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后却并未理会晚辈们,也无暇观看谁哭得真情意切、谁哭得虚情假意。她仿佛是有些累了,缓缓合上眼,低声道:“下去罢。明日,苏氏与阿厥再来见我。”
苏氏立即应诺,李厥亦是转悲为喜。李嵩的脸色则越发阴沉,仿佛风雨欲来前乌压压的积云,转瞬间便要电闪雷鸣。至于那位小娘子,显然已经顾不得其他,正很是隐晦地左顾右盼,却依旧难掩满脸惊叹艳羡之色。
她的举止落在李徽眼中,竟觉得仿佛有些亲切。仔细想想,他们二人也算是同病相怜了:生在乡野之地,何曾见过长安这般繁华的城池,又何曾见过太极宫这般富丽雄壮的宫殿群?只不过,他年纪长,自幼亦是生长在富贵当中,便是再好奇也能控制得住;她确实年幼,也从未见识过锦绣乡,竟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他人眼中,日后说不得还会成为笑柄。
为了显示对两位嫡亲兄长的一视同仁,李昆与杜氏再度准备了洗尘宴。兄弟姊妹们按照国礼家礼齐齐坐下来,彼此祝酒,互相问好,热情寒暄。晚辈们亦是坐在一处,或叙一叙别离之情,或好奇地彼此打量。倘若有人远远一眼看去,皇室一族不仅枝繁叶茂,更是处处欢声笑语,确实是一派太平景象。
殊不知,席间李嵩只自顾自地饮酒,并不搭理其他人,与往年毫无二致。而李泰反倒是难得兴致高昂,频频与李衡、李昆饮酒说酒辞,时不时还开怀大笑,仿佛李嵩一家归来他反而是最高兴的那一个。女眷们倒显得和睦许多,当年苏氏作为大嫂尽职尽责,对妯娌与妹妹们皆很是照顾,诸王妃与公主亦承她的情。便是安兴公主亦很安分,并没有乘着酒意说出什么明嘲暗讽的话来。
晚辈们的坐席间,李厥将庶妹李茜娘引见给嫂子与姊妹们之后,便与堂兄弟们叙旧去了。长宁郡主原本对这位堂姊有些好奇,觉得她与李徽一样出身乡野,说不得也像这位兄长一样有趣味。无奈李茜娘察觉众人对这位小娘子都十分看重,知道她是身份最为尊贵的小郡主,说话间不免有些过于小心谨慎,令她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宴饮结束的时候,小家伙特地来到李徽身边,轻声抱怨道:“本来以为她是个有趣的人呢,想不到原来竟然什么也不懂。别说衣衫首饰了,就算是骑马射箭打马球她也不会。来的时候,他们不是遇上逆贼了么?我让她说一说详细情况,她竟然说自己昏过去了,只知道是群凶恶之徒,其余的一问三不知——”
“若是换了你遇上一群逆贼,你不会受惊么?”李徽勾起嘴角,“这也怨不得她。”
“但她明明是瞒着什么不肯说……”长宁郡主不满地哼了一声,“我虽然年纪小,但也不是轻易能糊弄过去的!分明她记得逆贼的事,只是不想与我多说而已!这种事还用藏着掖着做什么?怕我听去了什么还是怎地?反正,我以后也不会和她来往了,阿兄也不许和她深交。”
“我与她深交做甚么?”李徽并不怀疑小堂妹的直觉,只当是李茜娘刻意欲言又止,想吊着小家伙的胃口,结果反倒是惹恼了小家伙罢了。“与她气恼也不值当,你也别放在心上。不就是想知道这次谋逆的事么?阿兄去给你打听。”
长宁郡主双目一亮,难掩兴奋:“当真?”
“我何曾骗过你?且等着,待我打听得一清二楚之后,再来与你讲一讲这段传奇。”李徽也并不知晓此次李嵩遇刺之事的详细情形,正想向王子献打听一番。而且听自家阿兄提起,王子献的表现异常出众,亦令他越发好奇,想知道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回到濮王府后,李徽匆匆沐浴洗漱完,便去见王子献。王子献选的院子就在他的寝殿旁边,彼时他正披散着乌黑的长发,挽起袖子执笔疾书,优雅当中又有几分魏晋狂士之风。李徽瞧着不禁一笑,觉得这般模样也很适合他。
他笑声清朗,王子献闻声抬起首,便见他带着满身湿气漫步而来。披落的长发上水珠依然滴滴答答,将衣袍濡湿,他却似是浑然不在意,带着蜿蜒的水迹走近前来:“子献奋笔疾书,是在习草体么?”说着,便垂首俯身看去,赞道:“真是一笔好字!笔锋精锐有杀气出!笔势牵连犹如箭雨!极好!极妙!!”
王子献落下最后一笔,苦笑道:“原本写字为的是修身养性,无奈煞气未尽,倒教你看了笑话。”而后,他抬首见两个婢女犹犹豫豫地拿着长巾停在外头,便示意她们将长巾拿给他,他亲自给李徽擦头发。
庆叟端着温热的酪浆走进来时,就见自家郎君正认认真真地替新安郡王擦湿发。两人的神态很是自然而然,仿佛都并不放在心上,却令他足下脚步不禁微微一顿:他家郎君可是琅琊王氏子弟,便是家中再没落,再不得父亲母亲欢喜,何曾做过这种服侍人的事?如今看起来,竟是有几分甘之如饴?!
“不,我倒觉得字很不错,风格独具。不过,若是在旁人面前显露出来,倒是有些过于锋芒毕露了,不妥。”李徽点评道,话锋一转,“阿兄与我说过,你这次立下了汗马功劳,杀了许多逆贼。若不是你,大世父一家恐怕很难全身而退。我确实不曾想过,你的武艺居然如此出众。君子六艺,果真是样样精通。”
王子献手中的动作略停了停,然后不慌不忙地继续:“当时情势紧急,引弓射箭的时候,来不及细想眼前不是箭靶、不是猎物,是活生生的人。待想起来的时候,也已经迟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你想用这几句话便打发了我?”李徽笑着扬起首,与身后的少年郎四目相对,“仔细说一说罢,我想听一听详细经过。总不能我的好友成了英雄,我却不知英雄究竟做了什么罢。到时候与旁人说起来,旁人恐怕还不肯信我呢。”
王子献细细地端详着他的神态,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疑虑,遂展颜微笑:“好。你既然想听,我便从头到尾都说与你听。事情须得从万州驿道讲起。那一日我们正忙着赶路,眼看着还有一两个时辰便到了前方的馆驿。忽然,队伍中间竟有人撞上了绊马索,连人带马摔了下来,一时间众马都受了惊,整整齐齐的队伍立即陷入了混乱。还未等大家反应过来,山林中又扑出将近一百逆贼……”
李徽听得很是入迷,时而睁大双眸击案而叹,时而双眉紧锁担忧尽显,时而眉眼弯弯含着笑意,时而目光微转兴味盎然——王子献几乎是时时刻刻都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幻,说着说着,心中最后几分担忧也尽数消失了,越发从容自在。
两人一个说得兴起、一个听得入神,索性便抵足而眠。庆叟与曹四郎守在旁边的厢房里,直到夜色已经很深了,还能隐约听见两人的笑声。他们都已经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两位小郎君似乎也仍旧很精神。
翌日清晨,王子献醒过来时,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身边仿佛多了些什么,热气腾腾。他回想起在家中曾经遭遇过的“艳事”,猛然张开双眼,瞬间便完全清醒过来,神情冷峻地转过身——就见近在咫尺处,一张正酣睡的面容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容色如玉,恬淡温和,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
满腔的怒火刹那间便尽数熄灭,他打量着眼前的人,忽而勾起了唇角。原来,他其实并不厌恶与人同起同卧,不过是需要挑剔此人究竟是何人罢了。若是好友,他何止是不在意,甚至是欢迎他分享他的床榻。
李徽在半睡半醒之间,发现眼前似有人影晃动,并未多想,便道:“王妃……?”奇怪,他与王妃关系淡漠,除了大婚那几日之外,从未同床共枕过。怎么如今竟突然亲近起来了?
王子献听见模模糊糊的“王妃”二字,不由得怔了怔。勉强掩去心中莫名的不喜之后,他便低声笑了起来:“大王昨夜可是做了什么好梦?居然一觉醒来便有了王妃?”
李徽睡眼朦胧地望着他,这才渐渐醒了过来,笑道:“是我错了,一时口误,子献莫怪。”
“我有什么好怪的?”王子献坐起来。
李徽依旧躺着,虚虚地朝他行了一礼:“为了以示赔罪,我们不如仔细商量商量,如何好好用你这番功劳?大兄既然说了,他会将你的功劳禀告给祖父,祖父便不会亏待于你。你可曾想过,想用功劳换什么?”
王子献垂下眸,定定地望着他,低声道:“不曾想过。”
“千牛卫显然不适合你,我且替你好生想一想。若是阴差阳错,你可不能怨我。”李徽笑道。
“……”王子献挑起眉,毫不犹豫地回道,“我信你。”
说罢,两人对视,遂倒在床榻上放声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郡王:王妃……?
王子献:嗯。
小郡王:……你刚才为何会应声?
王子献:都是“王”开头,听错了
小郡王: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嗣濮王:呵呵
☆、第三十一章 请功保荐
朝曦初露,李欣带着周氏来到中路正院内堂,陪着阎氏与李泰用朝食。他昨夜刚知道自己即将成为父亲,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意。李泰倒是并未注意到他的异状,阎氏则禁不住浅笑起来,连声吩咐婢女给周氏加几道菜肴。然而,直至用过朝食之后,每日必会出现的李徽却并未过来。
李欣双眉微拧,张口欲替他赔罪,阎氏却道:“三郎正在招待朋友,早已让张傅母过来告过罪了。他好不容易结交了王郎君,你这做阿兄的,也不必对他们太过严厉。顺他一回心意又如何?由得他们去罢。”
李泰闻言,亦是越发精神奕奕:“王子献是三郎的朋友,便算是咱们濮王府的人了。这样出众的人才,正适合三郎结交。往后就让他住在三郎那里罢,让他将濮王府当成是自家,尽管自在一些。”说罢,他忍不住眉飞色舞地笑了起来:“嘿嘿!咱们濮王府的人救了李嵩!救得好!救得妙!!”
“……”李欣禁不住腹诽道:王子献什么时候成了濮王府的人?他怎么不知?!可眼见着自家阿爷这般兴高采烈,他也不好出口反驳,只得默默地承认了。
连声大笑之后,濮王殿下犹觉得不满足,立即催道:“大郎,赶紧去替王子献请功。他可是让咱们濮王府出了个大风头,让李嵩欠了咱们还也还不完的人情。大善!实在是大善!!李嵩若敢不认这份恩情,看我日后怎么讽刺他!哼,必要让他没有脸面再在长安待下去!!”
“孩儿早便想好了,今日就带着王子献入宫面圣。”李欣回道,随即起身,“阿爷尽管放心,凭着他的功劳,祖父一定不会亏待于他。”他也想好生瞧一瞧,这样绝世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这个心思深沉的少年郎究竟会如何应对。白白地看着这个机会浪费?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他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或许很快便能判断出来了。目前,这样的利用尚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但倘若此子对濮王一系怀着贰心,他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当嗣濮王殿下来到西路的时候,远远就见一双俊美出众的少年郎在燕息亭中对坐,随意自在地品尝着朝食。虽说他们举止之间似乎并无异样,但他敏锐地发现,两人仿佛更亲密了几分。这样的发现,足以令嗣濮王殿下的心情低落许多。
他清咳一声,两人均侧首望过来,看上去默契非常。于是,嗣濮王殿下的心情越发郁郁。为什么家中竟没有一个人懂得他的担忧呢?连爱妻周氏都劝他稍稍想开些,不必太过多疑。但面对眼前这个少年,谁能不心中多想几分?也罢,其他人都不愿想,便由他来想这些就是!
“阿兄已经用了朝食?可是过来寻子献去见祖父的?”李徽立刻便猜出了他的来意,“果然,我就说阿兄连一日也等不得——这种计功之事原也不该多等,就该趁热打铁方最为有效。阿兄,方才我还和子献说起了朝见的礼仪呢。”
“那便省了我一些功夫了。这便走罢。”李欣回道。
“多谢大王。”王子献微微颔首,与先前断然相辞的模样大相径庭。
李欣心中随即大定,不禁轻嗤:果然,若是有心进取,便决不会拒绝这个天赐良机。看来,他在万州时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段罢了。否则,又怎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便改变想法?
两人转身欲行,嗣濮王殿下却倏然发现自家阿弟掸了掸袖子,很是泰然自若地随了上来。他停下脚步,皱起眉:“你也要跟着去?”
“当然,子献面圣,我怎能不去?”李徽答得很是理所当然,“若是祖父问起来,我还能替他说几句话。而且,先前我也曾举荐过子献,如今我自然亦该在场。”总而言之,新安郡王已经决意要为好友争取他应得的回报。虽然眼下他并未想好,不过,说不得在讨价还价之间,就能定个最合适的去处呢?
李欣实在无法拒绝,于是只得带着两个翩翩少年郎入宫觐见。
因着谋逆一事算是已经结案,儿孙们皆是安然无恙地归来,圣人的心情非常不错。听闻李欣觐见,挥挥手便让他进来了。王子献跟在李徽兄弟二人身后,行了稽首大礼,而后抬首望向御座上盘腿趺坐的老人。老人也正含笑打量着他,慈和的目光中带着仿佛能够深入人心的锐利。在这样的目光里,意欲隐藏的一切都似乎无所遁形。
“祖父,这便是孙儿曾提过的王子献。此次平灭逆贼,数他的功劳最大。但他如今尚是一介白身,孙儿不方便替他请功,故而想求祖父给他一份恩典。”李欣并未显露出自己的情绪偏向,仿佛举荐的不过是一位寻常的少年才子一般。
圣人颇为感兴趣地站起来,绕着王子献走了一圈,笑道:“不错,不错。有功必赏,少年英才,也当得起这样的赏识!王子献……你这名字倒是颇有些耳熟,听说是琅琊王氏子弟?文武双全,果然有先祖之风!”
“臣出自琅琊王氏商州房,不敢当圣人赞誉。”王子献回道,“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
“祖父,孙儿也曾举荐过王子献,想来祖父对他应当还有些印象。”李徽接过话,微微一笑,“就是从均州一路同行的那位知交好友,年纪轻轻便极有见识,还曾游历四方。先前祖父还曾说过,可破例让他察举授官。”
圣人恍然,点点头:“朕还记得,你那时候替他拒绝了察举,说是让他自己考贡举。如今他立下了这样的功劳,还考什么贡举,直接授官也使得了。便是吏部找过来,朕也能拿这些功劳堵住他们的嘴!”
“既然子献立的是军功,祖父若要为他授官,也一定是授武官罢?譬如千牛备身、金吾卫校尉之类。”
“怎么?听你这口气,竟像是看不起千牛备身与金吾卫校尉不成?要知道,千牛备身可是朕的近身侍卫,正六品的武官。如今京中哪个高官世家子弟不想进千牛卫当千牛备身?金吾卫校尉虽只是从六品,但实权在手,足足可领两百四十兵卫,再往上升便是果毅都尉了!”
“祖父所言,孙儿当然知晓。无论是千牛备身或是金吾卫校尉,都是极为不错的职缺。子献的功勋若能换来这样的职缺,已经是祖父的荣宠圣恩了。”
“那你还嫌弃什么?”
“祖父此言差矣,孙儿并非是嫌弃——祖父已经这般慷慨了,孙儿哪里还敢嫌弃?”
祖孙二人这般讨价还价,就像是寻常人家的长辈晚辈一般,透着自然而然的人情味。刚开始,王子献还有些替李徽担忧,唯恐他这般直言无忌触怒了皇帝。不过,见李欣神色如常,旁边服侍的宫人亦是忍俊不禁之后,他便略微松了口气。他确实从来不曾想过,原来天家祖孙之间的谈话,亦是与常人无异。
此时,圣人已经哈哈大笑起来,亲昵无比拍了拍孙儿的脑袋:“你这臭小子……啧啧,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么许多,究竟想替你的朋友说什么?”
李徽原本反射性地便要投入他怀中,但转念一想王子献就在旁边,老脸不禁一红,心中暗道:这种投入长辈怀中的习惯实在太容易养成了——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觉得这种行为并不值得羞愧的?又是从何时开始,竟已经不知不觉依仗着这种行为来安抚阿爷与祖父?难不成,他果真继承了阿爷与祖父这种“形而于外”的脾性么?
此念不过是一瞬而已,他尚未反应过来,圣人便很顺手地将孙子揽进怀中。新安郡王垂下眼,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无颜面对好友了:“咳咳,孙儿只是觉得,子献当武官委实有些屈才了,倒不如日后去考贡举入仕。”