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看似斩尽杀绝的行宫忽而又出现了死里逃生的兵士。据说当日险些就被烧死了,幸而滚落山涧之中,被附近的寺庙僧人救了回去。此人容貌损毁大半,行动艰难,却并不妨碍言语,作证声称能认出藏甲胄之人的面目。
而后,跟了李玮将近四年的左膀右臂突然自尽,留下信件指认越王李衡、嗣越王李玮私藏甲胄、图谋不轨。据说是李玮悄悄将所任折冲府的甲胄偷换出来,积累了数百具之后,方命人陆陆续续运至长安附近。他因被李玮捉住把柄,不得不成为运送甲胄入行宫之人,一直恐慌至极。实在不想祸及家人,所以才受不住千钧重负而自杀。
听到这些所谓的“证据”之后,李徽与长宁公主低落了好些天。而再度受审的嗣濮王李玮则完全怔愣住了,除了摇首否认之外,他已是说不出旁的话。当日回到软禁的偏殿之后,他便病倒了。这场病来势汹汹,足足养了一个来月方好转。待李徽再去探望他时,他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浑身笼罩着阴云,目光茫然,似乎受了不小的刺激。
虽说李玮病倒,荆王与许业也不好再审问他。但顺着折冲府这条线,陆陆续续又捉得数名“越王府之人”。这些人或许并非李玮麾下的兵士,也并不是越王府的奴仆部曲,亦不是他在折冲府所赁的仆从。但他们多多少少都与李玮以及越王府有些关系,而且被行宫那位幸存兵士一一指认出来。不必多言,他们自然就坐实了越王府私养兵士,在暗地里偷运甲胄的罪名。
就在此时,被劫走的归政郡王亦传来了消息。有猎户在秦岭附近发现了重伤濒死、昏迷不醒的他,因不知他的身份,便将他抬回家中救治。他浑身衣饰不俗,显然身份贵重,猎户并不敢隐瞒,立即报给了里正。经过里正一层层上报之后,当地的官吏忙不迭地想将这位疑似的贵人带入县城救治。
不过,这时候早已经错过了施救的最佳时机,县城里又没有医术高明的医者。归政郡王不过拖了一两天,就薨逝了,始终不曾清醒过来。而给他装殓的时候,方有侍从发现,他身上竟留下了两行血书,控诉越王李衡虎毒食子的事实。至于那些杀伤他的劫匪们,则早便不见了踪影。
当简国公许业在审案的时候说出此事时,李衡、李玮与李璟父子三人无不大为震惊。
李玮和李璟原本心中还残存着些许希望,认为归政郡王也许不会与郎陵郡王同流合污,只要寻到他或可替他们作证。想不到如今却听到了他身故的消息,一时间不知该悲伤还是该痛恨——他在临死之前居然还反咬父亲一口!!
而李衡竟是老泪纵横,默默地哭了一阵。对他而言,宁可相信归政郡王根本不知郎陵郡王的不孝之举,也不相信两个儿子狼狈为奸。而且,归政郡王何须付出自己的性命,来成全郎陵郡王的谎言?这对他并无好处。说不得,他只是被利用了,然后断送了性命罢了。
即便退一步而言,归政郡王确实有心栽赃父兄,亦不会选择放弃自己的性命。但安兴长公主与郎陵郡王却毫不犹豫地杀害了他,实在是狠毒之极。无论他死得是否无辜,对于一位父亲来说,失去一个儿子的痛苦亦是实实在在的。
旁观审案的李徽几乎是立刻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了郎陵郡王。只见他扑向那封从袖角上剪下的血书,嚎啕大哭:“这……这确实是阿兄的字迹!!阿兄!阿兄!你为何这么年轻便去了?!阿兄!你死得实在是太凄惨了!!”
许是太过悲伤,郎陵郡王竟是哭得昏倒过去。圣人淡淡地望着他,一言不发。主持审问的荆王与简国公对视一眼,假作并未瞧见他,继续审问下去。郎陵郡王就这样在地上躺了一下午,待到审案结束的时候才被宫人们抬了出去。李徽敏锐地发现,被抬起来时,他的手脚轻微地动了动……
当然,所有人都并不关心郎陵郡王究竟是真昏倒还是假昏倒。彭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圣人,而今证据确凿,越王李衡与嗣越王李玮意图谋逆,必须按照律法量刑,否则无法震慑逆贼!!”
当他提起“逆贼”二字的时候,李徽不着痕迹地望向他,心中道:活生生的逆贼就在眼前,却拿他毫无办法——明知此案是这些逆贼所构陷,偏偏却要处置被诬陷的无辜之人,这可真是绝佳的讽刺。
而圣人仿佛十分为难,低声道:“再将案情重审一遍。朕绝不相信,二兄竟然会谋逆。这当中一定有甚么漏洞。叔父、许爱卿,你们再仔细找一找,可还有其他证据与证人!!此案确实事关重大,故而才容不得任何轻忽!!朕绝不能接受,二兄蒙受任何冤屈。”
荆王与许业起身领旨,而彭王犹自不肯放弃,继续劝道:“证据如此齐全,圣人又何必自欺欺人呢?臣们都知晓,圣人一向温善心软,但面对这种事,便绝不能妇人之仁!否则必将遗祸无穷!!圣人便听臣一言,立即结案罢!另外,此案既然确定是谋逆大案,便不必因顾忌咱们皇家宗室的名声藏着掖着,须得让朝中众臣都知晓才好。”
“朕已有主张,彭王叔父不必再劝了。”圣人的态度十分坚定。
彭王当然不会就此罢手,私下又寻了鲁王、荆王,说服他们递折子进谏。安兴长公主自不必说,联合了数位大长公主不成之后,就独自递了帖子,要求按照律法惩罚越王李衡与嗣越王李玮。他们的目标是倾覆越王府,李衡不能留,他的嫡长子李玮亦不能留。至于天水郡王李璟,素来不堪造就,也不足为惧。
李徽带着异常沉重的心情回到了濮王府。王子献得知案情进展之后,也只是默默地陪伴着他。如今他们该做的已经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就等着那些人愿不愿意及时出手了。出手之后的效果如何,他们倒是并不担心。若是这些人联合起来都劝服不了圣人,那便是他们从来都低估了圣人的猜忌之心,日后更须得谨慎以对。
此外,王家姊妹与何城终于得以归家,他们所知的却也十分有限,根本寻不出那群大汉的踪迹。且虽然姊妹俩因身份特殊之故,被软禁的地方并不是宗正寺,而是荆王府的别院,但两人到底受到了惊吓,回家之后均前后病了一场。
李徽与王子献稍稍有些失望,但也并未放弃继续搜集相关的证据。也许有朝一日,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就能串起来,成为给越王府平反,甚至于追查幕后主使的关键性证据。
是夜,吴国公秦安倏然悄悄入宫,觐见圣人。没有人知晓这位久久不曾出现的国舅究竟与圣人说了些甚么,只知他们密谈了足足两个时辰。当秦安趁着夜色出宫回府的时候,圣人沉吟片刻,竟去了软禁李衡的偏殿。
此时,越王李衡并未就寝,仍是衣冠整洁地来迎圣人的銮驾。许是因归政郡王去世的消息给了他极重的打击,他的精神仿佛仍有些萎靡。不过,见到圣人的时候,他却像平日那般淡定,礼仪没有任何错漏。
圣人亲自上前,想将他扶起来:“二兄不必多礼。”
李衡却坚持要跪,当着所有服侍之人的面,叩首道:“罪臣教子不严,令皇室蒙羞,让陛下为难了。陛下,既然那些逆贼已经设下了陷阱,罪臣一家尽数折了进去,就请赐罪臣一死罢!!”
圣人顿时大惊失色,竟跪坐在他面前,流泪道:“朕明知二兄无辜,岂能如此狠心?就算二兄当真是一念之差,咱们兄弟这么些年来的情谊也并非虚假!!”
兄弟二人相对而哭,足足哭了半个时辰,才相携抵足而卧,端的是兄弟情深。
然而,这个消息传到正在密谋的安兴长公主与彭王耳中时,她却冷冷一笑:“李衡主动求死,可真是体贴之极。如今,咱们这位圣人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呢。呵,三兄弟都是一丘之貉,无心无情的怪物!”
彭王瞥了她一眼,也不知想到了甚么,抚须不语。
如果废太子李嵩、濮王李泰与圣人皆是怪物,那这位意欲除掉所有兄弟的贵主又算是甚么呢?怪物中的怪物?
☆、第二百一十七章 终究结案
翌日,正逢朔望大朝,乌泱泱一群臣僚来到了太极殿。所有在京九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拢共数百人,皆浩浩荡荡地在殿中就坐。李徽身为郡王,职官为从五品的大理正,自是77 坐在前列;而王子献不过是正九品下的微末小官,只能几乎隐没在角落的人群之中。
眼见着朝议即将开始,正襟危坐的众臣倏然愣住了——某个圆圆胖胖的身影施施然地走了进来,不紧不慢地与老狐狸们目光交汇,而后在群臣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等等,这不是常年告病在家休养的吴国公秦安么?休养了这么些时日,身体看着肥壮了许多,脸色却依然苍白,显然还病着呢!都病成这样了,居然还如此不辞辛苦地赶过来,难不成……
不少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色,打量着身边的同僚们,各怀心思。
当圣人出现的时候,神色依然与往常并无差异,唇角边带着淡淡的笑意。群臣纷纷暗自猜测着圣意,起身行礼。
所谓朔望大朝,因参与之人众多,其实并不会讨论甚么要紧的国家大事。即便有人上奏,品阶低微的小官小吏也并不会贸然出言。虽是如此,但仅仅只是旁观朝议,便足以增加这些职低位卑的官吏们的处事经验,磨练他们的眼光与手段。
吴国公秦安先前告病,执掌尚书省的便是简国公许业。这位素来遵从圣意,自是默然不语。在他的影响下,尚书省六部便也只是递了三两个折子。而九卿如今以宗正卿荆王最为德高望重,他亦是维持沉默,仿佛这些天的忙碌皆是幻影。其余九卿也没甚么要紧的事,只零零散散地提了些。至于中书省与门下省,虽有折子,却也并没有掀起朝议风雨的意图。
李徽心中略微松了口气,至少从眼下来看,三省高官绝大部分在圣人的控制之中。即便是如杨士敬这般潜伏其中的老狐狸,在众目睽睽之下,也绝不敢轻易与旁人的做法相左。毕竟,若是这些人并不希望引起圣人的注意,便定然会时时刻刻地隐藏自己以及身后的势力。然而,御史台等言官以及较为低阶的官员却有些危险了——
果不其然,正当圣人准备下朝的时候,御史台倏然跳出了一名年轻的监察御史,用极尽华丽的辞藻弹劾越王府谋逆一事。
圣人拧紧眉,顿时勃然大怒:“这是自何处来的谣言?!无根无据,竟敢污蔑朕的兄长,宗室亲王,真是好大的胆子!!”
与情绪外露的先帝相比,圣人几乎从未在诸臣面前展现出温和以外的模样。以至于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圣人从来都是春风化雨,永远不可能冬雷震震。然而,此时此刻,数百名官员几乎同时体验到了何谓“天威”。被他冰冷而又愤怒的目光扫过的时候,都不自禁地觉得有些压抑,更有许多低阶官员感受到了畏惧。
然而,那位御史许是太过年轻,不知惧怕为何物,依然梗着颈子继续道:“越王府谋逆且证据确凿的消息,几乎已经传遍了整座长安城。如今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圣人命荆王殿下与左仆射许公调查此案!案情既然已经调查清楚,为何圣人不立即处置逆贼?”
李徽面无表情地望着一脸成竹在胸的彭王,心中油然生出一箭将他射杀之类的大逆不道的想法。想必无论圣人作何反应,安兴长公主等人都会将此案宣扬出去,将越王府的名声损毁得干干净净。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用流言与谣言毁掉一个人的声名实在太过容易,而要重新经营平复却又太难了。
“此案并未查清楚。”圣人回道,“尚有许多疑点!谋逆乃是大案,岂可轻易结案?朕的二兄是否有谋逆之心,如今尚未有定论!尔等身为朝廷之臣,若是再轻信流言,四处传递流言,朕必定决不轻饶!”
圣人的神情十分坚定,亦是直接地流露出了想保住越王府的意思。然而,有些人的心思却格外九曲十八弯,情不自禁地开始暗自分析这是否是圣人真正的想法。越王府倾覆,对圣人唯有益处没有坏处,怎能放过这等绝世良机?也许这位陛下就等着有人主动替他清除障碍呢?也许这位陛下暂时并未意识到,想明白之后定会龙颜大悦呢?
于是,方才那位年轻御史犹豫着,正想偃旗息鼓,便又有一位言官跳将出来:“不如荆王殿下与许公将审案的证据一一陈列出来?好教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三司判一判,越王究竟是不是谋逆?”
除了此人之外,竟还有数十人纷纷附和。五品以上的高官不必说,连五品以下的许多小官亦是迫不及待地参与其中,认为自己遇到了天赐良机。一时间,他们的声势竟浩大起来,李徽甚至辨不清楚,到底哪些是安兴长公主之人,哪些又是圣人的亲信。
闻言,圣人的脸色略有些发黑,心里暗暗地将这些出言者都记了下来。原本这些人蹦跶得再欢,他也大可不必理会。但彭王岂会错过这样的好时机,立即落井下石道:“昨日案情就已经明晰,圣人却因重情之故,不愿意相信越王谋逆的事实。如今正好,有三司在,不妨一同研判!!若是判定越王确实谋逆,还望圣人秉公用法!!”
彭王施压,鲁王也不情不愿地表态,后续又有三三两两的官员亦是附议。这一群人看似公正得很,也不知有多少人是明知证据有假,又有多少人是只想曲意逢迎,还有多少人是闻风而动。
圣人迫于无奈,只得让荆王与许业将越王谋逆案的证据都呈了上来。三司不仅素来唯圣人之命是听,早些年也曾与越王打过交道。他们当然想依着圣人之意,判证据不充足——然而,呈上来的证据简直太充足了,连他们自己都有些动摇起来:越王当真没有谋逆?那为何桩桩件件证据都指向他?!
此时,朝议已经出现了一面倒的状况。无论是安兴长公主等人的党羽,或是自以为忠于圣人的纯臣,都认为越王确实有谋逆之举、不臣之心。唯有极少数冷静之人,方坚决支持圣人,觉得证据来得太巧,有冤屈之嫌,须得继续查证。
寥寥数人的支持,根本不可能改变局面。圣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绝大部分亲信都口口声声要求严惩逆贼,险些吐出一口心头血来。
这种自以为是,竟不能体察上意的“亲信”,要来又有何用?!难不成还须得他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他想保住越王,他们才愿意相信么?!
圣人从未如此迫切地觉得,自己身边需要聪明人。
经历了长达两三个时辰的你来我往之后,圣人终是撑不住了,只得承认越王谋逆案证据确凿,当可结案。不过,对于一群臣子所提出的“严惩”,他却坚决不答应,红着眼眶道:“二兄不过是一时糊涂而已,许是被甚么人所蒙蔽……朕如何忍心严惩于他?不如赦免二兄的死罪,改作流放如何?”
以彭王为首的众臣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先汉之时,无论是七国之乱或是封王谋逆,皆以法度而处刑!陛下怎能一时心软,意图越过法度而赦免逆贼呢?若是开了前车之鉴,日后那些想谋逆的人岂不是越发肆无忌惮了?!”
一时间,圣人竟被这群臣僚逼得退无可退。吴国公秦安、荆王以及简国公许业等皆皱起眉,正欲开口替圣人说话,就听殿内倏然响起了痛哭声——这哭声听着仍带着些许稚嫩,却十分响亮,将所有吵吵嚷嚷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彭王有些恼火地回首看去,就见新安郡王李徽坐在原地,哭得浑身颤抖,仿佛下一刻便会昏过去。然而,哭着哭着,他却偏偏并不昏倒,反而忽然起身,身手利落地挤开那群立在中间挡路的臣子,扑入了圣人怀中:“叔父!!”
“玄祺!!”圣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搂住了侄子,亦是流起泪来。
叔侄二人抱头痛哭,群臣几乎都惊呆了。而一群服紫高官怔了怔,不约而同地想道:怎么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似乎有些眼熟?
“叔父!!孩儿方才忽然想起了祖父!祖父临终的时候,殷殷切切地让叔父、世父与阿爷互相扶持!他素来最在意的,便是子孙和睦平安!!若是他在地下得知了此事,心中该有多难过!!谁不曾不小心犯个错?便是为了让祖父祖母安心,也不能让世父丢掉性命啊!!呜呜呜呜。”哭得伤心至极的新安郡王吐字无比清晰,字字句句均是思念逝去的祖父,足以令听者心酸、闻者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