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势”,“力量”——如此重要之物,他当初竟然想因噎废食,何其愚蠢!!若非子献点醒了他,恐怕他还做着只要退让便能够得到清静的美梦。
而如果他能够早些清醒过来,早些醒悟这个道理,是否就能竭尽所能,帮助悦娘得偿所愿?明明当初是他解释给她听,祖母的遗命便是让她“随心所欲,不逾矩”,如今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孝道与危险锁紧,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你明白便好,去罢。”杜皇后道,目光中带着几分殷切与怅惘,“我曾经……也想让这孩子得到我从未得到过的一切……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实在太无能了……”她曾经也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曾经也拥有过对婚姻的期盼。仔细想来,女儿所求的,不同样是举案齐眉、比翼/双/飞/、心有灵犀、相守一生么?可是,作为母亲,她竟然无力成全她。
悦娘做错了甚么?不,她甚么也不曾做错,情窦初开并不是错,想要与情郎相守也并不是错。错的是当初误结的孽缘,错的是他们不够强大,仅此而已。
待杜皇后带着依依不舍的永安公主离开之后,李徽在早已落尽繁花的桃林中找到了长宁公主。
她正立在那棵当初接过王子睦所赠的桃花枝的桃树下,怔怔地凝视着绿叶繁茂的树冠。花期总是如此短暂,如云似霞的花早已不见,仿佛早便预示着,她与王子睦之间萌发的稚嫩感情即将走到尽头。
“方才,我远远望见了阿娘。”沉默许久之后,她忽然轻声道,“因着我的缘故,她似乎又病了。我本以为自己会怨阿娘无情,但在瞧见她的那一刹那,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会怨恨她?可是,若不能怨恨她,我又能怨恨谁去?怨祖父当初不该下旨?怨燕太妃多事?怨燕湛与成国公府?”
略停了停之后,她几乎是自言自语道:“不,或许应该怨我自己。不该在明知有婚约在身的时候,还如此情不自禁。可是……情不自禁,当真是错了么?若没有这两个月的情不自禁,我这一生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情究竟为何物。”
“悦娘,你没有错。反倒是我,应该对你道一声‘对不住’。”李徽禁不住接道,“若是我能更强大一些,或许便能劝服叔父与叔母……也能保护你,让你不必因种种威胁而向成国公府妥协。若是我足够强大,便能够让你随心所欲,能够让你像祖母所期待的那般快活地度过此生。”
闻言,长宁公主侧首望向他,双目微微一动:“阿兄,你不过是宗室郡王,而我才是大唐的嫡长公主。若是论保护,也该由我保护你才对,也该由我来保护阿娘和婉娘才是。”一瞬间,她仿佛想通了甚么,又仿佛放下了甚么,更仿佛认同了甚么——
她仰起首,折下一枝桃叶:“是我太过弱小了,所以甚么事都不能由自己做主。虽然我厌恶甚至憎恨安兴长公主,如今却不得不佩服她肆意妄为的本事。她做下了那么多事,桩桩件件都该是死罪,却偏偏依然活得如此自在。就算是贵为九五之尊的阿爷想要动她,也须得寻得足够的证据,须得找到合适的机会……”
李徽神色微黯,也道:“她确实足够厉害。”承认敌人很厉害,并不意味着屈服,而是意味着他们必须变得更加强大,才能彻底将她击溃。“不过,这样的厉害,毫无意义,对我们而言也并没有益处。”
“阿兄放心,我如此憎恨她,绝不会成为她那样的人。”说罢,长宁公主举步缓缓前行,李徽随了上去。
不多时,二人便穿过桃林,来到莲池边。因今日是皇室做道场之故,香客并不如往常那般熙熙攘攘,只有零零星星的数人。一个熟悉的背影正立在莲池畔,垂首望着袅袅婷婷的白莲花苞,仿佛入了迷,又似是出了神。不多时,另有一个略有些熟悉的身影来到他身侧,微微一笑,上前寒暄起来。
“这些时日,我每天都能见到他。”长宁公主道,双眸之中仍含着脉脉情意,目光却渐渐冷静下来,“我这才知晓,他每天都会来慈恩寺上香,亦会在那桃林中流连忘返。”
李徽轻轻叹了口气,却听她又道:“可是,我从未现身与他见面。有一次,他瞧见了跟在我身边的宫女,欣喜万分。但我依然避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他四处寻找,而后满怀失落地离开。”
“我的心,似乎越来越冷了。刚开始见到他的时候,欣喜得几乎无法控制,恨不得立刻冲出去,让他带着我远远离开长安。而后,又觉得他思念我的模样如此可怜,为他流了许多回泪。到了如今,我已经能仅仅只是远远地望着他,心中也彻底恢复了平静。”
“当真彻底平静了?”李徽低声问。
长宁公主遥遥望着那个人,垂眸一笑:“不平静还能如何呢?阿兄,你看,连燕湛都已经莫名地寻到他了。或许燕湛接近他是为了别的事,可他绝不会是此人的对手。若是我始终不妥协,阿娘看在我的颜面上或许会放过他,但阿爷呢?燕湛呢?成国公府呢?杨家呢?他们又会做出甚么事来?”
“……”李徽拧紧了眉。
“所以,阿兄你说得对。”长宁公主淡淡地道,“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护不住他。而他也护不住自己和我。我们实在太过弱小了,便是身份再高贵又如何?仍然只能顺从世俗规矩,顺从所谓的婚约罢了。”
这一刻,李徽很清楚,长宁公主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
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早便有了自己的抉择,只是他迫于压力始终不愿正视罢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又生变故
“是么?原来贵主确实在慈恩寺……”王子睦惨然一笑,本便有些茫然的神情中更多了几分恍惚之色,“原来她不愿见我,是因着这样的缘故……”他的声音变得极低,眼圈也缓缓地红了起来:“她说得对,我太弱小了,连自保也做不到,更不必提保护她了。任谁都能无声无息地杀死我……都是我的错……”
这个不过十四岁的少年郎强忍住痛苦垂下首的时候,身形显得格外单薄瘦弱。高高抬起的肩胛骨支楞起来,细瘦的腰肢微微颤抖,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折断,露出森森的白骨与淋漓的血肉。
暮春三月与初夏四月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几乎要将他完全压垮在地。他尚未从父母所带来的冲击中清醒过来,转瞬间便又失去了自己倾心的少女。这一刹那,他倏然觉得,自己已然一无所有。
曾经以为无限美好的生活不过是假象,戳破之后露出他无法接受的丑恶真实;曾经以为能够守护的少女选择了离去,归根究底是因为他太弱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含泪离开,却什么也做不到。
“我该忍住的……不该给她送桃花枝……否则,她也不会这般痛苦……”只要想到长宁公主独自一人在慈恩寺住了大半个月,几乎每天都远远地望着他,逼迫着自己做出选择,他便越发觉得痛不欲生。
那个时候他究竟在做什么?为了内心的安宁,给那些冤死的部曲及家眷上香,暗自在佛前祈祷父亲与母亲从此能改恶向善,祈祷长兄能够获得他想得到的一切。发现长宁公主的侍女之后,他隐约察觉了甚么,更是天天都去慈恩寺,渴望能够偶尔遇见她……
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根本不知道她那时候内心中的痛苦与悲哀,也根本无法替她做甚么。假如她让他带她远远地离开长安,以他的能力,恐怕也无法一路照顾好她。除了读书,除了给她摘花,除了陪她说笑,他什么都做不到!!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弱者!!
王子献注视着他,轻轻一叹:“三郎,只顾着愧疚与痛苦毫无意义。若是你想让贵主过得幸福,便须得更加努力,日后获得足够的力量守护在她身边。我明白,最近因家中之事,你的心思始终无法专注。不过,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你也该缓过劲来了。”
王子睦停止了颤抖,抬起眼望着他,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我一直想问,阿兄为何能如此淡然?你不觉得可怕么?他们分明是咱们的血肉至亲,看上去与许多父母无异,私底下却能做出那般可怕的事……”
“你还知道了什么?”王子献微微一怔。族中审问王昌与小杨氏的时候,他特意在中途就将这个弟弟带了出去,觉得不必要让他知道更多龌龊的事。他眼下仍是太过率真善良,不可能接受自己的母亲竟然是那般毒辣之辈——他有种预感,小杨氏之事迟早会毁了他。
王子睦哽咽着道:“我知道,阿兄你想保护我。不过,你愈是不想让我知道,我心里便愈会生出许多猜测。二兄在宗祠中受审的时候,我忽然想起父亲与母亲,便问了常明族兄。他,他犹豫了许久,终是没有隐瞒我……”
“……”王子献沉默了。他倏然无法判断,自己当初刻意的隐瞒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也许,一切顺其自然,才是守护这段兄弟之情最好的方式罢。
“我知道真相之后,几乎无法面对你。”王子睦喃喃道,“那些天我看似是去陪着阿姊和妹妹,替她们开解,其实是自己发呆出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有心想问一问母亲她为何要这么做,却又不愿意见她一面。可是想想她做过的事,我又担心大兄你会迁怒。”
“你们虽是她的子女,却也是我的弟妹,与她没甚么干系。”王子献道。
王子睦却仿佛已经陷入了自己的不安之中,听不见任何回应了:“我已经失去了父亲、母亲、二兄,如今又失去了贵主,不能再失去你了……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实在是太少了,实在是太珍贵了。
王子献皱起眉,端详着他双眼下的阴影,发觉他应是有一段时间不曾安眠了。家中的变故之后,又是长宁公主的变故,也许他仍会有一段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日子。若是不理会,说不得再过两天他就会彻底病倒。当然,如今强迫他好生歇息几日,应该为时未晚。
他正在思考该将他敲晕还是强迫他饮安神汤的时候,王子睦忽然又问:“阿兄,如果你失去了郡王,也会如此淡然么?”他脸上仍带着泪痕,苍白的脸色透着遮掩不住的虚弱,双眼睁得极大,仿佛这个答案对他而言无比珍贵、无比重要。
王子献眯了眯眼,回道:“我不会失去玄祺。就算是一时失去了,日后也会将他夺回来。”虽然他一直对李徽提起,若是他们只能退回知交好友的位置,今生就不必再相见了,否则只是徒增痛苦罢了——但他又如何能忍受这样的结局?无论费尽多少心思与手段,他迟早都会让李徽答应他,与他相守。
他从来不缺乏耐心,也从来不缺乏心计。
若是如今误判了机遇,那便再等更合适的机遇。若是年轻的时候注定错过,那在合适的时候再相守亦无妨。若是不必浪费宝贵的相处时光,那自然是最好。但为了他们二人能在一起,有必要蛰伏的时候,他相信自己亦能够做到!
在他的内心之中,他与他的玄祺极有可能会遭遇无数事件,或许一时应对失误,便会导致不同的结果。但这一切都无妨,他们还会遇到更多的机会,他们还拥有各种各样的可能。一旦玄祺做出了决定,他便会告诉他,他已经考虑了无数次,他们将会遇到数不清的岔路——不过,只需披荆斩棘,便迟早能携手走到终途。
“夺?”王子睦怔怔地重复道,“……我也能做到么?”
“若是不曾尝试过,你怎知自己做不到?”王子献道。在他看来,此事尚未成定局。且不提长宁公主尚未下降,就算是她已经嫁了燕湛,人生还有数十年,谁知道其中会发生甚么事呢?和离再嫁的公主,并非罕见。
正当王子睦暗沉的双眸中渐渐闪烁着亮光的时候,书房外倏然传来曹四郎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焦躁:“阿郎,周二郎求见!”
“让他在外头等着。”王子献不慌不忙地起身,吩咐王子睦,“你且回院子里歇息,过些时日待你冷静下来,我再与你筹谋。说不得,还能让玄祺也一起仔细想想。”因着此事,连李徽也低落了好些时日,也该想些法子让他从那些情绪中走出来了。
若是只看他的神情举止,大概觉得曹四郎所说的不过是一件寻常之事。但王子睦分明记得,这周二郎便是给王昌、小杨氏刺杀濮王作证的部曲之名。此人已经听命于兄长,说不得是兄长给他的补偿,但他心里仍然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王子献出了书房,周二郎正在院中的八角亭中等着。见他一来,立即跪倒请罪:“阿郎,都是某的疏忽——二郎君借着两位小娘子探病的机会,逃出了庄园!他还诱骗大娘子,将她一起带上了!!如今部曲正在四处寻找,尚未找到他们的踪影!”
闻言,王子献的瞳眸猛然一缩:“甚么时候发生的事?”他让周二郎负责看守王子凌与王昌所在的庄子,便是对他的考验与信任。周二郎已经跟随了他五年,论起忠诚自是比不上那些自幼追随他的部曲,但论能力却是半点不差。且他与王昌有杀妻杀子之恨,定然会尽心尽力看守住他们。只是却想不到,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便又生出了这样的变故!!
周二郎羞惭至极,叩首道:“是昨天夜里发现的!某仔细检查了,马厩看管得严,没有丢失马匹。不过,庄子中少了一头代步的骡子,应当是二郎君带着大娘子骑着骡子离开了。不过,庄子附近有不少山林,他们又不认识路,应该走得不远。”
“立即回商州。”王子献拧紧眉道。虽然眼看着吏部关试在即,他却已是顾不上准备关试了。而且,光是王子凌逃走了,他尚不必如此着急,横竖他迟早会来长安,只需守住长安的城门将他捉住便足矣。毕竟,他们匆匆逃出去,身上既无可用的钱财,又无过所,根本不可能进入长安城。
不过,事关王洛娘,他却不得不重视几分。她不过是个及笄年纪的小娘子,又是礼仪规矩严谨的世家女子,若是让族长等长辈得知她走失在外,至少会被送进庵堂避几年风头。如果万一不幸再遇上甚么事……或许不是一辈子青灯古佛,便是只能远嫁千里之外了。
正当两人匆匆往外走时,迎面就见王子睦满面呆怔地从亭子旁边的山石里站了起来:“阿兄……是真的么……二兄……二兄把阿姊带走了?”
想不到他居然悄无声息地躲在此处偷听,王子献也顾不得训斥他毫无仪态了,点头道:“你不必担心,此事由我来处置就是。赶紧回院子休息去罢,杨家若有人来寻你,你只管告病就是,不必见任何人。”想来,杨谦即使想继续探听王家的事,也不至于贸然闯入藤园。
“不……”王子睦眼中亮起惊人的光,仿佛是最后的执念一般,“我也要去寻阿姊!!我还要问一问二兄!他在诱骗阿姊带他离开的时候,可曾想过阿姊往后该如何面对其他人!!”他只有一个阿姊,绝不能再失去她!
王家兄弟遂又急忙返回了商州。当李徽得知此消息的时候,不禁一叹:“真是多事之秋。”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人心之恶
匆匆离开长安回到商州的时候,王子献其实并不认为此事会耗费太多时间。他觉得,顶多一两日,便能将王子凌与王洛娘兄妹二人寻回来,该罚的罚,该教训的教训,尽力将此事掩盖住,亦不必烦劳族长等长辈问询。
因为,王子凌毕竟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从不曾吃过什么苦头,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商州实在太艰难。而且,他从未有过外出游历的经验,不懂得如何掩盖行踪,想必部曲很快便能从蛛丝马迹中寻得他的踪影。此外,他还带着王洛娘一起赶路。如她这样的世家小娘子根本经不起旅途颠簸,且兄妹二人同行也更容易引人注意。
当他们来到那座靠近秦岭的偏僻庄园时,王湘娘便红肿着眼睛迎了上来。许是为了方便行走之故,她穿了身窄袖胡服,看上去就像一位飒爽的少年郎:“大兄,三兄,部曲已经找遍了附近的山岭,依然没有找到他们。听说山岭里还有豺狼虎豹,他们……他们该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了罢?”
闻言,王子睦的脸色瞬间一片煞白,看起来似乎立即便要从马上坠下去。他的嘴唇微微抖动着,抬首环视周围的崇山峻岭,依稀仿佛听见无数野兽嗥嚎,其中间杂着时断时续的惨呼之声。下一刻,连那些山岭也仿佛幻化成了野兽的模样,张着血盆大口,朝他扑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