系”陆进延将手按在林盏肩上,摇了又摇,似是想把他从执念中摇醒,“你成长的经历让你太过隐忍,甚至成了病态,你牺牲了自己却都不敢要回报,这些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林盏的呼吸又乱了一分,可他沉静着,直到陆进延停下了一切动作,才缓缓开口道:“既是皇上,不必多说这些的。皇上不让在下走,无非是一句话,一道旨意的事。这君臣关系,不是在下跳不出,而是无法跳出。”
“皇上、皇上,听着比从前叫王爷还要生分”听得这般冷血无情的话,陆进延双目爆红却又不忍发火,沉重叹了口气,道:“我命你,跟我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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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进延用了很长时间让林盏恢复,或者说,是用了很长时间试图让林盏恢复。
太医为治疗他眼睛的外伤给他用纱布蒙眼敷药,伤口一天天愈合了,林盏却始终没再解下蒙在眼上的布带。
陆进延想摘了系在他头上的布条,“你完全不必这样”
“这样就不会吓到旁人了,我与他人说话也就舒坦了一些,所以别拦着我”
从前他就看不见,现在也是一样。可不同的是,林盏的心境完全变了。或许只有蒙上双眼才能让他坦然一些。
可他不习惯这样的林盏,布条横在他如玉的面庞上太过显眼,反倒让陆进延止不住地去想那下面塌陷干瘪的眼皮。
林盏经常发呆,对着某个莫名的方向一动不动,更多的时候他会对着桌上的蜡烛失神,每每陆进延从一堆奏折中抬眼看向他,心都缩成一团。曾经,蜡烛的火光,清晨的朝阳,日落的余晖,他都是能看见的。
他开始注意自己的衣着,时而询问自己今日所穿衣襟的颜色样式,甚至在某天陆进延亲手为他换上新衣后,他手指摩擦着腰间的花纹,淡淡说:
“这样,不好看罢”
陆进延不解
“绸缎上绣金纹,太扎眼了”
以前,林盏从不曾在意自己的外貌,偶尔陆进延送他一件衣服,他摸摸材质与纹路,无论华丽与否都会领命似的默默换上。而今他变了,不再是那个自己也瞧不见索性任由陆进延打扮的林盏了,他不想穿的太过招摇引人注目,即使蒙着眼睛没人看见他的缺陷,他却依旧不自在。
宫里流言蜚语甚多,林盏谨慎,不乱走动,至多是去抱抱坤儿,其他时间不过是把自己困在寝殿。傍晚陆进延回来他亦不欣喜,同他默然吃饭,在政务上为陆进延出出主意。晚上陆进延想要的时候将头埋进枕头不让自己的脸露出来,他进入的时候拼命颤抖,却一声不吭。
林盏给自己的心上了道锁,密不透风,风雨阳光皆不可入。蒙在他双眼上的布带,就是那把锁。成了一个没有眼珠的瞎子,已经摧毁了他内心最后一道堤。
早知如此,陆进延绝不会告诉他他的眼睛有多美。
陆进延悄无声息地遣人去清理修缮了于府,带他出宫引着他的手去摸于府门前的石狮子,他没反应,直到带他跨过门槛,走到正厅门前,林盏的手指滑过门框,摸到了自己儿时顽皮刻下的那串歪歪扭扭的字,清冷的面容忽然垮下,他用地呼吸,脸上的表情悲喜掺半。
林盏在宫里如同被困在一潭死水中的鱼,如果回家能让他好受些,那就放林盏回去吧。毕竟,陆进延实在不知该如何打开他的心结。
身为新皇政务繁多,又困于摸清前朝暗流,林盏离开的第一个月里,陆进延无可奈何地没能有机会去看他。只是每日听手下回报,说他每日清晨舞剑,某日在院子里喂鸽子时笑了出来,与下人同桌用膳,十五的时候让丫鬟引着出府上香……
听起来林盏过得好些了,可他陆进延呢?没了林盏相伴的日子,这个皇帝当得疲惫无味,夜深人静时他总会翻来覆去地想,假如他出征那夜带上林盏,假如他及时回营支援,假如他与张朔的纠葛并不存在,假如林盏被虏去时他放下所有顾虑去救,假如有任何一个假如,林盏都不会成了现在这幅样子。隐忍向来是林盏最擅长的,他从未向陆进延吐露过心事,但陆进延都懂。林盏不拒绝他是因为爱他,而不接受他却同样是因为爱他。
设身处地,若被挖去双目的是自己,恐怕也没有勇气去面对林盏吧。
边疆来报说北境有敌进犯时,陆进延想都没想,直言亲兵出征。陆进延太需要一个契机让林盏知道他有多么的被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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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圣旨到,林盏正在屋内上药,他的眼底最近又痒又痛,好在当时御医开的药膏陆进延给他塞了一些,难以忍受的时候就蘸取一些涂进眼内。
小丫鬟一听守门的说圣旨到,惊得在外跺着脚直拍门,圣旨什么的无非是陆进延说的话,林盏不惊,但他生怕小丫鬟闯进来看见自己无眼的面容,赶忙把布条绑好,药瓶在匆忙中被手挥落在地,本就只剩不到半瓶,这下全没了。
林盏接过圣旨,自若地跪地行礼,待宫里人离开,小丫鬟赶紧将林盏扶起来,嘴巴撅到了天上,嘟嘟囔囔道:“才刚写信邀请祁州林大人入京……”
“事关国事,无法,只得再让小金写一封过去表歉意”林盏将手里的卷轴朝小丫鬟递过去,“还没见过圣旨吧”
“嘻,没有”小丫鬟接过金缎卷轴,不敢打开,只拿手心来回抚摸,语气稍有些酸溜溜的,“我是穷人家的丫头片子,大世面一点都没见过”
林盏淡淡笑了,抬手准准地落在小丫鬟头上,柔声道“我和小桃一样,也没见过圣旨什么样”
小桃扬起嘴角刚要接话,守门的给她使了个眼色,她看向林盏从不摘下的蒙眼布,老爷曾经说过,他看不见东西,什么事情都有劳他们帮着瞧了。
小桃心里一沉,她的老爷哪里都好,才武双全,谦和温润,可他看不见,于府这么大,皇帝命人把院落修得这么好,然而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看不见。听说老爷的眼睛是被人害了才无法示人,但只凭他挺拔的鼻梁如玉的下颌已足以让她心觉清俊,老爷曾经,许是像画中仙人那样美吧。
当日黄昏陆进延才得到林盏进宫的消息。他给过林盏一块腰牌,有了它便可自行出入皇宫,但搬入于府的这月内,林盏一次都没来过。
也许,就凭着这皇城曾经的主人给他烙下的回忆,也足以让林盏此生不愿主动踏进皇宫半步。
陆进延走出好远去迎,林盏没半点变化,回于府休养的一个月没能改变他瘦削的身形,转念一想,其实林盏从没变过,自打在祁州王府里第一次见他就是这副模样,清瘦得与习武之人沾不上边,身姿颀长,一身素色,脸上无悲无喜,仿佛置身所有尘嚣之外。
林盏还没走近,陆进延就上前伸长胳膊揽他入怀,林盏环上陆进延的腰,把下巴搭在他肩上,一切安然得就好像两人从未别离哪怕一天,一切都被林盏表演得滴水不漏。
以前,林盏羞于让他抱让他亲,脚伤了被他背下楼都能紧张出一脸冷汗,他受伤了林盏会慌张得恨不得把他全身都摸个遍,在宫里受尽凌/辱后林盏毫无掩饰的眼泪让他撕心裂肺,雪山遇险那次,林盏毫不避讳地大吼着他的名字,歇斯底里地想让他活下去。
曾经的林盏,甚至包括曾经的他,是多么鲜活啊。
此时此刻,林盏任他牵着走回寝殿,陆进延想与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近一尺他不闪躲,他远一寸他不失落,林盏不似从前那样刻意压抑又或是患得患失,可陆进延却抓心挠肺地想念从前的那个他。
“七日后亲征,我需要你,呃……”陆进延清了清嗓,“保护我”
“遵命”
林盏淡定得好像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陆进延的另一只手握紧拳头,他不能再任由林盏这样了,多一天,多一个时辰,他都要被林盏砌起来的心墙逼得发疯。
☆、第 40 章
(上)
临行前林盏回了趟家,陆进延凯旋十拿九稳,但林盏向来行事谨慎,趁着陆进延忙于布置离开这段时日里的政务时,一个人默默出了宫。
距离上一次帝王亲征已经几十年光影,百姓里只有那些头发花白的还记得曾经先皇亲征的叱咤辉煌,林盏听着街上年长者们的对话,暗自将他们对陆进延这位新皇的期许记在心里。
他坐上王位,有那么多人替他出谋划策,但林盏还是想尽自己的力。
丫鬟并不知道林盏会突然回来,听见林盏回来的消息一路小跑到林盏身边,给他端过茶后,引着林盏进入灵堂,匆匆取香来,点燃后放入林盏手心便默默退下了。
父亲因冤屈被处死,母亲病死他乡,于府重新修缮后,灵堂里二老的灵位已被安置好,可总多了几分凄冷。林盏深深吸了几口气,摸索着将香敬上。
“儿子接下圣旨随军北上。皇帝曾戍边多年,久经历练,您二老不必担心。”
跪在堂前的林盏稍顿,嘴唇抿了抿,道:“儿子此行归来后便着手婚事,续于家香火。”
林盏的话向来不多,只在灵堂中静静跪了许久,站起来时两膝酸痛不已,推开灵堂门,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从耳侧传来
“马车就在外面,知道你喜步行,但入夜渐凉,我怕你独自回宫冷。”
这只手骨节分明,冰冰凉凉,陆进延把它牵过胸前,两手捂着帮他搓热。
起兵时节已近入冬,陆进延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千军万马,回头看,林盏就站在角落,秋风吹起他高束的墨发,陆进延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起兵宁州时林盏的模样,他眯着眼睛,像是想尽力看清他的模样。马背上回望林盏独自伫立的身影,若时光能倒流,陆进延一定会勒马回身,将林盏一把拉上马背——千不该万不该,那个时不该把他留在营地
他得带上林盏,从今以后,海角天边,月圆月缺,他都要带上林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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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目盲的原因,林盏去过的地方不多,行至北境士兵开始扎帐,他仔细踏碾脚下的土,触感陌生,这样的地界,他当真从未感受过。
陆进延右腿落下毛病,腿脚稍有些吃不上力,平时走平路只是有跛态,可走在大漠黄沙中却是歪得一脚深一脚浅,沙土将陆进延走路的声音倾尽吸收,陆进延走到林盏面前,他闻到陆进延身上的气味才恍然,匆匆行了个礼。
陆进延没说话,拿起林盏的手搭在自己肘上,林盏了然,低着头,跟随陆进延穿过兵马人群,渐行渐远,身后的嘈杂忙碌声一点一点地静了,到最后彻底消失,取代其的是愈加猛烈的风。
脚底下的土越走越软,林盏抬手才刚抹了一把吹打到脸上的砂砾,面前的风就猝尔停住。他不自觉地向前探了探,原是陆进延站到了他身前。触及陆进延的胸膛,林盏才刚想把手缩回去,却被面前那人一把攥进手心。
“我想带你来北漠,看看我曾驻守过的疆土”陆进延握紧了林盏的手指,“很早的时候就想了”
字出口,林盏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但陆进延却分明察觉出他喉头一紧
“除了风沙,万籁俱寂”他的回答得体,让陆进延挑不出毛病。
林盏变了。若他像以前那样卑微地自嘲自己是个看不见的瞎子,陆进延心里可能都会好受些。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变化?被挖去双目?中毒失聪?
背后是直直袭来的黄风,陆进延把手缓缓搭在林盏肩上,那里,一朵红艳的牡丹在衣襟下暗暗盛开。
不,都不是,自从林盏被送入宫,他就变了。而他却没能及时挽回,眼看着林盏一次又一次受到伤害。
权力、荣耀、江山、他陆进延看似拥有一切,可他却拿不出一个妙方把林盏变回曾在祁州时的模样。他曾以为的越来越好,却在他步步逼近皇位时,变得越来越糟,而最令陆进延窒息的,恰是林盏为了家事而将所有的苦难心甘情愿地承受。
“可是,人不是神仙”想着想着,陆进延便轻声说了出来。林盏平静的面上闪过疑惑,还没来得及反应,“你承受得太多,已经被压垮了”
整个世界只有他二人的呼吸,风沙无阻得好像天地间隔得很远很远,心头一股暖流忽而钻了出来。
下意识地上前,但旋即又后退一步,林盏假装咳嗽了几声,“皇上说什么呢”
下一刻,宽阔的胸膛与结实的臂膀将他包围,那么紧那么用力,陆进延的呼吸很沉,像深夜的浓雾,像饥饿的野兽,像滂沱的大雨,他的情绪浓烈得把林盏顷刻淹没,纵使他什么也看不见
“我、我可真拿对你没办法啊!”他抱着林盏,整张脸埋进他消瘦的颈窝,声音又闷又哑,“林盏,我好想你”
呵……说什么傻话呢……
他就在这里,他本该这样告诉陆进延的,但林盏没有,他也何尝不想念那个在心里大胆承认他对陆进延的爱的自己呢
(下)
林盏以他二人不宜独处过久为由,一点点地挣开陆进延的怀抱,理了理被陆进延蹭歪了的蒙眼布,转身往回走。陆进延不想挪脚,眼瞧着林盏走到十步开外,才迈开步子想要跟上。
忽然,林盏脚底绊了一跤,陆进延三步并两步地想去扶却也晚了,林盏整个人面朝下摔在地上,一抹纤薄的白色与黄沙格格不入。林盏自己站起来,面无表情地掸身上的沙土,陆进延也与他一同清理衣服。林盏眼盲多年又身怀武艺,按理说脚下被绊不会摔得这样毫无防备
“是不是有心事”陆进延拿过林盏的手搓了搓
换来的,依旧是林盏一如既往的微笑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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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吴王总是迎着敌人的号角声冲锋在前,而今,这一仗陆进延果只在后方沉着指挥,原龙虎军的将士甚至都难以适应。
敌人独特的号角声回响在无垠的北境大漠上,林盏想象着这声音与雄鹰一同盘旋于苍茫长空。从来到这里直到开战,林盏说过的话少得可怜。他曾经无数次想象着百姓口中英勇善战的吴王镇守山河的北境是个什么模样,可真到了这里,他脑子里却空荡荡的,没了眼珠,感受不到日光,他曾以为的北境刺目的阳光全都被眼前的一片浑浊吞噬,耳畔只有刀剑相击,嘶喊震天。当时在雪山上被医好的眼睛若是还在,会否能看见马蹄掀起层层黄沙?
陆进延就在身侧,他没有留林盏一人在营地,没有随将士们冲锋陷阵,多么难得的机会,林盏想抬手摸摸他的盔甲,想张口问问他战况如何,可一阵狂风刮过,刚到嘴边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吹散了。
他已经做了一个月没有喜怒哀乐的木偶,若他能在北境战场上锁住自己一切的情感,那么过不了多久,身为皇帝的陆进延一定会对他失了耐心,随他而去吧?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蒙眼布,往里一按便凹陷下去,林盏嘴角颤了颤,永远,他想,永远他都无法接受一个这样的自己,更别提让陆进延接受
这场战争,在后方两人间沉默里,突兀地响起了胜利的号角。
当夜简单庆功后,皇帝的营帐里忽而传出大喊:“有刺客!”
五个来者黑衣蒙面精确地抓住时机,正逮在将军们酒散回营,林盏也出去取水之际杀到陆进延面前。五人出手狠辣决绝,分明为夺命而来。
林盏闻声丢下手中水囊,尚未记清路但情急之下根本来不及用盲杖,循着声音疯了似的往回奔,一小段路撞了兵器推车根本觉不出疼,摔跤都顾不上,伸手往前摸索着,踉踉跄跄地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